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在花环中起舞,末日怪兽在旁窥伺

从早晨开始,斯坦的脑袋就像转轮一样,思索着各种问题的答案。他去找怪人的时候,你在哪里?在我的台子上,整理床铺。你当时在干什么?练习新的纸牌魔术。什么魔术?翻掌。他去哪儿了?舞台下面吧,我猜。你在看着他?就是让他别出去。吉娜回来时你在哪儿?门口等她……

人群渐渐散去。帐外能隐约看到星星了,树林后突然划过一道闪电。十一点,霍特里把大门关了。最后一批观众也走了,“一毛秀”一众一边换衣,一边抽烟。最后,他们表情严肃地来到霍特里身边。唯有蚊子少校不为所动,欢快地吹起口哨,有人叫他别吹了。

所有人准备好后,他们就鱼贯进入车内。斯坦和霍特里、少校、布鲁诺和水手马丁坐一辆车,朝着镇中心的殡仪馆开去。

“漫漫长夜,办个葬礼就当休息了。”水手说。没有人搭话。

接着,蚊子少校尖声说道:“死啊!你得胜的权势在哪里?死啊!你的毒钩在哪里?”他吐了口吐沫。“干吗要搞这么麻烦?挖个坑,把人扔进去,等着慢慢腐烂,这有什么不好?”

“你闭嘴!”布鲁诺声音浑厚地说。“人小话多。”

“操你的橡皮鸭子去。”

“这对吉娜太不好了,”布鲁诺对其他人说,“她是个好女人。”

克莱姆·霍特里一手把着方向盘,心不在焉地说:“那个朗姆酒桶没人惦记。吉娜过一阵子也就翻篇了。不过,这对我们有启发。我记得他风光的时候。我一年多滴酒不沾了,以后也不沾。看过太多了。”

“谁跟吉娜搭档?”斯坦过了一会儿问道,“她要换节目吗?她能自己回答问题,一个人演吧?”

霍特里用空着的手挠了挠头。“现在换不好吧?用不着换节目。你在底下演好了。我到场下收集问题。电椅女孩的节目插在你和吉娜之间,你好溜到下面去做准备。”

“我没问题。”

这可是他说的,斯坦不停地想着,这不是我提的。少校和布鲁诺都听见了。他说的。

大街空无一人,殡仪馆在小路上,灯还亮着,看上去跟金三角一样。他们身后跟上来另一辆车,走下了老马吉雷,“一毛秀”的售票兼关门员,接着是莫莉,接着是乔·普拉斯基手把着车门悠了出来,来到小路对面。斯坦一看见他就想起了青蛙,感觉他是故意这么走的。

吉娜在殡仪馆门口等着大家,她穿着新的黑色丧服,那是一件长裙,上面有机绣大花。“进来吧,伙计们。我——我把皮特安顿好了。我刚给牧师打电话了,他正往这儿赶。皮特是不上教堂,不过有牧师主持总是好一点的。”

他们走了进去。乔·普拉斯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给吉娜。“小伙子们凑的份子钱,吉娜。他们知道你不要钱,就是想做点什么。我今天下午在告示板上写的。弄了个募捐箱。我就写了一句:‘演艺界同仁缅怀哀思。’”

她弯下腰,亲吻了他。“这——你们真是太好了。咱们去礼拜堂吧。牧师好像就要到了。”

他们找了折叠椅坐下。牧师是一位谦卑刻板的小老头,尚有几分睡意。斯坦觉得大概还有点尴尬吧。戏团里的人好像都是“非人”——好像他们都没穿裤子,而他只是出于礼貌才没有指出一样。

牧师戴上眼镜说道:“……我们赤身出于母胎,也必赤身回归。赏赐的是耶和华,收取的也是耶和华。”

斯坦坐在吉娜身旁,努力认真听牧师的发言,猜他下面要说的话。只要让他停止思考就行。他死了又不是我的错。我不是有意杀他的。他是我杀的。如此往复,一整天脑子里没有别的事情,感觉自己要迷失了。

“耶和华,求你叫我晓得我身之终,我的寿数几何,叫我知道我的生命不长——”

皮特从不晓得己身之终。他死时很快乐。我帮了他一个忙。他早就死了,他害怕活着,他想要解脱,用不着我专门去杀。我没有杀他。他是自己杀了自己。他总有机会喝到甲醇的,早晚的事。我只是帮了他一点小忙。老天啊,难道我要一辈子想着这件事吗?

斯坦慢慢转过头,看着其他人。莫莉和布鲁诺之间坐着少校。克莱姆·霍特里坐在后排,双眼紧闭。乔·普拉斯基脸上带着笑的残影,他的笑深深砌进肉里,似乎永远都不会消失。拉撒路死后复生时肯定就是这样的微笑,斯坦想着。水手马丁闭着一只眼睛。

看到水手之后,斯坦马上回复了正常。他当年无数次像马丁这样,跟爸爸坐在教堂的硬长椅上,看着妈妈身穿白色长袍和其他阿姨站在台上唱圣歌。人的眼睛里有一个盲点。如果你闭上一只眼睛,然后用睁着的眼睛直视讲道人脑袋的一边。然后,过了一会儿,他的脑袋就会消失不见,于是台上似乎就是一个无头人在讲道。

斯坦看着身边的吉娜,她的思绪已经飘到了远方。牧师这时加快了语速。

“人为妇人所生,日子苦短,多有患难。出来如花,又被割下。飞去如影,不能存留。我们的生命里,同样伴随着死亡……”

蚊子少校坐在他们身后,高声长叹,摇晃得椅子嘎吱嘎吱响。布鲁诺说了句:“嘘!”

该念《主祷文》了,斯坦的声音中带着慰藉。吉娜肯定听到了。如果她听到了,她就不能怀疑他参与了……斯坦压低声音,祈祷词随之溜了出来。她肯定不会想到——当初他说起皮特跟怪人厮混的时候,她就曾经严厉地看着他。她肯定不会想到。但是他不能演过头了。可恶,现在就应该转移别人的注意力了,如果有别人可以误导的话。“……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祢的,直到永远。”

“阿门。”

殡仪员手脚麻利,一言不发,搬下棺材盖,无声地放到棺体后面。吉娜以手帕遮面,转过了头。人们排成一列,依次从棺材旁经过。

克莱姆·霍特里打头,眉目紧锁,面无表情。接着是布鲁诺,双手举着蚊子少校,好让他朝下看一看。接着是莫莉,水手马丁紧跟在她后面。再然后是老马吉雷,手里攥着帽子。乔·普拉斯基蹦蹦跳跳地推着一把椅子。轮到他瞻仰遗容时,他把椅子挪到棺材跟前,然后蹦了上去。他低头看的时候,眼角还残存着笑意,嘴巴倒是平静了下来。他不假思索地画了个十字。

斯坦感到很难受。已经轮到他了,躲是躲不掉的。乔已经跳回地上,把椅子推到了墙边。斯坦双手插兜,朝棺材走去。他以前从没见过尸体,一想到这事就头皮发麻。

他收敛气息,逼着自己去看。

乍看上去,死者仿佛是一具身穿正装的蜡像。一只手放松地搁在白马甲上,另一只手放在身侧,握着一个清透的圆形玻璃球。死者面色红润——殡仪员已经把深陷的脸颊填满,还给皮肤化了妆,让死者如同蜡像般神采奕奕。但是,他身上的有些东西好像在斯坦肋骨之间狠狠打了一拳。他下巴上粘着一片栩栩如生、修剪齐整的黑胡须,和舞台上的一模一样。

“法国电小姐即将重现本·富兰克林之后再没有任何人尝试过的闪电风筝实验。她将手持两根碳丝电弧灯,让足以致命的电流穿过自己的身体……”

斯坦悄悄钻进“预言家”吉娜舞台下的隔间,里面再也没有威士忌的味道了。斯坦在地上铺了一层帆布防潮,还在小隔间四周开了几个通气口。他在上方和三面墙上安了硬纸板,这样就可以借着手电筒光打开信封,誊写问题了。

舞台外面响起了脚步声,吉娜的开场白开始了。斯坦拿着一把假问题——装在小信封里的白纸——站在窗口处,等会霍特里会穿过帘子进来。

帘子向两边分开,霍特里的手出现了。斯坦一把抓住收集来的问题,把假问题放到了从上面伸下来的手中。斯坦听见头顶上方的板子上有脚步声,于是坐在椅子上,打开手电,把信封摆好,把下端剪掉。他迅速把纸片抖落出来,然后摆在桌前。

问题:“我儿子在哪?”老式的字体。大概是六十岁开外的老妇人吧,他想着。第一个就它了,签名字迹也清晰——安娜·布里格斯·夏普雷夫人。斯坦又找到了两个写全名的,其中一个是来砸场子的,放在一边。他用黑色蜡笔在板子上写道:“儿在哪?”又随手抄上名字,从吉娜脚下的洞口里伸出来。

“我感应到了首字母S,是夏普雷女士吗?”

斯坦认真听着她的话语,好像真的是启示一般。

“你现在还把儿子当小孩子,就像他小的时候跑过来,跟你要甜味面包的那样……”

吉娜这些话都是从哪来的?

她并不会心灵感应,就像小莫莉不是不怕电一样。电椅是骗人的,跟戏团里的其他节目一样。但是,吉娜——

“亲爱的夫人,你必须记住:他已经长大成人,可能自己也当了父亲。你希望他写信给你,对吗?”

吉娜只要看到别人的脸,就能编得跟真事一样,这太不可思议了。斯坦突然感到一阵寒意,是恐惧。在这个世界上,他最不想打交道的就是读心师。纵然内心焦虑,他却轻笑了一声。他虽然害怕吉娜会发现真相,把他打成杀人犯,但她身上对自己的吸引力要超过这种恐惧。只要看别人一眼,就能知道那么多东西,然后讲出来,这是怎么办到的?可能真的是天赋吧。

“克莱丽莎在吗?克莱丽莎,请举起手来。真是个好女孩。克莱丽莎想知道,她现在的男朋友适不适合结婚。我跟你说,克莱丽莎。我说得可能不好听,但都是真话。你也不想让我敷衍你吧。我觉得你们俩不会结婚。请注意,也许你们会终成眷属。他肯定是个特别好的男孩子,我毫不怀疑。但是,我有一种感觉,如果确实找到了对的人,你是不会来问我的,你谁都不会问——你只会马上嫁给他。”

这个问题之前出现过,吉娜的回答几乎一模一样。斯坦突然想到,这大概与天赋无关。吉娜懂人,而人往往又是相近的,八九不离十。五个人里面,总有一个人,你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你问他说得对不对,他肯定会说对,因为这种观众就是不会说“不”的那种人。老天啊,吉娜简直是在白干啊!这可是套一本万利的把戏!

斯坦拿起另一张卡片,在板子上写道:“求助重要家庭步骤,艾玛。”她要是连这个也能回答,那就肯定是会读心术了。他把它从暗门里伸出去,然后静静听着。

吉娜急促地低语了一会儿,同时自己在思考。然后,她的声音大了起来,鞋跟轻轻地敲打着地板。斯坦把板子放了下来。他知道这是压轴问题,自己可以歇歇了。回答完这个问题,她就开始卖东西了。

“时间只够再回答一个问题了。这一次,我不会请提问者举手。她是一位女士,名字的首字母是E。我不会说全名,因为问题很私密。不过,我要请艾玛去想一想她试图传信给我的事情。”

斯坦关了手电筒,从舞台下的隔间爬出来,踮脚走上楼梯,躲在侧面帘子后面。他用手指扒开一条缝,眼睛贴在木板的空隙中。从他的角度看,台下的观众就是一个个白圈。但是,吉娜念到“艾玛”名字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张脸——一张苍白憔悴的女人的脸,看上去有四十岁,但可能只有三十岁。她的双唇张开,用眼睛做了回答。但只有一瞬,接着,嘴唇又紧紧地闭上了。

吉娜把声音低了下去。“艾玛,你面临着一个大问题,与你身边最亲近的人有关,或者从前最亲近的人,对吗?”斯坦看到女人不由自主地点着头。

“你再想要不要迈出那一步——离开这个人。我想他是你的丈夫。”女人咬住下唇,眼睛很快湿润了。叫人没来由地想哭,斯坦想着。可惜她没有一百万美元,只有一枚油腻腻的二十五美分硬币。

“这个问题有两条线在颤动。一个与另一个女人有关。”女人紧绷的表情消失了,代之以失望的皱眉。吉娜迅速换了词。“感应越来越强了,我能看到,以前或许跟某个女人有关,但现在却是别的问题。我看见了纸牌……纸牌甩在桌上……不对,玩牌的不是你丈夫。关键是地点……我明白了,真相大白了。在酒吧的里屋。”

女人发出了抽泣,人们把头扭来扭去,但艾玛却目不转睛地看着女预言家,完全不在意其他人。

“亲爱的朋友,你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我什么都知道,不要以为我不明白。但是,你现在的问题是复杂多面的。如果你丈夫勾搭其他的女人,不再爱你了,这是一回事。但是,我能强烈地感应到,他是爱你的——不管别的怎么样。啊,我知道他行事不端——有时还很坏,但请你扪心自问,你就没有错吗?你永远要记着一件事:男人喝酒是因为不快乐。男人不是因为喝酒才变坏。要是快乐的话,他周六晚上跟朋友出去喝酒,回来的时候,工钱还会好好地在兜里揣着。但是,男人要是有事心里苦,他就会喝酒,为了把烦心的事忘掉。一瓶不够,再来一瓶。很快,一个礼拜的工钱就没了。他回家,清醒过来,老婆骂他,他心里就比以前更苦了。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再去买醉。事情就这样越变越糟。”吉娜已经忘掉了其他主顾,忘掉了推销东西。她是在倾吐心声。观众们也知道,于是津津有味地倾听着每一个字。

“你这样做之前,”她继续说道,突然回到了演出状态,“你要确定一点:为了让他开心,你已经用尽了办法。你也许不知道是什么烦心事。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不过,你要努力去发现。就算离开了他,你也要想办法养活自己,照顾孩子们。今晚就做起来吧。要是他醉醺醺地回家,好好把他扶上床。说话要和气些。男人喝醉时就跟小孩一样。你就把他当成儿子,不要跳着脚骂他。明天早晨,你要让他知道,你懂他,对他像孩子一样。因为,如果那个人还爱你——”吉娜停顿了一下喘了口气,然后赶忙说道:“如果那个人还爱你,他赚不赚钱,喝不喝酒,这都没关系。只要你找到了真正爱你的人,你就要生死相随,苦乐同担。”她的话语有一种磁力。观众等着她说话,他们上方的空气里弥漫着沉默的味道。“坚持下去——你不会后悔的。如果真的离开他,那才会追悔莫及。好了,乡亲们,如果想了解星相如何影响你的人生,不用花五美元,一美元都不用,我这里有一套占星书,适合在场的每一位观众。告诉我你的出生日期,我就能预测你的未来:人格解读、旅行建议、幸运数字……”

长途旅行时,艾克曼-扎尔博奇妙戏团会上铁路。卡车装在平板车厢上,演员待在旧客舱里。火车在夜幕中前进,越过荒僻的小镇,旁边驶过深色的空货车,走在高架桥与桥梁上,桥下的河水在星光照耀下的乡村中蜿蜒而行。

行李车厢里堆着帆布和道具,一盏灯高挂在壁上。车厢里有一片清空的地方,中间摆着个大包装箱,箱子侧面打了眼好透气,里面不时传来刮擦声。车厢一端,怪人正躺在一堆帆布上,盖着毯子和罩衫的膝盖则顶住了下巴。

男人们在蛇箱周围抽烟,空气都弄得灰蒙蒙的。

“跟。”蚊子少校的声音带着点儿蟋蟀的味道。

水手左脸一扭,躲开自己吐出的烟雾,然后发牌。

“押。”斯坦说道。他底牌里有张J,之前最大的牌就是水手的一张10。

“我跟你。”乔·普拉斯基说道,还是不变的拉撒路式微笑。

乔身后是布鲁诺的硕大身躯,外衣下能看见坚挺的肩膀。他专注地看着,看到乔的手牌时嘴大大地张开。

“我也押。”马丁说,接着发了牌。斯坦又抓了一张J,下了三个筹码。

“加不加。”他轻松地说道。

马丁又给自己发了一张10。“我加。”

蚊子少校的小脑袋离车厢顶部很近,就偷偷看了一眼他的底牌。“可恶!”

“你们俩拼吧。”乔没精打采地说。

他身后的布鲁诺说:“是啊。他们俩分输赢吧。咱们休闲。”

马丁发牌,是两张小牌。斯坦又加了筹码。马丁跟住,又加了两个筹码。

“我要看你的牌。”

水手亮出底牌。一张10。他伸手就要去抓筹码。

斯坦微微一笑,数了数自己的筹码。这时,少校发话了,把大家都吓了一跳。“嘿!好牌。”

“你叫什么咬了吗,大嗓门?”马丁笑着问道。

“10快给我看看!”少校这就把小手朝着蛇箱中间伸,抓起牌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牌的背面。

布鲁诺站起身,走到侏儒身后,抓起一张牌,迎着灯光看了看。

“你们俩叫什么咬了?”马丁说。

“摸牌!”蚊子少校大叫道,把烟从箱子边上拿起来,马上又按灭了。“牌被抹过,只要知道抹在哪里,就知道是什么牌。”

马丁拿过一张,检查了一下。“可恶!你说得对。”

“牌是你的。”少校继续谴责耍赖行为。

马丁厉声道:“你什么意思,我的牌?有人把牌落在厨房那边了。要是我没想到拿回来,咱们就没牌可玩了。”

斯坦把整副牌拿过来,用大拇指一张一张地过。接着又过了一遍,把牌朝下搁在桌子上。等他把牌翻过来,发现全都是大牌,10、J、Q、K。“是抹牌,没事,”他说,“咱们拿一副新牌。”

“你是玩牌高手,”马丁咄咄逼人地说,“你怎么知道的?抹牌是打牌时候对别人的牌做的手脚。”

“就是知道才不用,”斯坦轻巧地说道,“我不发牌。从来不发牌。我要是真想耍花招,也要把这些牌拿在手里,直到顶上一张能凑成我想要的对子,然后把最小的牌扣上,把花招牌放上去,洗牌,把8洗掉,把花招牌拿回来,再洗。再把最小的牌扣上——”

“换副新牌吧,”乔·普拉斯基说,“再怎么讨论给牌做记号也赢不了钱。谁还有牌?”

没人说话。铁轨的伸缩接头在他们身下咯噔一下。接着,斯坦说:“吉娜有一副算命用的牌,拿它玩吧。我去拿。”

马丁拿起做了记号的牌,走到半开的门前,撒了出去。“换副牌没准能转运,”他说,“手气一直背,就上一把不错。”

车厢在黑暗中摇晃着前行。透过开着的门,他们能看见阴暗的山丘,一轮银月在山间落下,还有稀稀疏疏的星星。

斯坦回来了,吉娜也跟了过来。她身穿丧服,唯有胸前的假栀子花还有一丝亮色;金发盘在头顶,由几个不成套的黄色发卡固定住。

“好啊,先生们。我过来没打扰你们吧?那节车厢里都闷死了。电影杂志我都翻遍了。”她打开手包,把一副牌放在了蛇箱上。“我看看你们的手。都干净吗?我可不想让你们把牌给弄脏了。现在图案已经不怎么清楚了。”

斯坦小心翼翼地把牌拿过来,展开给大家看。J、Q、K上的人头很奇怪。一张上画着一个死去的男人,后背斜插着十把剑。另一张是三个身穿古代长袍的女人,每个人拿着一个杯子。第三张牌上的人,一只手从云彩里伸出来,另一只手拿着一根棍子,棍子上长着绿叶。

“这玩意叫啥来着,吉娜?”他问道。

“塔罗牌,”她活灵活现地说道,“世界上最古老的纸牌。有人说,这牌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古埃及。很厉害的,解读因人而异,都是私密的。每当我遇事犹豫不决或者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我就会给自己算一算。我每次都能得到有意义的答案。不过呢,拿来当扑克牌玩儿也行。塔罗牌一共有四种花色:权杖就是方片,星币就是黑桃,圣杯就是红桃,宝剑就是草花。这还有一堆带图的——这叫大阿卡那,专门占卜用的。不过,大阿卡那里有一张——我找找——可以当王用。就是它。”她把这张牌拿了出来,其他的放回包里。

斯坦把王拿起来。他一开始分不清上下。牌上画着一名年轻男子,头朝下,一只脚吊在T形架上,不过架子是活的树,树上还长着嫩枝。年轻人的手绑在身后,脑袋周围有一个金色光环。斯坦把牌倒过来后发现,年轻人的表情很平和,就像死而复生的人一样。就像乔·普拉斯基的微笑一样。这张卡片的名字用老式字体印在背面:倒吊人。

“老天爷啊,要是这些玩意还转不了运,我就一辈子倒霉吧。”水手说。

吉娜从乔·普拉斯基手里拿了一堆筹码,把牌洗好,然后底牌朝下发出。她抓到手牌,皱了皱眉头。大家依次抽牌。斯坦的底牌里有一张圣杯8,弃了。除非底牌里有J或者比J大的牌,否则不要押注;桌上要是出现比J大的牌,那就别跟了。除非你有更大的。

吉娜眉头皱得更紧了。现在剩下她、水手马丁和少校三家。接着,水手弃了。少校抓到三张K,然后叫牌了。结果,吉娜是一手星币。

“你可真会耍诈,”少校凶巴巴地说,“皱着眉头,好像一手破牌,结果是个同花顺。”

吉娜摇了摇头。“我不是故意诈的。我皱眉是因为底牌——星币A,就是五角星。我给它的解读一直是:‘遭到信任的朋友伤害。’”

斯坦把盘着的腿展开,然后说:“可能跟蛇有关系。它们一直在盖子底下乱动,好像不舒服似的。”

蚊子少校吐了口痰在地上,指着一个通气口。然后又收了回来,嘴里不知嘟囔些什么。从洞里能看到一条粉色的、分叉的舌头。少校捡起还没熄灭的烟蒂,张开嘴唇,朝着洞里吹了一口。只听箱子里传来一阵狂乱的扭动和抽打声。

“天啊!”马丁说,“你怎么这么干,小变态。它们会生气的。”

少校把头收回来。“哈哈哈!下次我把目标改成你,对着‘缅因号’战列舰。”

斯坦站起身来。“我玩够了,先生们。不过也别惹我发火。”

火车晃晃荡荡,他努力保持着平衡,推开堆着的帆布往旁边客舱的平台走。他左手伸进马甲边缘底下,解下一个小小的金属盒,体积跟形状都和五分钱硬币差不多。他把手放下,盒子就掉进了两节车厢之间,只在手指上留下一道黑印。我干吗要跟这些混蛋在一块儿?我不要他们的五毛一块,我要自己挣大钱。老天啊,只有你自己的头脑,只有它才靠得住!

昏暗的灯光下,戏团的工作人员挤满在客舱里,脑袋枕在别人的肩膀上。有的人手伸到了过道里,下面垫着报纸。莫莉在一个坐席的角落里睡着,双唇微启,脑袋靠在黑色窗户的玻璃上。

看着他们睡觉的丑态,多么无助啊。人类三分之一的生命就这样在无意识中度过,像尸体一样。有些人,绝大多数人,醒着的时候也跟睡着差不多,在命运面前无能为力。他们在黑漆漆的巷子里,踉跄着走向死亡。他们把触须伸向亮处,碰到的却是火焰,于是赶紧缩了回来,继续盲目地摸索。

斯坦感觉肩膀上放了一只手,便猛地回头,发现是吉娜。她双脚开立,轻轻随着火车的节奏摇晃。“斯坦,亲爱的,我不希望被过去的事情阻碍。天地良心,我对皮特真心难过。我猜你也是,大家都是。不过,活着的人还要活下去。我在想……你还喜欢我,对吧,斯坦?”

“当然,我当然了,吉娜,我还以为……”

“好了,亲爱的。葬礼什么的……不过,我不能一辈子哀悼皮特啊。我妈妈,现在——她大概会伤心一年吧。但我想说的是,我们很快就会振作起来的。我们要开心一下。我跟你说,到下一站下车,我们就把其他人抛下,咱俩去玩一玩。”

斯坦抱住她,亲吻她。火车猛地震了一下,害得两人牙齿都碰在了一起。他们笑了。她的手抚摸着他的脸颊。“我一直思念着你,亲爱的。”然后把脸埋在了他的头胸之间。

越过她的肩膀,斯坦看着酣睡的车厢。他们的脸都变形了,失去了往日的丑恶。女孩莫莉已经醒了,正吃着一条巧克力,吃得满下巴都是。吉娜没有起疑心。

斯坦抬起左手,检查了一番。无名指的指节上有一道黑印。抹掉。他用舌头舔了舔,然后抓住吉娜的肩膀,把污迹抹在她的黑色丧服上。

两人放开对方,坐到过道里的一堆箱子上。斯坦在她耳边说:“吉娜,两人暗语是怎么用的?我是说好用的那种——你和皮特以前用的。”穿着晚礼服的观众。名字写在海报最顶上。辉煌岁月。

吉娜倚了过来,声音突然变得沙哑。“等到城里再说。我现在满脑子都是你,亲爱的。我会告诉你的,不管你想知道什么。不过,我现在只想着滚床单的事。”她捉住他的一根手指,夹了一下。

在行李车厢,蚊子少校翻开了自己的底牌。“三张宝剑明牌,底牌一张王,四张同花。哈哈哈!倒吊人!”

斯坦醒来时,天还黑着。之前艾尔百货的通电广告牌一直毫无规律地时亮时灭,现在终于消停了。脏兮兮的窗玻璃外漆黑一片。他是被弄醒的。床垫太硬了,还不平。他的后背能感受到吉娜身体的温度。

他们的床无声地震了一下,斯坦喉头一紧,是对黑暗和未知的恐惧反应。接着,又是一震。这一次,他模糊听到倒抽气的声音。吉娜在哭。

斯坦翻过身来,用胳膊搂住她,手盖在她的胸上。这个时候就得哄她。

“斯坦,亲爱的——”

“怎么了,宝贝?”

吉娜费力地翻过身来,泪湿的面颊贴在他赤裸的胸膛上。“就是想到皮特了。”

他无言以对,只是抱得更紧了,没有说话。

“你知道吗,我今天在小锡盒子里翻东西——皮特的东西。以前的宣传册,以前的信,什么的。我找到了他以前的记事本。用我们俩的暗语写的。皮特自己发明的,只有我俩会。有人给它出价一千美元呢。买家是当时全美国最有名的水晶球预言家。但是,皮特只是付之一笑。这个旧本子好像就是皮特的一部分。他写得那么工整,当年……”

斯坦什么都没说,只是扬起她的脸,开始亲吻她。他已经完全醒了,能够感受到咽喉搏动的青筋。他不能显得太急迫。最好先抱抱她,要是自己干得出来的话,就一路往下。

他发现,自己还真干得出来。

这回轮到吉娜沉默了。最后,斯坦说道:“你的节目怎么办?”

她的声音一下子变干脆了。“什么节目?”

“我以为,你可能要换节目来着。”

“换什么?现在卖书的钱不是比以前都多吗?你看,亲爱的,你要是觉得分成少了,别害羞——”

“我说的不是这个,”他打断了她,“在这个烂州里,就没人会写字。我每次把纸笔递给一个观众,他就会说:‘你替我写吧。’我要是都能记住,那他们自己揣着纸算了。”

吉娜伸了个懒腰,床板吱嘎作响。“亲爱的,不用为吉娜担心。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人更轻信,我都可以跳过问答环节。上台,开场白,直接开始卖书,他们还是会买账的。”

一想到自己离不开吉娜,而吉娜却可以独立登台,斯坦便打了个激灵。“不过,我的意思是,我们不能演密语节目吗?你还会吧?”

她咯咯笑道:“听着,小坏蛋,我睡觉的时候都会。不过,要把单词表和各种技法都学会,那可得下苦功呢。再说,这次演出季已经过半了。”

“我可以学的。”

她想了一会儿说道:“我没问题,亲爱的。都写在皮特的本子里。不过,你可别给弄丢了,否则吉娜把你耳朵割下来。”

“在你手边?”

“稍等。火呢?我当然放在手边。你会看到的,别着急啊。”

沉默。最后,斯坦坐起身来,双脚落了地。“我还是回储藏室吧,他们在那儿给我租了间房。咱们的事可不能让那些家伙发现。”他把灯打开,准备穿衣服。在头顶刺眼的灯光下,吉娜看上去形容枯槁,像是个破旧的蜡人。她已经把床单拉到了胸前,不过还是掩不住凸起的乳房。她的头发扎成两个大辫子,辫子末端刺刺棱棱的。斯坦穿上衬衫,打好领带,又披了件夹克。

“你真逗。”

“怎么?”

“凌晨四点,穿戴整齐,穿过邋遢汉在大厅里走三十英尺。”

不知怎的,斯坦觉得这是对他勇气的称赞。他红着脸说:“该做的就得做。”

吉娜无所谓地打了个哈欠。“大概吧,宝宝。上午见。对了,谢谢你陪我。”

他没有去关灯。“吉娜,那个笔记本——我能看看吗?”

她把床单拨开,起身把手提箱打开了。斯坦想,占有一个女人以后,你是不是就老能看到她裸体了呢?吉娜在包里一阵摸索,取出一个包着帆布皮的记事本,上面标着“账目”。

“宝贝,要么走,要么回来接着睡,随你。”

斯坦把册子夹在胳膊下面,关了灯。他摸到门边,小心地打开门闩。开门时,走廊里黄色的灯光照了过来,映出斑驳的壁纸。

床上传来一声低唤。“斯坦——”

“怎么啦?”

“来跟姐姐亲亲晚安吧。”

他走过去,亲了她脸颊,没再说话,轻轻带上了门,走了。

他自己房间的门开锁时跟打枪一样。

他看了看大厅四周,没有反应。

在房间里,他脱下衣服,到洗手池洗漱,然后上床,把笔记本放在空空的肚子上。

前面几页是数字和标记符号。

“伊文思港。七月二十日。入账三十三美元。人员费二到六美元。人员:杰罗姆·哈奇开斯夫人。莱昂纳德·吉利,乔赛亚·布斯。一切正常。老鬼。布斯像是执事。会演一点儿。衬套里面找戒指……”

“老鬼。”大概指的是旅行社雇的当地南方人吧。

斯坦又翻了几页。又是开销:“F.T.帕莱特队长。五十美元。”这在算命界里简直是天价了。斯坦感觉自己就是被四十大盗困在藏宝洞里的阿里巴巴。

他不耐烦地翻到了后面。最后一页的标题是:“常见问题。”下面是一张有数字的表:

“丈夫有二心吗?56、29、18、42。

“妈妈身体会好吗?18、3、7、12。

“狗谁下的毒?3、2、3、0、3。”旁边有一个批注:“小,稳。普适。冷读技巧,适用冷场。”

那么,这些数字就是同一场次收来的相似问题数。“妻子有二心吗?”的数量只有“丈夫有二心吗”的三分之一。

“蠢货,”斯坦小声说道,“要么不好意思问,要么傻到没起疑。”不过,他们都急切地想要答案,每一个人都是。好像他们都不想搞外遇一样,可恶的伪君子。他们都想要,只是别人不能要。他翻过了这页。

“问题是有规律的。每遇到一个冷门问题,就有五十个见过的问题。人性到处都是相同的。所有人的问题都是相同的。他们都会忧虑。发现恐惧之物,一切难逃掌中。问答节目就是这样。想想大多数人害怕什么,然后直击要害。健康、财富、爱情。旅行、成功。他们都害怕得病、受穷、无聊、失败。恐惧是通往人类本性的钥匙……他们害怕……”

透过这些纸页,斯坦看到了醒目的壁纸,又看透了这个世界。怪人是由恐惧造就的。他害怕清醒,清醒了就要面对可怕的生活。但是,他为什么要喝酒呢?是恐惧。发现他在怕什么,然后再讲给他。这就是钥匙。钥匙!克莱姆·霍特里告诉他怪人的来历时,他就知道了。但是,皮特在这里说的是同样的话:健康、财富、爱情、旅行、成功。“有些是家庭问题,婆媳矛盾,孩子,宠物,等等。总有个别自作聪明的,不理就是了。要点:把问答和暗语联系起来。把问题列出来,编上暗号。一开始讲得模糊些,慢慢明确。尽量看着观众的脸,中没中能看出来。”

之后几页清楚地写着问题和对应的编号。正好一百个。问题一:“丈夫有二心吗?”问题二:“最近能找到工作吗?”

艾尔百货正门外,玫红色的太阳已经要露头了。斯坦没有理会它。太阳渐渐升起,传来马车走在混凝土道路上的声音。城市已经苏醒了。十点钟,有人来敲门。斯坦身子晃了晃,问道:“谁呀?”

是吉娜的声音。“起床了,小睡包。太阳都出来了。”

他打开门,让她进来。

“你开着灯做什么?”她把灯关掉,然后看到了本子。“我的天啊,孩子,你昨晚睡觉了吗?”

斯坦揉了揉眼睛,站起来说:“说个数字,1到100。”

“55。”

“丈母娘要一直跟我们住吗?”

吉娜坐在他身边,手指抚摸着他的头发。“你知道我怎么想吗,孩子?我觉得你能干读心。”

戏团转向南行,沙土路两侧出现了松树。蝉儿在暮夏聒噪着,当地的白人也显得越发虚弱,脸上写满萧索,双唇还多有鼻烟的痕迹。

到处都是阳光,照得南方另一个种群的黑皮肤更加显眼。他们静静站着,看着戏团在氤氲的晨光中搭起来。在“一毛秀”里,他们总是站在人群边缘,一条看不见的线将他们拦在外面。有白人突然转身往外挤的时候,“让开”这两个字就像肩膀上的硬币一样砸到他们的脚下。

斯坦从没来过这么靠南的地方,空气里有些东西让他有点不安。在这片黑色与血色的土地上,斗争隐而不显,却像草地下的蚯蚓一样无穷无尽。

言辞让他着迷。他的耳朵捕捉到了节律,他注意到了生动的俗语,然后采撷入自己的语言库。他发现了老艺人口中奇特的、慢吞吞的语言背后的理据。一种南方人听起来是南方话、西部人听起来是西部话的语言。它带着土腥味,慢吞吞的背后是敏捷的大脑。它是一种给人安慰的、俚俗的、乡土的语言。

戏团这时改变了语速。外圈的人说话要更慢一些。

吉娜把占卜费减到了一毛,但搭售“征服者约翰草药”,价格一毛五。这是某种植物的根干燥以后制成的,缠绕成一坨,据说装进袋子挂到脖子上就能带来好运。吉娜是从芝加哥一家秘药店批量邮购的。

斯坦的魔术教材突然不好卖了,吉娜知道是为什么。“这边的人没见识过魔术手法,亲爱的。一半人都以为你真的会法术。你卖的时候得加点迷信元素。”

斯坦订了一批平装书,《解一千零一梦》,附赠图案为《摩西第七书》中“爱之印”的黄铜幸运币,据说有迷情惑人之效。他卖书时加了些花活。他学会了同时抛三枚幸运币。金属叮叮当当的声音似乎很受观众欢迎,解梦书也就火了。

有些人不会写字,或者不好意思开口,他也学会了用隐语来帮这个人说。

斯坦说“能否请你立即马上回答这位女士的问题”的时候,实际问题是:“我女儿还好吗?”

吉娜现在说话带上了拉长的南方腔。“好的,我感觉到这位女士在担心某个亲近的人,她已经很久没听到这个人的消息了,我说得对吗?我感觉是一位年轻女士——是你的女儿,对不对?当然了。你想知道她好不好,过得开不开心,最近能不能见到她。这个月结束之前,你就会通过别人了解到她的一些消息……”

有一个问题出现频率太高,斯坦给它编了个无声的暗号:朝吉娜的方向猛一抬头。他第一次这么干的时候,提问者是个男的,虚胖子,英俊黝黑的面庞上长着一对明亮的眼睛。“我这辈子能出远门吗?”

吉娜接过话头。“那边有一位男士,他在想一件事,这件事会不会发生在他身上。我现在,在这里要对他说,我相信你一定能得偿所愿。我觉得跟旅行有关。你想去远方旅行。是这样吗?我看到路上会发生一些事情,一群人——一群男人,在问很多问题。但是,我看到旅程走到了终点,时间和你想的不太一样,不过你确实走了一段时间。终点有工作在等着你。工作待遇不错。在北边。我很确定。”

这么说准没错。他们都想去北边,斯坦想着。暗巷,又回来了。末端有一束亮光。斯坦从小就做这个梦。从儿时起,斯坦就在做一个梦。他沿着一条暗巷跑啊跑,两侧无人的建筑阴森可怕。巷子尽头有光,但身后有什么在紧跟着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接着,他醒了,浑身颤抖,最后也没有抵达那道光。他们也有自己的噩梦巷。北方并不是终点。灯只会在更前方。恐惧跟在他们身后。黑与白,都没有关系。怪人和他的酒瓶,只有它才能打破紧跟在身后的东西。

在炙热的正午,你的脖颈有时会感到一阵寒凉。女人的双臂能帮你抵挡噩梦的侵袭。但等她睡去之后,巷子的墙就会向你逼来,还有身后的脚步。

现在,整个乡村都弥漫着一股戾气。斯坦不无嫉妒地看着布鲁诺·赫兹雕塑般的肌肉。费时费力费腰,不值当的。一定有更简单的办法。像柔道一样,用脑力和敏捷力。从斯坦加入以来,艾克曼-佐尔博奇妙戏团还没跟当地人起过纠纷(行话叫“怎么,兄弟![6]”),但它总是像蛆虫一般困扰着他平静的思绪。真打起来怎么办?他们会怎么对他?

然后,水手马丁就差点惹了祸。

那是暮夏的一个桑拿天。女人眼神空洞,孩子在她们怀里,扯着她们的裙子;下巴突出的男人死一般得沉默。

克莱姆·霍特里已经上台了,布鲁诺却静静坐着,拿着棕榈叶扇风。“乡亲们,别急着走啊,不想看看奇人大力神吗?当今世界上最强壮的男人!”

斯坦回头看了看大帐的后侧。角落里怪人的位置上,水手马丁跟几名当地年轻人在一起耍皮带。他抓起皮带,从中间对折,缠在放钉子的桶顶上,打了个结,这样就出来两个洞:一个是真的,一拉就开;一个是假的,拉不开。他把手指插进一个洞,开了。然后跟一个观众打赌说他拉不开。观众同意了,然后赌赢了。水手就递给他一块银币。

吉娜拉开小舞台的帘子,从侧面登场了。她把挂在胸前的手帕取下,擦了擦太阳穴。“唉,今天真是烤人啊。”她随着斯坦的视线看了看大帐后侧。“水手最好悠着点。霍特里可不想在这么靠南的地方惹麻烦。这也不能怪他。太容易惹麻烦了。我说,你要是不能靠卖东西养活自己,那你就不是真正的‘一毛秀’人。我要是想做私人占卜,给人驱邪消灾之类的,早就挣大钱了。不过那只会惹来麻烦。”

她停下来,手抓了一下斯坦的胳膊。“斯坦,亲爱的,你最好去那边看看怎么样了。”

斯坦没有动。站在平台上,他是王:身下是一群无名的观众,他的声音居高临下。但是,一旦到了下面,他们的高度就一样了。挤在他们中间,他们集体的重量,让他感到喘不过气来。

突然,一名年轻人飞脚踢翻了马丁缠皮带的桶。水手把声音提高到比正常说话声音稍大的音量,冷冷地说出“怎么,兄弟”,似乎是说给那个年轻人的。

“去,斯坦。快去。别让他们打起来。”

像是背后有人用手枪顶着一样,斯坦向着大帐另一边酝酿纠纷的地方走去。他用余光看到乔·普拉斯基用手扶着,沿着台阶一瘸一拐地往下蹦,正往帐篷角落里走。至少不止他一个人。

普拉斯基先到。“你好呀,先生们。我是戏团老板。有什么事吗?”

“能有事吗?”一名观众发难道。斯坦觉得是一名年轻的农夫。“这个文身的混蛋耍赖,骗了我五美元。我以前看过他拿皮带骗人,我要把钱要回来。”

“你要是觉得戏团里拼人品的游戏不公平,我肯定这位水手先生会把你下的注如数奉还。来看表演是为了开心,先生们,别伤了和气。”

另一名观众开口了。瘦高个,一看就是庄稼汉,嘴巴老是张着,露出里面长长的黄牙。

“我以前也见识过这个把戏,先生。蒙不了我。我们这么解,那永远也解不开。有人给我演示过。纯粹是骗人的。”

乔·普拉斯基嘴咧得更大了。他把手伸进衬衫口袋,拿出一卷钱,点出五元,交给那个农夫。“这是我自己的钱。愿赌服输,没钱别赌。我给你钱是为了免伤和气,大家开心。快走人吧。”

农夫把钱揣进裤兜,跟着同伴一溜烟跑了。普拉斯基转向水手,脸上还挂着微笑,但眼睛里闪着苛责、坚毅的光芒。“你个白痴!这个镇不好惹,这整个州都不好惹。你还想着叫兄弟?你自己留点神!现在把五块钱给我。”

水手马丁从牙缝里啐了一口吐沫在扬尘中。“我堂堂正正赢的,两个南方佬我还应付得了。你这个大善人是从哪儿蹦出来的?”

普拉斯基把手指伸进嘴里,吹了一声口哨。台上的最后一名观众正在往外走,霍特里从上面下来了。乔大幅度地挥着手,霍特里表示看到了,同时让人把帐门口的帆布拉上。老马吉雷要关大门了,关得紧紧的,下次营业时间才打开。

布鲁诺从平台上轻轻跳下,大步走了过来。斯坦感觉吉娜在他身边。蚊子少校迈着小短腿也往这儿跑,听脚步声不怎么样协调。

乔·普拉斯基平静地说:“水手,这一路上你惹了多少乱子。把五块钱给我,收拾东西走人。你别干了。霍特里会支持我的。”

斯坦膝盖有点发软。吉娜的手放在他胳膊上,手指紧紧抓着。他们是在等着自己对水手动手吗?乔是个瘸子,布鲁诺是个大力士。斯坦比水手壮一些,不过他一想到打架就恶心。他觉得光凭拳头大肯定不行。他本来想拿枪,不过枪的麻烦事也多,也害怕把人打死。

马丁看着大家。布鲁诺默默站在后面。“我不跟瘸子动手,波兰佬。我也不欠你五块钱。”水手嘴唇发白,双目喷火。

别看这杂技演员身材不高,上前抓住马丁的手,把手指握住一掰,当场疼得文身男跪倒在地。“小子,你狂不狂了!”

普拉斯基双臂交叉,不再说话,面无表情。接着放开马丁的手,双拳攥住对方长袍的领子,手腕并在一起,手背压在水手的喉咙上。马丁被紧紧锁住,嘴巴张着,狂乱地抓着普拉斯基的胳膊。但是,他动得越厉害,被挤压得就越紧,他的双眼开始往外凸,头发盖在眼睛上面。

蚊子少校上蹿下跳,跟拳击手似的走位比划。“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掐死他!杀死这个大猩猩!”他冲到前面,开始用小拳头捶水手的脸。布鲁诺把不停扭动的马克提了起来,然后揪着夹克衣领放到地上。

乔开始摇晃文身艺术家,摇得越来越厉害。斯坦看着这不动声色而又不可挣脱的锁喉杀招,恐怖和狂喜的感觉同时袭上心头。

克莱姆·霍特里跑上前来。“好了,乔。他应该得到教训了。放手吧,还有事等着干呢。”

乔又露出死而复生的那种微笑,放开了水手,留他坐在地上揉喉咙,大喘气。普拉斯基伸进马丁的长袍口袋,掏出一沓钱,拿走五元,把其余的放了回去。

霍特里把水手扶起来,让他站稳。“你走吧,马丁。钱,我付你到月底。收拾好东西,随时可以离开。”

马丁再次开口时,声音又小又沙哑。“好,好。我走。我拿着文身针,随便去个理发店,挣得都比这鬼地方多。不过,你们都给我记着,有一个算一个。”

晚上九点左右,人很多。霍特里站在大帐和鲜亮条幅的外面刺耳地吆喝着。

“快来看呀!快来看呀!欢迎光临奇妙世界。奇人怪兽,奇妙享受,奇观闻名,奇奇奇!更有法国电小姐,闪电穿身过,一点儿不哆嗦!”

斯坦看着那边的莫莉·卡希尔。手里拿着两个劈啪作响的电弧灯时,她总免不了瑟缩。最近这一两天,他每次看到这情景都觉得脊背蹿上一股凉气。她现在弯下腰,把她的化妆盒放到电椅后面。弯腰的时候,裤子的金属片都紧紧贴在屁股上。

几个月来,你每天都跟一个女孩见面,但她却从来没进到你的眼里。真奇怪。斯坦这样想着,接着,事情总会发生。莫莉拿着电弧灯,火花开始飞溅,而她双唇紧闭。然后,你眼中的她就完全不同了。

斯坦把目光从女孩身上移开。大帐的另一边,布鲁诺·赫兹用力鼓起小臂,粉红色的皮肤下肌肉简直要炸裂开来,雄壮的胸膛在汗水下熠熠发光,围观的人并不多。

莫莉拘谨地坐在一把曲木椅上,旁边是一个沉重的方盒,上面缠着导线。手上的绑带也好,吓人的骷髅头标志也好,全都是假的,跟戏团里的其他东西一样。她正在聚精会神地研究一张绿色的赛马票。这时,她弯腰挠了挠一侧脚踝。斯坦脊背又蹿上一股凉气。

她还在看着马票,但眼睛里已经没有它了。莫莉神游到了自己一直钟情的梦里。

梦里有一个男人,他的脸总是在阴影中。他比她高,声音低沉浑厚,一双棕色的手富有力量。两人漫步着,喝着饮料。每一根草都反射着骄阳,每一块卵石都在夏日里闪着光。一道旧围栏,外面是一片波浪般起伏的草地,草地上雏菊朝天盛放,那天蓝得让人心痛。

他的脸依然在阴影中,手臂却攀上了她。她把双手贴在他坚实的胸膛上,他却把嘴唇贴了上来。她想把头扭开,但男人的手指已经在抚摸着她的秀发,他的亲吻落在她的喉咙之上,另一只手则开始轻轻地揉捏她的乳房……

“快来呀,乡亲们,来这里。台上的这位年轻女士,她是我们当代的奇迹——法国电小姐!”

斯坦从后面走上乔·普拉斯基的舞台,坐在边上。“干得怎么样?”

乔微微一笑,继续给准备要卖的笑话书里夹上赠品。“没什么好抱怨的。今天人挺多,对吧?”

斯坦挪了挪椅子。“我担心马丁给咱们使绊子。”

乔掰着长老茧的指节走近了点说:“不好说。我估计不会。他毕竟在团里干过,胆子也小。不过,我们还是得把眼睛睁大了。我觉得他不会来找我麻烦了——他都吃过并十字绞的亏了。”

斯坦皱了皱眉。“什么亏?”

“并十字绞。日本的。十字锁喉,刚刚我在他身上用的,够他喝一壶的。”

斯坦起了疑心。“乔,这招真厉害,你使的。你到底从哪儿学的?”

“日本人做给我看的。我以前在凯霍家干的时候,那儿有个日本杂技演员。很简单的。他教了我很多柔道的技术,不过这招是最好用的。”

斯坦挪得更近了。“给我演示一下呗。”

普拉斯基走上前来,右手抓住斯坦的外衣右领,然后往上抵到斯坦喉咙。接着左臂跨过右手,抓住左领。斯坦一下子感觉到喉咙像是被三角铁扼住一样。手马上就松开了,普拉斯基把手放下,笑了笑。斯坦的膝盖还在颤抖。

“我也试试看。”他用一只手抓住普拉斯基的黑色高领毛衣。

“往上点,斯坦。你要正好抵住颈部主动脉——这儿。”他把年轻人的手提了提。“现在,两臂交叉,抓住另一边。好。手腕抬起,手背顶住我的脖子。这样血就流不进大脑了。”

斯坦感觉一股力量涌入双臂。他的牙齿已经咬紧了双唇,只是自己还没感觉到。普拉斯基迅速拍他胳膊一下,他就松开了。

“好小子,你可得小心点!要是时间稍微长一点,手下可就死人了。要练快,运用自如不简单,不过一旦顶上,对面就破不开了——除非他是日本武术的行家。”

这时,两人都抬起头,看着匆忙跑来的售票员老马吉雷。

“条,条,条……子!”他低着身子从两人身边跑过,又往霍特里那边去,霍特正站在电椅女孩的舞台上。

普拉斯基笑得更开了,每次有麻烦都是这样。“条子,孩子,警察。放松点,没事的。霍特里可有的谈了,证明他钱不白拿的时候到了。我一直就琢磨,他们总有一天会过来捣乱。”

“咱们会怎么样?”斯坦现在嘴唇发干。

“没事,孩子,大家脑子清楚点就好。别跟警察争辩,给封口费。客客气气,一直说‘是,是’,然后把封口费递上。斯坦,戏团的门道你要学的还多呢。”

入口处传来一声哨响。斯坦的头转了过去。

一名高大的白发男子站在门口,牛仔布衬衫上别着徽章,帽子后戴,双手大拇指插在松松垮垮的腰带里,腰带一侧皮套里装着一把沉重的转轮手枪。霍特里对着莫莉舞台下面的观众,咧嘴大声说道:

“乡亲们,本次表演到此结束。你们可能都有点儿口渴了吧,来杯冷饮怎么样?中央过道正对面就有个冷饮亭,苏打汽水管够。今天的节目就这些啦,请明晚再来,我们还准备了精彩特别节目——今晚看不到的哟。”

观众听话地从大帐鱼贯而出,霍特里则朝警察走去。“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吗,长官?我叫霍特里,是这家戏团的老板。您随便走,随便看,绝对配合。我们这没有色情表演,也不搞赌博。”

老人没有光彩、也不转动的小眼睛落在霍特里身上,就好像看小屋角落的蜘蛛一样。“站着别动。”

“你是老板。”

老人扫视了一番“一毛秀”的帐篷,指着怪人待的地方。“那里面是什么?”

“耍蛇的,”霍特里随意答道,“想看看?”

“我听到的可不是这样。我听说,你这里有虐待动物的非法低俗表演。我今晚接到的报案。”

戏团老板拿出一包烟草和纸开始卷,左手一绕就成了。他用舌头舔着纸,又点了根火柴。“要不要赏光看看我们的全套节目,长官?我们很高兴——”

警察的大嘴合上了。“警长派我来把你这封了,还让我看情况抓人。我准备抓你,还有——”他环视了一圈演员:布鲁诺呆呆地披着蓝袍子;乔·普拉斯基微笑着准备要卖的玩意;斯坦拿着五十美分硬币,一会儿弄没,一会儿弄出来;莫莉还坐在电椅上,紧身胸衣上的金属片随着胸脯起伏而忽明忽暗。她紧张地微笑着。“我还要抓那个女的——穿着暴露。本市可都是正派女人,家里有女儿的,正长大呢。这种暴露的女人可不能抛头露面。其他人原地待命。好了,你们俩,跟我走一趟。先给那女孩披件衣服。她现在这样关起来可不成。”

斯坦注意到,警官下巴上的胡子是白的——就像死人身上的白色菌丝一样,斯坦冒出了这个疯狂的念头。莫莉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霍特里清了清嗓子,做了个深呼吸。“你看,长官,这个女孩没什么好指责的。这是演出服,她的节目要手持电线,普通的衣服会着火的,还有……”

警官伸出一只手,抓住霍特里的衬衫。“闭嘴。别想给我塞钱。我不是你们肮脏的北方警察,礼拜天去亲牧师的脚指头,剩下的六天尽忙着拿脏钱。我在教堂里是干助祭的,我的职责是确保一方安宁,把这些耶洗别[7]全都关起来也不怕。”

他的小眼睛盯着莫莉光着的大腿,又往上看了一眼肩膀和乳沟。老人的目光火辣辣的,松弛的嘴巴也咧到了最大。他注意到,电椅女孩舞台旁边有一个潇洒的男青年,头发是黄色的,跟女孩说了几句话。她点了点头,马上把注意力转回到警官身上。

警长拽着霍特里一块走了过去。“小姐,别跟他说了。”他又朝莫莉伸出了一只指节发红的手。斯坦正在舞台的另一边,摸索着开关。一时电光火石,噼里啪啦:莫莉的黑色头发竖立起来,就像脑袋后面生出了光环。她把手指尖碰在一起,手指之间跳跃着蓝色的火花。女孩把手伸向呆若木鸡的警官,火花一下子传了过去。他大喊一声,连连后退,放开了霍特里。静电发生器停了下来,一个人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是那名黄头发的年轻人。

“警长,你明白原因了吧,她为什么必须穿这套金属演出服。电流会把普通织物点燃,只能穿得少一点才能避免着火。她周身游走着几千伏特的电流呢。抱歉,警长,不过你兜里好像掉了几块钱。”

警官情不自禁地往斯坦指着的地方看。他什么都没看见。斯坦伸出手,五张一元钞票依次从警长的牛仔布衬衫口袋里出现。他把钱卷好,塞到老人的手里。“再过一分钟,你的钱可就没了,警长。”

警官眼睛半闭,带着敌意和疑惑,但还是把钱揣进了衬衫口袋。

斯坦继续说:“您还给妻子买了几条丝绸手绢当礼物,我都看见了。”斯坦从警长的弹链里抽出一条浅绿色丝巾,然后又是一条紫色的。“真漂亮。您的妻子肯定喜欢。还有一条纯白的——送给您女儿。她大概有十九岁了吧,对不对,警长?”

“你怎么知道我有女儿?”

斯坦把丝巾团成一个球,接着不见了。他现在表情严肃,蓝色的眼睛目光冷峻。“我知道很多事情,警长。我也不清楚是怎么知道的,不过绝没有超自然的因素,我保证。我出身苏格兰家庭,苏格兰人经常有那种……那种老人口中的‘第二种视力’。”

长着粗粝红脸的白发老人不由自主地点着头。

“比方说,”斯坦继续说道,“我还知道您口袋里有一个小玩意,也可能是古物,将近二十年吧。大概是一枚外国硬币。”

大手朝着裤袋摸了一把。斯坦感觉心跳在加速,胜利的心跳。再来两次就能把他拿下了。

“这个幸运符您丢了好几次,但每次都失而复得。它对您意义很大,虽然您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跟您说,它片刻不能离身。”

警官的眼睛没有刚才那么锐利了。

斯坦从余光中发现,他们上面的电椅已经空了。莫莉不见了,其他人也都不见了,只有霍特里站在警官稍靠后的位置,一边点头,一边津津有味地听着魔术师说出的每个字。

“警长,这实在不关我的事,您是个有本事的人,别的什么事都难不倒您。不过,我身上的苏格兰血脉正在流淌着,它告诉我,您人生中有一件担忧的事,您觉得很难办的事。您的力量,您的勇气,您在本市的权威似乎都无可奈何。它就像水一样从您指尖流走——”

“等等,小伙子。你在说什么呢?”

“我说过了,这确实不关我的事。您现在正当年,论岁数都够当我爸爸了。按理说,应该是您指点我,我哪有资格指点您呢?不过,这一次我可能真的会帮您一把。我感觉您身边有敌意的气息。您身边有人嫉妒你,还有您的能力。您是保一方平安的警官,重任在肩,这确实是一方面。但是,这件事还跟您参加的教会有关系……”

他的脸色为之一变,凶巴巴的线条都展开了。现在,这只是一张平凡老人的面庞,疲惫而迷惑。斯坦趁势快马加鞭,生怕自己施下的脆弱咒语会突然失效,同时又对自己的本领兴奋不已。他告诉自己,要是你连一个满嘴《圣经》上帝、一肚子男盗女娼、指节粗大、虚伪透顶的教堂助祭都搞不定,那可他就真是个废物了。这个老混蛋。

斯坦的双眼突然浑浊了,仿佛转向内心,声音也私密起来。“您深爱着一个人。但是,您的爱情遇到了阻碍。您感觉自己深深陷了进去,不能自拔。我好像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很甜美。她在唱歌,是一首老歌,动听得很。等等。我听到了,是《求主掌舵》。”

警官的嘴巴张着,宽阔的胸膛随着呼吸起伏。

“我看到一座平和、美丽的小教堂,是星期日的早晨。您为它付出了辛劳,付出了心血。您在主的果园中辛勤耕耘,终于在一位女士的爱身上开花结果。但是,我看到她眼里噙满泪水,而您的心也被深深触动……”

老天啊,我怎么编的?斯坦想着,嘴里却是连珠炮般不停歇。

“但是,我感觉最终一切都会好的。因为您有力量。您会得到更多。主会赐予您力量。有人在恶毒地嚼舌头,想要伤害您,甚至要伤害那位美丽的女士。他们就像坟墓一样,外面看着华美,里面却只有尸骸与不洁之物……”

助祭的眼睛又一次灼热起来,但不是对着斯坦。年轻人继续说的时候,老人的眼里已经带上了畏惧屈服的神采。

“我们的救主耶稣啊,圣灵之光照在他们身上,却只是徒劳。他们眼睛上蒙着一层黑色的玻璃,正映出他们黑色的心,罪恶,伪善,妒忌。但是,您在内心深处是有力量的,有力量与他们抗争。把他们打垮。您相信主,崇拜主,主会助您的。

“我感到圣灵在直接与我对话,如同父子一般。我必须告诉您,您最近有财运了,会有失望,会有迟延,但您一定会拿到。我能看到,这座镇里的人们曾是盲目的,但不久便会发生一件事,让他们醒悟,让他们认识到,您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远远超过他们过去对您的认识。您会迎来惊喜——明年,可能稍微晚一点,大概十一月份。这是一块长久压在您心上的大石。但是,只要您追随自己的直觉,不管其他人说什么,相信自己的判断,您的判断何时辜负过您?那么,它就必将成真。只要您给它一次放飞的机会。”

霍特里早就走了。斯坦转过身,慢慢地往大门走。外面的中央过道上,人们三五成群地说着话。整个戏团的人都被扣下了,警官们把市民也都清了出去。斯坦慢慢地走着,说话还是温柔、内省的语气。老人在旁边跟着他,眼睛直视前方。

“我很高兴认识您,警官。我以后会回来的,看看苏格兰血脉到底准不准。我觉得肯定是准的。您当然不会在意我这样一个小字辈说的话,我怎么敢斗胆给您进言呢?我知道您的年岁比我大得多,世事洞明更是远甚于我,我永远都赶不上。但是,第一眼看见您,我就心想:‘这是一位深受思想折磨的男人,一位法律的公仆。’不过,我紧接着就发现,您根本用不着这么折磨自己,因为事情一定会如您所愿,所谓好事多磨……”

我要怎么收尾呢?斯坦心里想着。要是再不停下,肯定会露馅的。

两人走到入口处,斯坦停了下来。警官粗犷的红脸庞转过来对着他。沉默向斯坦压来,让他喘不过气。完蛋了,他的心一沉。他没什么话再好说了,现在该肢体行动了。斯坦觉得自己黔驴技穷了。这时,他突然明白该怎么做了。他从老人身边走开,表情尽可能装出圣洁的样子,抬起一只手,摆出平和自信的手势,轻轻靠在卷起来的帆布上。这就相当于一句话完结的句点。

警官长舒了一口气,把大拇指插进腰带里,看着外面暗下来的中央过道。接着,他转过头,像普通老人一样对斯坦说:“小伙子,我真希望早点遇到你。你去跟镇里的其他人讲,让他们别紧张。我们只是要保一方平安。不过,上帝啊,等我——要是我再选上治安官,你们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只要你们的节目健康向上就行。晚安,孩子。”

他慢慢地踱走了,朝着黑暗走去,装着弹夹的皮带打在他的大腿上,发出砰砰的声音。

斯坦胸口的血液汹涌澎湃,衣领挺着,脑袋晕乎乎的,就跟发高烧一样。

世界是我的,哈哈!世界是我的!我知道他们的弱点,只等我随心掌握。怪人喝威士忌。其他人也一样,他们啜饮着承诺和希望。我都给他们。然后驾驭他们,操纵他们,让他们为我所用。只要能读透那些个老家伙,把他们搞定,当个参议员有何难!当个州长有何难!

接着,他想起了让她躲去的地方。

在黑黢黢的卡车停车场,吉娜的车停在最后面,阴暗无声。他轻轻把车门打开,溜了进去,血脉贲张。

“莫莉!”

“在呢,斯坦。”座椅后面阴暗的空间传来一声低语。

“好了,我把他搞定了。他走了。”

“斯坦,你真棒。你最棒了。”

斯坦翻过座椅爬到后面,手碰到了颤抖着的肩膀,温暖而柔软。他的胳膊伸了过去。“莫莉!”

他感受到了双唇,然后一头栽下去,和她倒在了一堆毯子上。

“斯坦,你不会让我有事的——对吧?”

“当然不会。只要我在身边,你什么事都不会有。”

“啊,斯坦,你太像我爸爸了。”

他双手颤抖着解开了女孩胸衣的挂钩。高耸坚挺的乳房就在他的手下,他的舌头也触到了她的双唇。

“疼,斯坦,亲爱的。别弄疼我。”

他的喉咙处热血奔涌,领子都要憋死他了。

“啊。斯坦——弄我,快,来弄疼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