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助觉得嫂嫂的逼近令他畏惧,而三千代的诱惑则令他害怕。眼前这时节,距离出门避暑的日子还早得很,但他已对所有娱乐活动失去了兴致,就算打开书本来看,却连自己的影子遮住了书上的黑字都没感觉。代助静下心来细细思量着,但是思绪却像莲藕的细丝,怎么也拉不断,再回头瞧瞧那些已被拉出来的,全都是些令人心惊胆战的东西。想来想去,想到最后,连代助都觉得这样胡思乱想的自己很可怕。为了让自己苍白的大脑像奶昔搅拌器那样转动起来,代助决定暂时出门旅游一段日子。最初,他打算到父亲的别墅去,但又想到,就算到了那儿,仍然会受到来自东京的袭击,就跟留在牛込的家中没有两样。于是,他买了一本《旅游指南》,开始研究自己究竟该到哪儿去。想来想去,天下竟好像没有一个可去的地方。但他心里决定无论如何也得出趟远门,出门之前,还是先准备妥当旅行用品吧,代助想,所以就搭上电车前往银座。午后的大街上,清爽的凉风迎面吹来,代助先到新桥的劝工场(1) 逛一圈,接着又悠闲地顺着大路,朝着京桥方向走去。这时映在代助眼里的远处房舍,全都是平面图案,就跟话剧舞台的背景一样。蔚蓝的天空也像直接涂在屋顶上方似的。代助走进两三间专卖中国货的商店,随意逛了一会儿,买了一些必需品,其中还包括一瓶价格颇贵的香水。正要转身走到“资生堂”买牙膏,店里的年轻伙计拿出自家制造的牙膏频频推销,代助已说不要了,店员还是不肯放弃,最后,代助只好一脸不快地走出店门。他夹着包好的商品,一直走到银座附近,绕过大根河岸(2) ,再从锻冶桥走向丸之内。他漫无目的地朝着西方前进,一面想着:“或许这也可以算是一趟简单的旅行。”走着走着,代助觉得全身累得再也走不动了,很想找辆人力车坐回去,却一直找不到,最后只好搭乘电车回家。刚踏进家门,代助看到玄关外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双鞋,看起来像是诚太郎的,便转头问门野,门野说:“呀,是哦。从刚才起就一直在等您呢。”代助立刻走进书房,看到诚太郎坐在自己的大椅子上,正在书桌前阅读《阿拉斯加探险记》。桌上除了茶盘,还有一盘荞麦馒头。
“诚太郎,干嘛呢?趁主人不在的时候跑来吃好东西呀。”代助说。诚太郎听了露出笑容,先把那本书塞进口袋,之后才站起来。
“你就坐那儿吧,没关系啦。”代助说。但诚太郎还是离开了代助的椅子。代助又像平日一样拉着诚太郎跟他开玩笑。诚太郎也对代助上次在歌舞伎座打了几次哈欠记得很清楚。叔侄俩彼此调侃一番之后,诚太郎又提出上次的疑问:“叔叔你什么时候娶新娘啊?”
原来诚太郎这天是被父亲派来当信差的。父亲叫他传话说:“明天上午十一点之前回老家一趟。”代助一听,觉得父兄老是这样动不动就把自己叫去,实在够烦人的,便露出有点生气的表情对诚太郎说:“什么!这太过分了吧?也不说是什么事,就随便把人叫去。”
诚太郎听了这话,依然一副笑嘻嘻的表情。代助便换个话题,不再提起这事。他们叔侄俩都有兴趣的共同话题,就是报上刊登的相扑比赛结果。
晚饭的时候,代助叫诚太郎吃了饭再走,但是诚太郎说他还有功课要预习,说完,便要告辞回家。临走之前,他又问代助:“那叔叔你明天不来吗?”
代助没办法,只好答道:“嗯,还不一定。叔叔说不定要出门旅行,你回去就这样说吧。”
“什么时候去?”诚太郎反问。代助说:“今天或明天吧。”诚太郎这才无话可说,转身走向玄关,刚走到脱鞋处,又突然回头问道:“要到哪儿去呢?”他抬头看着代助。
“哪里?我怎么知道。随便到处逛逛吧。”代助说。诚太郎又嘻嘻地笑起来,拉开木格门走了出去。
代助本想这天夜里就出发,叫门野先把长方形手提包里面清理一下,再把随身物品装进提包里。门野在一旁满怀好奇地看着代助的皮包。
“要不要我帮忙?”门野站着问道。
“不,不用。”代助否决了门野的建议,同时拿出已经装箱的香水瓶,撕掉封条,拔开瓶塞,放在鼻孔下面嗅了嗅。门野不太高兴似的退回自己的房间,但是过了两三分钟,他又跑出来提醒代助说:“老师,要不要和车夫说一声?”
代助把皮包放在面前抬头说道:“对!叫他再等一下吧。”代助转头望向庭院,微弱的阳光正在树墙转角的顶端闪耀。“我得在半小时内决定目的地。”
代助望着室外想着。反正先找一趟时间最合适的火车搭上去,火车开到哪儿,我就在哪儿下车。明天来临之前,我就先住在那儿。代助打算一面在那儿度日,一面等待新的命运来捕捉自己。不用说,他身上的旅费是不够的。如果住进配得上他身上的旅行服饰的旅馆,恐怕根本不够他住一星期。但是对于这方面的问题,代助一点也不在乎。他打算等钱快花光的时候,再叫家里寄给他。更何况这次出门旅行,原本就是为了改变一下身边的景色,代助决定不要过得太奢侈。到时候如果兴致不错,甚至还可以雇个脚夫,自己跟着走上一整天也没问题。
他又重新摊开那份《旅游指南》,仔细察看那些琐碎的数字。看了半天,还是无法做出决定,思绪却又飞到了三千代身上。代助突然很想再看她一眼。他希望跟三千代见一面之后再离开东京。手提包等到晚上再来整理也不迟,只要明天一早能提着出门就行了。想到这儿,代助匆匆走出玄关。门野听到他的脚步声,立刻飞奔出来。代助身上穿着日常的居家服,正要把帽子从挂钩上拿下来。
“又要出门哪?是去买什么东西吗?不然我帮您买吧?”门野吃惊地说。
“今晚不走了。”说完,代助便走出家门。屋外已是一片漆黑,点点繁星似乎正在美丽的夜空逐渐增加,夜风拂袖而来,令人心情舒畅。然而,代助却迈着大步正在向前赶路,还没走上两三百米,就累得满头大汗。他摘掉头上的鸭舌帽,夜露直接滴在黑发上,他一面向前走,一面不时用力扇着帽子。
来到平冈家附近时,只见屋内的人影像蝙蝠似的无声地来回晃动,油灯的亮光透过粗陋的板墙缝隙,投射在门前的路上。三千代正在灯光下读报纸。“怎么现在还在看报纸?”代助问。
“正在读第二遍呢。”三千代答道。
“这么空闲哪?”说着,代助把坐垫拉到拉门的门框上,半个身子伸出回廊靠在纸门上。平冈不在家。三千代说:“我刚从公共澡堂回来。”代助放眼望去,只见三千代的膝旁还放着一把团扇,脸颊看起来比平日更显红润。“他马上就回来了,你多坐一会儿吧。”三千代说完,走向起居室去给代助泡茶。她今天梳着洋式发髻。
然而,平冈一直没有回来,全然不像三千代说的那样。“平日总是这么晚回来吗?”代助问。“嗯,可以这么说吧。”三千代微笑着回答。代助从她的微笑里看出某种寂寞,他抬起眼,正面凝视着三千代的脸孔。三千代突然拿起团扇,在袖管下面扇来扇去。
代助对平冈的经济状况一直很挂心,便直接问道:“最近生活费不太够吧?”
“是呀。”三千代说着,又像刚才那样笑起来,但是看到代助没有马上接口,三千代主动问道,“被你看出来了?”说着,她放下手里的团扇,展开刚泡过热水的纤纤玉指,伸到代助面前,手上既没戴代助送的那个戒指,也没戴其他戒指。代助无时无刻不把自己送给她的那个纪念品放在心底,所以立刻明白她那动作的意义。三千代收回双手的瞬间,脸上突然泛起红晕。
“我也是出于无奈。请你原谅。”听了这话,代助心底不禁涌起无限怜爱。这天晚上一直到九点左右,代助才离开平冈家。临走前,他掏出皮夹里所有的钱交给三千代。当时他可是花费了不少心思。代助先佯装平静地在胸前打开皮夹,数都没数,就把里面所有的钞票抽出来放在三千代面前。“来!你先拿去用吧。”他说。三千代生怕被女佣听到似的低声说:“这……”说着又把两臂往自己身边缩。但是代助也无法再抽回自己的手了。
“那枚戒指你都收了,这不是跟那东西一样吗?就当我又给你一枚纸戒指吧。”代助笑着说,三千代仍然踌躇低语着:“这也太……”“你是怕平冈责备吗?”代助问。三千代也不知平冈究竟会生气还是会高兴,依然扭扭捏捏地不肯收钱。代助便出主意说:“如果会骂你的话,不要让他知道就好啦。”但三千代还是不肯收下。代助已经掏出去的东西,当然不能再收回来,只好把身子凑向三千代,手掌伸到她胸前,同时把脸孔贴近到她面前三十厘米的位置,用坚决的语气低声说道:“没关系!收下吧。”三千代向后躲闪了一下,好像要把下巴塞进衣领里去似的,然后才默默地伸出右手。钞票便落在她的手心。这一瞬间,三千代的长睫毛一连眨了几下,便把手掌里的东西塞进腰带里。
“我会再来拜访。替我问候平冈。”说完,代助走向屋外。穿过大街,拐进小巷后,四周又陷入黑暗。代助好像刚做了一个美梦似的踏过黑夜的道路,不到三十分钟,他就回到了自己家门口,但他并不想走进去,于是又顶着满天星斗,继续在寂静的富户宅院区内往来徘徊。代助想,我大概走到半夜都不会觉得累吧。就这样边走边想,又来到自家门口。院内一片寂静,门野和老女佣似乎在起居室里闲聊。
“您回来得好晚哪。明天要搭几点的火车?”代助刚踏进玄关,门野立刻走上前来询问。
“明天不去了。”代助微笑着说完,走进自己的房间。屋里已经铺好了被褥。代助取出刚才拔掉瓶塞的香水,倒了一滴在枕头上,却觉得意犹未尽,又端着瓶子在四个屋角各洒上一两滴。这样尽兴折腾一番之后,才换上白色浴衣,钻进崭新的小搔卷棉被(3) 一面嗅着玫瑰花香一面走进梦乡里,安安稳稳放平了手脚。
第二天,代助睁开眼睛时,太阳已高高升起,不断闪动的金光照射在回廊边。枕畔放着两张叠得整整齐齐的报纸。门野究竟什么时候进来拉开雨户(4) ,又什么时候送来报纸,代助竟然一无所知。他用力伸个懒腰,才从棉被里爬起来。正在浴室擦拭身体时,门野慌慌张张地跑来报告说:“令兄从青山那边过来了。”
代助嘴里应道:“我马上过去。”手里仍在仔细地擦拭身体。他心想,反正客厅那边说不定还在打扫,我也没必要急着跑出去。所以他跟平日一样,不慌不忙地把头发分向两边,刮了胡子,这才慢吞吞地走回起居室。早饭当然是不好意思慢慢享用了,代助站着喝了一杯红茶,用毛巾擦了擦嘴角的胡子,便立刻丢下毛巾走向客厅。
“哦!哥哥。”代助打了一声招呼。哥哥跟平时一样,手里夹着一根没点火的深色雪茄,表情平静地捧着代助的报纸正在阅读。
他一看到代助便问:“这房里香味好浓啊。是你的头发吗?”
“看到我的脑袋之前就有香味了吧?”代助答道,接着,又把昨夜洒香水的事情说了一遍。哥哥不动声色地说:“哈哈,你还会做这种风花雪月的事情啊!”哥哥很少到代助这儿来,偶尔来上一趟,必然是有非来不可的事情。但事情一办完,他立刻就会离去。代助暗自寻思着:“今天一定也是有事才找上门来吧。或许是昨天随便就打发诚太郎回去,所以哥哥来找我兴师问罪了。”兄弟俩随意闲聊了五六分钟之后,哥哥终于开口说道:
“我今天来找你,是因为昨晚诚太郎回来说,叔叔明天要出发旅行。”
“是呀。其实我本来打算今天早上六点左右出发的。”代助这番话听起来像是谎言,表情却显得极为冷静。
哥哥也露出严肃的神情说:“你若是能在早晨六点起床出发的家伙,我也不会特地选在这个时间大老远地跑来了。”代助连忙反问:“有什么事?”一问才知,果真就像他自己预料的那样,哥哥是来赶鸭子上架的。原来,今天家里邀请高木先生和佐川小姐吃午饭,父亲命令代助也得出席。据哥哥说,昨晚听了诚太郎带去的口信,父亲十分气恼,害得梅子着急得要命,立刻就想在代助出门之前赶来,叫他延后旅行计划,但后来被哥哥劝阻了。
“别担心,那家伙怎么可能今晚出发?他现在一定正坐在行李前面发呆呢。等明天再说吧,到时候你不叫他,他也会跑来的。一定会嚷着说,我是来让嫂嫂放心的啦。”诚吾慢条斯理地说。代助听了很不高兴。
“那你不要管我就好啦。”代助说。
“可是女人这玩意儿啊,都很沉不住气的。今天一早起来,她就跟我闹,说那样对不起父亲。”诚吾脸上并没露出忍俊不禁的表情,不,应该说,他反而带着颇为棘手的神情看着代助。代助不给哥哥明确的答复,既不说去也不说不去。但要像应付诚太郎那样,随便敷衍哥哥几句,代助却也没有那种勇气。再说,回绝午餐之后又出门旅行,这岂不等于拿自己的钱包开玩笑,总不能这么做吧。所以说,现在必须让兄嫂或父亲这几个反对派当中的某人,弄清楚自己的举足轻重,否则哪能获得行动的自由呢?于是代助针对高木先生与佐川小姐发表了一些不痛不痒的评语。代助说,我跟那位高木先生大约十年前见过一面,之后,再也没看过他了。但奇妙的是,上次在歌舞伎座遇到他的时候,心底却立刻“啊”了一声,感觉好像在哪儿见过。可是那位佐川小姐就不一样了,明明最近才看过她的照片,见到她本人时,却完全无法联想到一块儿。照片这东西真是奇怪。如果先认识了某人,就很容易从照片上辨认出那个人,但是反过来,只靠照片去辨识某人就非常困难。所以换成哲学的角度来看,可以得出这样的真理:“死而复生是不可能的,但由生至死则是自然的法则。”
“这就是我的结论。”代助说。“原来如此。”哥哥答道,脸上却没有深具同感的表情,只是不停地咬着嘴里的雪茄。那根雪茄已经变得很短,几乎快要烧到他嘴上的胡子了。
“所以说,你今天也没必要非去旅行不可吧?”哥哥问。代助只好回答:“没必要。”
“那今天来吃顿饭,也没问题啰?”代助别无选择,只得说声“没问题”。
“那我现在有事先到别处去绕一下,你一定要来呀。”哥哥似乎跟平日一样忙碌。代助已看破一切,抱定了必死的决心,所以给了哥哥一个让他放心的答复。
不料,哥哥突然对他说:“你究竟怎么回事。不想娶那女人吗?娶了她,不是也挺不错的?像你这么重视老婆,只想娶个自己真心喜欢的,简直跟元禄时代(5) 那些风流好色的男子一样,可笑极了。而且那个时代,男女谈起恋爱,还是有很多顾忌的,不是吗?……哎,随便你啦。总之,尽量别惹老人家生气吧。”说完,哥哥就走了。代助回到客厅,再三咀嚼哥哥这段忠告。想了老半天,他觉得自己对婚姻的看法,其实跟哥哥完全一样。所以代助得出一个对自己有利,却跟哥哥意见相反的结论:家里催他结婚这件事,自己也无须生气,只要置之不理就行了。
据哥哥转述,这次佐川小姐难得跟她叔父一起来东京旅游,等她叔父谈完生意,又马上要跟着返回老家。而今天的午餐聚会,究竟是父亲想利用这个机会,跟对方缔结永远的利益联盟?还是父亲上次在旅途中,主动邀请对方而安排了这次的会面?代助也懒得多想,反正,自己只要跟这群人坐在一起吃顿饭,并且表现出吃得很美味的模样,就算尽了自己的社交义务吧。代助打定主意,若是临时发生其他状况,也只能到时候看看情形再说了。代助吩咐老女佣帮忙准备和服。虽然觉得换衣服很麻烦,但为了表达敬意,他还是换上印着家纹的夏季外套。不过手边没有单层的和服长裤,所以决定回老家向父亲或哥哥借一条。代助的性格虽然比较神经质,但他从小就养成了习惯,遇到这种需要跟众人应酬的场合倒也不畏惧。譬如有人邀他参加宴会、招待会或欢送会,通常代助都会出席。会中遇到一些有名的相关人士,他差不多都记得脸孔。那些人士当中还包括伯爵、子爵之类的名门贵族,代助跟他们不但熟识,平时交往时也表现得不亢不卑。不论走到哪儿,代助的言谈、举止总是这样,所以在外人眼里看来,都觉得他这方面和哥哥诚吾很像,即使对他家不熟的人,也都以为这对兄弟在本质上是完全一样的类型。
代助回到青山的老家时,时间还差五分才到十一点。客人还没来,哥哥也没回家。只有嫂嫂一个人早已打扮妥当,坐在客厅里。
“你也太胡闹了。居然抢先下手,自己一个人跑去旅行。”嫂嫂一看到代助,便迎头一顿数落。梅子这女人有时讲起话来不用脑筋。现在这样跟代助打着招呼,好像把自己上次对代助抢先下手的事给忘了。不过代助反而觉得嫂子这方面非常平易近人,他立刻坐在嫂子身边,对她的服饰评头论足一番。
嫂子告诉代助,父亲就在里面的房间,代助却故意不肯进去。后来被嫂嫂催得急了,代助说:“等一下客人来了,我进去报告,那时再向父亲问安也行吧。”说完,仍和平日一样跟嫂嫂随意闲聊,却绝口不提佐川小姐。梅子想尽办法,想把话题扯到婚事上,代助却早已看穿她的伎俩,更加故意装傻,报复嫂嫂上次出卖自己之仇。
等了一会儿,客人来了,代助按照先前说好的,马上进去禀报父亲。父亲的反应也完全如他所料。
“是吗?”父亲只说了这句话,立刻站起身来,根本无暇再数落儿子。代助转身回到客厅,套上和服长裤之后才走进会客室。这时宾主都互相打过了招呼,父亲和高木先生率先开始对话。梅子主要是负责陪着佐川家的小姐聊天。宾主正聊着,哥哥穿着今早那身衣服慢吞吞地走进来。
“哎呀,真抱歉,我迟到了。”哥哥先向客人打了招呼。正要坐下时,回头看了代助一眼。
“来得很早嘛。”哥哥低声对他说。餐厅设在会客室隔壁的房间,房门打开时,代助看到餐桌一角铺着亮丽的白桌布,心里明白今天吃的是西式午餐。梅子这时忽然从座位起身,走到隔壁房间的门口。这个动作是向父亲报告:餐桌已经摆好了。
“那就请大家入座吧。”父亲说着站起来。高木先生也点点头,站了起来。佐川小姐紧跟在叔父之后,也从位子上起身。代助这时才发现女人腰部以下看起来又细又长。餐桌上,父亲与高木先生面对面坐在中央,梅子坐在高木先生的右侧,父亲的左侧则是佐川家小姐,如此一来,两个女人也是相向而坐,诚吾跟代助坐在彼此的对面。代助的座位距离餐桌中央的调味架不远,从他的位置望向对面,可以看到佐川小姐的脸孔。她的脸色和肌肉线条,很明显地受到背后窗外光线的影响,鼻子附近形成一块色调很深的阴影,相对,她的耳朵又被光线照成鲜明的粉红色。尤其那小巧的耳朵看起来非常纤细,简直像被阳光照透了似的。但是她的眼睛却很大,一双老鹰般的深褐色眸子,跟皮肤是完全相反的形象。这两种互相对照的特点使她的脸孔显得十分绚丽,而她的脸型比较接近圆形。
餐桌并不太大,刚好够坐六人。与那房间的宽广比起来,餐桌似乎显得有点过小。好在桌上铺着纯白桌布,还有院里摘来的鲜花当作摆饰,银色刀叉的光辉也在花朵间不断闪动。
餐桌上,宾主的话题主要是闲话家常。一开始谈话的气氛并不热烈,而代助的父亲碰到这种情况时,就喜欢把话题扯到自己喜欢的古董书画上,如果气氛炒热了,他就不断搬出自己的收藏品,请客人鉴赏。正因为父亲拥有这种嗜好,代助多多少少也懂得分辨字画的好坏,哥哥诚吾也是因此才记住一些画家的名字。他只会站在画轴前面念叨着什么“哦!这是仇英(6) 吧”“啊!这是应举(7) 呢”。但是哥哥脸上并不会露出新奇的表情,看来对字画不太感兴趣。而且诚吾和代助都不曾为了鉴定字画真伪,而抓起放大镜装模作样一番。这一点,兄弟俩完全一样。到目前为止,他们也不曾针对任何一幅字画,像父亲那样发表“古人不会画这种波浪,这不是古人的画法”之类的评论。
不一会儿,父亲为了让平淡的谈话增添些趣味,便将话题扯向自己的嗜好,谁知才说了一两句,就发现高木这家伙对字画之类的东西毫不关心。父亲为人向来圆滑,立刻打了退堂鼓,但是退回彼此都觉得安全的话题之后,双方又觉得聊起来没意思,父亲十分无奈,只好询问高木平日有些什么娱乐。高木回答:“也没什么特别的娱乐。”父亲脸上露出“这下完啦”的表情,把高木交给诚吾和代助,自己暂时退出会谈。诚吾立刻轻松地拾起话题,从神户的旅馆聊到楠公神社,随便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不断开拓新话题,一面聊着,一面很自然地引导佐川小姐发表几句意见。只是佐川小姐回答得很简洁,说完一两句非说不可的,就不再开口了。代助和高木先从同志社问题开始讨论,接着又转到美国大学的现况,最后还谈起埃默森与霍桑。代助知道高木对这方面的知识是有的,但也只是确认高木知道这些而已,并没有继续深谈。谈到文学方面时,也只提到几个书名和人名,并没进一步讨论。
梅子则从一开头就没停过嘴,她努力的目标当然是想赶走面前那位小姐的矜持与沉默。从礼仪的角度来看,小姐自然不能不搭理梅子提出的一连串问题,但从她身上也看不出积极争取梅子好感的迹象。佐川小姐说话时有个习惯,喜欢微微歪着脑袋,但代助却不觉得她这动作含有任何撒娇的意味。
佐川小姐就读的学校在京都,音乐方面最先学的是古琴,后来才改学钢琴。小提琴也学过一阵子,但因为指法过于艰难,学了也跟没学差不多。戏剧方面则很少接触。
“上次歌舞伎座的表演你觉得怎么样?”梅子提出这个问题时,小姐什么话也没说。代助觉得她那种反应,与其说是不懂戏剧,不如说她根本没把戏剧放在眼里。但梅子仍然绕着这个话题,喋喋不休地发表感想,一下说甲演员如何,一下又说乙演员怎样。代助觉得嫂嫂又跟平日一样,在那儿胡乱评论了,他无奈地插嘴问道:“就算对戏剧没兴趣,小说总是会念的吧?”
代助决定不再谈戏剧。听了这话,佐川小姐这才第一次瞥了代助一眼,但她的答案却出人意料地干脆。
“不,小说也不看的。”正等着听小姐如何回答的宾主,一起爆出笑声。高木先生不得不花一番工夫替姑娘解围。根据高木的介绍,原来佐川姑娘在外国女老师的熏陶下,某些方面的观点简直就跟清教徒没有两样。“所以说,她在某些方面是蛮伍的。”高木在说明之后,又加上一句评语。听到这儿,当然谁也不敢再笑了。
代助的父亲原本对耶稣教并无好感,这时却称赞道:“那也挺不错的。”梅子对小姐所接受的那种教育完全不懂,却说了一句没水平又不得体的话:“的确呀。”诚吾为了不让客人留意梅子这话,连忙换了一个话题问道:“那英文应该说得很好吧?”
“也不好。”说完,姑娘脸上浮起一丝红晕。饭后,宾主重新回到会客室,再度开始交谈,但是谈话的气氛好像没法像用新蜡烛换旧蜡烛那样,立刻把火引过去。这时,梅子站起来掀开琴盖。
“您来弹一曲如何?”她一面说一面望向佐川小姐。但是小姐坐在椅子上不肯动。
“那就阿代来起个头吧。”嫂子转脸对代助说。代助深知自己的琴技还没好到能弹给别人听的程度,但又觉得,若是辩解起来,别人听了只会觉得强词夺理,过于啰唆。
“哦,请打开琴盖吧。我马上就来弹。”代助嘴里答着,依然没事似的继续顾左右而言他。大约又过了一小时,客人告辞离去。代助全家四人也一起到玄关恭送宾客,待大家重新转身回屋时,父亲说:“代助还不进来吗?”代助这时跟在大家身后,正高高举起两臂,企图把手搭到门框上方,接着又走进空无一人的会客室和餐厅,东瞧瞧,西看看,随意游荡一番,这才走进客厅,只见兄嫂相对而坐,正在谈论着什么。
“喂!你可不能马上回去。父亲好像有事找你,快到里面去吧。”哥哥故意装出非常严肃的语气说。梅子脸上浮起一丝浅笑,代助闭着嘴,抓了抓脑袋。
他不敢独自走进父亲的房间,故而找出各种借口,想拉兄嫂一起去。可惜说了半天,一点效果也没有,最后只好颓然坐下。这时,一名仆人走进客厅。
“那个……老爷请少爷到里面去一下。”仆人向代助说。
“嗯,我这就过去。”代助答应着,又向兄嫂说了一番大道理,“如果我一个人去见父亲,父亲原本就是那种脾气,看到我这懒洋洋的德行,说不定惹得老人家大发雷霆呢。如此一来,哥哥嫂嫂可就麻烦了,还得夹在中间安抚两边,岂不是更糟?所以还是请兄嫂不辞辛劳,陪我去一下吧。”
哥哥原是个不喜欢说废话的人,虽然他脸上露出“这是什么歪理”的表情,却当即站起身来说:“那就走吧。”梅子也笑着立刻站了起来。三人一起穿过走廊,走进父亲房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坐下。
梅子不仅灵活地帮着代助避开了父亲向他翻旧账,同时还尽量将聊天的重点移到两位刚离去的客人身上。梅子对佐川小姐极为赞赏,认为她是个性格稳重的好女孩。父亲、哥哥跟代助都对梅子的看法表示赞同。不过哥哥提出质疑,如果佐川小姐真的是跟着美国女教师受教育,应该表现得更洋派,思想谈吐也更直接才对。代助觉得哥哥说得很对,父亲和嫂嫂却沉默着没接腔。代助则提出推论,她那种害羞的表现应该是因为性格稳重,而且顺应日本的男女社交习惯而来,跟女教师的教育可能没有关系。“说得也对。”父亲表示赞同。梅子则提出猜测说:“小姐是在京都受的教育,难免就会变成那样吧?”哥哥立刻反驳道:“就算在东京受教育,也不会人人都像你这样吧。”听到这儿,父亲满脸严肃地敲敲烟灰。嫂嫂紧接着又说:“何况小姐的容貌也是超出一般水平的,对吧?”父亲和哥哥都没表示反对。代助也表明赞成。于是四个人的谈话重点又扯到高木身上,大家都认为高木是个做事稳健的好人,得出这个结论后,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可惜四人当中没人认识小姐的父母,不过父亲向其他三人保证说:“至少我知道他们都是正派的老实人。”据说这项信息是父亲从同县某位富翁级议员那儿打听来的。最后大家还谈到佐川家的财产,父亲说:“像佐川家那样的,比普通企业家还更有家底,你们大可放心。”
小姐的条件大致确认完毕之后,父亲转脸向代助问道:“那你不再反对这件事了吧?”父亲的语气与话中的含义,都不仅是询问而已。
“大概是吧。”代助依然不肯给个确定的答复。父亲紧盯着代助看了一会儿,满是皱纹的额头逐渐笼上阴霾。
“哦,那就再考虑一下吧。”哥哥看情况不妙,只好帮代助转圜着说。
(1) 劝工场:百货公司、购物中心的前身。文中提到的新桥劝工场,是1899年开幕的“帝国博品馆”,里面除了商店外,还有咖啡店、理发店、照相馆等设施。
(2) 大根河岸:江户时代的青果市场,全名为京桥大根河岸,最早约在德川幕府四代将军的宽文时代(1661—1673)设立,1935年迁往筑地,2015年秋季即将搬迁到丰州。
(3) 小搔卷棉被:状似和服的棉被,附有两只衣袖。在天气严寒的日本东北地方,大家不仅晚上盖着睡觉,白天也把小搔卷穿在身上,作用相当于棉袍。
(4) 雨户:玻璃窗普及之前,传统日式木造房屋的纸窗外侧有一层木板、铁皮或铝皮的窗户,叫作“雨户”,可以遮挡风雨,冬季还可防寒,玻璃窗开始普及后,纸窗与雨户之间还有一层玻璃窗,所以传统房屋共有三层窗户。通常一般家庭早起后第一件事就是拉开雨户,晚上天黑之后再关上雨户。
(5) 元禄时代(1688—1704):元禄是东山天皇的元号,这段时期的江户幕府由五代将军德川纲吉负责统领。
(6) 仇英:(约1501—约1551)中国明代的画家,擅长画美女。
(7) 应举(1733—1795):圆山应举,江户中期的画家。采取西洋画的透视画法,以及明清的写生画法,独创一格,是日本圆山画派的始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