头戴玫瑰花冠的女子徒手按住雄狮的双颚

夜灯下,一名高瘦苍白、黄色头发乱蓬蓬的人倚在篱笆上,看着一对男女种玉米。女子一锄头刨在地里,男的好像没腿似的,用手撑着往前跳,在坡地里面撒种,再把地面平整好。

“等一下,乔。来客人了。”

女人块头很大,一边穿过犁好的地走过来,一边摘掉手套。“不好意思啊,兄弟,冰箱里啥都没了。我现在也没工夫给你做饭。我去趟家,给你拿四个钢镚,沿着路往下走有个餐车。”她停下来喘口气,接着嘶哑地说道:“我的天哪,是斯坦·卡尔里斯!”她扭头大喊:“乔!乔!你快过来啊!”

流浪汉把整个身体都撑在了篱笆上。“你好,吉娜,在广告单上面看到你的。”

男人用手撑地往他俩那里跳着,腰间系着个麻布兜子,腿盘着放在兜子里。他跳起来,然后坐下,沉默地看着斯坦,还是拉撒路式的微笑,好像刚刚死而复生似的。但是,他眼睛里透着警觉。

吉娜把草帽往后一推,回复到平常的声音。“斯坦顿·卡尔里斯,我发过誓的,要是再看见你,我一定要给你点颜色看看。那孩子都快神经失常了,来戏团的时候。我们看她路都走不稳的样子,都觉得她肯定受了伤害。我把她安排去演大切活人的节目,然后她走进去,就那么又走出来了,就是这么不会演。我必须说,你从她身上可是占到便宜了。哎呀,你可是真了不起,大人物,利用她功也成了,名也就了。好呀,你做到了。可是,你又给了她什么好?你别以为我都忘了。”她声音发颤,打了个喷嚏,然后拿工作手套背面擦了擦鼻子。“那孩子多好啊,你却干了什么?最后露馅了吧?招摇撞骗,没有好下场。她已经把你忘到脑后了。我真希望她一丁点都不记得你的事。她嫁了个大款,生了个小宝宝,那宝宝可爱的呀。这都不是你的错。老天呐,你是不是非得看她沦落到妓院里才善罢甘休?”

她停了下来喘口气,然后换了个腔调继续说,“老天爷啊,斯坦,快进屋吧,我给你煎一片火腿。你看着像一个礼拜没吃饭似的。”

流浪汉根本没听进去。他膝盖一软,下巴磕在篱笆上,然后砸到了干草堆上,就像被扶起来的稻草人一样。

吉娜扔掉手套开始翻越篱笆。“乔,下来把门留着。斯坦晕过去了。咱们得把他弄进屋里去。”

她轻松地抱起瘫软的斯坦,朝着农舍走去,他的双腿无力地晃荡着。

清晨的阳光透过厨房溅着油星的窗玻璃照了进来,落在桌边男人的金发上,他正狼吞虎咽地吃着火腿和煎蛋。接着,他停下嘴,喝了一大口咖啡。

“……铁路沿线,那个魔头都是出了名的。光去年,他在地牢里面就活活打死了两个犯人。他在巷子里把我堵住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要完蛋了。”

吉娜从炉子上转过头来,一手拿着平底煎锅,一手拿着翻饼铲。“放轻松,斯坦。鸡蛋还有。我猜你还能再吃点儿。”她又把几个鸡蛋倒进了他的盘子里。

乔坐在门口的垫子上,按州给邮件分类。每次来信都是一大摞,邮递员把信都堆在路边的一个小桶里,桶上面写着:“吉娜—普拉斯基。”他们的信早就用一般的RFD(农村免费邮递)盒子装不下了。

“他拿棍子朝我招呼,”斯坦叉起一大块鸡蛋,看着乔说道,“你来呀,然后我就用了并十字绞,把他紧紧缠住。他去了。”

吉娜拿着翻饼铲的手停了下来,说了声:“我的天哪。”然后,她眼睛瞟了乔·普拉斯基一眼,他却继续沉默地分邮件。

乔开口了:“孩子,要是情况真跟你说的一样,那不是他死,就是你亡。这个日本绞技是杀招。不过,你现在可是惹上麻烦了,斯坦。你快走,悄悄地走。”

吉娜摇了摇头。“哎呀,他好歹得吃饱了才能上路啊。这孩子都饿坏了。再来点咖啡吧,斯坦。可是,乔啊,他接下来该怎么办呢?我们总不能——”

乔的嘴咧得更大了,但是双眼依然暗淡,眼珠向下。他在思考。最后他说道:“你留下指纹了吗?”

斯坦喉头动了一下。“没有。他们没记录我的指纹,最起码在那座城里面没有。不过,他们知道是一个金头发的算命小贩。”

乔思忖片刻。“他们没把你的东西收走吧?”

“没。就是罚钱,然后赶出城。”

侏儒杂技演员把信推到一边,然后跳上通往屋顶卧室的楼梯,一转眼就不见了。他们能听见头顶上传来地板剐蹭的声音。

斯坦把盘子推开,窗台上有包烟,他拿了一根。“吉娜,我一直生活在噩梦里,做梦似的。我不知道身体里面进了什么东西。就算戏团办不下去了,我们也能去夜总会啊。我怎么进了骗子这行呢?我真是不明白。”

高个子女人把盘子放到水槽里,一言不发。

斯坦顿·卡尔里斯继续说着,谈起了陈年旧事。“我不知道身体里面进了什么东西。我不指望莫莉能原谅我。不过,她能有个好归宿,我是真的高兴。我希望他是个好人。这是她应得的。你别跟她说见过我。她忘了我最好。我当年不是没前途啊,一碰到莫莉,我就犯浑了,我这一辈子都在犯浑。”

吉娜转过身来面对他,手上的肥皂泡还闪着光。“你怎么打算,斯坦,从这儿走了以后?”

他盯着烟灰。“不知道啊,伙计。继续漂着吧,我估计,货是卖不下去了。什么都完了。老天爷啊,我真不知道——”

乔·普拉斯基从楼梯上慢慢下来了,进厨房的时候,胳膊下面夹着一大卷帆布。他在地板的油布上把帆布摊开,露出了两个角,是招牌,旗上画着大手,装裱得很精美,颜色鲜明,风格各异。

“苏菲·埃德尔森上个演出季留给我们的,”他说道,“我觉得可能对你有用。你沿着公路走,往下一个镇子就是麦克格劳和考夫曼戏团,他们这个礼拜都在那边。能在戏团里栖身总比不少地方强得多。”

吉娜迅速把手擦干,说道:“斯坦,给我根烟,快。我明白了!乔找到办法了。你可以化妆成印度人。我有一套旧的蓝色丝绸和服,改一改就是长袍。你还会裹头巾吧?”

斯坦顿大师理了理头发,接着跪在侏儒身旁,把看手相的招牌完全展开,细细查看。从他的脸上,吉娜能看到他大脑在运转——睡了一大觉之后,脑子终于活过来了。

“老天爷啊,这简直是天国的甘露啊,乔。再来张桌子,弄个旗杆,够了,把旗子升到杆上。他们正好要找推销的,不是读心的。老天呐,事儿成了。”

乔·普拉斯基离开了,拿起装着寄出邮件的麻袋,甩到肩上,用牙咬着袋子口,双手撑地朝房门前进。“信得放过去了,”他在麻袋另一边说道,“你俩在这儿待着——我能搞定。”

他出门后,吉娜倒了杯咖啡,又给斯坦一杯。他摇了摇头,还在研究旗子。

“斯坦——”她开口了,很严肃,好像非说不可,而且除了他俩谁都不能让听似的。为了赶在乔回来之前说完,她讲得很快。“斯坦,有些事我得跟你说。是关于皮特的。现在跟你说起他,我的心已经不痛了。太久远了,皮特好像从没出现过一样。我们在草堆顶上的时候,他好像就死了。不过我就在想啊,一个男孩子迷恋上了一个女人,为了跟她睡觉,他什么都愿意干。斯坦,你当年就是这样一个男孩子,你还没尝过跟女人睡觉的滋味。我觉得,老吉娜那会儿在你眼里还算不错吧。皮特从来不碰甲醇,你也不知道它有毒。现在都清楚了。”

斯坦顿大师站起来,手插进口袋,阳光穿过厨房门上的窗户,照在他的头发上。他的头发原本跟泥巴一个颜色,热水肥皂洗过以后恢复了金黄。现在,整个厨房里都充盈着他说话的声音,稳稳地、微微地跳动着。

“吉娜,你能先别说话,帮我一个忙吗?你记得皮特姓什么吗?”

“这个——那个,他从来不说的。结婚证上有。好多年没想这事了。嗯,我想起来了。”

“我绝对猜不出来,对不对?你集中精力想这个姓。”

“斯坦——这是怎么——”

“集中精力。第一个字是不是‘克’?”

她皱着眉点了点头,嘴好像要张开。

“集中。克……鲁……姆——”

“我的天哪!”

“是克鲁姆贝因!”

乔·普拉斯基把门推开,斯坦站到了一边。吉娜把嘴埋进咖啡杯里,然后放下,急急忙忙地出了屋。

乔扬起眉毛。

“我们叙了叙旧。”

“哦。你穿好行头,我跟麦克格劳有点交情——不过,你可别用真名,斯坦,正抓你呢。”

“左手指尖有膙子?”

“拉琴的。”

“右手拇指?”

“石工。”

“右手指节呢?”

“理发师——磨刮胡刀磨的。”

“你行啊,斯坦。还有好多我都忘了。我好多年不读心了。要是苏菲在这儿就好了,她肚子里有好几百条呢,整整一本,全都是,可惜上锁了。不过,你没问题的,你一直是读心高手。”

吉娜和乔坐在门廊的阴影下,把信拆开,抖出硬币来。吉娜说:“再给我点天蝎座,亲爱的。我的用完了。”

乔撕开硬纸盒,星座书装进了贴好邮票和邮戳的信封。两人麻利地用钢笔写好收信地址,然后扔到铁丝筐里,等着以后邮递员来取。

吉娜说道:“斯坦啊,这个邮购业务比什么都强,雪片一样地来啊。我们就发了个小广告,然后就在家里等着收钢镚。现在广告登在五份杂志上,每天抖落硬币都干不过来。”

斯坦顿大师正在躺椅上晒太阳,他从锅里面抓起一把一毛硬币,十个一组装到红色的纸筒里,五筒一共五美元。红纸筒在躺椅对面的瓷碗里堆成了小山,但他却心不在焉,结果几筒掉在了椅子旁边,掉在他的大腿和椅子的帆布垫之间。

乔从门廊跳下来,往斯坦那边走,嘴里叼着装钱的筐。他把筐里的硬币全倒进锅里,笑着说:“再攒一点,我们就能再买一块地了,就是旁边的那块田。这间房子的贷款也快还清了。只要大家还需要星相术,就是星座算命。邮件里可不能提到星相术,那得精确到几点几分出生才行。只要他们还喜欢,我们就有钱赚。就算他们不感兴趣了,起码还有这么个农场嘛。”

斯坦躺了下去,任由阳光照在眼皮上。他变胖了。这个礼拜真是吃胖了,都快跟以前一样重了。眼睛精神了,手也不发抖了。他这个礼拜只喝啤酒,不喝别的。学会冷读术,走到哪里都饿不死。乔转身回门廊时,斯坦顿把椅子上的红纸筒揣进了裤兜里。

卡车从偏道开了出去,尘土飞扬,满月将它照成银白,然后拐上了州际高速。吉娜开得很小心,免得把车弄坏。乔坐在她旁边,每次急刹车或者减速时,他都把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稳住身子。斯坦坐在车门旁,看手相的旗子卷起来夹在两膝之间。

他们开到缓坡顶上,然后熄火等着车往下滑。城里的灯光已经遥遥在望。

“就快到了,斯坦。”

“你能搞定的,孩子,”乔说,“麦克格劳这人不好糊弄,不过只要你让他服了,钱不会克扣你。”

车往前开,斯坦没有说话,只是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公交站旁有一家通宵经营的药店,吉娜往过开了一个街区,把车停下,然后斯坦拿着旗子就下去了。

“再会了,吉娜,乔。这——这,我这么多年都在地狱里,头一次有了变化。我真不知道该怎么——”

“别想了,斯坦。我跟乔都乐意帮你。一日进戏团,终生一家人。有人遭难,大家都会伸出援手的。”

“我会努力把行李装上公交车行李架的,我觉得。”

吉娜哼了一声。“我就说忘了什么事嘛。拿着,斯坦。”她从工装口袋里拿出一叠钱,越过乔塞进通灵师的手里。“演出季结束后还就行,不着急。”

斯坦顿大师夹着卷起来的帆布旗子,转过身来说了句:“太谢谢了。”接着就朝药店走去。走到一半,他突然停住,直起身板,肩膀耸立,像皇帝一样走了下去。

吉娜打火掉头,从另一个方向开出城,从小路上了往南去的高速,停在俯瞰着城市主干道的一处高地。“在这等等吧,公交车来的时候也看一眼。咱们没亲眼看着他到站上车,感觉怪怪的,好像礼数不周啊。”

“这是明智之举,吉娜。他可是被盯上的人。”

她跳出驾驶室,丈夫一蹦一蹦地跟在后面,穿过原野,坐在岸边。天上起了云彩,月亮都被挡住了。

“你觉得他能成吧,乔?”

普拉斯基用手换了个姿势,往前靠了靠。下面的水泥路看起来不过是一条白线,顶棚亮着灯的公交车来了。车逐渐加速,轮胎摩擦着路面,朝他们开将过来。透过窗户,他们能看见车里的乘客。一对年轻男女,在后排座位紧紧抱着。一名老男人,似乎已经睡着了。车在河岸下面呼啸而过。

斯坦顿和一个头戴白色水手草帽、身穿艳色印花长裙的女人坐在一起,她身形粗壮。他正抓着她掌心朝上的右手,指着远方的公路。

公交车从他们身边驶过,红色尾灯在黑夜中越来越暗。乔·普拉斯基叹了口气。“我不知道他会怎么样,”他小声说道,“不过那个家伙绝对不会被吊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