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助支着两肘坐在桌前发呆,刚读完的那本薄薄的英文书摊开在桌上,脑中尽是书中的最后一幕……在那远方,无数寒冷的树影伫立着,树丛的后方挂着两盏四方形玻璃小灯,正在无声地摇曳。绞刑台就设在灯下,即将受刑的犯人站在暗处。“我弄丢了一只木屐,好冷啊!”有个人说。“丢了什么?”另一个人反问。“弄丢了一只木屐,好冷啊。”那人又重复了一遍相同的话。“M呢?”不知是谁问道。“在这里。”另一个人回答。枝丫的缝隙间可以看到一片白茫茫的巨大平面,饱含湿气的风儿正从那儿吹来。“大海就在那儿!”G说。不一会儿,玻璃灯下映出一张写着判决书的白纸,还有一双苍白的手,正捧着那份文件,手上并没戴手套。“那就念一下判决书吧!”有人说,声音有些颤抖。半晌,玻璃小灯消失了。“……只剩一个人了。”K说完叹了口气。S死了,W也走了,就连M也离开了人世,现在只剩下一个人了。
太阳从海面升起。几具尸体全部堆放在同一辆车上之后,被拉了出去。拉长的脖子、从眼眶弹出的眼珠,还有血泡黏湿的舌头,那些血泡就像绽放在唇上的花朵一样恐怖……这一切,全都用车载着拉回原路……
从刚才到现在,代助反复想象着安德烈耶夫(1) 的《七个被绞死的人》中最后的一幕,想着想着,他不免害怕得缩起肩膀,每当他幻想到这儿,就深感痛楚,万一自己也身临其境,究竟该怎么办呢?他想来想去,觉得自己大概没有勇气面对死亡。而那些受绞刑的犯人却得被迫赴死,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代助凝神静坐,脑中幻想着自己正在生的欲望与死的压迫之间煎熬徘徊,心中倍感痛苦,就连背脊的毛孔都开始阵阵作痒,令他难以忍受。
代助的父亲经常对人说起往日的旧事,说他在十七岁那年,砍死了藩主家一名武士,父亲当时为了负责,已做好切腹的准备。按照父亲的打算,先由他结束代助的伯父生命之后,再由代助的祖父帮他做了结。事实上,代助的父亲不只是嘴上说说,他是真的准备按照计划行动。但是代助每次听到父亲提起这件往事,不但不觉得父亲伟大,反而深感厌恶。因为他认为父亲不是在骗人就是在吹牛。吹嘘这种行为倒是很像父亲会做的事情。
其实类似的故事并不只是发生在父亲身上,据说祖父也曾有过类似的遭遇。祖父年轻时曾经有个一起习剑的同学,那位同学因为技艺超群而遭到大家的妒忌。一天晚上,那位同学抄近路回家时,半路被人砍死了。当时第一个赶到现场的,就是代助的祖父,据说他当时左手高举灯笼,右手紧握出鞘的长刀,一面用刀柄拍着尸体,一面对死者大喊:“军平,振作点!伤口一点都不深呀。”
后来代助的伯父在京都遇害时,也是一群蒙面刺客气势汹汹闯进他投宿的旅店。伯父急忙从二楼走廊往下跳,刚跳落地面,就被院里的石头绊倒了。一群人立刻围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向他乱砍一通。结果伯父的脸孔被乱刀砍得像杂碎火锅里的肉丝那样面目全非。代助还听过伯父的另一个故事,据说大约发生在他出事的十天前。那天深夜,披着雨衣的伯父,手撑雨伞,脚踏木屐,正迎着雪花从四条大道走向三条大道,到了旅店前方大约两百米的地点,忽然听到后面有人高喊“长井直记”。但伯父头也不回地继续撑伞前进,一直走到旅店门前,伯父迅速拉开木门,一闪而进。等到木门“砰”的一声关紧的瞬间,伯父才躲在门后问:“在下就是长井直记,找我何事?”
每次听到这类故事,代助心中总是立刻升起恐惧,从来都不觉得主角勇敢。这种故事给他带来勇气之前,会先让他闻到阵阵血腥的气息。
我若有丧命的可能,最好还是死在疯狂的瞬间吧!这是代助老早就隐藏在心底的夙愿。然而,他却不是个容易发狂的男人,尽管他有时手脚发抖,声音打战,心脏狂跳,但他最近却几乎不曾激动过。代助觉得,激动的状态是一种能将自己带向死亡的自然过程,而且很明显,每当发作一次,死亡也就更加接近一步。有时出于好奇心,他甚至企图逼迫自己朝死亡的目标迈进,又总是徒劳无功。每当他对现况进行剖析时,就忍不住感到惊讶,因为他跟五六年前的自己已经判若两人。
代助将那本摊开的小书倒扣在桌上,站起身来。回廊边的玻璃窗被拉开一条小缝,阵阵暖风从那缝隙吹进来,吹得盆栽尾穗苋的红色花瓣来回摇曳。阳光从天空照射在巨大的花朵上,代助蹲下身子,朝花蕊中心打量了一番,再从那纤细的雄蕊尖端沾了点花粉,放在雌蕊顶端,细心地涂抹起来。
“蚂蚁钻进去了吗?”门野从玄关走过来问道。他身上穿着和服长裤。
代助仍旧蹲在地上,抬起脑袋说:“你已经去过啦?”
“是。去过了。好像那个什么,说是明天就要搬了,还说今天想过来拜访一下。”
“谁要来?平冈?”
“是呀……不过那个什么呀,看起来好像忙得不得了呢。跟老师您可完全不一样……如果是蚂蚁钻进去的话,滴点菜籽油吧。这样蚂蚁受不了,就会从洞里钻出来,那时就可以一只一只弄死它们。要不然,我来解决它们吧?”
“跟蚂蚁无关。我只是听说,像今天这么好的天气,如果涂些花粉在雌蕊上,马上就会结出果实。现在刚好有空,就照着园丁告诉我的方法弄一下。”
“原来是这样啊!这世界真是越来越不得了了……不过这盆栽也真是讨人喜爱。又好看,又有趣。”
代助懒得理会,闭着嘴没说话。过了一会儿,他才开口说道:“好了,嬉笑玩耍也得有个分寸哪。”说着,起身走到回廊边,那儿有一张藤条摇椅,代助在椅上坐下之后,便发着呆陷入了沉思。门野自觉无趣,转身走向玄关旁他那间三畳(2) 大的房间,正要拉开纸门,却又听到回廊边传来话音。
“平冈说他今天要来?”
“是呀。好像是说要来吧。”
“那就在家等他吧。”代助打消了出门的念头。老实说,他最近对平冈的事一直很牵挂。
平冈上次拜访代助的时候,他的处境已经岌岌可危,据他自己表示,现在已看中了两三个职位,接下来,就是找人帮忙奔走关说。但从那之后究竟如何,却没再传来半点消息。代助曾到平冈下榻的神保町那家旅店两次。一次因为平冈出门了,没碰到;另一次平冈虽然在家,却正穿着洋服站在门槛上暴跳如雷地数落老婆……代助那天没有找人带路,是自己沿着走廊来到平冈的房门口,才会很意外又真切地看到了当时那幅景象。也就是在同一瞬间,平冈微微回头,看到了代助。“哦!是你呀!”平冈说这话时的表情和态度,完全看不出一丝欣喜。这时,平冈的老婆刚好也从房里探出脑袋,她一眼看到代助,苍白的脸孔“唰”的一下变红了。代助觉得不方便进门造访。虽然平冈嘴里嚷着:“来,进来坐吧。”代助却推辞道:“不,我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想着,不知你怎么样了,所以过来看看。如果你要出门,咱们就一起走吧。”说完,代助反而主动拉着平冈并肩走出了旅店。
那天,平冈一路上都在向代助抱怨。原本是想早点找间房子安顿下来,谁知手边的事情实在太忙,弄到现在也没找到住处。虽然旅店的伙计偶尔也会提供一些情报,但是过去一看,不是说前面的房客还没走,就是说现在正在粉刷墙壁,等等。直到他们各自乘车离去前,平冈都在絮絮叨叨地不断诉苦。代助听了也很同情,便表示愿意帮忙。“那就叫我家的书生帮你找找看吧。反正现在不景气,应该有很多空屋。”代助揽下任务后,便打道回府。
回家后,代助便如约派遣门野出去找房子。门野一出门,立刻找到一处条件恰好的地方,连忙领着平冈夫妇去看。回来后,门野又向代助报告说,平冈觉得房子还不错。代助听闻后又叮嘱门野,一定要确认清楚平冈究竟要不要租那间房子,因为介绍人必须向房东负责,若是平冈对那间房子不满意,还可以再带他到别处去物色。
“我说呀,你已经告诉房东,他们要租那间房子了吧?”
“是的。刚才回来的路上我绕到房东那里,通知他们明天就要搬过去。”代助依然坐在椅上,脑中思考着那对夫妇的未来。他们这次搬回东京,又要重新在这儿安家落户了。平冈现在跟他三年前与代助在新桥分手时,已不可同日而语。他这几年的遭遇,等于在人生的阶梯上,不小心踏空一两级。好在他还没爬到很高的位置,从这一点看来,也可算是幸运。而且这次摔得也不算太重,还不至于引来世人的目光,只是平冈现在的精神状态,其实已经陷入混乱。代助这次第一眼看到平冈时,就立刻感觉出来。但他反观这三年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又立刻修正了想法。代助想,或许是我的心境投射到他身上,才会产生那种感觉吧?然而,代助后来到平冈的旅店去探访时,平冈连房间都没让他踏进一步,反而跟他一起离开了旅店。平冈当时的言行表情现在又重新浮现在代助眼前,他实在无法不觉得自己最初的判断是正确的。他想起平冈那时露出了某种表情。那双互相纠结的眉心,即使已遭受飞沙走石的打击,却仍毫无顾忌地掀动。那张嘴里吐出的字字句句,不论说得多么天花乱坠,代助却听出其中充满着急迫与悲哀。平冈的所有表现在代助看来,就像一个肺部孱弱的人正在葛粉冲泡的浓汤里沉浮,似乎马上就要窒息了。代助目送平冈跳进电车后,望着平冈迅速远去的背影,不禁低声自语:“他就这么急着……”说完,代助想起了平冈那位留在旅店里的妻子。
每次碰到平冈的这位妻子,代助从不喊她夫人,不论任何时候,代助总是如同她结婚前一样,左一声三千代,右一声三千代,叫着她的本名。那天跟平冈分手后,代助转身又朝着旅店走去,他很想跟三千代谈谈,却又觉得自己不该过去。走了几步,他停下脚步思索了一会儿,又完全想不出自己现在看看三千代有何不对。尽管如此,他还是心生畏怯,无法举步向前。其实,只要他肯鼓起勇气,还是能前往旅店,但对代助来说,要他鼓起这种勇气,却也是一件令他痛苦的事情,想来想去,也只好返身回家了。然而,回到自己家之后,他的心情变得很奇妙,心里老是七上八下,非常不安,还夹杂些悬念。代助便又出门喝酒。他的酒量很好,几乎可说是千杯不醉,这天晚上,代助喝得比平时还多。
“那时你一定是有什么毛病!”代助斜靠在椅上,用比较冷静的眼光责备着自己的影子。
“您叫我吗?”门野又跑进房间问道。他已换下和服长裤,脚上的布袜也脱掉了,露出两只像糯米丸子似的光脚。代助看着门野的脸没说话。门野也望着代助的脸孔,站在原处发了一会儿呆。
“咦?您没有叫我吗?哎呀!哎呀!”门野嘴里嘀咕着退出房间,代助也不觉得有什么可笑。
“阿姨,跟你说没叫我吧。我就说奇怪嘛,也没听到拍手什么的声音呀。”门野的声音从起居室传来,接着又听到门野和老女佣的谈笑声。
就在这时,代助正在期盼的客人来了。负责迎客的门野露出讶异的表情走进来,一直走到代助身边,还是满脸的讶异。“老师,那位夫人来了。”门野低声说。代助无言地离开座位,走进客厅。
平冈的妻子因为皮肤白皙,头发显得特别乌黑,天生一张鹅蛋脸,长得眉清目秀,细看之下,令人觉得她的眉目间飘浮着一种悲凉,很像旧日浮世绘里的女人。这次回到东京之后,她的气色好像比从前更糟了。代助第一次在旅店看到她时,心中不免一惊,最初以为是长途跋涉,火车坐得太久,身体还没恢复过来,细问之后才知道不是因为舟车劳顿,而是气色从来都没好过。代助听了觉得非常怜悯。
三千代离开东京后第一年,生了一个孩子,但是孩子刚出生没多久就死了。之后,三千代便得了心绞痛的毛病,一天到晚都病恹恹的。刚开始,她只是全身无力,拖了很长一段日子,始终都没恢复,这才请了医生诊治。谁知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告诉病人,或许是一种病名复杂的心脏病。接着医生又宣布说,如果真是那种心脏病,那可是不治之症,因为从心脏动脉流出的血液,会不断慢慢回流,这种病想要根治是不可能的。平冈听了医生的话,也慌了手脚,几乎想尽办法帮三千代调养身子。或许也因为调养得当吧,一年多后,三千代的身体恢复得很不错,精神也变好了,脸色几乎和从前一样鲜艳光润,三千代自己也颇感欣慰。然而,就在他们搬回东京前一个月,三千代的气色又变得很糟。不过医生认为,这次的问题倒不是出在心脏。虽说三千代的心脏现在还不算非常健康,但绝不像从前那么糟糕。医生诊断后表示,按照目前的状态看来,三千代的心脏瓣膜没有任何问题……以上这些过往都是三千代亲口对代助说的,代助听完之后望着她的脸孔说:“如此说来,毕竟还是因为忧虑,才变成这样吧。”
三千代有一双明艳的眸子,双眼皮的线条漂亮地重叠在一起。眼睛的轮廓又细又长,当她凝神注视物体时,不知为何,两个眼睛显得特别大。按照代助的推断,应该是因为她拥有一双漆黑的眸子吧。早在三千代嫁为人妻之前,代助就经常看到她这双眸子,直到现在,他对三千代的这双眼睛仍然记忆犹新。每当他忆起三千代的脸庞时,脸孔的轮廓还没显现,这双乌黑又带着湿润光泽的眸子,便“唰”的一下浮现在代助的眼底。
而现在,三千代被人领着穿过走廊,来到客厅,并已在代助面前坐下,一双美丽的玉手交叠着放在膝上,压在下面的那只手上戴着戒指,放在上面的那只手也戴着一枚戒指。这枚戒指的设计比较时髦,纤细的金框上镶着一粒很大的珍珠,是三年前代助送给她的结婚礼物。
三千代抬起了头,代助忽然看到那双眼睛,心中不免一震。
“火车到达东京的第二天,我就该跟平冈一起来拜访,但是因为身体不适,没法出门,后来就一直没机会跟平冈一起出门,所以拖延到现在,今天刚好……”说到这儿,三千代突然闭嘴不言,接着,又像是猛然醒悟似的忙着致歉,“上次你来看我们那天,平冈正好急着出门,真抱歉,那时太失礼了。”
“其实你可以等一等再走嘛。”三千代又像撒娇似的补充说明着,只是语气显得很抑郁。听了这话,代助倒是想起了从前,这女人向来都是用这种语气说话。
“可是,那时你们看起来很忙啊。”
“是呀!的确是很忙……不过,也没关系嘛。你都来了,那样实在太见外了。”代助很想询问,当时他们夫妻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又打消了主意。如果是在从前,就凭他跟三千代的交情,倒是可以半开玩笑地问道:“那时你好像被训了一顿,脸都红了呢。是你做了什么坏事吧?”但是三千代刚才撒娇的态度背后似有几分勉强,现在听了她的话,反而萌生悲惨的感觉,代助也就鼓不起劲儿跟她开玩笑了。
代助点燃一根烟叼在嘴里,脑袋又靠在椅背上,一副轻松自在的模样。
“好久不见了,我请你到外面去吃饭吧?”代助问。说完,他觉得自己这种态度,似乎已让这女人感受到少许的慰藉。
“今天就算了。我也没法停留太久。”说着,三千代朱唇微启,露出从前就有的那颗金牙。
“那,好吧。”代助举起两手交叠着放在脑后,抬眼望向三千代。三千代微倾上身,从腰带里掏出一个小型手表。这是代助买了珍珠戒指送给这女人的那天,平冈买给妻子的礼物。代助现在还记得很清楚,那天在同一家商店跟平冈分别买了不同商品,两人一起走出店门时,一面跨过门槛一面相视而笑。
“哎哟!已经三点多了。我还以为才两点呢……因为刚才还绕到别处去了一会儿。”三千代有点像自言自语似的解释着。
“那么赶哪?”
“是呀。我想尽快赶回去。”
代助从脑袋后面抽回手来,弹掉了烟灰。
“过去这三年,你变得颇有家庭气息啦。真拿你没办法。”代助笑着说,语气里却像隐含着一丝苦意。
“哎哟!因为,我明天不是要搬家吗?”三千代的声音突然变得活泼起来。代助是真的忘了她搬家的事,但听到她这开朗的语调,便也顺口追问道:“那你为什么不等搬完了家,再过来好好聚一聚?”
“可是……”三千代说了一半,似乎不知该怎么说下去,眉宇间露出困惑的神色,垂下眼皮看着地面,半晌,才抬起脸庞。只见她脸上浮起薄薄的红晕。“不瞒你说,我来这儿,是有事想请你帮忙。”
代助原就感觉灵敏,一听三千代这话,立刻明白她所说的“有事”是指什么。老实说,打从平冈抵达东京的那一刻起,代助早已隐约料到,自己迟早都得面对这个问题。
“什么事?别客气,告诉我吧。”
“能不能借我一点钱?”三千代这话说得像个孩子似的天真无邪,但她的双颊还是变得通红。代助想到平冈如今的境地,竟让这女人遭受如此羞耻的经历,实在令人感到不堪。代助详细询问缘由后才明白,三千代借这笔钱并不是为了明天搬家或是给新家添购家具。原来,当初平冈离开支店时,曾在当地借了三笔钱,其中的一笔,现在非还不可了。据说平冈曾跟对方约定,到达东京之后,肯定会在一星期之内归还,而且因为某种理由,这笔钱不能像其他两笔那样拖欠,所以平冈到达东京的第二天起,就忧心忡忡地到处奔走,却始终没有头绪,实在是不得已了,才叫三千代过来向代助求助。
“就是跟支店长借的那笔钱吗?”
“不,那笔钱不管拖欠到什么时候都没问题,这笔钱要是不还的话,就糟了。因为在东京帮我们活动的那位先生会受到影响。”
原来是这么回事,代助这才恍然大悟,接着又问三千代需要多少钱。“五百多一点。”三千代说。“怎么,才这么一点哪。”代助心想,但其实他自己手头上一毛也没有。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虽然看起来可以随意花钱,其实根本一点也不能随意。
“怎么还欠着别人那么多呢?”
“所以一想到这些,就心烦呀。可我自己也生了那场病,总觉得有些内疚。”
“是你生病时花的钱吗?”
“不是啦。药钱什么的,总是有限的。”三千代没再多说什么,代助也没有勇气继续追问下去,只望着三千代那张苍白的脸孔,越看越觉得茫然的未来令他不安。
(1) 安德烈耶夫(1871-1919):俄国小说家,剧作家。早期作品继承了杜思妥耶夫斯基和契诃夫的传统,描写现实生活中小人物的心理。而在后期的《红笑》《七个被绞死的人》中,则放弃传统叙事手法,具有浓重的象征主义和表现主义色彩。
(2) 畳:三张榻榻米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