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助跟阿米是一对感情极佳的夫妻,这是毋庸置疑的。两人一起生活到现在已经六年了,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他们甚至没有闹过半天以上的别扭,更不曾因争吵而红过脸。他们会到吴服店买布来做衣服,会到米店买米做饭,但除了这些之外,他们跟社会接触的机会非常少。也就是说,社会在他们看来,除了提供日常生活的必需品之外,几乎没有存在的价值。对他们俩来说,人生中绝对必要的东西,就是跟对方在一起,而事实上,他们在这方面也都获得了极大的满足。宗助跟阿米是怀着隐居山林的心境住在城市里的。

也因此,他们的生活就过得十分单调。虽然避开了社会的繁杂琐事,却无异于主动放弃了从社会活动当中直接获取经验的机会。从结果来看,他们等于身处都会,却抛弃了都会文明人的特权。夫妻俩也经常觉得自己的日常生活缺少变化,尽管他们对彼此相守这件事从未厌倦或自叹美中不足,却也依稀感到这种彼此认同的生活有点过于刻板,似乎隐含着某种无聊无味的东西。尽管如此,他们依然每天过着相同的刻板生活,毫不厌烦地度过了一段漫长的岁月,倒也不是因为他们打一开始就对社会失去热情,而是社会对待他们的态度冷淡,让他们只能相依为命,才造成了今日这种结果。他们的生活找不到向外发展的出口,只好转而向内深耕,他们失去了生活广度的同时,却又获得了生活的深度。这六年当中,他们不曾轻易与尘世交流,而把这段时间全都用来体察对方的心意。不知从何时起,两人的命运早已盘根错节,紧紧相连。在世俗人的眼中,他们是两个人,但在他们自己看来,夫妻俩早已成为道义上不可分割的有机体。组成他们精神结构的神经系统早已紧密地合而为一,就连神经末梢的纤维也不例外。他们就像滴落在大盆水面的两滴油,与其说水分子被油滴推开,两滴油才聚在一块儿,不如说是油滴被水排挤而聚在一起,终至无法分离。

宗助和阿米这种紧密相连的关系里,不仅含有一般夫妻之间难得看到的亲昵与满足,也有随之而来的倦怠。尽管他们都受到这种倦怠气氛的影响,却始终不忘赞美自己的幸福。倦怠有时会给他们的意识撒下一层催眠的帐幕,让他们的爱情像雾中花一般令人陶醉,永远不必担心遭人质疑。因为他们是一对距离尘世越远感情就变得越好的夫妻。

一天又一天,他们一成不变地送走无数异常亲密的日子,两人在一起时,似乎并不在意这件事,但他们却能经常感受到自己期待亲密关系的心情。每当他们察觉到这种情绪时,就不得不重新回味一遍两人携手走过的那段亲密又漫长的时光,并把当年那段付出莫大牺牲、毅然结为夫妇的记忆再挖出来一次。那时,他们面对自然可能带来的恐怖报应,心惊胆战地臣服,也因为他们承受了报应的可能性,之后才得到了相守的幸福,但他们也不曾忘记在爱神面前燃上一炷香,向神明表达感谢。他们知道自己将会不断遭受鞭挞,直到离开尘世的那一瞬间,但他们也明白鞭梢上沾着能治万病的蜜糖。宗助的老家在东京,家里拥有不少财产,在学校念书时,他也跟其他东京子弟一样,毫不退缩地追求各种时髦玩意儿。不论在服饰、举止还是思想方面,他都像个领先于时代的青年,永远抬头挺胸,勇往直前。他的衣领洁白如雪,西裤下摆烫得笔直又美观,裤脚下面露出印着花纹的羊毛西袜……这一切,跟他脑子里装着的东西一样,全都属于奢华的时髦世界。

宗助天生聪颖,世故又懂事,所以对学习并不十分热心。又因为他认为学问只是有助于自己踏入社会的利器,所以对那些必须暂时离开社会才能得到的学者地位,他也没什么兴趣。在学校读书的时候,他跟普通学生一样,拼命地做笔记,但是下课回家之后,他却懒得复习功课或整理笔记。就连缺课时没有记上的部分,他也任其空着,不想补齐。宿舍的书桌上,宗助的笔记本永远堆得整整齐齐,但他总是丢下井然有序的书房,跑到外面去闲逛。很多朋友都羡慕他的开朗豪迈,宗助自己也很得意。那时在他眼中看到的未来,像彩虹一般光彩绚丽。

宗助那时跟现在不同,拥有很多朋友,老实说,以他当时那种单纯的眼光,世上几乎任何人都是他的朋友。他的青年时代就在这种不知敌人为何物的乐天派气氛中度过。

“哦,只要你不摆出一张苦脸,到哪儿都会受人欢迎。”宗助常常这样对他的同学安井说。事实上,宗助脸上确实不曾露出引人不快的严肃表情。

“你的身体那么好,当然不在乎啦。”安井总是大病小病不断,所以很羡慕宗助。这位姓安井的同学老家在越前,不过他已在横滨住了很长时间,言谈、举止已跟东京人毫无分别。他爱穿和服,也对和服很有研究,头上留着长发,喜欢把发丝从头顶中央分向左右,梳成中分头。安井跟宗助之前就读的高等学校(1) 虽然不同,但在大学听讲时,他们却经常坐在一起。最初两人是因为讲课内容没听清或听不懂,而利用下课时间互相询问,就这样,渐渐地变成了好朋友。当时新学年刚刚开始,宗助才搬到京都没多久,自从交上安井这位朋友,他感觉自己的生活方便了许多。在安井的引领下,宗助像在享用美酒似的吸收了这片陌生土地的一切讯息。他跟安井几乎每晚都到三条、四条之类的繁华区闲逛,有时甚至一路走到京极(2) ,站在横跨鸭川的大桥中央欣赏河景,眺望月亮从东山静静地升起,同声慨叹:“京都的月亮比东京的月亮大多了,也圆多了。”有时,他们看腻了闹市和路人,便利用周末到远郊游玩。沿途随处可见大片的竹林,宗助对那绿荫森森的景色十分喜爱,还有整排松树的枝干被阳光映成赭红色,也令他非常欣赏。有一次,两人一起登上大悲阁(3) ,站在即非(4) 手书的匾额下抬头观赏,耳中传来谷底顺流而下的木船摇橹声,听起来仿佛大雁的鸣声,两人都觉得有趣极了。另一次,他们到“平八茶屋”(5) 住了一晚。茶屋老板娘用竹签穿起当地味道欠佳的河鱼,烤熟之后给宗助他们当下酒菜。那时,老板娘的发髻上包着手巾,下半身套一条类似裁着裤(6) 的深蓝长裤。

宗助刚接触到这类新鲜刺激时,尝到了满足的滋味,但是待他闻遍古都气息之后却发现,一切都显得那么平板。美丽清新的青山绿水不再像刚来时那样,能在他脑中留下鲜明的影像,宗助开始感到有些美中不足。因为他怀着满腔青春的热血,却再也遇不到能够浇熄胸中热火的深绿林荫,而那种能把热情燃烧殆尽的激烈活动,当然也没有机会遇到。宗助觉得体内热血偾张,令人酥麻的血液不断在他全身流窜,但他只能环抱双臂,坐看四面的山峰。

“这种老古董的地方,我已经看腻了。”他说。听了这话,安井笑着开导宗助一番。为了易于说明,他讲了一个家乡老友的故事。故事发生的地点就在净琉璃(7) 唱词“中间土山雨纷纷”(8) 里那个有名的驿站。据说当地居民每天从早到晚,从起床到就寝,眼睛能看到的东西只有山峰,除了山峰之外,再也看不到别的东西,这些居民就像住在一个研磨钵的碗底。安井接着又说,那位朋友有个从小养成的习惯,每年到了连日降雨的梅雨季节,他那幼小的心灵便开始紧张,深恐自家房屋会被四周山上冲刷下来的雨水淹没。宗助听了不禁暗自思量,世上还有什么人比那些一辈子住在碗底的更悲惨?

“怎么有人能在那种地方生存啊?”宗助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对安井说。安井也笑了,接着又向宗助讲了另一个小故事,也是安井从朋友那儿听来的。据说出生在土山的人物当中,有个家伙最厉害,他用调包的方法偷了人家装着千两银子的木箱,最后被判了脸上刺字的刑罚。听到这故事的时候,宗助已逐渐对环境狭隘的京都觉得厌烦,他想,要想在这种单调生活里找乐趣,那就得每隔百年上演一次这种故事吧。

宗助的视线总是聚集在新鲜事物之上,所以他认为,大自然展现过一年四季的色彩之后,根本不必再为唤起去年的记忆,而去欣赏春花秋叶。他只希望手里握着证据,证明自己活得轰轰烈烈,直到他不再需要为止。对他来说,现在的生活,以及即将展开的未来,两者虽然都是呈现在面前的问题,但现在和未来都跟即将消失的过去一样,不过是梦幻般的过眼烟云没有价值的幻影。那些斑驳凋敝的神社,还有凄凉孤寂的古寺,他已经看得太多,早就没有勇气再把自己满头黑发的脑袋转向颜色褪尽的历史。更何况,自己的心情也不至于低落到沉湎于昏睡的往日。

那年的学年结束时,宗助跟安井约定再见的日期后,两人各自返回家乡。安井告诉宗助,他先回到福井的老家,然后会去横滨,出发时他会写信通知宗助,希望两人尽量搭乘同一趟火车返回京都。若是时间许可,他还想到兴津附近住上几天,悠闲地参观一下清见寺、三保松原、久能山等地。宗助对安井的提议极表赞同,他甚至已在脑中想象自己接到安井寄来明信片的情景。

回到东京的家里,宗助看到父亲跟从前一样健朗,小六仍然像个孩子。离家一年之后返家,宗助吸着久违的都会喧嚣与煤烟,心中竟然升起了喜悦。他站在高处向下四望,炽热的阳光下,无数屋瓦像是翻滚中的浪潮,一泻千里。眼前的景象甚至让他发出慨叹:“这才是东京啊!”他想起从前这种景色曾让他头昏,但在今天的他看来,脑中却只浮现出“爽快”二字。

宗助的将来就像一朵花紧闭的蓓蕾,在花苞绽放之前,不仅别人无法预料花朵的模样,就连宗助自己也没有把握。他只隐约感觉自己的前途里闪现着“远大”二字。尽管学校还在放暑假,他却不敢把毕业后的出路抛到脑后。大学毕业后究竟要踏进官场,还是开创事业?宗助心里虽然还没有定论,但他明白自己必须尽早主动出击才能捷足先登,所以他不仅要求父亲直接引介熟人,还经由父亲介绍,间接拜托其他朋友帮忙。除此之外,还有一些深具影响力的人物,宗助也亲自上门拜访过两三回。但那些大人物不是借口避暑,不在东京,就是根本避不见客;还有一人则说他工作太忙,叫宗助在指定时间到他的办公室一谈。到了约定那天,宗助在清晨七点左右走进一座红砖建筑物,跟随接待人员搭电梯上了三楼。走进会客室一看,室内已有七八个人,都跟自己一样,正在等待同一个人接见,宗助不禁大吃一惊。不过换个角度来看,像这样走进一个新场所,接触一些新事物,不论是否达到目的,自己的脑中已装进一些属于未知世界的生动片段,宗助觉得这种经历也很令人愉快。

每年在梅雨季遇到晴天,宗助都会遵照父亲的嘱咐,把家里的书拿出来晾晒。事实上,按照往年的惯例,这段时间还有很多有趣的工作,晒书就是其中之一。凉风习习的库房门口,他坐在泛潮的石头上,好奇地望着那些祖先传下来的《江户名所图会》(9) 《江户砂子》(10) 等古籍。天气热得连榻榻米都有些发烫的日子,他在客厅中央盘腿而坐,把女佣买来的樟脑分放在小纸片上,然后折成一个个小纸包,看起来就像医生发给患者的药粉包。宗助打从小时候起,只要闻到樟脑的强烈香气,立刻就联想到汗流浃背的土用(11) 、炮烙灸(12) ,还有悠然翱翔在蓝天里的鸢鸟(13) 。

日子过得很快,眨眼工夫,立秋过去了,接着就到了二百十日(14) 前夕,每天的天气不是刮风就是下雨,天空的云彩不停地飘来飘去,看起来就像一幅淡墨渲染画。短短两三天内,温度计上的数字骤降,宗助又得用麻绳捆绑行囊,重新做好返回京都的准备了。回家后的这段日子,宗助并没忘记自己跟安井的约定。刚回到家时,他觉得反正约会是在两个月之后,也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后来随着时间流逝,宗助开始对安井的下落感到焦急。因为两人分手之后,安井连张明信片都没寄来过。宗助曾写信到安井的福井老家,也没有回音,他想向横滨那儿打听安井的下落,但是当初忘了询问详细的门牌号码,实在不知如何是好。

出发前一天晚上,父亲把宗助叫到面前,除了原定的旅费外,又按照儿子的要求,另外给了他一笔钱。这笔钱的金额足够支付宗助在旅途中吃住两三天,而且还能剩下一些零用钱,让他带去京都花上一阵子。

“你必须尽量节俭。”父亲教训道。宗助聆听父亲的教诲,就像寻常家庭的儿子接受父亲的训诫。

“要等你明年回来才能再见了。多多保重吧。”父亲说。但谁也没想到,等到宗助下次应该返家的时候,他却没办法回来。而等到他再度返回家门时,父亲尸骨已寒,不在人世了。直到现在,每当宗助想起当时父亲的音容,心底就忍不住浮起阵阵愧疚。

出发之际,宗助总算收到安井寄来的一封信。打开一看,里面写道:“我本想如约跟你一块儿返回京都,但现在遇到一些状况,不得不提前出发了。”信尾又写道:“反正到京都见面后再说吧。”看完了信,宗助把信塞进西服的胸前内袋,登上了火车。列车驶到先前跟安井约定的兴津车站时,宗助一个人走下月台,沿着一条又细又长的小路向清见寺走去。这时已是九月初,夏季结束了,大多数避暑的游客早已离去,旅店里显得很冷清。宗助选了一个能够观海的房间,趴在地上给安井写了一张绘图明信片,其中包括这句话:“因为你没来,我就自己一个人来了。”

第二天,宗助按照当初跟安井约好的计划,独自前往三保和龙华寺等地游览。他沿途努力收集各种讯息,打算回京都后见到安井时,可当作他们聊天的题材。然而,不知是因为天气的关系,还是最初期待的同伴不在身边,不论是爬山还是观海,宗助都觉得意兴阑珊。但若不出去游览,一直待在旅店里,又无趣得很。宗助再也待不下去了,他匆匆脱下旅店的浴衣,连同抓染的三尺腰带一起挂在房里的栏杆上,很快就离开了兴津。

回到京都后,一方面因为搭乘夜车十分疲累,另一方面因为整理行囊十分费事,所以回来后的第一天就无意间溜走了。第二天,宗助才有时间返回校园打探情况。走进校门一看,教师并没有全部返校,学生也比平日稀少,更令他不解的是,原该比自己提早三四天就回来的安井,竟然四处不见人影。宗助觉得非常纳闷,从学校返家时,特地绕到安井的宿舍看了一眼。安井住在加茂神社旁边,附近的树木繁茂,河水充沛。暑假开始之前,安井告诉宗助,他以后要闭门读书,所以想搬到环境幽静的郊区。才说完不久,安井就在这偏僻得像农村似的乡下找到一间屋子,搬进来住下了。这栋房屋修整得古色古香,门外两边围着土墙。宗助还从安井那儿听说,房屋的主人原本是加茂神社的祭司,妻子四十多岁,京都话说得非常好,安井的日常起居都由这女人负责照料。

“说是照料,其实只是每天三顿,做些味道很糟的料理端进房间来而已。”安井刚搬进去,马上就对房东太太感到不满。宗助曾到这儿来找过安井两三次,所以认识那个做菜难吃的女人,而那女人也记住了宗助的面孔,所以这天一看到宗助,她连忙卷着柔软的舌头殷勤问候,接着,又向宗助问了一个宗助本来要向她打听的问题:安井到哪儿去了?据这女人表示,安井返乡到现在,一个字也没寄来过。宗助听了很意外,怀着满腹疑问回到自己的宿舍。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宗助每天放学推开教室门的瞬间,心底总是隐约地升起某种期待:“今天能看到安井吧?”“明天会听到安井的声音吧?”结果却是日日怀着隐约的失望踏上归途。那一个星期到了最后三四天,宗助心中的感觉已不只是想要早点见到安井,而是觉得安井跟自己关系匪浅,所以开始担心安井的安危。想当初安井特地写信通知宗助说出了点状况,他要先行出发了。然而宗助左等右等,一直等到现在,也没看到他的身影。宗助找过所有的同学,向他们打听安井的下落,却没有人知道他的消息。只有一位同学告诉宗助:“昨晚在四条路上的人潮里,看到一个穿浴衣的人长得很像安井。”宗助真是不敢相信。“那会是安井吗?”他暗自疑惑。不料,就在他听到这消息的第二天,也就是宗助返回京都大约过了一个星期之后,安井突然出现在宗助的宿舍门口,而他身上竟然真的穿着传言里的那身衣服。

宗助望着这位身穿居家服的朋友,看了老半天。安井手里拿着草帽,宗助觉得他脸上好像多了些什么新的东西,是暑假之前没有的。安井的满头黑发上涂了发油,发丝从中分向两边,整齐得引人注目。“我刚去过理发店。”安井像在辩解什么似的说。

这天晚上,安井跟宗助闲聊了一个多钟头,他那含混不清的语气,说起话来一副想说又说不出口的模样,还有左一个“可是”右一个“可是”的口头禅……一切都跟从前的他没什么两样,但对于自己为何赶在宗助出发前到横滨去,安井却没有多加说明,也没解释究竟在哪儿耽误了行程,结果弄得比宗助还晚到京都,只告诉宗助,他是在三四天前才到达京都的。接着又说,暑假前租下的那个住处,直到现在都还没去过。

“那你现在住哪儿?”宗助问。安井把自己投宿的旅店名称告诉了宗助。那是一家位于三条附近的三流客栈。宗助也听过那家旅店的名字。

“为什么住到那种地方去呢?要暂时一直住在那里吗?”宗助一连问了两个问题。“因为出了点状况。”安井只答了一句,接下来,又向宗助宣布一个令人意外的构想,“我已经不想再当寄人篱下的寄宿生了。我想去租一处独门小院,地方小一点也无所谓。”宗助听了大吃一惊。

接下来的一个多星期,安井真的按照自己的构想,在学校附近租下一座幽静的院落。这种专供出租的房舍面积非常小,建筑结构充满了京都共有的阴森气氛,梁柱和木格门都漆成红褐色,故意弄成老旧的古屋形象。院落的门口有一棵不知属于谁家的柳树,修长的枝叶随风摇曳,几乎扫到屋檐。庭院倒是稍微整修过一番,跟东京的院子大不相同。院里随处点缀着石块作为装饰,正对客厅的位置,安置了一块较大的石头,石头下面尽是充满凉意的青苔。屋子后面有一间仓库,门槛已经腐烂,屋里空无一物。库房后面是厕所,进出厕所时可以望见邻家的竹丛。

宗助到安井的新家拜访,是在十月里快要开学之前。那时秋老虎依然猖狂,他记得那段日子上学和放学的路上都还需要撑一把蝙蝠伞。那天,走到院落的木格门前,宗助收好了伞,探身朝院内张望,看到一个女人穿着条纹粗布浴衣的身影一闪而过。木格门里有一条铺着水泥的小径,一直通往院内深处。走进院门后,若不立即登上右侧的玄关台阶,即使在光线很暗的时候,也能看清小径深处的景象。宗助驻足,一直等那浴衣的背影消失在后门附近,他才伸手拉开木格门。就在这时,安井从玄关走了出来。

安井带他走进客厅,两人闲聊了一会儿。刚才那女人再也不曾现身,既听不到她的声音,也没听到任何响动。房屋的面积并不太大,宗助猜想那女人应该就在隔壁的房间,可是那间屋子却安静得像一间空屋。而那个像影子一样安静的女人,就是阿米。

安井聊起家乡、东京、学校的课程等,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但对阿米的事只字不提。宗助也没有勇气问起,那天就在这种状况下告辞回家了。

第二天跟安井见面时,宗助仍在心里惦记着那个女人,可是他没有流露只言片语。安井也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尽管他们以往无话不谈,那些青年好友之间口无遮拦的话题,他们也都尽兴畅谈过无数次,但眼前的安井却显得有些慌张。而宗助的好奇心呢,倒也不至于强烈到非得让安井解释清楚不可。所以两人心里虽然都有那个女人,却都不肯说破,很快,一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

到了星期天,宗助又拜访安井。这次来是为了谈某个团体的事情,宗助跟安井都跟这个团体有关,所以宗助这次拜访的动机非常简单,可说跟那女人完全无关。走进客厅之后,他在上次来时坐过的位置坐下,刚抬起头,就看到那棵种在墙根的小梅树,这时,眼前又清晰地浮现出上次坐在这儿的情景。那天,客厅外面也像现在这样静悄悄,一点声音也没有。他实在无法不在脑中想象那个寂然独坐在同一片静默中的年轻女人,宗助很肯定地认为,那女人今天也绝不会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就在他暗中得出这个结论时,安井却出人意料地把阿米带到他的面前。当时,阿米身上穿的并不是上次那身粗布浴衣。她从隔壁房间出来时,一身出门做客的装扮,看起来好像马上就要出门,或是刚从外面回来。宗助对她这身打扮感到很意外,但那和服的色彩和腰带的光泽并没吓倒他。而且阿米对刚刚相识的宗助也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少女娇羞,只是显得比较沉默寡言。宗助看出阿米在生人面前也很沉着,就跟她躲在隔壁房间里一样,因此推测阿米那么沉静低调,倒也不完全因为羞于见人。

“这是我妹妹。”安井就用这句话介绍了阿米。宗助跟他们相对而坐,三人闲聊了四五分钟,宗助发现阿米的发音里完全听不出一丝方言的腔调。

“一直住在老家吗?”宗助问。阿米还没来得及回答,安井就抢先答道:“不,在横滨住很久了。”宗助从他们聊天当中听出,兄妹俩这天原本打算上街购物,所以阿米才换下日常服,而且还不顾天气炎热,特地套上一双新的白布袜。宗助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来访耽误了他们办事,感觉有点抱歉。

“别在意。因为我们刚刚有了属于自己的家嘛,每天都会发现有新的东西要买,所以每周都得上街一两趟。”安井说着笑了起来。

“那我跟你们一起走到大路那边。”说完,宗助立即站起身来。“顺便参观一下屋子吧。”安井建议道。宗助只好顺着主人的意思四处浏览一番,只见隔壁房里放着一个长方形桌式火盆,盆心的炉子是白铁皮做的,还有一个色泽黄得非常廉价的黄铜水壶,以及放在旧水池旁边的新水桶,新得有点刺眼。三人一起走出大门后,安井在门上挂了一把锁,接着又说他要把钥匙放在后面那户人家里,说完,便向屋后奔去。宗助和阿米等待安井回来的这段时间,两人随意闲聊了一会儿。

当时在那三四分钟内说过的话,宗助直到今天还记得非常清楚。其实现在回想起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平凡男人向平凡女人表达人类善意而脱口说出的一些问答而已。若用另一种方式形容,那种问答的内容像流水般淡薄无味,就像他在路上跟任何陌生人打招呼时说过的一样,那种谈话早已不知重复过多少遍了。

每当宗助细细回想这段极为短暂的交谈,就觉得每句话都那么平淡,平淡得像是一幅未曾着色的图画。但令人感到奇妙的是,那透明得不可捉摸的声音,竟能把他们的未来染成一片鲜红。随着岁月流逝,这片鲜红现在已失去光彩,曾经炙烤过彼此的火焰,现在也自然地变成一团焦黑。就这样,宗助和阿米的生活已陷入一片昏暗。当他再度回顾从前,反复品味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就发现当时那段平淡的交谈,曾给他们的历史抹上了多么浓厚的色彩。一想到命运的力量竟能让一次平凡的邂逅产生如此巨大的影响,他就觉得非常恐惧。

宗助记得他跟阿米站在门前,两人的半个身影曲折地映在土墙上;还记得蝙蝠伞遮住了阿米的脑袋,映在墙上的身影头部只有形状不规则的伞影;他也记得那逐渐西斜的初秋阳光,炽热地照在他们身上,阿米撑着伞,直接把身子退到并不凉快的柳荫下。宗助更记得自己那时还退后一步,将那镶白边的紫伞与绿意未褪的柳叶相互交映的配色好好欣赏了一番。

现在回想起来,一切都很明了了,所以也就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他跟阿米一起等待着,等到安井的影子再度出现在土墙上,三人便一起走向商店街。迈步前进时,两个男人并肩走在前面,阿米踏着草履跟在后头,行进时的闲谈主要是由两个男人负责,都是些简短的句子。不一会儿,走到半路上,宗助向兄妹俩告辞后,独自一人回家。

然而,那天发生的事情却一直在宗助脑中留下很深的印象。那天他回到家中,洗过澡,在灯下坐定之后,安井和阿米的身影却像涂了颜色的画片一样,不断闪现在眼前。不仅如此,当他躺下准备就寝时,脑中还浮现一个疑问:安井介绍时说阿米是他妹妹,阿米真的是他妹妹吗?这个疑问不亲口向安井求证很难获得解答,宗助却立即私下做出主观的推测。他认为自己的推断完全有可能是事实。宗助躺着想到这儿,不免觉得可笑,也认为自己死抓着这种臆测想来想去,实在太无聊。这时,他才“噗”的一下吹熄了刚才忘了熄灭的油灯。宗助跟安井的交情并未因为这件事而疏远,两人也不至于必须等到彼此都忘掉最近发生的事,才能继续见面。他们不但每天在学校相见,平时也跟暑假前一样互相来往。不过,宗助每次去安井家,阿米不一定会出来打招呼,大约他拜访三次,阿米才会出来一次,有时虽不出来相见,却会跟当初刚认识的时候一样,躲在隔壁房间偷听。宗助倒也没有特别留意这些,不过两人之间的关系却渐渐拉近了,过没多久,他们已亲近到能够互相开玩笑的程度。

接着,秋天来了。宗助实在不想像去年一样,又在京都重复相同的秋天,安井和阿米便邀他一起去采蘑菇。出发的那天,天气十分晴朗,宗助闻到清新的空气里飘出一种新鲜的香气。三个人还一起观赏了红叶。从嵯峨登山后走向通往高雄的路上,阿米卷起和服下摆,将纤细的伞柄当作拐杖,在她布袜的上方,可以看到被襦袢(15) 遮住一半的小腿。他们登上山顶向下望去,只见阳光普照,一百多米下方的河水清澈无比,远远就能望穿河底。

阿米不禁赞道:“京都真是个好地方。”说着转头望向另外两人。站在她身边一起观赏的宗助也觉得京都确实是个好地方。

他们三个人就像这样,经常一起出游,而在家里相聚的机会,当然就更多了。有一次,宗助又像平日一样拜访安井,刚好安井不在,只有阿米独自坐在屋中,仿佛被遗弃在一片孤寂的秋意里。“很寂寞吧?”宗助向阿米问道,说完,心有不忍,就走进了客厅。两人隔着火盆相对而坐,一面闲聊一面烤手取暖。聊着聊着,两人竟聊了很长一段时间,宗助才告辞回家。又有一次,宗助靠在宿舍的书桌前发呆,他正难得地发着愁,不知如何打发无聊时光。就在这时,阿米突然跑来找他。阿米告诉宗助,因为她刚好出门购物,所以顺便绕过来探望一下。宗助便招待她喝茶吃点心,两人悠闲地畅谈一阵之后,阿米才告辞回家。

类似的状况屡屡发生,不知不觉中,树上的叶子皆已被吹落,一天早上起来,大家发现远处高山的山巅全都白了。一阵风吹雨打之后,河边的原野变成纯白,桥上的人影踽踽前进。这一年,京都的冬季阴冷难熬,寒气不动声色地侵入肌骨。就在这股凶恶的寒气袭击下,安井罹患了严重的流行性感冒,发烧时的体温也比普通感冒高出许多。阿米最初也被安井的病状吓坏了,所幸高烧只是暂时性的症状,安井的高热很快就退了下来。阿米以为他的感冒已经痊愈了,不料那热度却反反复复,时高时低,简直就像黏糕似的粘着安井不放,那每日热度升降带来的痛苦令他感到无法应付。

这时医生向安井极力推荐说:“或许因为呼吸器官遭到了病魔的侵害,你最好到外地疗养。”安井对医生的意见虽然不以为然,却也只好从壁橱里拿出柳条箱,准备出门疗养。衣箱装好之后,再用麻绳捆紧,阿米在他的手提箱上挂了一把锁。宗助将兄妹俩送到七条后,又陪着他们一起走进车厢。一路上,他故意不断说些引人开心的话题,直到火车即将出发,宗助才走下月台。兄妹俩都从车窗里向他呼唤。

“有空来玩呀。”安井说。

“请你一定要来啊。”阿米说。火车慢吞吞地驶过气色极好的宗助面前,眨眼间,就喷着蒸汽朝神户直奔而去。患者在疗养地迎来了新年。从他们到达目的地的那天起,安井几乎每天都给宗助寄来图画明信片,而且每次必定再三重复“欢迎有空来玩”,阿米也必定会顺便写上一两行字。宗助特地把安井和阿米寄来的这些图画明信片堆在书桌上,每次从外面回家,一进门,桌上的明信片立刻跃入他的眼帘。宗助经常拿起来一张张反复阅读、欣赏。后来,安井寄来的一封信上写道:“我的病已经痊愈,即刻便可打道回府。但遗憾的是,难得来到这里,却没能在这儿跟你相见。”宗助才收到这封信,又立刻收到安井寄来的明信片,上面写道:“来玩吧!即使时间短促,也来一趟吧!”宗助正闲得发慌,这十几个字完全具备了打动他的力量。于是他立刻登上火车,当天晚上,便赶到了安井投宿的旅店。

明亮的灯光下,三人久别重逢的瞬间,宗助立刻发现患者的脸色变好了,甚至可说比他出发前更好了。安井也深有同感,还特地卷起衬衫的衣袖,自得地抚摸着露出青筋的手臂。阿米眼中也充满喜悦的光辉,在宗助看来,阿米那活泼生动的眼神显得特别稀奇,因为到现在为止,阿米在宗助心中留下的印象,是个身处声光刺激之中仍能波澜不惊的女子。宗助这才明白,阿米的稳重形象绝大部分是由她那沉稳的眼神造成的。

第二天,三人一起出门眺望远处的深色海面,鼻中吸着夹杂松脂味的空气。冬季的太阳赤裸裸地从低空划过后,安静稳重地落向西边天际。夕阳即将消失之前,低空的云层有红有黄,全被染成炉火似的颜色。天黑后,风势渐停,只有松涛声不时传入耳中。宗助住在那儿的三天,都是暖洋洋的好天气。

宗助向安井提议再多玩几天。阿米也说,那就再玩几天吧。安井表示赞同说,大概是因为宗助来了,天气才变得那么好。但他们最后还是提着衣箱和皮箱回到了京都。不久,寒冬若无其事地挟着北风往北方退去。高山之上,那些看似斑纹的积雪正在逐渐消失,紧接着,大地像在发芽似的一下子冒出了青绿。

每当宗助忆起当日的情景,心中不免感慨,若是自然在那时停住脚步,让自己和阿米顿时变成化石,说不定他们现在就不会这么痛苦了。事情是在冬季的后半、春季即将降临时开始的,等到樱花飘尽,樱花树枝头换上嫩叶颜色时,整件事情才告结束。从头到尾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那种痛苦宛如青竹被火烧炙得正在滴油。他们毫无心理准备,却被突然而至的狂风刮倒在地,等他们从地上爬起来,整个世界已被尘沙埋没,他们发现自己满身尘沙,却不知自己是何时被刮倒的。

世人将违背道德的罪名毫不留情地强加在他们身上。但从道德的角度进行良心谴责之前,他们却感到茫然无措,怀疑自己的头脑有问题,因为在两人的眼中,在认清他们是一对可耻的违背道德的男女之前,却先看到一对不按常理出牌的奇男怪女。这一切,他们无可辩解,也令他们痛苦难忍,悔恨不已,因为残酷的命运随手一挥,猛然击中了无辜的两人,并且恶作剧般地把他们推下陷阱。

等到阳光毫无遮拦地从正面射向眉心时,他们才熬过了违背道德的痉挛之苦。两人乖乖地挺起额头,接受了火焰般的烙印。他们这才明白,两人已被一条无形的锁链拴在一起,不论走到哪儿,他们都必须携手齐步,并肩前进。他们已经抛弃了父母,抛弃了亲朋好友,说得广泛一些,他们已经抛弃了整个社会,或者也可以换成另一种说法,他们是被亲朋好友和社会抛弃了。至于学校,当然也抛弃了宗助,但是对外解释时,却说是他自己办理的休学,好让他在外人面前留些颜面。

以上,就是宗助和阿米从前的故事。

 

(1)  高等学校:指旧制高等学校,相当于现代的大学预科。根据一八九四年日本政府颁发的《第一次高等学校令》设置。后又根据一九四七年《第二次高等学校令》,大部分旧制高等学校都被新制的大学教养学部或文理学部吸收。

(2)  京极:指京都河原町通从三条到四条的这一段,这块繁华区一直到战国时代为止,都是京城的极限,因而得名。

(3)  大悲阁:京都千光寺观音堂的别名。千光寺位于京都市右京区岚山的半山腰。

(4)  即非:即非如一(一六一六—一六七一),江户前期的禅僧。擅长书法。一六五七年跟随日本黄檗宗开山始祖隐元一起从中国福建赴日,先到长崎的崇福寺当住持,继而前往小仓建立福聚寺。

(5)  平八茶屋:位于京都市左京区山脚的料理茶屋,兼营旅馆业。创业于一五七六年。

(6)  裁着裤:一种和服长裤,上半部像裙裤,十分宽松,膝盖以下像绑腿。原本是武士的服装,由于方便行走,普遍深受樵夫、猎人、工匠、舞者等各种职业人士喜爱。

(7)  净琉璃:日本的一种说唱表演,通常使用三味线伴奏,内容多为叙事,说唱者叫作“太夫”,现分八个流派。流行于京都、大阪地区的净琉璃叫作“上方净琉璃”,与“江户净琉璃”有所区别。

(8)  中间土山雨纷纷:原本是铃鹿地方的民谣歌词,后因净琉璃作家近松门左卫门(一六五三—一七二四)在他的作品《丹波与作待夜之小室节》当中收录了这首马夫赶马时吟唱的民歌而变得有名。“土山”是日本滋贺县东南部铃鹿山麓的一处驿站,也是守护东海道沿途的铃鹿关的重要据点。江户时代东海道的驿站制度完善之前,土山不是可住宿的驿站,而只是两大驿站之间提供临时歇脚的中间站。

(9)  《江户名所图会》:江户城的地图。斋藤幸雄编,长谷川雪旦绘,一八三六年出版,共有七卷二十册。

(10)  《江户砂子》:有关江户时代的地理书,作者是菊冈沾凉。

(11)  土用:原指立夏、立秋、立冬、立春等“四立”之前的十八天,后一般是指立夏之前的“土用”。

(12)  炮烙灸:将扁平陶锅覆盖头顶,然后隔着陶锅进行艾灸。

(13)  鸢鸟:老鹰。

(14)  二百十日:立春后的第二百一十天,通常是九月一日。

(15)  襦袢:和服的内衣,形状跟和服相仿,尺寸较为贴身。当时洋服已传入日本,但一般人还是习惯穿和服,不过喜欢把洋服的高领白衬衣当成和服内衣穿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