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这篇序言的人中,可能有不少人已经读过《噩梦巷》了。但是,我希望没读过的人也来体验一下这部杰出的小说。我非常羡慕后一类人,而且为免剧透,我也不会讲太多细节。从头读到尾,情节会越来越妙,越来越奇。不过,借用埃兹拉·庞德的一句话:“蜻蜓点水总无害处。”[1]

本书初版于1946年,成书于1938年末至1939年初,是威廉·林赛·格雷沙姆在瓦伦西亚创作的。当时西班牙内战已经结束,他志愿为之战斗的共和国一方落败,而他正在等待归国。闲来无事,他就跟一个叫约瑟夫·丹尼尔·哈利戴的人喝酒聊天,结果对方讲了一个把他吓坏了的故事:当地有一个四处游荡的酒鬼,这人很邪门,只要给他酒喝,让他把鸡头和蛇头生咬下来,他也干。格雷沙姆当时才29岁。他后来谈起这件事的时候说:“邪门酒鬼的故事纠缠着我。最后,为了摆脱它,我不得不把它写成一部小说。大概情节就是这样。它给读者带来的惊吓,似乎毫不亚于当年我听到时受到的惊吓。”

根据他的自述,从西班牙归国前夕,格雷沙姆的状态就已经不太好了。他遁入精神分析之中,而他为了摆脱内心的恶魔,还试过许多其他的方法。

在创作《噩梦巷》期间,格雷沙姆的兴趣从精神分析转向塔罗牌,从弗洛伊德转向写作期间接触到的俄国神秘主义者P.D.邬斯宾斯基(1878—1947)。

要是格雷沙姆早点知道弗洛伊德1921年9月在国际精神分析学会中央委员会大会上提交的论文,那该有多好啊!弗洛伊德在文中称:“单纯摒弃所谓的‘神秘事实’(occult facts)似乎已经是不可能的了。在我们已知的动物和人类心理力量之外,它们似乎是精神力量的真实存在的支柱,它们揭示了我们迄今为止还不相信的心理官能。”在那个时候,弗洛伊德与邬斯宾斯基就可能已经在格雷沙姆的“噩梦巷”中并肩而行了。

本书是用塔罗牌串联起来的。一套塔罗牌由22张王牌(其中21张有数字)和56张小牌组成(分为四种花色:权杖、圣杯、剑、金币)。塔罗牌有好几百年的历史,一直用于赌博和占卜。占卜时主要用王牌,也叫大阿卡那牌,《噩梦巷》的各章标题便来源于此。第一张王牌是不标数字的“愚者”,最后一张是“世界”。格雷沙姆开篇题为“愚者”,但之后就没有严格按照牌序进行,最后一章的题目是“倒吊人”。

《噩梦巷》中既有犀利的心理分析元素,也有许多在作者和书中角色看来无异于骗人把戏的装神弄鬼,塔罗牌则穿插其间,奇妙地给出开示和预言。

另一个有意思的地方是,虽然在创作《噩梦巷》期间,格雷沙姆正接受心理治疗,但他却描写了一位文学史上最邪恶的心理分析学家,从名字里就能看出来:莉莉丝·李特尔[2]。

他后来说,六年的心理治疗既挽救了他,又辜负了他。“我当时状况就不太好,神经症留下了后遗症。我做了多年的心理分析和编辑工作,在小屋子里见过无数小孩子,最后还是靠酒精才把焦虑压了下去。”他说:“我发现酒不能断;我已经成为一个生理上的酒精成瘾者了。酗酒到了这个程度,弗洛伊德也无能为力。”

醉酒的人写下的东西没什么阅读的价值,但是《噩梦巷》中酒醉狂欢的痕迹真可谓无所不在。在这部小说里,酒精的存在感太强了,几乎要到书里开口说话了——就像古希腊悲剧中的命运一样。谵妄就像内心里的蛇一样,刺痛着作者,也啃噬着文字。威廉·华兹华斯有一句格言,诗歌是“宁静中拾起的情感”;而格雷沙姆则将自己的小说称为“种种恐惧”。

当然了,早在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在《金银岛》(1883)中第一次写下这种意义上的“种种恐惧”之前,这个词就在酒鬼和烟鬼的口中传开了,至今依然。

格雷沙姆的语言是出类拔萃的。冷峻,阴郁,钢铁一般的文风臻于完美,对话和内心独白中的俚语也是同样。不动声色,自然而准确。

小说面世后不久,《纽约时报》书评版里对他有过一段简介:“格雷沙姆感兴趣的是隐秘的人物,他们的诡计和隐语在作者笔下信手拈来。有一天,一位莱因哈特出版公司的高管说过,普通的守法公民读到格雷沙姆的书一定会被吓坏的。”

“怪人”(geek,词源是geck,意思是傻瓜或头脑简单的人,至少见于16世纪初至19世纪)这个词原本不常见,现在主要指的是在巡回戏团里生咬鸡头或蛇头的“野蛮人”;是因格雷沙姆的《噩梦巷》闻名才为大众所知的。1947年,流行音乐组合纳京高三人组(Nat“King”Cole Trio)推出了一张唱片,题目就叫“怪人”。

“妥妥的,跟铅管似的”(Lead-pipe cinch)是cinch这个词的“升级版”,意思是板上钉钉的事,用法可追溯至19世纪,之后一段时间也颇流行。纳尔逊·艾格林1949年的小说《金臂人》(The Man with the Golden Arm)和1949年《纽约时报》的一篇金融报告中都用到了这个词。

在《噩梦巷》中,格雷沙姆似乎还首创了一些生动的俚语。表示一种节目的geek或许是其中之一。据目前发现,最早在该意义上使用geek一词的,是在1946年8月31日Billboard巡回戏团板块的一份招聘广告上,当时《噩梦巷》已经出版了。广告上写着“不含怪人或女性演员表演”,发布方是“霍华德兄弟戏团”。(Billboard巡回戏团板块中,涉及“怪人”的招聘广告至少延续到1960年。1957年6月17日,约翰联合戏团发布了一份广告,言辞很直接:“诚聘怪人。要求懂蛇性。”)

我们几乎可以肯定,“冷读”(cold reading)第一次见诸正规出版物是在《噩梦巷》;令人难忘的“鬼骗子”(spook racket)也是一样。(我们一见到这些俚语就能明白它是什么意思。格雷沙姆从来不会费力去专门解释。)

不久,朱利安·J.普利斯高尔就在1946年出了一本小说,题目叫《死人不会说话》(The Dead Do Not Talk),里面几乎原封不动地出现了这两个短语。《噩梦巷》出版几个月后,国会图书馆就收录了《死人不会说话》,编号排在格雷沙姆的小说后面。次年,C.L.鲍尔德自费出版了一本螺旋装订的灵修小册子,书名叫《性灵概要》(Mainly Mental),开篇就用了“冷读”这个词。而“鬼骗子”则似乎一直隐于幕后,少人问津,和词义倒也颇为相符。

“冷读”第一次出现是在第四章“世界”,其中包含着全书的一个转折点:主角斯坦在翻阅去世多年的心灵主义者彼得的一本旧笔记,从中读到了两句话:“发现恐惧之物,一切难逃掌中”和“恐惧是通往人类本性的钥匙”。

斯坦“越过纸页,看着炫目的壁纸,洞穿了世界。愚者是由恐惧造就的。他害怕清醒过来,面对可怕的事物。但是,是什么让他酗酒呢?是恐惧。发现他们在恐惧什么,然后回击他们。这就是要诀”。

在“世界”中,这就是斯坦和格雷沙姆所屈从的语言观。斯坦来到松林密布的偏僻南方,那里有一个占卜师,她做征服魔法草药(John the Conqueror Root)挣的钱,比算命结束时兜售的星座卡片还要多:

言辞让他着迷。他的耳朵捕捉到了节律,他注意到了生动的俗语,然后采撷存入自己的语言库。他发现了老艺人口中奇特的、慢吞吞的语言背后的理据。一种南方人听起来是南方话,西部人听起来是西部话的语言。它带着土腥味,慢吞吞的背后是敏捷的大脑。它是一种给人安慰的、俚俗的、乡土的语言。

这就是《噩梦巷》的语言,许多“城里人”评论家觉得它令人惊愕而野蛮。格雷沙姆带着邪气的语言是独一无二的:既是从星空俯瞰大地,也要自沟渠仰望繁星。

威廉·林赛·格雷沙姆将要把我们带进噩梦巷,那里不是道德败坏之所,因为那里没有崇高道德存在的空间。

格雷沙姆的这部小说描述了许多形象:信仰的愚蠢与玩弄信仰的狡诈;酗酒与把人毁掉的谵妄;没有缘由,突如其来便让死亡降临的无常命运。它不是一部讲述罪与罚的故事,若是这样来看便是误读。罪在《噩梦巷》中无处不在,而罚却似乎是生命之所固有。

“这是一条从头到尾都漆黑的巷子,”斯坦在《噩梦巷》中对自己说道,“从儿时起,斯坦就在做一个梦。他沿着一条暗巷跑啊跑,两侧无人的建筑阴森可怕。巷子尽头有光,但身后有什么在紧跟着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接着,他醒了,浑身颤抖,最后也没有抵达那道光。”斯坦反思了自己的印记,所有人的印记:“他们也有自己的噩梦巷。”没错,正如斯坦——也就是格雷沙姆——在其他地方所观察到的,恐惧是通往人类本性的钥匙。

斯坦和格雷沙姆实际上是同一的。惠顿学院瓦德中心收藏了一封奇怪的信。信已经很破旧了,是正走向人生终点的格雷沙姆于1959年写的。他写道:“斯坦就是作者本人。”

《噩梦巷》于1946年9月出版,为他赢得了赞扬与成功,也有人咒骂,甚至还被打成过禁书。面世三十年之间,每一版都经受了审查和删改。这里仅举一例。原文是“满身花柳的交际花,屁眼欠干的银行家”,读者看到的却是“服用药品的交际花,眼神扑朔的银行家”。

不过十年出头的光景,这本小说就被人们遗忘了。又过了十六个秋天,1962年9月,格雷沙姆的尸体被找到了。自杀,在时代广场旁边一家酒店的房间里。他几周前刚过完五十三岁生日。他身边的名片上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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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奔跑、遥不可及的光,一切都结束了——最起码,写下《噩梦巷》的人已经安息了。那么,读者呢?

尼克·托齐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