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进家中门槛时,宗助的模样简直连他自己看了都觉得非常凄惨。过去这十天里,他每天早上只用冷水沾湿头发,从没用梳子梳过一下,至于脸上的胡子,就更没空去刮了。每天三餐虽然都是宜道好心招待,还准备了白米饭请他享用,但副食却只有水煮青菜,要不然就是水煮萝卜。宗助的脸色原就苍白,现在又比他出门前益发消瘦。而在“一窗庵”养成了整日沉思的习惯却还没有改掉,宗助觉得自己现在就像一只正在孵蛋的母鸡,脑袋再也不能像往日那样海阔天空地自由驰骋了。而另一方面,坂井的事也让他牵挂不已。不,应该说,是坂井嘴里那个“冒险家”弟弟,还有弟弟的朋友,也就是那个曾经让他坐立不安的安井,他们俩的消息才是宗助现在最放心不下的。直到现在,“冒险家”三个字还在他耳中不断回响呢。尽管心里放不下,宗助却没有勇气到房东家去打听,更不敢旁敲侧击去问阿米。他在山上那段日子,几乎没有一天不在担心这件事,生怕阿米有所耳闻。

“火车这玩意儿,也不知是否因为我的心理作用,才坐了这么一小段短程,也觉得好累啊。我不在家这段日子,没发生什么事吧?”宗助回到长年住惯的家中,在客厅坐下后,向他妻子问道。说这话时,宗助脸上同时露出了一副实在无福消受的表情。阿米虽然在丈夫面前永远不忘露出笑容,今天却笑不出来了,但她立即意识到,丈夫好不容易才从疗养的地方回来,总不好在他一进门就说:“你看起来好像比去之前更不健康了。”所以阿米只能佯装轻松地说道:“就算是休养了一阵,回到家来,还是会疲累。不过啊,你现在看起来太苍老了吧,原本出发之前还是个年轻后生呢。先去休息一下,再出去洗个澡,剪个头,然后把胡子刮一下吧。”阿米说着,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面小镜子交给丈夫,让他瞧瞧自己的面容。

听了阿米这话,宗助这才感觉“一窗庵”的气氛终于被一阵风吹走了,虽说是上山修行一趟,回到自己家来,他还是从前的宗助啊。

“坂井先生那儿,没来说过什么?”

“没有啊,什么都没说。”

“也没提起过小六的事?”

“没有。”

小六这时到图书馆去了,不在家。于是,宗助抓着手巾和肥皂走出家门。

第二天到了办公室,同事都来探问宗助的病情。有人说:“你好像变瘦了一点。”宗助听在耳里,觉得同事有意无意地正在讥讽自己。那位阅读《菜根谭》的同事只问了一声:“怎么样?修行有成果吗?”但是这种问法也令宗助难以承受。

这天晚上,阿米和小六你一言我一语,轮流追问宗助在镰仓的生活情形。

“你真是好命啊。家里什么都不留,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阿米说。

“每天得交多少钱,才能在那儿住下呢?”小六问,接着又说,“要是带把猎枪,到那儿去打猎,该多有趣啊。”

“但是那里很无聊吧?那么冷清的地方,又不能从早到晚都睡觉,对吧?”阿米又说。

“还是得到吃得营养的地方去,否则身体真受不了。”小六又说。

这天晚上,宗助上床后在脑中盘算着:明天一定得到坂井家走一趟,我先不动声色地打听一下安井的下落,如果他还在东京,而且依然跟坂井有来往的话,我就离开这儿,搬得远远的。第二天,阳光如常照耀在宗助头顶,又安然无恙地消失在西方。到了晚上,宗助抛下一句:“我到坂井家去一下。”说完便走出家门。他爬上没有月光的山坡之后,踩着瓦斯灯下的沙石路,脚下发出刺啦刺啦的声响。走到坂井家门口,宗助用手推开院门。他有种成竹在胸的感觉,自己今晚绝不可能在这儿碰到安井,但是为了以防万一,他也没忘记先绕到厨房门外探听一下家里有没有其他客人。

“欢迎欢迎!天气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冷。”房东也跟平时一样,看起来很有精神。宗助看到一大群孩子围绕在房东面前,他正在跟其中一个孩子划拳,一面划一面还发出吆喝声。那个跟房东划拳的,是个年纪大约六岁的女孩,头上用宽幅红丝带系成一个蝴蝶结,紧紧地绑住头发。女孩的小手紧握拳头,用力向前划出,一副绝不认输的模样。看她脸上坚决的表情,还有那小拳头跟房东的超大拳头形成的强烈对比,众人都被惹得大笑起来。房东太太坐在火盆旁观战,也高兴得露出一口漂亮的牙齿说:“哎哟!雪子这回要赢了。”孩子的膝盖旁边堆满了红白蓝三色玻璃珠。

“结果还是输给雪子啦。”房东说着离开了座位,转脸对宗助说,“怎么样?还是躲到我那洞里去吧?”说完,便站起身来。

书房的装饰柱上仍像从前一样,挂着那把装在锦袋里的蒙古刀。花盆里面居然插着一些黄色油菜花,也不知是从哪儿弄来的。宗助望着那个将装饰柱遮去一半的艳丽锦袋说:“还跟以前一样挂在这儿啊!”说完,又暗中窥视房东脸上的表情。

“是啊。这蒙古刀是个稀罕的东西嘛。”房东答道,“但我那宝贝弟弟送我这玩具,原来是打算用来笼络我这个哥哥的,真是拿他没办法。”

“令弟后来怎么样了?”宗助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嗯,总算在四五天之前回去了。那家伙还是比较适合住在蒙古。我告诉他,你这种人跟东京不太协调,还是早点回去吧。他听了也说正有此意,说完,就走了。反正那家伙是该活在万里长城以外的人物,要是能到戈壁沙漠去挖钻石就好了。”

“他那位朋友呢?”

“安井吗?自然也一起回去了。像他那么浮躁的人,大概没法在一个地方安稳地待下去。听说他以前还上过京都大学呢。真不知他怎么会变成那样。”宗助感到汗水正从腋下冒出来。安井究竟变成什么样?究竟有多浮躁?宗助完全不想知道。

他只觉得,自己跟安井上过同一所大学这件事,还没跟房东提起过,真是一件值得庆幸的喜事。不过,房东原是打算招待弟弟和安井吃饭的时候,把自己介绍给他们两人的,自己后来推辞了邀请,躲过了当场出丑的窘状,但是那天晚上,房东一时说漏了嘴,向那两人提起过自己的名字也不一定呢。他又想到那些做过亏心事的人,为了在社会上生存下去而改换姓名,这时他才深切体会换个名字的便利。宗助很想问问房东:“莫非你已在安井面前提起过我的名字?”但这句话要从他嘴里说出来,实在是太困难了。

女佣端来一个扁平的大型果盘,盘里放着一块很别致的点心,是一块豆腐大小的金玉糖(1) ,中心部分有两条糖做的金鱼嵌在中间。整块金玉糖用菜刀直接铲起,毫发无损地移放在盘子里。宗助一眼看出这块点心与众不同,只是他的脑袋早已被其他事情占据了。

“如何?来一块吧?”房东跟平日一样,说着,就自己先动手拿起一块。

“这是我昨天参加某人的银婚纪念典礼带回来的,是一块充满喜庆祝福的点心哟。您也吃一点,沾些喜气吧。”

说完,房东借着希望分沾喜庆的名义,一连抓起好几块甜滋滋的金玉糖塞进嘴里。吃完了糖,他还能继续饮酒、喝茶、用膳、吃点心,这房东实在是个难得一见的健康男子。

“老实说,一对夫妻共同生活了二三十年,两人都变成了满脸皱纹的老人,实在也没什么值得庆贺的,主要还是这点心比较讨喜啦。记得有一次,我从清水谷公园前面经过,看到一幅惊人的景象。”房东说了一半,突然把话题扯到完全无关的方向去了。这也是善于交际的房东惯有的做法。为了不让客人觉得无聊,他总是像这样东拉西扯地主动改换话题。

据房东说,从清水谷流向弁庆桥那条泥沟似的小河里,每年早春时节都有无数青蛙在那儿诞生,一群群青蛙挤在一块儿,呱呱呱地彼此争鸣,不久就在那片泥淖中配对,分别组成数百或数千对情侣。这些青蛙夫妇相亲相爱地沉浸在爱河里,把清水谷到弁庆桥这段小河塞得满满的,然而,许多小孩和闲人经过这里时,总爱抓起石块朝蛙群投掷,残忍地砸死那些青蛙夫妇,死伤数目多到无法计算。

“真是伤亡累累啊!而且全都是一对一对的青蛙夫妇,实在太惨了。而这件事也告诉我们,只要我们在路上走上两三百米,随时都有可能碰到各种悲剧。如果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都算是非常幸福的。也不会因为结了婚,被人用石头砸破脑袋啊!类似这种恐惧,对我们来说是不存在的。而且你我两家夫妻都已相安无事地过了二三十年,这当然是值得庆贺的事情。所以说,您也必须吃一块,大家同喜嘛。”说着,房东特地用筷子夹起一块金玉糖送到宗助面前,宗助苦笑着用手接过来。

每次聊起这种半开玩笑的话题,房东都能没完没了地聊下去,宗助也只好随声附和,陪他聊上一会儿,但心里却没有房东这种侃侃而谈的兴致。宗助告辞后,走出房东家,重新抬头仰望没有月亮的夜空。黑漆漆的夜色里,似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悲哀和寂寥。

宗助之所以到坂井家去,只因他心中期待避免出丑。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才强忍羞耻与不快,顺水推舟地跟好心率直的房东勉强周旋一番。结果他想打听的事情,却一个字也没问出来。而对自己羞于示人的部分,宗助觉得不必也缺乏勇气告白。

现在看来,那块擦过头顶的乌云,他们总算有惊无险地避开了,但他心中似有某种预感,从现在起,类似的不安还会以不同的规模反复出现。老天爷将会再三制造这种不安,宗助的任务则是四处逃窜。

 

(1)  金玉糖:用洋菜做成的类似果冻的透明点心,表面撒上粗砂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