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过了四天,父亲又命代助到新桥为高木送行。这天一大早,代助被人从床上勉强叫醒,或许是因为睡眠不足的脑袋受了风寒的关系,待他到达车站时,感觉寒气似乎早已渗进发丝。刚走进候车室,梅子立刻提醒代助:“你的脸色好糟糕哇!”代助什么也没说,只取下头上的帽子,不时抚弄一下湿漉漉的脑袋,弄到最后,早上才分了线、梳得十分整齐的头发,已被他摸得一团糟。

走上月台之后,高木突然向代助提议:“怎么样?一起搭这火车到神户去玩玩吧?”代助只答了一声“谢谢”。等到火车即将发动时,梅子特地走到窗边呼唤佐川小姐,并对她说:“过几天,请你一定要再来玩哪。”佐川小姐在车窗里有礼貌地点点头,窗外的人却听不到她嘴里说些什么。送走火车后,全家四人重新走出验票口,各自分道扬镳。梅子想邀代助一起回青山老家,但代助用手扶着脑袋没答应。

代助上车后立刻回到牛込的住处,一进书房,当场仰面倒下。门野过来偷瞧了一眼,因为他早已熟知代助平日的习惯,也就不跟主人搭话,只抱起搭在椅上的外套,拿出房间。

代助闭眼思考自己的未来,究竟会变成什么样。照这样下去,恐怕非得娶个老婆不可了。到现在为止,他拒绝了不少新娘候选人,这次如果再不接受,父亲肯定不是撒手不管,就是勃然大怒,总之就是这两者之一。如果父亲撒手不管,从此不再催他结婚,那倒是再理想不过了。问题是,如果父亲大发脾气,那可就糟了。不过,代助又转念一想,身为一名现代人,明明是自己无意的对象,却又说“那就娶她吧”,这未免太奇怪了吧。眼前这盘左右为难的棋局令他反复踌躇,不知所措。

代助跟父亲不一样,父亲是个守旧的人,一旦拟订的计划,就算对象是“自然”,也得遵照父亲的计划运转,但是代助却认为,“自然”比任何人为的计划都更伟大。所以说,父亲现在违反代助的“自然”,强制执行父亲拟订的计划,这种做法就像被休的妻子,想用休书证明她跟丈夫的关系一样。但是代助根本不想跟父亲说明这番道理,要跟父亲理论是一项难度极高的工作。而且对代助来说,克服这种困难,并不会给自己带来任何好处,只会惹得父亲动怒,父亲绝不可能允许自己毫无理由地拒绝这门婚事。

在父亲和兄嫂三人当中,父亲的人格最令代助感到疑虑。就拿这次的婚事来说吧,他感觉婚事本身恐怕不是父亲唯一的目的。究竟父亲真正的想法如何呢?代助却没有机会一探虚实。代助并不认为身为子女的他,擅自揣摩父亲的心意有什么不对。因此,他也不认为世上众多父子当中,只有自己的遭遇最为不幸。只是这种疑虑令他非常不快,因为他发现,自己跟父亲之间的隔阂好像比从前更严重了。代助想象着,等到他们父子俩的隔阂发展到极端,关系就会断绝。他承认那种状态将会带来痛苦,但并不会痛苦到令他无法忍耐,倒是随之而来的财源断绝,才令他害怕。代助平日总觉得,如果一个人把马铃薯看得比钻石还重要,那个人一定没救了。但是如果触怒了父亲,万一父亲要跟自己断绝金钱关系,那就算自己心里万分不甘,也必须丢掉手里的钻石,赶紧咬住马铃薯。而他所能得到的补偿,只有“自然”的爱,而且被爱的对象,还是别人的老婆。

代助一直躺在那儿胡思乱想,但是想来想去,怎么也想不出个结论。正像他没有权利决定自己的寿命一样,他也不能决定自己的未来。同时,又像他大致能够估算出自己的寿命一样,他对自己的将来也能看出大概的轮廓。因此他一直拼命想要捕捉到那个轮廓。

此时,代助大脑里面的活动,只是零零碎碎地浮起了片段的幻影,就像薄暮时分飞出来吓人的蝙蝠。代助闭着眼睛,追逐蝙蝠翅膀制造的光影,不知不觉中,脑袋好像离开了被褥,向空中轻轻飘浮起来。从这时起,代助总算陷入几小时的浅睡。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突然传来敲钟的声音。代助还没意识到这是火警的信号,就先醒了过来。但他仍然继续躺着,并没从床上跳起来。对代助来说,在睡梦中听到这种声音,是很常见的事情。有时甚至当他恢复意识之后,钟声仍然响个不停。记得五六天前正在睡觉的时候,房屋一阵剧烈摇晃将他惊醒了。当时,代助的肩膀、腰部和背脊明确地感受到身体下面的榻榻米正在摇动。像这种睡梦中发生的心脏鼓动,经常在他清醒后持续不停。而每次碰到这种情况,他就像圣徒那样把手放在胸前,睁眼注视天花板。

代助今天也一直躺着,直到钟声完全从耳底消失,才从床上爬起来。走进起居室之后,他看到自己的早餐放在火盆旁边,上面罩着一块小竹帘。柱上的时钟已经指向十二点。老女佣似乎已经吃过午饭,正把手肘撑在装饭的木桶上打瞌睡。门野则不见踪影,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代助走进洗澡间,洗完了头发出来,独自在起居室的小膳桌前坐下,吃了一顿颇为寂寞的午餐,饭后,又重新回到书房。很久没碰书本了,他决定今天要花点时间念书。

代助拿起一本念了一半的外文书,打开夹着书签的那一页,这才发现前面的内容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在他的记忆里,这种现象可不多见。代助从学生时代起就爱念书,毕业后,他不仅不必忧虑生活,还可以随意买书阅读。他对自己拥有的这种身份,一直都很自豪。只要一两天没读书,他就习惯性地觉得自己荒废了学业。所以平日就算忙碌不堪,他也会想办法接近书本。有时他甚至觉得,自己唯一的本领就只有读书。

现在,他的脑中一片空白,他一面抽烟,一面把那读了一半的书本又往后翻了两三页。但为了弄懂书上究竟说了些什么,还有接下去写些什么,却令他绞尽了脑汁。这种过程不像搭渡船登上码头那么简单,他现在有点像是不小心踏进“道路甲”之后,又得立刻转向“道路乙”。不过代助还是耐着性子,强迫自己的眼球在那一页书上来来回回地转了大约两小时,转到最后,他再也受不了了。从某个角度来看,刚才读到的那堆铅字,确实具有某种意义并已刻印在他脑中,但是那堆铅字却完全没有渗进他的血肉,这种感觉有点像隔着冰袋嚼冰块,令他感到意犹未尽。

他把书本倒扣在桌上,心想,眼下这种状况是没法念书了,同时也觉得自己根本无法静下心来。目前最令他痛苦的,不是平日那种倦怠感,因为他的头脑现在并不是什么都懒得做的状态,而是一种必须做点什么的状态。

代助起身走向起居室,重新披上那件叠好的外套,又到玄关穿上先前丢在那儿的木屐,朝向门外奔去。这时下午四点左右,他跑下神乐坂之后,也不知要到哪儿去,便跳上第一辆映入眼帘的电车。车掌问他:“到哪儿?”代助随口说了一个地名,然后掏出皮夹。打开一看,上次把旅费给了三千代之后,还剩下一些,就放在第三层的底下。代助付钱买好车票,拿出剩下的钞票数了一数。

这天晚上,他一直待在赤坂一间有艺伎服务的私人会所,还在这儿听到一个有趣的传闻。据说有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跟前任男友发生关系,怀了对方的孩子,等到孩子快要出生时,女人却伤心得整日流泪。有人问她原因,女人回答说,因为我这么年轻就要生孩子,实在太悲惨了。这女人觉得自己陶醉在爱情里的时间太短暂,而母婴关系的压力却毫不留情地落在自己年轻的肉体上,因而感受到人世的无常。当然,这女人并不是一名良家妇女。她把全副精神都投进肉欲与爱情里,除了这两样东西,其他全不放在眼里。代助听了故事之后觉得,这女人的想法倒是蛮有意思的。

第二天,代助终究按捺不住,又前去拜访三千代。出门前,他先在心底打好了腹稿,决定告诉三千代,自己来看她,是因为一直很担心,上次给她那笔钱之后,不知道她是否告诉了平冈,如果说了,会不会在他们夫妻间引起什么风波?他还打算进一步解释,这份“担心”使他整天如坐针毡,总是在路上往来徘徊,走着走着,最后就走到三千代家来了。

从家里出来之前,代助把昨晚穿过的内衣、单层和服全都换成新的,连心情也随之焕然一新。户外正是温度计的度数逐日高升的季节,才走了几步,就觉得头顶的阳光炽热无比,又冷又湿的梅雨季可能一时还难以降临。代助今天的状态跟昨晚完全不同,看到自己的黑影落在阳光灿烂的空气里,心情十分低落。虽然头上戴了宽边草帽,心底却暗自期盼着:梅雨季快点降临就好了!其实只要再过两三天,那个季节就要来了。代助之所以觉得脑中阴沉沉的,似乎正是在预报梅雨即将来临。

来到平冈家门前时,代助那覆在晕眩大脑上的一头厚发,早已热得连发根都在喘息。进门之前,他先摘掉头上的草帽。玄关的格子门上了锁。他循着屋内的声响绕到后门,看到三千代正在跟女佣一起浆洗衣物。浆洗板竖着斜靠在仓库旁的墙上,三千代正从木板背后伸出纤细的脖颈,弯身把那皱巴巴的衣物细心地摊开拉平,这时,她突然停下手里的动作,转眼望向代助。过了好几秒,她都没说话。代助也呆呆地站在那儿。半晌,他才开口说道:“我又来了。”代助刚说完,三千代也举起湿淋淋的手向他摇了摇,转身便从后门往屋里奔去,同时还用目光示意代助重新绕回前门。三千代亲自从屋里走下脱鞋处,从里面打开格子门的门锁。

“是我不小心把门锁起来了。”三千代说。她的脸颊看起来有点发烫,或许是因为刚才一直在晴空下工作的关系吧。颊上的热气逐渐移向发际,平时总是显得十分苍白的部分早已微微渗出一些汗珠。代助站在格子门外望着三千代薄得几乎透明的皮肤,静静地等她打开大门。

“害你久等啦。”说着,三千代向旁边退了一步,像在示意代助进门。代助踏进屋里时,身体差点碰到三千代。走进客厅后,只见平冈的书桌前面规规矩矩地摆着紫色坐垫。代助看到那桌子的瞬间,心里突然涌起一丝厌恶。院里尽是还没翻过的硬土,只有泛黄的部分长了很长的杂草,看起来杂乱无比。

代助先按规矩,说了一堆客套话。“又在你忙碌的时候来打扰,真是不好意思。”他一面说,一面望着那毫无意趣的庭院,心中突然觉得,让三千代住在这种地方,真是叫人心痛。三千代把那指尖泡得有些肿胀的双手叠放在膝上说:“因为我太无聊了,才帮着浆洗衣物。”她所说的“无聊”,是指丈夫总是不在家,一个人守在家里,难以打发时间的无聊。代助故意开玩笑说:“你可真闲哪。”三千代却不像是要向他倾诉心中凄凉的样子,只见她默默站起来,走向隔壁房间。耳中传来一阵首饰箱铁环的撞击声,不一会儿,三千代拿着一个小盒子走回来,盒子外面糊着一层红色天鹅绒。她在代助面前坐下,打开盒盖,里面装着代助从前送给她的那枚戒指。

“这样可以了吧?”三千代像在道歉似的对代助说。说完,她又立刻走回隔壁房间,生怕被人发现似的偷偷拉开首饰箱,将充满纪念意义的戒指放回原处。之后,三千代重新回到客厅。代助对那枚戒指没有发表任何评论,眼睛看着庭院说:“你那么空闲的话,拔一下院里的草吧。如何?”说完,这回轮到三千代默不作声了。半晌,代助重新开口问道:“上次的事情,你跟平冈说了?”

三千代低声答道:“还没呢。”

“所以他还不知道?”代助反问。三千代说,本来是想当时就告诉平冈,但是平冈最近总是忙进忙出,整天不见人影,所以始终没有机会跟他说那件事。代助当然相信三千代没有说谎,但只需花费五分钟就能跟丈夫说明的事情,为何拖到今天还没开口?肯定是三千代心里有什么难言之隐吧。而自己,则是让她在平冈面前变成有话不能明讲的罪魁祸首。即便如此,代助并不觉得自己需要受到良心谴责。或许从法律制裁的角度来看,平冈并没有责任,但是从自然给予的制裁结果来看,平冈确有不容推卸的责任。代助又向三千代打探平冈近来的行踪,三千代仍像平时一样不肯多说什么。但很明显,平冈对待妻子的态度已跟新婚时完全不同。其实,当初他们夫妇重新回到东京时,代助早已看出这一点。之后,代助虽不曾直接询问夫妻两人各自的想法,但夫妻之间的关系却一天天加速恶化。

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如果夫妻间的隔阂是因代助这个第三者而起,或许代助便会更加谨言慎行。但是根据代助的悟性来看,却又觉得没有这种可能。代助把眼前这种结果的部分原因归咎于三千代的病,他认为是夫妻间肉体关系出了问题,才使丈夫的精神方面受到影响。而另一个原因,则是他们夫妻间的孩子一出生就夭折了。除此之外,平冈整日在外游荡,也是原因之一。还有,作为一名公司职员,平冈却被赶出了公司。最后一个原因,则要怪平冈生活放荡造成的经济拮据。总而言之,现在的状况是“平冈娶了不该娶的人,三千代嫁了不该嫁的人”。想到这儿,代助觉得非常心痛,后悔自己当初答应平冈的请托,帮他说服了三千代。然而,代助做梦也没想到,事实是因为三千代的心越来越靠近代助,平冈才会开始疏远自己的老婆。

在此同时,代助也无法否认,正因为他们夫妻目前处于这种关系,自己对三千代的爱意才会越来越强烈。三千代嫁给平冈之前,代助跟她之间发展到什么程度,暂且不提,但他对现在的三千代绝不是无动于衷。他觉得生了病的三千代比从前的三千代更引人怜爱,失去孩子的三千代比从前的三千代更叫人心疼,在丈夫面前失宠的三千代比从前的三千代更让人同情,生活日渐困顿的三千代比从前的三千代更令人怜悯。然而,代助却没有胆量从正面出击,叫他们夫妻永远分手,他对她的爱情还没有热烈到那种程度。

眼下,三千代面临的最大难题还是经济。从她的话中可以听得出来,平冈并没把自己赚来的那点钱交给她做生活费。代助认为,这件事,无论如何也得先帮她解决。

“我去找平冈,跟他好好谈谈吧。”代助说。三千代露出凄凉的表情看着他。但是代助心里很明白,关于这个问题,处理得好,当然啥事也没;若是处理得不好,就只会给三千代带来麻烦,所以他没法坚持非由自己出面不可。三千代重新站起来,到隔壁房间取来一封书信。信纸装在浅蓝色信封里,是她父亲从北海道寄来的。三千代从信封里拿出一封长信交给代助。

信里写的全是她父亲遭遇到的不堪,譬如生活里的不如意、物价涨得活不下去、举目无亲的凄苦、想前往东京却无法成行等等。读完了信,代助细心地卷起信纸,交还给三千代,这时她眼中已经满是泪水。

三千代的父亲曾经拥有一些土地,也算得上薄有资产。日俄战争时,他听信别人推荐,开始做起股票生意,结果却输光了钱。最后只好横下心肠,把祖上留下的土地全数卖光,移居到北海道。今天读到这封信之前,代助从未听闻三千代的父亲离去后的消息。她哥哥还活着的时候,最常跟代助说的一句话就是“亲戚这东西有也等于没有”。结果现在就像他说的,三千代能够依靠的,只有父亲和平冈了。

“你真是令人羡慕。”三千代眨着眼皮说。代助没有勇气否认。半晌,三千代又问:“怎么?你还不打算结婚吗?”听到这个问题,代助也不知如何作答。

他默默地望着三千代,看着看着,女人颊上的血色逐渐退去,看起来比平日更加苍白。代助这时才发现,自己跟三千代再继续相对而坐是很危险的。因为就在刚才这两三分钟之间,发乎自然情意的交流正无意识地驱使他们越过了应守的规范。代助原先已有心理准备,即使踏过了那条线,他也能不动声色地退回去。平日阅读西洋小说时,看到故事里那些男女所说的情话,那么露骨又放肆,直接而浓烈,代助总是难以理解。若是直接阅读原文,他还能勉强读下去,但若翻译成日文,就太令人倒胃口了。所以他从来不曾打算利用这些外国台词,来拉近他跟三千代的关系。至少,他觉得他们之间只用平常的词句就已足够,只是,在这种交流过程中,却潜伏着不知不觉从这一点滑向那一点的危险。而现在,代助就在危险关头努力地停下脚步。告辞回家时,三千代送他到玄关。

“我快要寂寞死了,别忘了再来看我呀。”她说。女佣仍在后面浆洗衣物。代助出门迈向大路,摇摇晃晃地走了一百多米。尽管他明白自己已在紧要关头及时止步,但他,心里却连半点欣慰也没有。然而,若问他是否心生后悔,早知如此,不如继续坐下去,然后顺其自然地把话说完?说实在的,他倒也没这种想法。现在回想起来,不论在刚才那个紧要关头离开,或是再过五分或十分钟才告辞,结果都一样。他现在才觉得,自己跟三千代的关系已经比上次有所进展。不,其实上次见面时,已有相当的进展。代助开始顺着时间回顾自己跟三千代的过去,不论哪个瞬间,都能看到两人之间燃出的爱情火花。回忆到最后,他发现三千代嫁给平冈之前,等于早已嫁给了自己,这个结论就像一块重物似的,突然砸进他的心底。代助的脚步被那重物砸得摇来晃去,几乎无法站稳。走进家门的时候,门野向代助问道:“您的脸色好糟糕哇。发生了什么事吗?”代助走进浴室,拭净了苍白额头上的汗水,再把头发浸在冷水里,浸了好长一段时间。

之后接连两天,代助都没出门。第三天下午,他搭上电车到报社找平冈。代助已下定决心,要帮三千代跟平冈当面详谈。他把名片交给报社的伙计之后,在门房里等候着。房间里满是灰尘,正在等待的这段时间,代助再三从袖管里掏出手帕捂住鼻子。不一会儿,终于有人过来领他前往二楼的会客室,但这儿也是个阴暗狭窄的房间,不但空气不流通,还又闷又热。代助掏出烟,抽了一根。一扇写着“编辑室”的房门,自始至终一直敞开着,只见熙熙攘攘,不断有人进出。不一会儿,代助想要约见的平冈也在门口出现了。他穿着代助上次看过的那身夏季西装,戴着和上次一样漂亮的衬领和袖扣。“啊!好久不见。”平冈说着,走向代助面前。他看来似乎很忙。代助被迫般地站起来,两人站着聊了几句,但这时刚好是编辑最忙的时段,根本无法细谈,代助便问平冈什么时候有空。平冈从口袋里掏出怀表看了一眼。

“真不好意思。那可否请你过一小时之后再来?”平冈说。代助便拿起帽子,从那又黑又脏的楼梯重新走下来。到了报社门外,刚好外面吹起了阵阵凉风。

代助漫无目的地在路上闲逛,同时也在心里盘算,等一下见到了平冈,该如何切入正题。他觉得最重要的,是帮三千代寻求一些慰藉,就算只有一点点也好。他知道自己做这件事,很可能会惹恼平冈。代助心里也已预料,这件事倘若搞得不好,最糟的结果就是必须跟平冈绝交。然而,事情要是搞到那个地步,他又如何能救三千代?对于这一点,代助却没想出任何办法。他既没有勇气要求三千代,让两人之间的关系更进一步,也无法不让自己为三千代做些什么。所以他今天来找平冈,与其说是理智想出的妥善对策,不如说是爱情旋风卷起的冒险行动。这种做法跟他平日的作风完全不同,但是代助没发现这一点。一小时后,他又站在编辑室外等候。不一会儿,代助就跟着平冈一起离开了报社。

两人绕进小巷,走了三四百米,来到一户人家门前,平冈领先走了进去。只见客厅的檐下吊着狼尾蕨盆栽,狭小的庭院地面刚洒过水,看起来湿漉漉的。平冈一脱掉外套,立刻盘腿坐下。代助倒不觉得太热,拿起团扇扇几下也就够了。

两人先从报社的工作聊起。“这一行虽然很忙,却是个轻松愉快的好差事。”平冈说,语气里完全没有懊悔。代助调侃道:“那是因为你没什么责任感吧。”平冈露出严肃的表情为自己辩解着,并向代助解说为何今日的报纸事业竞争最为激烈,也特别需要头脑敏锐的人才。

“原来如此,只会摇笔杆,是没法胜任的吧。”代助并无半点感佩的样子。

“我负责经济方面的新闻。光是这个分野,就挖到好多有趣的事情。对了,我把你家公司的内幕也写点出来怎么样?”平冈说道。

代助根据平时的观察,早已料到会有这种情况出现,所以听了平冈这话,一点也不觉得讶异。

“写出来也挺有意思呀。不过,请你要公平处理。”代助说。

“我当然不会乱写啦。”

“不,我的意思是说,不要只写我哥哥的公司,应该一视同仁,全都写出来。”听了这话,平冈露出别有用意的笑容。

“只有一个日糖事件也不够看嘛。”平冈说得很含糊,好像嘴里咬着什么东西似的。代助喝着酒没说话。代助想,照这样谈下去,大概很快就僵住了吧。不料,平冈或许刚好想起什么相关企业界的内幕,或是受到了其他启发,他突然开始在代助面前添油加醋地谈起大仓组(1) 在中日甲午战争时的传闻。据说,当时大仓组本该在广岛供应陆军几百头牛作为军粮。但是公司每天缴上去几头牛,到了晚上,又悄悄地把牛偷回来,第二天,再不动声色地把同样的牛缴给军中。也就是说,陆军官员每天买进的,都是同样的几头牛。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件事终于东窗事发,于是陆军官员买来牛之后,立刻在牛身上烙下印记。这件事大仓组却毫不知情,照样又把牛偷了出去,第二天再大模大样牵牛进来,这下才终于被抓个正着。

听着平冈的叙述,代助觉得,若从当时现实社会的角度来看,这段故事不愧是现代笑闹剧的代表作。接着,平冈又向代助描述政府对于社会主义分子幸德秋水(2) 有多恐惧。据说,幸德秋水家的前前后后,日夜都有两三名巡警负责监视,有一段时间,甚至还在他家前后撑起帐篷,偷偷躲在帐篷里面监视,每当秋水走出家门,立刻就会有巡警跟在后面。万一不小心跟丢了,那可等于发生了十万火急的意外事件,整个东京市顿时陷入一片混乱,所有警察都在忙着打电话交换情报,一下说“现在出现在本乡”,一下又说“现在到神田来了”。新宿警察局光是为了监视秋水一个人,每月的花费就高达一百元。据说秋水有位开糖果店的朋友,只要他在路上摆摊子捏糖人,穿白制服的巡警马上就会跑来关心,甚至还将鼻子凑到他做的糖人前面乱闻,让他根本没法做生意。

但是这段传闻听在代助耳里,并没产生什么惊人的回响。

“也可以算是另一种现代笑闹剧的代表作吧?”平冈用代助刚才说过的话反问代助。“大概吧。”代助说着,露出笑容。他原本对这种事就没什么兴趣,今天也不想像平日那样闲话家常,所以关于社会主义什么的,他就没再接腔了。其实刚才平冈嚷着要找艺伎来服务,也被代助勉强回绝,主要也是因为这个理由。

“不瞒你说,我今天来,是有话要对你说。”代助终于说出这句话。不料平冈一听这话,立刻脸色大变,眼中露出惶恐不安的神情看着代助。

“那件事,我老早就在想办法了,可是现在实在无能为力。请你再宽限几天吧。为了报答你,关于令兄和令尊的事情,我现在也压着没有写呀。”听到平冈突然说出的这段话,代助倒不觉得莫名其妙,而是升起一种憎恶的感觉。

“你变了很多嘛。”代助嘲讽平冈说。

“我也跟你一样,变得面目全非了。咱们这样磨嘴皮,也无济于事。所以说,还是请你再给我一点时间。”说完,平冈脸上露出勉强的笑容。

代助早已打定主意,不管平冈今天说什么,他得将自己该说的都说出来。现在若是重要的话还没说,就先向对方解释,自己不是来讨债的,平冈肯定会做出其他联想,这对代助也是一件麻烦事。所以现在平冈虽然误会了自己的意思,代助决定就让他继续误会下去,总之,他要按照自己的想法表明态度。不过,最让代助感到棘手的是,若是平冈知道他不顾家小的事,其实是三千代告诉代助的,或许会给三千代招来麻烦也不一定。然而,若是不挑明了问题症结跟他谈,不论代助提出多少建议与忠告,都是白搭,想到这儿,代助只好绕着圈子说道:“看来你最近常到这种地方来啊,跟他们这儿的人都很熟了嘛。”

“我不像你手头那么阔绰,也没办法一掷千金,但交际应酬又省不了,我这也是没办法呀。”说着,平冈用熟练的手势抓起小酒杯,送到嘴边。

“虽然这不关我的事,但你家里的日常收支能应付得过去吗?”代助心一横,决定直接导入正题。

“嗯。哦,还好吧。”说到这儿,平冈突然显得无精打采,回答得非常无力。

代助也不好继续追问,只好换个话题:“平常这个时候,你已经回家了吗?上次我到你家去,好像你都很晚才回家。”听了这话,平冈好像仍然不想面对问题。

“哦,有时回家,有时不回,因为工作时间不规律嘛。也没办法啦。”平冈的暧昧语气似乎在为自己辩解。

“三千代小姐会很寂寞吧?”

“不会,她没问题的。那家伙也变了很多哦。”说完,平冈抬眼看着代助。代助从那双眸子里看到一种令人难以理解的恐惧。代助想,说不定,这对夫妇的关系已经无法修复了吧?如果夫妻俩将被自然之斧砍成两半,那么,等待在自己面前的未来,就将是一场无法回头的命运。因为他们夫妻俩的距离越走越远的话,自己就得相对更加靠近三千代。想到这儿,代助当场冲动地嚷道:“胡说八道!再怎么变,也只是年龄日增的改变。你还是尽量早点回家,多陪陪三千代小姐吧。”

“你是这么想的吗?”说完,平冈猛然吞下一口酒。

“我是这么想的,任谁都只会这么想,不是吗?”代助不加思索,立刻答道。

“你以为三千代还是三年前的那个她吗?她已经变了很多哦。哎呀!她改变太多了。”平冈说完,又猛地喝下一口酒。代助不禁心跳加快起来。

“没变哪!我看到的她,跟从前完全一样,一点也没变呀。”

“但我就是回到家,也觉得闷得慌,又有什么办法?”

“不可能的。”平冈又睁大了眼睛看着代助。代助感到有点窒息,却完全没有做贼心虚的感觉。他只是因为一时冲动,才说出这番一反常态的意见,但他心底坚信,自己说出这些话,全都是为了眼前的平冈。三年前,平冈跟三千代在他的撮合下结为夫妇,当时代助之所以奔走周旋,只因他在无意识中想做最后一次努力,企图从他跟三千代的关系中解脱出来。至于他跟三千代的那段关系,代助从未糊涂到想对平冈隐瞒。他现在之所以敢对平冈表现出不信任的态度,主要是因为他过分地自认高尚,并且过分地高估了自己。

半晌,代助重新恢复了平日的语气说:“不过像你这样整天都在外面鬼混,当然开销就会增加,也因此而影响到家庭的经济状况,才会觉得家里没意思,不是吗?”

平冈把白衬衣的袖子卷到手肘处说:“家庭?家庭也不是什么不得了的宝贝。会把家庭看得那么重的,只有像你这种还没成家的光棍。”

听到这话,代助觉得平冈实在令人厌恶,现在若是能把自己心里的话摊开来说,他真想一股脑地说清楚:“你这么讨厌家庭,也行啊。那我可要把你老婆抢走啰。”然而,他跟平冈的交谈要走到这一步,还得经过很多步骤,所以他打算再从外围试探一下平冈的内心。

“你刚回东京时曾经教训过我,叫我找些事做。”

“嗯。然后听到你那种消极的想法,我真是大吃一惊。”代助相信平冈真的非常惊讶。当时,平冈热切地渴望自己有所作为,简直就像个发高烧的病人。但他所期待的结果是什么,代助却不太清楚。究竟是希望得到财富?名誉?还是权势?或者只是一心只想有所作为?

“我这种精神萎靡的人说出那种消极的意见,也是很自然的吧……我这个人,虽然有自己的想法,却不会强加于人。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的想法,而我的想法也只适用于我自己。所以我绝不会把上次那种想法强加在你身上,强迫你怎么做。当时你那种意气风发的态度,令我钦佩,而你也是个充满干劲的人,就像你当时表现的那样。所以我期待你务必有所作为。”

“我当然是想大干一场的。”平冈只回答了一句话,没再说下去。代助不禁从心底升起一丝疑虑。

“你是想在报社好好儿干一场?”

平冈犹豫了几秒,才态度明确地说,“只要我还在报社,就打算在报社好好儿干。”

“那我就明白了。因为我现在问的,并不是你这辈子要做什么大事业,有你这个回答,也就足够了。只是,报纸能让你做出什么有意义的事业吗?”

“我想应该可以。”平冈回答得轻松简要。两人的谈话进行到这儿,内容始终维持在抽象层面,代助虽然听懂了字句上的意义,对于平冈心中的真意,毫无把握。不知为何,代助总觉得自己好像在跟政府要员或律师谈话。于是他心一横,决定先玩弄一下恭维人的手段,便谈起了“军神”广濑中校(3) 的往事。这位广濑中校在日俄战争时,因为参加封锁队(4) 阵亡而被当成偶像受人讴歌,最后还被尊崇为“军神”。然而战争结束到现在也不过四五年,今天还会提起“军神”广濑中校的人,几乎一个也没有。可见英雄的消亡,也不过就在眨眼之间。所谓的英雄,通常只是某个时代的重要人物,虽然名气响亮,却也是活在那段现实当中,等到关键时刻一过,英雄的资格便被世人逐渐剥夺。日本跟俄国开战的那段关键时期,封锁队的地位虽然举足轻重,但等到和平一降临,国家进入百废待举的时期,就算有一百个广濑中校,也只是一百个普通人而已。世人对待英雄也像对自己身边的凡人一般,是很势利的。所以说,就算是英雄人物的偶像,也必须经常进行新陈代谢与生存竞争。代助向来都不认为英雄值得追捧,但是面前若有一位既有野心又充满霸气的好男儿,他觉得这名男子不必倚仗瞬间即逝的刀剑,而应该凭借永恒的如椽之笔,以这种方式成为英雄,才能历久不衰。而报社也正好就是这种代表性的事业典型。

说到这儿,代助突然发现,自己原想恭维平冈一番的,现在竟说出这段青涩的台词,不免有点啼笑皆非,便不再往下说。而平冈也只答了一句:“不敢当,多谢了!”而从这句话里也能听出,平冈对代助既无责怪也无感激。

代助觉得自己似乎过于低估了平冈,不免有点心虚。老实说,他原本的计划是先从这个题目引起平冈的共鸣,再乘胜追击,转移焦点,把话题拉回刚才说到的家庭问题上去。而现在,他才从这条不切实际又极为艰难的远路起点踏出去没几步,就立刻遭到挫折,无法前进了。

这天晚上,代助虽然最后向平冈啰唆了半天,却毫无收获地跟他分手。从结论来看,代助甚至连自己为何跑到报社找平冈,都说不出个所以然。若从平冈的角度来看,可能更是莫名其妙吧。但是直到代助告辞返家为止,平冈也没问他究竟为何跑到报社来找自己。

第二天,代助独自在书房里反复琢磨昨晚的情景。昨晚跟平冈谈了两小时,只有在为三千代辩解时,自己才比较认真严肃。而且那份认真,也只是指自己的动机,至于从自己嘴里说出的字句,全都是信口开河,随便乱讲。从更严格的角度来看,甚至可说是满嘴谎言。而就连他现在自觉认真的动机,其实也只是一种拯救自己未来的手段而已。对平冈来说,这动机根本不含一丝真挚,昨晚谈到的其他话题,也全都是事先设计的策略。代助打一开始,就想把平冈从他现在所处的地位,推向自己期待的位置。所以,结果当然就只能对平冈一筹莫展。

如果自己不顾一切提到三千代,并且毫不客气地从正面切入,那就能把话说得更透彻,肯定能让平冈心生畏惧,把话听进去。但是万一处理不好,却会给三千代带来麻烦,也可能会跟平冈大吵一架。

代助就在不知不觉中,采取了安全无力的做法,失去了跟平冈谈判的勇气。如果自己一方面用这种态度面对平冈,一方面又为三千代的命运感到不安,觉得根本不能将她托付给平冈,那就只能说,他厚颜无耻地犯了一种错误,名字叫作荒谬的矛盾。

代助常对从前的某些人感到羡慕,那些人明明是以利己为出发点,却因头脑不清而坚信自己的出发点是为了他人,他们用哭闹、感叹或刺激等方式,逼迫对方按照自己的意思办事。代助觉得,如果他也像那些人那样糊涂,做事不那么瞻前顾后,说不定现在对昨晚的会谈就会比较满意,而且会谈也可能得到令人称心的结果吧。他经常被别人——尤其是父亲——评为“缺乏热诚的家伙”。但他自己剖析得出的结果却是另一种看法:任何人的动机和行为,都不可能永远因充满热诚而变得高尚、真挚或纯真。人类的行为和动机,其实是属于层次更低的东西。会对这种低层次的东西表现出热诚的人,不是行事莽撞的低能儿,就是想借由标榜热诚来抬高身份的骗子。

所以说,代助表现的这种冷漠,虽称不上是人类的一大进步,却完全是他深入剖析人类而得出的结果。正因为他已细细回味过自己平日的动机与行为,深知其中隐含着圆滑、草率,而且通常还包含着虚伪,他才不想怀抱热诚去做任何事。他还对自己这种看法绝对深信不疑。

现在,代助面临的难题是,不知自己应该何去何从。他跟三千代的关系究竟要顺其自然,勇往直前?或是朝着完全相反的方向,返回浑然无知的从前?现在若不做出决断,他觉得整个生活都会变得毫无意义。除了以上两个选项之外,其他任何一条路都只是彻头彻尾的虚伪,虽然对社会来说,全都是安全的选项,但对自己来说,却都只能反映自己的无能。

代助认为自己跟三千代的关系是天意的安排……他也只能把这种关系看成天意……他深知听任这种关系发酵下去,将带给自己社会性的危险。通常,这种合乎天意却违背人意的恋情,都要等到当事人死了之后,才能得到社会的认可。他又想到自己和三千代,万一他们也发生了悲剧……想到这儿,代助不禁浑身战栗。

代助也从相反的角度想象过自己跟三千代永不再见的状况。到了那时,他就不能继续顺从天意,而必须为自我意志而牺牲。代助甚至还想到,作为牺牲的手段,他将答应父亲和嫂嫂极力推荐的婚姻。等到自己接受了这门婚事,所有的人际关系都将重新洗牌。

 

(1)  大仓组:由大仓喜八郎(1837—1928)于明治、大正时期创设的财阀集团,靠中日甲午战争、日俄战争发了战争财而成长的综合商社。第二次世界大战后倒闭。

(2)  幸德秋水(1871—1911):日本明治时代的记者、思想家、社会主义者、无政府主义者。本名幸德传次郎。

(3)  广濑武夫(1868—1904):日本海军军人。日俄战争时参加封锁旅顺港任务而战死。他最后弃船时,冒着生命危险搜寻失踪的部下,因而被日本人讴歌为军人楷模。

(4)  封锁队:日俄战争时,日本海军成立了一支“封锁队”,故意将船只击沉在旅顺港内,以阻止俄国舰队驶出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