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睁开眼之后,父亲昨天说的最后那句话,仍在代助耳中回响。根据那句话的前后状况来看,他不得不把那句话的分量看得比父亲平时任何一句话都重。至少,他得先做好心理准备,父亲对他提供的物质资源即将中断。最令他恐惧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就算这次婚事能够推掉,若想让父亲回心转意,以后父亲推荐的任何一个对象都不能再拒绝了。即使想要拒绝,也得说清楚、讲明白,必须提出能让父亲点头的理由才行。但不论接受婚事或提出说明,代助都无法办到。尤其因为这两者都会触及自己的人生基本哲学,所以他就更不愿意欺骗父亲了。代助回顾了一下昨天见到父亲的情形,只能告诉自己,一切都正朝着该走的方向进行。不过回想起来,还是令他恐惧,好像自己正催着自己朝向顺应自然因果的道路前进,也像自己背着自然因果的重担,已被推到险峻的悬崖边缘。

现在最重要的大事,就是找工作。代助脑中虽能想到“职业”这个字眼,却无法产生任何具体的联想。到目前为止,他从未对任何一种职业发生过兴趣,所以不论脑中浮起哪种职业,也只能从那一行的门外滑过,根本无法踏进那一行里进行评估。对代助来说,社会就像一张构造复杂的色码表,用这张色码表来评断自己的时候,他只能考虑自己缺少的是哪些颜色。

当他检视完毕所有职业后,浮现在他眼前的是流浪汉。代助清晰地看到一群乞丐正在狗与人之间游移,而自己的身影则夹杂在那群乞丐当中。生活的堕落即将抹杀精神的自由,这一点最令他感到痛苦。自己的肉体沾满各种污秽之后,自己的心灵又将陷入多么落魄的境地?一想到这儿,代助不禁颤抖起来。

更何况,即使身陷落魄的状态,他还是得牵着三千代到处流浪。从精神的层面来看,三千代现在已经不属于平冈了。代助决定终生对她负责。但他现在才发现,一个有钱有势的薄情郎,跟一个热情体贴的穷光蛋,两者之间的差别其实并不大。他虽已决定要对三千代负责到底,但负责只是他的目标,而不可能变成事实。想到这儿,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有视力障碍的患者,眼前一片茫然,什么也看不清。

代助又去找三千代。她仍像前一天那样沉着稳重,脸上闪闪发光,并且露出微笑。春风已慷慨地吹上她的眉梢。代助知道,三千代已经全心全意地信赖自己。这项事实映入他的眼底时,心中不禁生出一种既怜又爱的同情。他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个恶棍,忍不住狠狠地咒骂自己。也因此,他心里想说的话,一句也没说出口。

“有空的话,再到我家来一趟吧?”告辞的时候,代助对三千代说。“好哇。”三千代说着,点头微笑。看到她那表情,代助难过极了,好像全身都在被刀切割似的。

代助最近每次探望三千代,尽管心里不太愿意,却不得不趁着平冈不在家的时候前去。最初他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近来却不仅感觉不愉快,甚至还觉得越来越不方便去看她了。而且老是挑平冈不在的时候上门,他也担心女佣会起疑。也不知是否因为自己心里有鬼,代助总觉得女佣上茶时,常用奇异的眼光打量自己。不过三千代却是浑然不觉。至少从表面看来,她一点都不在乎。

因此,代助一直没机会细问三千代与平冈的关系。偶尔,他装作不经意地问上一两句,三千代也没有任何反应,好像她只要看到了代助的脸孔,就觉得越看越欣喜,不知不觉就沉浸在那种喜悦里似的。尽管她的身前身后都有乌云环绕,代助却看不出她是否害怕乌云逼近。三千代原是个神经质的女人,但是看她最近的表现,倒也不像故意伪装。对于她这种态度,代助不愿视为险境距离三千代尚远,而宁愿看成自己该负的责任更加沉重了。

“我有话要对你说,有空请来一趟吧。”代助脸上的表情比刚才更严肃了一些,说完,向三千代告辞离去。

代助回家后等了两天,三千代才来看他。在这两天里,他的脑中完全没有浮现任何新对策。只有两个巨大的楷体字“职业”,深深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代助拼命把这两个大字推出脑壳,但是物质资源断绝的难题又立刻跃进脑中。等他消除这些阴影后,三千代的未来又在脑中卷起大风大浪。不安的暴风不断地吹进代助的脑壳,三个难题就像三个巴纹,一秒也不停地在他脑中盘旋、回转,转到最后,周围的世界也跟着一起转动,转得代助简直就像坐在船上的乘客。但尽管头脑在旋转,世界也在旋转,代助却依然那么冷静从容。青山老家那边一直没有任何消息。代助原本也没抱着什么期望,每天从早到晚就跟门野天南地北地闲聊打发时间。门野是个闲散懒惰的家伙,碰到这种大热天,他正觉得全身懒得动弹,所以便施出拿手绝活,整天顺着代助的意思不停地耍嘴皮。不过嘴皮也有耍累的时候,这时,门野便向代助提议道:“老师,来下盘象棋吧?”

到了黄昏,他们一起去院里洒水。两人都光着脚,手里各提一个小木桶,一面走一面随意乱洒。“看我把水洒到隔壁的梧桐树梢上去哦。”门野说着,把木桶从底部往上一举,正要把水泼出去,脚下却突然一滑,摔了个四脚朝天。庭院的墙根旁,煮饭花正在盛开,洗手池下方那棵秋海棠,也已长出巨大的叶片。梅雨季总算结束了,白日的天空变成了云峰堆栈的世界。强烈的阳光照耀着广阔的天空,简直像要把天空烤熟了似的。天气已经非常炎热,热得好像整个天空的热气都被吹到地面来了。

夜深人静之后,代助总是仰着脑袋凝视满天星斗。直到早晨,他才钻进书房。最近这几天,每天一大早就能听到阵阵蝉鸣。代助不时跑进浴室,把冷水浇在自己脑袋上。每当他到浴室冲水时,门野就觉得自己上场的时候到了。

“天气真是太热啦!”说完,门野也跟着一起钻进浴室。代助就这样心不在焉地打发了两天。第三天下午,太阳晒得正热,代助在书房里眺望闪亮耀眼的天空。当他闻到天上喷下来的烈焰气息时,心头升起极度的恐惧。因为他觉得自己的心理遭到这种猛烈气候的影响,正在进行各种永久性的变化。

就在这时,三千代按照前几天的约定,顶着烈日来赴约了。代助一听到女人的话音,立刻亲自奔向玄关。三千代已收拢洋伞,一手抱着包袱,站在木格门外。她身上穿着朴素的白底浴衣,正要从袖管里掏出手帕,看来好像是直接穿着居家服就从家里跑出来。代助一看她这身打扮,觉得像是命运之神故意把三千代的未来图像送到自己的面前,他不禁笑着说:“你这是要私奔的打扮哪!”

三千代却语气沉稳地说:“若不是购物时顺便经过,我怎么好意思进来呀。”她十分认真地答完,紧跟在代助身后走进屋里。代助赶紧为她找来一把团扇。三千代的面颊泛着美丽的红晕,可能刚被太阳晒过的缘故吧,脸上一点也看不出平时那种疲惫的神色,眼中还略带着几分春意,代助也跟着沉浸在她那生机盎然的美色当中,暂时抛却了一切烦恼。但是没过多久,代助又想到,这份美丽始终不知不觉地受到伤害,而给三千代带来伤害的,正是自己。想到这儿,代助不免悲哀起来,接着又想到,自己今天约三千代见面,无疑又会为她的美丽蒙上一些阴影。

代助的嘴张了好几次,始终踌躇着没有说话。三千代看起来那么幸福,如果让她在自己面前担心得皱起眉头,代助觉得是一件极不道德的事情。若不是因为心底塞满想对三千代负责的义务感,或许代助就不会把上次见面后发生的一切都告诉她吧,说不定,他只会在这相同的房间里,再重演一遍上次的告白剧,然后抛开所有烦恼,尽情享受纯爱的快感吧。半晌,代助终于鼓起勇气问道:“从那以后,你跟平冈的关系有什么改变吗?”听到这个问题,三千代仍然是一副幸福的表情。

“就算有改变也没关系呀。”

“你对我那么信任?”

“如果不信任你,我就不会坐在这儿了,不是吗?”

代助遥望着远处的天空,那片像炙热的镜子般的天空,看起来亮得令人睁不开眼。

“我好像没资格被你如此信任。”代助苦笑着说,他感到头脑热烘烘的,好像有个火炉在脑子里。然而,三千代对他这句话似乎听而不闻,也没开口问一句“为什么”。

“哎哟!”她只发出一声简单的惊呼,好像有意要表现自己很吃惊。代助的表情却变得很严肃。

“我坦白告诉你,其实,我比平冈更不可靠。我不想让你过分高估我,还是把情况都向你坦白吧。”代助先用这几句话作为开场白,接着,才把自己跟父亲到现在为止的关系详细叙述了一遍。

“我也不知道自己今后会变成什么样。至少,我暂时还无法自立门户,不,就连半自立也没办法,所以……”说到这儿,代助停下来,再也说不下去。

“所以说,你打算怎么样呢?”

“所以,我怕我就像自己担心的那样,不能对你负责。”

“你说的责任,究竟是什么责任?你不说清楚一点,我可听不懂。”

代助向来就把物质条件看得很重,他现在只知道一件事:贫苦是不能给爱人带来幸福的。因此他认为,让三千代过上富足的生活,是自己对她应负的责任之一,除了这个念头之外,代助脑中再也没有其他更明确的想法。

“我说的不是道德方面,而是指物质方面的责任。”

“那种东西我也不想要。”

“虽然你不想要,但将来一定会非要不可。不管我们的关系今后变成什么样,至少你所需物质的一半,得由我来负责解决呀。”

“说什么负责解决,现在操心这些,没有意义嘛。”

“这话虽然不错,但是很显然的,万一哪天我们遇到麻烦,可就连生活也过不下去了。”三千代的脸色变得比较严肃起来。

“刚才听你提到令尊,今天会变成这种状况,不是从一开始就该预料到了?这么简单的道理,我想你应该早就想到了。”

代助不知该说什么。

“是我脑袋不太正常了。”他用手扶着头,有点像在自语似的说。

“如果你在意的是这件事,那就不必管我了,我是怎么样都行的。你还是去向令尊赔罪,跟他恢复以往的关系,这样比较好吧?”三千代眼中泛着泪光说。

听了这话,代助突然抓着三千代的手腕用力摇着说:“要是我想那样,那我打一开始就不会为你操心。只是,我觉得你太苦了,所以想对你说声抱歉。”

“说什么抱歉……”三千代颤抖着声音打断了代助,“事情都是因我而起,我才应该向你道歉,不是吗?”

说着,三千代放声大哭起来。代助像在抚慰似的问道:“那你可以暂时隐忍一下吗?”

“隐忍是不行的。当然的嘛。”

“但是今后还会有其他变量出现哦。”

“我知道会有变量。不论发生什么变化,都没关系,我从上次以后……从上次以后,我早已做好准备,万一发生什么事,我就去死。”

听了这话,代助害怕得发起抖来。

“那你希望我今后怎么做呢?”代助问。

“我能有什么希望。都照你说的做吧。”

“流浪……”

“流浪也可以呀。如果你叫我去死,我就去死。”

代助又打了一个寒战。

“要是继续照现在这样过下去呢?”

“继续这样过下去也可以呀。”

“平冈完全没发觉吗?”

“可能有吧。不过我已经看开了,根本不在乎。就算他哪天杀了我,也没关系。”

“你别这么随便把死啦、杀啦之类的话挂在嘴边呀。”

“不过,像我这种身体,就算你不管,反正也活不久的,不是吗?”代助不觉全身僵硬起来,他像受到惊吓似的瞪着三千代。三千代则歇斯底里地大声哭了起来。

经过一阵痛哭之后,三千代逐渐恢复了平静。她又变回平时那个文静、温柔,又有气质的美女,特别是在眉宇之间,似乎飘逸出无限喜悦。

“我去找平冈谈判,想办法解决这事,你看如何?”代助问。

“办得到吗?”三千代讶异地问。

“我想应该可以。”代助肯定地答道。

“那,我没有意见。”三千代说。

“那就这么办吧。我们这样瞒着平冈,也不太好。当然,我只是想说服他,让他接受事实。同时,对我亏欠他的,也准备向他道歉。谈判的结果或许不会如我所愿,但不论意见相差多远,我并不打算把事情弄到不可收拾。像现在这样不上不下的,不仅让我们两人都很痛苦,也很对不起平冈。只是,我现在不顾一切地跟他谈,就怕你在平冈面前会觉得没面子。这一点,我对你很愧疚。但是说到没面子,我也跟你一样颜面尽失呀。然而,不论自己做了多丢脸的事,道义上的责任还是应该承担的,虽说负责并不会带来什么好处,但还是应该把我们的事告诉平冈吧。何况,以现在的情况来看,我这次的表白非常重要,因为将会影响如何处理这件事,所以我更觉得必须跟他好好谈谈。”

“你的意思,我完全懂。反正我已打定主意,要是事情进行得不顺利,我就去死。”

“别说什么死不死的呀……好吧,就算必须去死,也还没到时候吧?再说,若是有可能送命的话,我又怎么会去找平冈谈判?”

听到这儿,三千代又哭了起来。

“那我向你表达衷心的歉意。”代助挽留三千代等一会儿再走,一直等到天黑之后,才让三千代离去。但是代助并没像上次那样送她回去。三千代走后,他躲在书房里听着蝉鸣,打发了一小时。跟三千代交代了自己的未来之后,代助的心情变得轻松了。他提起笔,想给平冈写封信,征询对方何时有空见面,又突然觉得肩上背负的责任实在重得令他痛苦,手里才写了“拜启”两字,就再也没有勇气写下去。蓦然间,他光着两脚朝向庭院奔去,身上只穿着一件衬衣。门野原本正在午睡,三千代回去的时候他也没露面,这时却跑了出来。

“时间还早吧?太阳晒得很厉害呢。”说着,门野两手摁着自己的光头现身在回廊的角落。代助没说话,开始动手把那些落在庭院角落里的竹叶扫向前方。门野不得已,只好脱掉和服,走下庭院。院子虽然很小,满地泥土却都晒得很干,要把这一地的硬土都弄湿,可得花费很大的工夫。

代助借口手腕疼痛,随便浇了几下,便擦干两脚,回到房里,坐在回廊边一面抽烟一面休息。

“老师的心跳有点不受控制啦?”门野看到代助那模样,站在院里仰脸开着玩笑。这天晚上,代助领着门野一起去逛神乐坂的庙会,并买了两三盆秋季花草的盆栽,回来之后,把花盆并排摆在檐下,以便承接屋顶落下的露水。夜里就寝时,代助故意没关起雨户来。最近总是担心自己无意间疏漏了什么的顾虑已从脑中消失。熄灭油灯之后,代助独自躺在蚊帐里,翻来覆去地从暗处望向屋外漆黑的夜空。白天发生的那些事清晰地浮现在他脑中。只要再过两三天,一切都能获得最终解决。一想到这儿,代助不知暗中雀跃了多少回。不一会儿,他就在不知不觉中被那辽阔的天空和广阔的梦境吸了进去。

第二天早上,代助鼓起勇气写了一封信给平冈。信里只写了几个字:“最近有点事情想跟你谈谈,请告诉我你方便的时间。我随时候教。”写完,代助特地将信装进信封,并密封起来,等到涂完糨糊,“砰”的一下把红邮票贴上去的瞬间,他觉得自己简直就像为了躲避金融危机的损失,正在急着抛售手里的证券。贴好邮票后,代助吩咐门野把这“命运的信差”丢进邮筒。信封递到门野手中的瞬间,代助的手指有些颤抖,而递出去之后,他又茫然不知所措。回想起三年前,代助为了撮合三千代与平冈,忙着在他们之间奔走斡旋,现在想起当时的情景,简直就像是梦境。

第二天,代助就在等待平冈的回信中打发了一整天。第三天,他还是从早到晚待在家里等信。等到第三天、第四天都过去了,平冈的回信还是没来。而代助每月该回青山老家领取生活费的日子却到了。他的手里没剩多少钱。自从上次跟父亲见面后,他很明白自己已不能再从家里拿到生活费。现在当然也不可能厚着脸皮向父亲讨钱。代助心里也不急,他想,只要把手里的书籍和衣服卖掉,至少还能应付两三个月。另一方面,他也打算等这件事稍微平息下来,再慢慢找工作。代助以往常听人说“天无绝人之路”,尽管他并没亲身经历过,但对这种俗语所代表的真理,向来是信服的。

等到第五天,代助冒着大热天,搭电车到平冈任职的那家报社打探消息。谁知到了那儿才知道,平冈已经两三天都没去上班了。他从报社出来后,抬头望着编辑部那扇脏脏的窗户,对自己说,出门之前,该先打个电话问清楚才对。代助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写给平冈的那封信,也不知道他究竟收到了没有。因为他故意将那封信寄到了报社。回家的路上,代助顺路经过神田,走进一家常去的旧书店,向老板拜托道:“家里有些读过的旧书想卖,请你派个人过来看看吧。”

这天晚上,代助连洒水的劲儿都打不起来,只是呆呆地望着身穿白棉纱内衣的门野。

“老师今天累了吗?”门野用手敲着水桶说。代助心里充满了不安,也没心情给门野一个明确的回答。吃晚饭的时候,代助简直食不知味,饭菜好像都直接从喉咙吞进肚里似的,吃完了饭,他丢下筷子,把门野叫到面前来。

“我说你呀,帮我到平冈家去一趟,问问他究竟看到上次那封信了没有。如果看了,请他给我个回音。你就在那儿等他的回信。”说完,代助又担心门野搞不清状况,便把上次写信寄到报社的事情向门野说了一遍。

门野出门之后,代助走到回廊上,在一张椅子上坐下。门野回来时,代助已吹熄油灯,正在一片漆黑当中发呆。

“我已经去过了。”门野在黑暗里向代助报告,“平冈先生在家。他说那封信已经看过了。明天早上会来看您。”

“是吗?辛苦你了。”代助答道。

“他说,本想早点来看您,可是家里有人病了,就拖延到了现在,叫我转告您,请您原谅。”

“有人病了?”代助不由自主地发出反问。

“是呀。好像是他夫人身体不舒服。”门野在黑暗中答道。代助只能隐约看见门野身上那件白底的浴衣。夜间的天光非常暗淡,无法映出两人的脸孔。代助的两手紧紧握住自己坐着的藤椅扶手。

“病得很严重吗?”他非常严肃地问道。

“严不严重,我也不知道。看起来好像病得不轻。可是平冈先生说他明天会来,那应该没什么关系吧。”

听了这话,代助这才稍微安下心来。

“是什么病呢?”

“这我可忘记问了。”两人一问一答地说到这儿,都没再继续说话。门野转身返回黑漆漆的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代助静静地倾听着,半晌,听到灯盖碰到玻璃灯罩的声音,随即看到门野房里燃起了油灯。

代助依然坐在黑暗里发呆。虽然从外表看起来一动也不动,内心却非常紧张不安。紧抓扶手的手心里,不断冒出冷汗。代助拍拍手掌呼叫门野,只见门野身上的白底浴衣又重新出现在走廊尽头。

“您还坐在黑暗里呀?要不要帮您点上油灯?”门野问。代助拒绝了油灯,却又问了一遍三千代的病。凡是脑袋里能想到的问题,全都问了一次。譬如平冈家请护士了吗?平冈看起来怎么样?他报社请假就是为了在家照顾老婆?还是有其他理由?等等。而门野的回答翻来覆去都跟刚才一样,不然就是随口乱答。但尽管如此,代助还是觉得比他自己一个人坐着发呆好过得多。

到了就寝时,门野从夜间专送信箱(1) 拿出一封信送过来。黑暗中,代助只从门野手里接过信,并不打算立刻阅读。

“好像是老家那边送来的。我拿来油灯吧?”门野像在催他读信似的提醒道。代助这才让人把油灯送到书房,并在灯下拆开了信封。信的内容很长,是梅子写给代助的:

最近这段日子,为了娶妻成家之事,你一定已经觉得厌烦了吧。家里除了父亲之外,你兄长和我也都为这事操了很多心。但可惜的是,你上次回来却向父亲断然表示拒绝。真是令人惋惜。但事已至此,也只好作罢。后来我才听说,父亲当时非常生气,说是以后再也不管你了,叫你自己好自为之。从那之后,你就不曾回来,猜想你必是因为那天的事吧?原本我以为,到了领取每月生活费那天,或许你就会回来,谁知却一直没看到你的踪影,令我非常担心。父亲已经发话,说是随你的便。你兄长则跟平时一样,一点也不着急,只告诉我说,那家伙要是过不下去,自然就会回来。到时候再让他向父亲赔罪便是,如果他一直不回来,我再去找他,好好地开导他一下。不过关于你的婚事,现在我们三人都已不抱希望,不会再给你找麻烦了。尤其是父亲,似乎还对你很生气。据我看,若想让他还像从前那样对你,可能会很困难。所以从这个角度来想,或许你暂时不回来,反而比较好。只是你每月的花费,却令我非常担心。我知道你是不会这么快就主动回来拿钱的,但我又想到你手里已经没钱可花的景象,实在叫人心痛啊。所以我就自作主张,先寄给你每月的生活费吧。请你暂时先用这笔钱应付到下个月。我想,父亲的心情不久就会转好的,而且你兄长也打算帮你求求情。我这里也会看情形,找机会帮你说说话。所以父亲消气之前,你还是跟以往一样小心谨慎比较好……

这一段后面,嫂嫂还写了拉拉杂杂一大堆。但她毕竟是个女人,说来说去都在重复相同的内容。代助抽出信封里的支票,又从头到尾念了一遍信,这才将信纸按照原样卷好,重新塞回信封,在心底向嫂嫂表达了无声的谢意。信里的“梅子敬上”之类的笔迹写得有些拙朴,但文体却是代助平日极力向嫂嫂推荐的白话文。代助重新打量着油灯下的信封。他想,旧的命运又被延长了一个月。对迟早都得改换命运的代助来说,嫂子的好意虽令他感激,却又让他难以消受。不过,自己跟平冈的纠纷获得解决之前,代助原就不太情愿为了糊口而去上班,现在嫂嫂送来这份礼物,替他解决了吃饭问题,也算得上一份极为珍贵的心意。

这天晚上,代助钻进蚊帐之前,仍像前日一样,“噗”的一声,吹灭了油灯。门野进来想帮他拉上雨户,但是代助觉得没有必要,就让雨户开着就寝。窗上只有一层玻璃,代助的视线越过窗口就能看到天空。但是跟前一晚比起来,这天夜里的天空比较暗淡。代助以为天变阴了,特地走到回廊上,像要观察天象似的望着屋檐外,但只看到一道细长的亮光,斜斜地从天边划过。代助重新拉开蚊帐钻进去,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只好抓起团扇啪啦啪啦地乱摇一番。

他对家里那些事并不在意,关于自己的职业,他也打算听天由命。三千代的病,还有她得病的原因以及病情发展,才是代助现在最忧心的事情。此外,他也在脑中幻想见到平冈时的各种可能。幻影如排山倒海般大量涌进脑中,刺激着他的大脑。平冈叫人传话告诉代助,明天早上九点左右,他会趁天气还没变得太热之前来访。代助不是那种事先考虑如何开口讲话的人,明天见到平冈之后具体要说些什么,他根本就不在乎,因为他们要谈的内容早已决定,到时候只要看情况安排顺序即可。代助对明天的会谈一点也不担心,但他希望谈话内容能够平顺地朝着自己期待的方向进行。所以他现在只想安静地打发一晚,不想让心情过于兴奋。代助很想好好睡上一觉,可是合上眼皮之后,脑袋却非常清醒,简直比昨晚还难入睡。不知过了多久,夏夜的天空泛出一丝灰白,代助忍不住跳起来,光着脚跳进庭院,踩着冰冷的露水到处乱跑一阵之后,才又回到回廊,靠在藤椅上等待日出。等着等着,他竟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等到门野揉着惺忪的睡眼拉开雨户时,代助才从瞌睡中惊醒。室外的世界已有一半都在红日笼罩之中。

“您起得真早哇!”门野惊讶地说。代助立刻冲进浴室冲了一个冷水澡。洗完之后,他没吃早饭,只喝了一杯红茶。报纸虽然捧在手里读着,却完全不知道上面写了些什么。他才刚读完,那则新闻便从脑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代助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时针上,还要过两个多小时平冈才会来,代助左思右想,思索着如何打发这段时间。他无法呆坐家中等待时间过去。但不论做什么,都没法用心去做。他真希望自己至少能够熟睡两小时,最好等他睡醒张开眼睛一看,平冈已经站在自己面前。

代助努力思索着,想要找点事情来做。无意间,突然看到桌上那封梅子寄来的信。对了!于是他强迫自己在桌前坐下,提笔给嫂子写一封谢函。他尽可能慢慢地写,然后把信纸装进信封,就连收信人的姓名都写得很细心,等他写完之后,抬头看了一眼时钟,原来前后只花了十五分钟。代助依然坐在桌前,用不安的视线望着半空,脑中似乎仍在思索着什么。突然,他从椅子上跳起来。

“要是平冈来了,你就告诉他,我马上回来,请他稍候片刻。”代助向门野交代了这几句话,走出大门。强烈的阳光像从正面射来似的不断打在代助的脸上,他一面走一面被阳光晒得挤眉弄眼。走到牛込附近之后,穿过饭田町,再向九段坂下继续走,很快就到了昨天路过的那家旧书店。

“昨天我曾拜托你们到我家去收购旧书,可是现在因为某些理由,不能卖了。我过来告诉你们一声。”代助对书店的人交代之后,转身打道回府。但是天气实在太热了,他决定先搭电车到饭田桥,再从附近的扬场町斜穿小路,一直走到供奉毗沙门的善国寺门前。

回到家门口时,代助看到门外停着一辆人力车,玄关里整齐地摆着一双皮鞋,不必等门野过来报告,代助一望即知平冈已经来了。他先拭干了身上的汗水,换上一件刚洗好的浴衣,这才走进客厅。

“哦,你出去办事了。”平冈说。他还是一身西装,像是热得不得了似的摇着扇子。

“不好意思,这么热的天还……”代助不得不主动向客人表达正式的问候之意。接着,宾主两人各自发表了一些有关时令季节的杂感。代助其实很想立刻询问三千代的状况,却又不知为何开不了口。不一会儿,例行公事的寒暄总算结束,接下来,自然是轮到主动邀约的代助开口讲话了。

“听说三千代小姐生病了。”

“嗯,所以我就向报社请了两三天的假。结果一忙,就忘了给你回信。”

“那倒是没关系。不过,三千代小姐病得很严重吗?”

平冈显然没法用一句话回答这问题,只能简短地向代助说明。他说,三千代的病情不会立即出现什么变化,不必太担心,不过她这病也绝非小病。听了平冈的描述,代助这才明白三千代发病的经过。原来,不久前的那个大热天,三千代趁她到神乐坂购物之后,顺便到代助家来过一趟。第二天早上,她正在服侍平冈准备出门上班,突然握着丈夫的领结昏倒在地。平冈当时也吃了一惊,顾不得换衣服,立刻亲手照料三千代。过了十分钟,三千代告诉平冈,她已经不要紧了,叫他赶快去上班。说这话时,三千代的嘴角甚至隐约露出微笑。平冈看她虽然倒在床上,却也不是那么令人忧心的模样,便叮嘱三千代,万一病情恶化,就请医生到家里来诊治,如果有需要,也可以随时打电话到报社找他。交代完这些之后,平冈才出门上班。那天晚上,他很晚才回家,三千代说她身体不舒服,就先睡了。平冈问她觉得身体如何,也没得到明确的回答。第二天早晨,平冈起床后发现三千代的脸色很糟糕,心里一下子慌了,马上去请医生。医生检查三千代的心脏之后,皱着眉头向平冈说明:“昨天昏倒是因为贫血的关系。”接着又提醒平冈说:“她患了非常严重的神经衰弱。”听了医生的话,平冈决定向报社请假。虽然三千代表示自己不要紧,叫他上班,平冈却无视她的意见,留在家里照顾三千代。第二天晚上,三千代流着泪告诉丈夫,她做了一件事,必须向丈夫请罪,详情请平冈自己去问代助。平冈刚听到这话时,并未当真。因为他以为三千代的脑袋出了问题,还连连安慰三千代说:“好啦,好啦。”叫她好好休息。第三天,三千代又向他提出同样的请求,平冈这时才明白三千代的话中意有所指。接着到了黄昏,门野又特地跑到小石川来讨那封信的回音。

“你说找我有事,跟三千代说的那件事,有什么关联吗?”平冈满脸不解地看着代助。

代助听了他刚才那段描述,正觉得深受感动,却不料平冈突然问出这个问题,他竟愣愣地待着,说不出一句话来。代助认为平冈这问题其实很纯真,话里并没有别的意思,但他脸上难得地浮起红晕,低头看着下方。等他再度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又恢复了平日那种从容自得的表情。

“三千代小姐要求你原谅的事,跟我想告诉你的事,大概是有密切关联的。说不定就是同一件事呢。我觉得无论如何都得跟你说清楚。因为我认为这是义务,必须说出来,请看在我们往日交情的分上,让我痛快地尽自己的义务吧。”

“什么事呀?说得这么严重。”平冈这时才终于露出认真的表情。

“哦,若是拐弯抹角地解释,就会变成我在推托,那当然不行,我希望能尽量直截了当地告诉你,但这件事牵连到不少人,也跟一般习俗有所违背,若是说到一半,你就大发雷霆,我会很为难的。所以说,请你一定要耐着性子听我说完。”

“哎哟!到底什么事呀?你要说的那事,究竟是什么?”

平冈脸上不仅充满好奇,也更增加了几分严肃。

“相对而言,等你听我讲完之后,不论你怎么责怪我,我都会乖乖地洗耳恭听。”平冈没有回答,只用藏在眼镜后面的一双大眼瞪着代助。屋外的太阳正在闪耀金光,曝晒的阳光从户外反射到回廊里,但是屋中的两人早已把暑热抛到脑后。代助降低音量开始向平冈娓娓道来。自他们夫妇从东京回来之后,一直到现在,自己与三千代之间的关系发生了哪些变化,代助全都巨细靡遗地叙述了一遍。平冈紧咬嘴唇,仔细聆听代助说出的每个句子。代助花了一个多小时,才交代完毕整件事情。而在他说明的过程里,平冈曾经四次向他提出极为简要的疑问。

“大致说来,整件事情就是这样。”最后,代助用这句话结束了全部说明。平冈深深叹了口气,那声音听起来有点像在呻吟。代助心里非常难过。

“站在你的角度来看,等于我背叛了你。你大概觉得我是个损友吧。就算你这么想,我也无话可说。是我对不起你。”

“这么说来,你是觉得自己做错了。”

“当然。”

“所以你明明知道自己不对,还一直错到现在。”平冈接着又问,语气比刚才严厉了一些。

“是呀。所以这件事,我已做好心理准备,不论你要怎么教训我们,我们都会接受处置。现在我只是在你面前陈述事实,提供你处置时作为参考。”

平冈没有回答。半晌,他才把脸孔凑到代助面前说:“你对我造成的名誉损失,你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能找到弥补的办法吗?”

这下子代助说不出话来了。

“法律或社会的制裁对我来说,根本毫无意义。”平冈又说。

“所以你是问我,在我们几个当事人当中,有没有什么方法可以弥补你的名誉?”

“没错。”

“如果能让三千代小姐改变心意,比从前更加爱你数倍,再让她认为我是像蛇蝎一样的坏人,那应该能让你获得少许弥补吧。”

“你能办得到吗?”

“办不到。”代助果断地回答。

“所以说,明知是错误的事情,你却任其发展到现在,而且把事情继续推往明知错误的方向,甚至一直推向错误的顶点,不是吗?”

“或许这就是一种矛盾吧。不过,根据社会习俗结合的夫妻关系,与自然发展而成的夫妻关系,两者毕竟是不同的,这种矛盾令人感到无奈。我向你这位因社会习俗而结合的三千代丈夫道歉,但我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本身存在任何矛盾。”

“所以……”平冈的音调提高了一些,“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我们已无法继续维持根据社会习俗结合的夫妻关系了。”

代助露出同情怜悯的目光看着平冈。平冈那显得极为严肃的眉头稍微舒展了一些。

“平冈,以世俗的角度来看,这是一件影响男人颜面的大事,所以你为了维护自己的权利……即使不是出于有意,但心里不知不觉受到刺激,自然就会激动起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可是,我希望你能变回从前的你,变成还没遇到这种事情的学生时代的你,仔细再听我说一遍吧。”

平冈没有说话。代助也暂停片刻。待他抽完一根烟之后,代助毅然鼓起了勇气。

“你并不爱三千代小姐。”他低声说。

“那也……”

“那也不关我的事,但我还是得说。因为我觉得要解决这个问题,这是最重要的关键。”

“你就不必负责吗?”

“我是爱着三千代小姐的。”

“别人的老婆,你有权利爱吗?”

“这我无话可说。三千代小姐在世人眼中是属于你的,所以谁也不能占有她的心。除非她自愿,谁也无法命令她增减爱意或转移对象。丈夫的权利也管不住她的心。所以说,想办法不让老婆移情别恋,也是做丈夫的义务吧。”

“好,就算我没像你期待的那样爱着三千代,我承认这是事实好了……”平冈似乎正勉强抑制怒火,两手握着拳头。代助静待他把话说完。

“你还记得三年前吗?”平冈却换了一个话题。

“三年前的话,就是你跟三千代小姐结婚的时候啰。”

“对!你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吗?”代助的记忆突然飞回三年以前。那时的情景就像火炬在黑暗中照耀似的清晰。

“是你说要帮我撮合三千代的。”

“是你向我告白想要娶她的。”

“这件事我当然没忘记。直到现在,我都感激你的盛意。”平冈说完,暂时陷入沉思。

“那是一个晚上,我们俩穿过上野之后走向山下的谷中。因为刚刚才下过雨,路很不好走。到了博物馆前面,我们又继续谈下去,走到那座桥的时候,你还为我流了泪。”

代助沉默不语。

“我从来没像当时那样感到朋友的可贵。当天晚上,我简直高兴得睡不着。记得那天有月亮,直到月亮下山,我都没有睡着。”

“我那时心里也很高兴。”代助仿佛正在呓语似的说。但平冈立刻打断了他。

“那时你为什么为我流泪?为什么发誓说要帮我和三千代撮合?既有今日,为何当时不随便应付一下就算了?我不记得自己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要让你这么狠心地向我复仇哇。”

平冈的声音颤抖着。代助的额上已聚满了汗珠,他像反驳似的说:“平冈,我爱上三千代小姐是在你之前哦。”平冈茫然若失地看着代助脸上痛苦的神色。

“那时的我跟现在的我不一样。那时听到你表露心意时,我觉得就算牺牲自己的未来,也要帮你达成愿望,这才是我当朋友的本分。那种想法是错误的。如果那时的我像现在这样思想成熟,应该就会好好考虑一下,可惜当时太年轻,也太蔑视自然。后来我想起当时的情景,心底总是充满悔恨,主要并不是为我自己,而是为了你。我真心觉得对不起你,但不是为了这次的事情,而是为了当时那种勉强自己去完成的侠义行为。我求求你,请你原谅我吧!我已尝到违背自然的苦头,在你面前跪地求饶了。”

代助的泪水落在膝盖上。平冈的眼镜也被眼泪弄得雾气蒙蒙。

“命中注定如此,又有什么办法!”平冈发出呻吟般的声音。两人这才抬头互相凝视。

“如果你有什么解决的办法,我愿意听听看。”

“我是该向你道歉的,没有权利说什么解决之道。应该先听听你的看法。”代助说。

“我没有任何看法。”平冈两手摁着脑袋说。

“那我就说了。能不能把三千代小姐让给我?”代助毅然决然地说。平冈的两手离开脑袋,手肘像两根木棒似的趴倒在桌上。就在这时,他说:“嗯,让给你。”

说完,不等代助回答,他又重复了一遍:“让给你!虽然我可以把她让给你,却不是现在。或许就像你看到的那样,我并不爱三千代,但我也不讨厌她。现在她正生着病,而且病得不轻,叫我把卧病在床的患者让给你,我可不愿意。如果等她病愈之后才交给你,那在她病愈之前,我还是她丈夫,有责任照顾她。”

“我已向你赔罪。三千代小姐也会向你请求饶恕。从你的角度来看,或许觉得我们是两个可恶的家伙……不论怎么向你道歉,可能都得不到你的原谅……不过,她现在病倒在床……”

“我懂你的意思。你是怕我趁她病着,就虐待她,拿她出气,对吧?我会做这种事吗?”

代助相信了平冈的话,并且打从心底感谢他。平冈接着又说:“今天既然发生了这种事,我身为世俗公认的丈夫,理应不再跟你来往。也就是说,我从今天开始就要跟你绝交。”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代助说着垂下脑袋。

“三千代的病我刚才也跟你说了,不能算是小病,今后谁也不知会发生什么变化。你一定也很担心她吧。但我们既已绝交,我也不能不提醒你,以后不论我是否在家,请你不要再到我家去了。”

“明白了。”代助一副惴惴不安的模样,脸颊的颜色也显得越发苍白。平冈站起身来。

“请你,再坐五分钟吧。”代助央求道。平冈又坐回去,却一直没说话。

“三千代小姐的病有没有可能突然恶化?”

“这……”

“连这一点信息都不能告诉我吗?”

“哦,应该是不需要这么担心啦。”平冈的语气十分沉重,好像要把气息吐向地面似的。代助心里难过得不得了。

“如果呀,我是说,万一会出现什么情况,能否在那之前,让我见她一面,只要见一面就够了。除了这件事之外,我再也没有别的请求。只有这唯一的乞求,请你答应我吧。”

平冈紧咬着嘴唇,不肯轻易作答。代助痛苦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把两只手掌拼命地揉来搓去,好像要搓掉手里的污垢似的。

“这个嘛,到时候再说吧。”平冈回答得有些艰难。

“那我经常派人前去打听病人的状况,可以吧?”

“那可不行。因为我跟你已经毫无瓜葛了。今后我若跟你有所交涉,大概只有把三千代交给你的时候了。”

代助像被电流打中似的突然从椅子上跳起来。

“啊!我知道了!你打算只让我看到三千代小姐的尸体!太过分了!你好残忍哪!”代助绕过桌边,走到平冈身边,右手抓着平冈的西装肩部,前后摇晃着嚷道,“过分!太过分了。”

平冈看到代助眼中恐惧得近乎疯狂的目光。他一面被代助摇得肩头乱晃一面站起身来。

“怎么可能?”说着,平冈用手压住代助的手。两人都露出中邪似的表情看着对方。

“你必须冷静。”平冈说。

“我很冷静。”代助答道,但这句话听起来却像从喘息中很吃力地冒出来似的。不一会儿,发作性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代助好像用尽了支撑全身的力量,重新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孔。

 

(1)  夜间专送信箱:当时因为电话还不普及,邮差在夜间也会送信。一般家庭除了挂在正门上面的信箱之外,另外还装置一个夜间专用信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