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穿花衣,紧闭双眼,在世界尽头的悬崖上行走

斯坦·卡尔里斯[3]站在帐篷入口外,在只有灯丝的灯泡的耀眼光芒下看着怪人(geek)。

怪人瘦极了,穿着一件染成巧克力色的长睡衣。假发是黑色的,看着跟个拖布似的。消瘦的脸上原本画着油彩,现在都被高温弄化了,脏兮兮的,嘴角周围的油彩都被擦没了。

现在,怪人倚在墙上,周围是几条可怜兮兮的蛇,它们盘成一团,忍受着炎热的夏夜和灯光的炙烤。有一条小眼镜王蛇想要顺着帷幕爬上去,结果掉了下来。

斯坦喜欢蛇,他是为蛇感到痛心,不得不跟这样子的人混在一起。外面的吆喝声正在走向高潮。一头金发的斯坦转向入口。

“……他是从哪来的?只有老天爷才知道。我们是在佛罗里达州海岸外五百英里[4]的一个无人岛上发现他的。朋友们,来帐篷里看看吧,里面是宇宙最玄妙的奥秘之一。他是人还是兽?我们将他置于原本的环境中,身边是世界上最毒的爬虫。来看看吧,毒蛇在他手中,就仿佛婴儿在母亲怀里一般。他不吃也不喝,只靠人气滋养。让激情燃烧起来吧!如此奇景自然要收点费用。不是一元,也不是五毛,只要一毛钱!快来吧,快来看呀!”

斯坦来到了帐篷支架的后面。

怪人从粗麻布袋子里翻出了一样东西。那是一个软木塞。他咽了几口吐沫,又吸了一口气。

观众涌了进来。戴着草帽、穿着长袖外套的小伙子,还有一个眼睛小小的胖妇人。斯坦挺疑惑的:这种人的眼睛怎么都那么小?一个憔悴的女人。她对病恹恹的小女儿许诺说,今天想看什么都行。那个醉鬼。这里如同一个万花筒——图案总在变化,东西却始终是那一个。

克莱姆·霍特里,“一毛秀”的老板兼主持人,穿过了人群。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瓶水,喝了一口润了一下嗓子,然后吐到了地上。接着,他走上前台,声音一下子低了下来,好像平常说话一样。观众似乎平静了下来。

“大家好,你们可都得记明白,今天这次展览纯粹是科学和教育的目的。你们即将看到的这个活物……”

一个女人低下头,第一次看到了那条还在奋力逃生的小眼镜王蛇。她屏住了呼吸,吓得牙齿直打战。

“……经过欧洲和美国最顶尖的科学家检验确认,他是一个人类。换句话讲,他有两条胳膊,两条腿,一个头,一个身子,跟人一样。但是,在他蓬乱的毛发底下,藏着一颗野兽的脑袋。他跟丛林爬虫在一起很自在,跟人同处一室却很不舒服。”

怪人之前已经抓起了一条黑蛇,他紧紧抓住蛇头下面,免得被咬到,他像小孩子似的抓着蛇乱晃,嘴里念念有词。

观众开始动了起来,主持人则一言不发。

“你可能会问,为什么他跟毒蛇玩耍却不受伤呢?我告诉你,朋友们。蛇毒对他是不起作用的。不过,要是他咬了我的手,那地球上任何东西都救不了我了。”

怪人低声咆哮了一声,而后呆呆地朝只有灯丝的灯泡眨着眼。斯坦注意到,他的嘴里有一颗牙是金的,还闪着光呢。

“女士们,先生们。我说他身上兽的成分比人的成分还要多,你不一定信。斯坦……”他转向长着一双明亮却无神的蓝眼睛的年轻人。“斯坦,为了亲爱的观众,咱们最后喂他一次。把篮子给我递过来。”

斯坦顿·卡尔里斯弯下身子,抓住一个购物篮的提手,篮子上面盖着布,然后从人群头顶上被一只只手递到了前台。人们身子往后仰,挤作一团。主持人克莱姆·霍特里大笑着,带着一点疲倦。“好了,篮子里面的东西你们都还没看吧。我向你们保证,你们肯定知道里面是什么。”说着他从篮子里面抓出一只半大的来亨鸡,嘴里骂骂咧咧的,然后把鸡举起来给大家看。他用一只手做手势,要求大家肃静。

观众都努力伸长脖子往下看。

怪人现在四脚着地,嘴巴大张着。

突然,主持人把鸡扔了进去,一时鸡毛乱飞。

怪人朝着鸡冲过去,头顶拖布似的黑色棉布假发摇摇晃晃。他伸手去抓,但在自保的本能下,鸡展开笨拙的翅膀,躲开了。

于是,他就爬着去追鸡。

这是他画着油彩的脸上第一次出现生气的神色。他血红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线。斯坦看到他的嘴唇在动,虽然没有出声,但看得出来他在说什么:“你这小鸡崽子。”

斯坦轻轻地从紧张地盯着下面的人群中走了出去。

他手插在兜里,在入口附近僵硬地来回走动着。

里面传出了一阵惊恐的咯咯声,人群屏住了呼吸。

那个酒鬼拿着脏兮兮的草帽砸着围栏。“小子,上!快上!抓鸡呀,你倒是抓呀!”

然后,一个女人尖叫起来,开始狂乱地四处蹦跳。人群中一片吵嚷声,他们把身子紧贴在周围的墙上,把四肢伸展开来。咯咯声戛然而止,接着是牙齿碰撞声,还有沉重的喘气声。

斯坦把手插得更深了。他回到了“一毛秀”的舞台,穿过舞台的闸门,站在舞台中央,看着外面的观众。他把手从裤兜里伸了出来,人们发现他的一只手里握着一枚闪闪发光的五十美分硬币。他想用另一只手去抓,它却不见了。接着,他一边轻蔑地心里窃笑,一边顺着白色法兰绒长裤摸索。在那里,硬币又出现了。

在这个夏夜,摩天轮没精打采地眨着眼,照亮了上面的莱茵石;提供驱动力的蒸汽机也似乎疲倦了下来。

“小子,好一个大热天啊。”

主持人克莱姆·霍特里站在斯坦身旁,用手绢擦掉巴拿马帽带子上的汗。“斯坦,去饮料店给我弄瓶柠檬苏打水。给你一毛钱,自己也买瓶喝。”

斯坦拿着冷饮回来,霍特里马上就对着嘴喝上了。“老天爷,我嗓子痒死了,就跟飞虫叮的老牛屁股似的。”

斯坦缓缓地喝了下去。“霍特里先生?”

“啥事?”

“你怎么弄到这个怪人的?还是说,全天下就这一个?我的意思是,他是生下来就喜欢生咬鸡头吗?”

克莱姆慢慢地闭上一只眼。“我跟你说,小子。你在这儿什么都别问。没人说真话。”

“好吧。不过,你是怎么找到这个……这个玩意儿,让他演这么一出戏的?”

克莱姆把帽子往后扶了扶。“小子,我挺喜欢你。真的。所以呢,我有好东西给你。我今天不踹烂你的屁股。偷着乐吧。”

斯坦露出牙齿笑了笑,明亮的蓝眼睛一直盯着克莱姆的脸。突然,克莱姆严肃了起来。

“好吧,咱们俩是搭档,我也不瞒你。你想知道怪人是从哪儿来的不是?听好了——怪人不是找出来的,而是造出来的。”

他停顿了一下,但是斯坦顿·卡尔里斯神色如常。“我知道了。那怎么造呢?”

霍特里揪住年轻人的衬衫,把他拉到自己身边。“用心听,小子。还用得着我给你弄一套什么图纸吗?随便找。当然了,他不是怪人。是个酒鬼。一天一瓶,脑子喝傻了。你就跟他说:‘我有个小活请你帮忙。就是顶一下,等我们找到真的怪人。我们要个新怪人,所以衣服穿好,妆化好,好好给我当怪人。’你跟他说:‘你什么都不用干。你只要手里藏好一个刀片,抓住鸡的时候,就给它脖子来一刀,然后装出喝鸡血的样子。耗子也一样。观众看不出来。’”

霍特里抬起眼睛,看着主干道,打量着人群。接着,他又把头转向斯坦。“好了,他来这儿干一个礼拜。你按时给他酒喝,再给他一个睡觉的窝,他就满意了。他觉得这就是天堂了。过了一个礼拜,你就跟他说:‘好了,我得找个真怪人去了。你完事了。’他肯定会吓得要死,一个酒鬼,你要是把酒给他掐了,他就完了。他会说:‘怎么回事?是我做得不够好吗?’然后你说:‘好个屁。冒牌的怪人可招不来客人。把衣服脱下来。给我滚蛋。’你这就可以走了。他会跟着你,请求你再给他一次机会。这时,你要说:‘行吧。下不为例,今晚弄完就走人。’不过,酒还是要给他的。

“哪天晚上,你就大胆去讲,敞开了吆喝。你吆喝的时候,他会自己去琢磨,自己做好决定。你吆喝就是给他想的时间。讲完了,把鸡扔进去。他会好好演的。”

怪人秀散场了,人人面色阴沉,一言不发,除了那个酒鬼。斯坦就这么看着他们,嘴角挂着诡异的微笑,既甜美又疏离。那是一个囚犯吃饭吃到铁丝时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