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准备过年,宗助难得地踏进理发店的门槛。或许因为年关将近,理发的客人非常多,店里可以听到两三把剪刀同时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刚刚在店外的商店街上,宗助已见识到各式各样的销售活动,整条街道充满着盼望“寒冬及早度过,暖春快点降临”的焦躁。待他走进店里,剪刀声不停地撞击着他的耳膜,营造出一种忙碌的气氛。

坐在火炉边抽烟等候的这段时间,宗助觉得自己好像被卷进了一场与自己无关的大型社会活动,不管心里是否情愿,他不得不准备过年。但尽管新年即将到来,他的心底却没有任何新希望,只觉得周围的环境把心头搅得乱哄哄的。

阿米的病情已经逐渐好转,宗助现在又能像以往那样到处闲逛,而不必过分操心家中琐事。跟别人家比起来,宗助家迎接春节的准备工作算是比较清闲的,但对阿米来说,最近肯定是她一年当中最忙碌的时期。其实宗助心里早已决定,今年还是过个简单的春节,往年那些繁文缛节全都省了吧。妻子现在死后重生般的鲜活身影,宗助看着十分欣喜,就像可怕的悲剧终于离开自己时的心情一样。但另一方面,他的心底又飘浮着某种隐忧,总觉得那种悲剧不知何时又会以其他形式再度降临到家人身上。

在这岁末时节,世上那些爱凑热闹的人都忙得兴高采烈,好像故意要把原已极短的白昼弄得更短。看到那些人拼命的模样,宗助更加感觉那种隐约的悲剧正向自己逐渐逼近。他甚至暗自期待,可能的话,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这阴沉灰暗的隆冬腊月里准备过年就行了。宗助在店里等了好一会儿,总算轮到他理发了。看到自己的身影出现在冰冷的镜中时,他突然瞪着那人影纳闷起来:“这究竟是谁呀?”镜中的自己从脸以下全都被白布包裹起来,连和服的色彩和条纹都看不见了。就在这时,他发现理发店老板的鸟笼出现在镜中深处。小鸟站在笼中的栖木上,正在那儿跳来跳去。

理完发之后,有人在他头上涂了些有香味的发油,宗助就在店员欢欣鼓舞的道谢声中走出了理发店。踏出店门的瞬间,一种爽快的感觉传遍全身。宗助站在冷空气里深切地体会到一件事:阿米说得没错,理发确实能够营造气象一新的效果。

回家的路上,宗助想起自己得去问问水费的事,便转身绕向坂井家。到了门口,女佣出来应门。“请往这里走。”女佣说。宗助以为会把自己领到以前去过的客厅,没想到穿过客厅之后,却将他带向起居室。只见起居室的纸门拉开了六十多厘米,屋里传来三四人的笑声。坂井家的气氛依然跟平日一样欢乐。

房东坐在色泽闪亮的长方形火盆对面,房东太太离火盆较远,坐在靠近回廊边的纸门前面,脸也朝着门口。房东身后挂着一只细长的黑框壁钟,右边是墙壁,左边是壁橱,还有一个裱糊书画的屏风,上面贴满了拓片、俳画(1) 和扇面等。

房间里除了房东的妻子之外,还有两个女孩并肩坐在一起,两人身上穿着花纹相同的窄袖和服外套,其中一人看起来十二三岁,另一人十岁左右。两人看到宗助从纸门背后进来,都转动一双大眼望着宗助,她们的眼角和嘴角仍然残留着刚才笑过的痕迹。宗助先打量室内一番,除了房东家一对父母和两个女儿之外,还看到一个奇怪的男人毕恭毕敬地坐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

宗助刚坐下不到五分钟,立刻明白刚才那阵笑声正是这个怪男人跟坂井家几个人聊天时发出来的。男人长着满头红发,上面蒙着一层灰,看起来又脏又乱,全身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恐怕一辈子也白不了了。身上穿一件白布衬衣,上面钉着陶瓷纽扣,手织硬粗布的衣领上挂着一条很长的手编圆绳,有点像是系钱包的纽带。从他这身打扮来看,完全就像住在深山里的村夫,肯定很少有机会能到东京这种大城市来。更令人惊讶的是,现在天气这么冷,男人的两个膝盖竟然露在外面。他的腰上围一条小仓腰带(2) ,手织布料的蓝色条纹已经褪色。男人这时刚拉出塞在腰带后方的手巾,擦拭着鼻孔。

“这家伙啊,特地从甲斐(3) 地方背着布到东京来兜售。”房东坂井向宗助介绍道。

“老爷,拜托您买一匹吧。”男人转脸向宗助行了个礼。

怪不得满地都是铭仙布、绉绸和白硬绸啊!宗助觉得这家伙的外表和言行虽然滑稽,但他能把这么多珍贵的货品驮在背上到处叫卖,实在也是很厉害。房东太太告诉宗助,这个布商住在一个遍地都是乱石的村里,那种土地既不能种稻米,也不能种小米,村民不得已,只好种桑养蚕,整个村子穷得只有一户人家有壁钟,全村在高等小学上学的孩子,总共只有三人。

“听说他们那儿会写字的,只有他一个人呢。”说着,房东太太笑了起来。

“真的是这样。太太,能读能写又会算术的,除了我以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了。”布商露出认真的表情对房东太太的意见随声附和。

说着,布商又拿出各种布推到房东和他妻子面前,嘴里再三重复道:“请买一匹吧。”房东跟他妻子借口价格太贵,要求他再减价多少多少,布商就用一种特殊的乡下腔调回答:“连本钱都不够啦。”“给您磕头了,请买一匹吧。”“哎哟,您瞧这货色。”每说一句,众人就掀起一阵大笑。房东跟他妻子反正闲得发慌,也就没完没了地跟这布商开着玩笑。

“老板,你背着这些货出门在外,到了吃饭时间,也得吃饭的吧?”房东太太问。

“肚子饿了,哪能不吃饭?”

“到哪里去吃呢?”

“到哪儿去吃?当然是去茶屋(4) 吃呀。”

房东笑着问道:“茶屋是什么地方?”布商回答:“就是吃饭的地方嘛。”接着又说:“刚到东京的时候,觉得这里的饭真是太好吃了。要是每顿都吃到撑肚皮,那一般旅店是受不了的,每天三顿都在旅店吃的话,他们就太惨了。”说完,众人又被布商逗笑了。

聊到最后,布商总算说服房东太太买下一匹捻丝硬绸和一匹白色<img src="/uploads/allimg/200408/1-20040Q6400E27.jpg" /> 纱。宗助想,在这人人手头紧张的岁末,竟有人阔绰得买下明年夏季才穿的<img src="/uploads/allimg/200408/1-20040Q6400B34.jpg" /> 纱,心头不免浮起一种特别的感慨。这时房东转脸向宗助怂恿道:“您看如何,顺便买一匹给夫人做身居家服吧?”

房东太太也在一旁劝说道:“趁这机会买下来,价钱能便宜好几成呢。”

“哦,至于货款嘛,什么时候付都可以啦。”房东还向宗助拍着胸脯愿做担保。宗助终于无法推辞,帮阿米买了一匹铭仙布。房东还在一旁拼命杀价,布商最后只好答应减价三元。买卖谈妥之后,布商嚷着说:“价钱杀得太厉害了。我简直要哭啦。”说完,大伙又发出一阵笑声。

看来这布商一向靠这种粗俗演技行走天下。据说他每天就像这样,到处拜访熟人,背上的货品重量越来越轻,到了最后,只剩下一块蓝色包袱布和一条真田纽(5) ,而这时也刚好到了迎接农历春节的时候,布商便暂时返回老家,在深山里过完旧历春节后,再背起布出来兜售。

在农家开始忙着养蚕的四月底五月初之前,他得把那些布全部换成现金,再把钱带回位于富士山北面那个满地硬石的小村子。

“他到我们这儿来做生意已经有四五年了。从开始到现在,不论什么时候碰到他,都是老样子,从来没变过。”房东太太特别强调着。

“确实是个少见的男子。”房东也发表了评论。宗助想,如今这世界上,只要三天不出门,街道都可能突然变宽,若是一天不看报,可能连电车开辟了新路线都不知道。这个人每年都来东京两趟,却能保持村夫本色,确实是难能可贵。宗助在一旁仔细观察布商的容貌、态度、服装、言行,一股怜悯之情油然而生。

宗助向坂井告辞,往自己家走去。一路上,他在斗篷大衣下面不断把那挟在腋下的小包从左边换到右边,又从右边换到左边,眼前时时浮现出布商的身影,那个将小包里的东西便宜了三元卖给自己的男人,还有他身上那件破烂的条纹粗布上衣。男人长着一头乱糟糟的红发,明明发质又干又硬,却不知为何要从头顶正中央规规矩矩地分向左右两侧。

到家时,阿米刚缝好宗助的春季和服外套,打算把衣服放在坐垫下压平。宗助走进门来,看到她正要坐在那块坐垫上。

“你今晚把它铺在褥子下面睡吧。”说着,阿米转眼望向丈夫。宗助把那个从甲斐到坂井家兜售的布商的趣事讲了一遍,阿米听了也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她爱不释手地抓着宗助带回来的那块铭仙布,再三端详布料的条纹和质地,嘴里连连嚷着:“便宜!好便宜!”

“为什么卖这么便宜还能赚钱?”阿米最后提出这个疑问。

“可见介于布商与顾客之间的吴服店赚得太狠了。”宗助则根据这匹铭仙布,推断出贩卖布匹这一行的内幕。

接着,夫妻俩又聊起坂井家,两人都认为房东家的生活宽裕,手头阔绰,才会让商店街那家旧货店老板赚到意外之财,也因此,房东夫妇才需要经常从布商这儿廉价买进些没用的东西,借着占便宜来转移自己心理的不平衡。聊到最后,两人又说起房东家的气氛总是那么欢乐开朗。

说到这儿,宗助突然语气一转,想要开导阿米似的发表了想法:“倒也不只是因为有钱。理由之一还在于他们家小孩多吧。一般家庭只要有了孩子,就算家里穷些,气氛也会显得热热闹闹的。”

宗助这话听在阿米的耳里,好像有点怨叹自己的家庭生活太过冷清,她不由自主地放下手里的布料,抬头注视丈夫的脸。宗助则以为自己从坂井家带回来的东西合乎阿米的品位,总算难得地讨了妻子的欢心,他正在暗自庆幸,就没特别注意妻子的举动。阿米也只看了宗助一眼,并没多说什么,因为她决定等到晚上睡觉时再慢慢跟丈夫算账。

晚上十点多,夫妻俩跟平时一样上床就寝,阿米估量丈夫还没睡着,便转脸向宗助说道:“你刚才说,家里若是没有小孩,日子就会很寂寞。”

宗助确实记得自己不经意地说了类似的话,但他并不是有意指自己家的状况,更不想惹得阿米不高兴,所以现在听到阿米的责问,不免觉得无奈。

“我可不是说我们家哦。”

听了这话,阿米沉默半晌才开口说:“但你肯定经常觉得家里气氛太冷清、太寂寞,才会说出那种话吧?”阿米重复着跟刚才相似的质疑。宗助心中原就有一种“必须说是”的冲动,但又担心会惹阿米不悦,所以不敢说得那么明白,因为他认为妻子的病体刚刚痊愈,为了让她心情愉快,他应该找些有趣的话题来说。

“要说是否寂寞,当然不能说不寂寞。”宗助换了语气,尽量想让气氛轻松一些。然而说到这儿,却突然停下来,一时想不出新鲜字句和有趣的话题。

“哎呀!没事啦。别想太多了。”无奈之下,他只能这样对阿米说。阿米没有接腔。宗助想换个题目,便聊起日常生活的琐事。

“昨晚又有火灾呢。”

“我真的觉得很对不起你。”不料宗助刚刚说完,阿米突然伤心地说出这话,但才说了一半,又闭上嘴,没再说下去。这时,屋里的油灯跟平时一样,放在凹间的地上,阿米的脸背着光,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但从声音里可以听出,她似乎正在流泪。宗助原本仰望着天花板,这时立刻把脸转向妻子,凝视着阿米的面庞构成的黑影。阿米也正在黑暗里注视着宗助。

“我从很久以前就想把话说开,向你道歉,但一直开不了口,所以拖到了现在。”阿米断断续续地说。宗助完全听不懂阿米在说些什么。他认为妻子可能有些歇斯底里才会这样,却又觉得不完全是因为这样,只能呆呆地沉默着。半晌,阿米非常自责地说:“生孩子这种事,我已经没指望了。”说完,便放声大哭起来。

听完阿米如此惹人怜悯的告白,宗助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觉得阿米实在太可怜了。

“没孩子也没关系啊。你看上面的坂井家,生了那么多,我在旁边看着都觉得可怜。简直就像幼儿园嘛。”

“但若是一个也生不出来,你就不会说没关系了吧。”

“还不能肯定一个也生不出来呀,不是吗?说不定以后能生呢。”

阿米再度痛哭起来。宗助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温柔地等待她这阵情绪过去之后,再听她说明。宗助和他妻子在经营夫妻感情方面非常成功,但若说起生养孩子的话,他们却比不上任何一户普通家庭。如果是从头就不能生育,倒也没什么好说的,问题是,他们是失去了原本该由他们养育的孩子,才更令人觉得不幸。

阿米怀上第一个孩子是在他们离开京都之后,当时两人正在广岛过着苦日子。阿米怀孕的消息证实后,这种崭新的体验让她感觉好像在梦里看到自己可怕又可喜的未来。宗助则认为,这是两人之间无形的爱情变成了有形的铁证。他不但暗自雀跃,也热切期待那融合了自己生命的肉块,尽快舞动着手脚出现在自己面前。然而事与愿违,阿米怀孕五个月时,胎儿突然流产了。刚流产的那段时间,夫妻俩连续好几个月都过得很辛苦,宗助看着阿米流产后苍白的脸颊,心里非常肯定地认为,阿米是因为生活过得太苦才变成这样。他觉得万分惋惜,爱情的结晶终究败在贫穷的手里,变成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阿米则整天从早到晚哭个不停。

后来,宗助夫妇搬到福冈后没多久,阿米又开始爱吃酸的食物。她曾听说,有过一次流产的经历,以后都很容易流产,所以她一直非常小心,随时都很留意,也或许因为这样,怀孕过程中一切都很顺利。但不知为什么,孩子还没足月就生下来了。产婆也搞不清怎么回事,建议他们找医生检查一下。医生看了之后告诉他们,孩子还没发育完全,以后家里的室温必须经常维持在一定水平,也就是说,必须使用人工取暖设备,让室内昼夜都保持固定的温度。但以宗助当时的条件来说,要在室内装置火炉之类的设备,是很难办到的事情。所以尽管夫妇俩用尽了所有时间和办法,一心只想保住婴儿的性命,最后却仍然功亏一篑。一星期之后,那个混合了两人心血的爱情结晶很不幸地变冷变硬了。“怎么办啊?”阿米抱着死掉的婴儿不断抽泣。宗助则表现得像个男子汉,接受了第二度打击。直到婴儿冰冷的尸体烧成灰烬,拌入黑土为止,他没说过半句怨天尤人的话。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总是紧跟在两人之间的那个影子似的东西,终于逐渐远去,最后失去了踪影。

过了没多久,第三次记忆又找上门来。宗助调到东京的第一年,阿米又怀孕了。刚到东京那段日子,阿米的身体非常虚弱。她知道自己怀孕之后,当然是尽量小心,就连宗助也是处处谨慎,两人心里都明白,这次可不能再出事了,于是阿米的肚子顺顺当当地日渐隆起。谁知怀孕刚好进入第五个月,她又遇到一次意外之灾。宗助家那时还没有自来水,每天早晚都得由女佣到邻里公用的井边去打水、洗衣。有一天,阿米想起一件事要吩咐女佣,便到屋后的井边去找人。到了井边洗衣池,洗衣盆放在池子里,阿米站在盆边吩咐完毕后,正要跨过水池,不料脚底一滑,当场跌坐在长满青苔的湿石板上。“这下可糟了!”阿米对自己的疏忽感到羞愧,也不敢把这件事告诉宗助。所幸后来事实证明,这次摔跤并没对胎儿发育造成影响,阿米的身体也没出现任何异状,她才慢慢松了口气,把这件事告诉了宗助。宗助原本也没打算责备妻子,只用温和的语气提醒她还是得多加注意。

“你不小心一点,会有危险啊。”宗助说。日子过得很快,没多久,阿米已怀胎足月,临盆的日子快要到了,宗助每天虽然在官署上班,心里却总是惦记着阿米,下班的路上也总在担心:“会不会今天我不在的时候生了?”走到自己家的木格门前,宗助便侧耳倾听,若没有听到暗自期待的婴儿哭声,他会立即联想:“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乱子?”然后慌慌张张地奔进去。等到进门之后,他又会为自己的冒冒失失而羞愧不已。

所幸的是,阿米感到自己即将临盆,是在宗助没有出门办公的半夜,他刚好能在妻子身边照料,从这一点来看,他们的运气实在不错。而且产婆到达之后,也还有充裕的时间准备,譬如脱脂棉之类的必需品,也都购置得相当齐备,生产的过程也出乎意料地轻松。只是,最关键的婴儿却出了问题。孩子从子宫滑进广阔的人世后,却无法吸进一口人间的空气。产婆拿出一根近似细玻璃管的东西,放进婴儿的小嘴里用力吹了半天,但是完全无效。阿米生出来的,只是一团肉块而已。宗助夫妻俩只能隐约识别肉块上的眼鼻与嘴巴,终究无法听到婴儿喉咙里发出的哭声。

而事实上,阿米生产前一星期,产婆才来做过产前检查,也很仔细地听过婴儿的心跳。当时产婆还向他们保证,婴儿绝对非常健康。所以说,那时产婆若是弄错的话,阿米肚里的胎儿应该早已停止发育,而且必须立刻将婴儿取出母体,否则阿米不可能健健康康地活到现在。宗助觉得很纳闷,便自行着手进行调查,查到最后,他发现了一个前所未闻的事实,令他感到非常惊恐。原来,胎儿直到降生前一秒为止,都还是很健康的。但谁也没有料到,就在诞生的瞬间,脐带缠颈的现象突然出现了,也就是俗语所说的“胞衣绕颈”。一般产妇遇到这种意外,除了凭产婆的经验与技术迅速解开脐带之外,没有别的办法。产婆若是经验丰富,应该就能顺利解决问题。宗助请来的这位产婆年纪很大了,原本是能处理这种情况的,但还有一种极罕见的状况是产婆无法掌控的,那就是,有时脐带不止缠住一圈。譬如阿米生产时就是这样,当时脐带在那纤细的脖子上连续缠了两圈。胎儿通过狭窄的产道时,脐带不仅无法解开,还把胎儿的气管一下子勒得紧紧的,终至造成窒息的结果。

生产时发生了这种事,产婆当然有过失致死的责任。但是大部分的过失,还是得归于阿米。脐带绕颈的异常状态肯定是阿米自己造成的,因为她曾在井边滑倒,并且跌坐在地。产后的阿米躺在被褥里倾听宗助报告调查结果时,只是轻轻地点着头,并没多说什么。听完之后,那双饱含疲累而有些凹陷的眼睛涌出了泪水,一对长睫毛不断地微微颤动。宗助则在一旁好言相劝,用手帕帮她拭去颊上的泪水。

以上就是这对夫妻生孩子的经过。体验了上面所说的这些痛苦经历之后,夫妻俩从此很少谈起幼儿的话题。但他们生活的背后,早已被记忆染上了孤独的色彩,很难挥去这种感觉。

有时,他们甚至能从彼此的笑声中听出对方心底的黯然。也因此,阿米现在并不想再向丈夫提起从前这一段,而宗助也觉得,事已至此,何必再听妻子重复一遍。阿米现在想在丈夫面前吐露的,跟他们夫妻间共有的经历并无关系。当她第三次失去胎儿之后,丈夫向她报告了事情的经过,阿米这时只觉得自己实在是个残忍的母亲。尽管她并没亲自动手,但是换个角度来想,就是她守在生与死的交叉路口杀死了一名胎儿。只要一想到这儿,阿米就觉得自己是个犯了重罪的坏蛋。她不得不承担这种不为人知的道德谴责,而且这个世界上,能跟她分担这种谴责的人,半个也没有。阿米心中这种痛苦,甚至连在她丈夫面前也不曾提过。

生产后,阿米跟普通产妇一样在床上休养了三个星期,对她的身体来说,这段时间确实是平静无事的三个星期,但是从精神方面来看,却是强忍恐惧的三个星期。宗助为他们早夭的婴儿定制了一口小棺材,并且避人耳目地暗中举行了葬礼。不仅如此,他还为夭折的婴儿定制了一块小牌位,上面用黑漆写着戒名。这牌位的主人已经有了戒名,但他的俗名却连父母都不知道。宗助最初把这牌位放在起居室的衣柜上,每天从官署下班回来,必定焚香默祷。躺在六畳大的房间休养的阿米经常闻到这线香的气味,因为当时她的感官方面刚好变得十分敏锐。后来过了一段日子,宗助不知为何又把那块小牌位收到衣柜的抽屉底层。抽屉里还有另外两块牌位,分别小心翼翼地裹在棉花里,一块是那个在福冈夭折的婴儿的牌位,另一块是在东京去世的宗助父亲的牌位。当初离开东京时,宗助觉得把祖宗牌位全部带着到处漂泊实在太不方便,所以只将父亲的新牌位放进了皮箱,其他的牌位全都送进庙里。

阿米虽然躺着,但是宗助的一切行动,她都听得到,也看得见。在她仰面躺在被褥里的这段时间,一条代表因果关系的隐形细线正在逐渐延伸,伸向那两块小小的牌位,把它们紧系在一起,然后,那条隐形细线又继续朝远处不断延伸,最后连接上那个连牌位都没有的死婴,那个从来不曾成形、身形模糊得像个影子的流产儿。她发现自己在广岛、福冈和东京三地分别留下的记忆深处,都有一种无法掌控的命运正在残酷地支配着自己,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活在那种受支配的岁月当中,自己也变成了再三遭遇不幸的母亲。阿米认清这一点的同时,耳边不断听到阵阵诅咒。她躺在棉被里强迫自己的生理维持平静,就像自己的身体贪图着那三个星期的静养。但在这段日子里,诅咒之声始终在她耳中响个不停。对阿米来说,卧床静养的三个星期,简直令她煎熬得无法忍耐。

在那愁苦的半个多月当中,阿米整天躺在枕上,只能瞪着空中发呆,到了后来,她虽然身子躺着,心里早已感觉不耐。好不容易盼到看护离去后第二天,她立刻偷偷从床上爬起来,在家里游走一圈。然而,隐藏在心底的不安,却难以立即挥去。尽管她拖着病弱的身体勉强活动了一番,脑袋却完全无法思考,这令她很气馁,只好又钻回棉被,像要远离尘世似的紧紧闭上双眼。

不久,习俗规定的三个星期产后休养终于结束,阿米也觉得身体更加轻巧有劲了,她先把家里的地板擦拭干净,然后对着镜子欣赏自己气象一新的眉眼。这时已是换季的时节,阿米难得地脱下了厚重的棉衣,全身肌肤都感受到一尘不染的清爽。在这春夏交替之际,日本的万物都显得生气蓬勃,也给阿米孤寂的心情带来了些许影响。但那影响只不过是水底搅起的沉积物,不断在充满阳光的水中上下漂浮而已。就在这时,阿米心底对自己黑暗的过去生出了一丝好奇。

那是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天气非常好,阿米跟平常一样看着宗助出门上班,之后很快地,她也走出了家门。这个季节,女人到外面行走时,都应该撑着洋伞了。阿米在阳光下匆匆赶了一段路,额上冒出一些汗珠。她一面走一面想起刚才换和服的情景。她打开衣橱时,立刻情不自禁地用手去摸那藏在第一个抽屉里的新牌位。阿米一路思索着,最后终于走进算命先生家的大门。

阿米从小就对大多数文明人都相信的迷信很感兴趣,但她平时也跟多数文明人一样,只把迷信看成一种游戏。而她现在竟把迷信跟现实生活中残酷的一面牵扯到一块儿,这可真是十分罕见啊。这一刻,阿米面带严肃、心怀虔诚地坐在算命先生面前。她想请先生确认自己的命运,也想知道上天是否能让自己将来生养子女。而她面前这位算命先生,跟路上那些为了一两分钱而帮路人算命的占卜者,几乎毫无两样。只见他拿出算筹摆来摆去,又抓出一些竹签摸摸弄弄,数来数去,折腾了半天之后,装模作样地捋着下巴的胡子考虑半晌,才把目光转向阿米的脸仔细打量起来。最后,算命先生慢吞吞地宣布道:“你命中无子。”阿米默默地把算命先生这句话放在脑中咀嚼了好一会儿,半晌,她才抬起脸问道:“为什么呢?”阿米以为算命先生回答之前还会再算一下,谁知他视线直扫阿米的眉眼,当场说道:“你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你犯罪遭到报应,所以绝对没有子女。”听了这话,阿米感到心脏像是被人射了一枪,立刻怀着满腔疑惑转头回家。那天晚上,阿米连丈夫的脸都没敢抬头直视。

对于算命先生说的这段话,阿米始终没跟宗助提起,直到另一天晚上,夜深人静,凹间地上那盏油灯里的细灯芯快要烧完时,宗助才听到阿米细诉算命的经过。宗助听了自然很不高兴。

“你每次发起神经,就会大老远跑到那种奇怪的地方去。花钱听那种鬼话,不觉得无聊吗?以后还要去找那算命的吗?”

“他说得太可怕了,以后我才不去呢。”

“不用再去了!简直蠢得要命!”宗助故意表现出满不在乎的态度,答完回头继续睡觉。

 

(1)  俳画:一种日本画,有滑稽、轻松、洒脱、脱俗风格的水墨画,主要是由俳人自己绘制,也有他人为了赞赏某位俳人的作品而画的情况,大部分的俳画上面都会写上俳句。

(2)  小仓腰带:用“小仓织”制作的腰带。小仓织是一种质地坚韧、不易磨损的棉布,通常没有花纹或有竖向条纹,是江户时代丰前小仓藩(现在的福冈县北九州市)的特产。

(3)  甲斐:即现在的山梨县。江户时代名为“甲斐府”,明治初期改名为“甲府县”,后改名为“山梨县”。

(4)  茶屋:茶屋最早出现在古代重要道路指定的休息点附近,只向旅人提供茶水等服务。后来也有兼营色情的茶屋,这类茶屋的正式名称为“色茶屋”。江户时代所谓的茶屋,几乎全都是“色茶屋”。另外还有专门提供饮食的“料理茶屋”。许多江户时代创业的料理茶屋,到了现代改为“料亭”形式继续经营。

(5)  真田纽:一种由经线与纬线彼此紧密交织而成的扁平细绳,因为没有伸缩性,用来绑物不会松脱,非常牢固,广泛用于捆绑刀柄或捆绑箱笼。相传是战国末期的武将真田信繁的妻子竹姬发明的,故名“真田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