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三天之后,正如宗助所料,小六牵挂已久的佐伯家回信了。信里写得很简单,而且只有佐伯婶母的笔迹。其实这件事只用一张明信片就能解决,她却郑重其事地把信装在信封里,还贴了一张三分钱的邮票。

这天,宗助从办公室回到家,刚扒下身上的窄袖工作服,换上居家服,在火盆前面坐下的瞬间,看到抽屉口上方插着一封信,信封故意留出三厘米左右的长度露在抽屉外面。宗助喝了一口阿米端来的粗茶,当场撕开了那封信。

“哦?阿安到神户去了。”宗助一面读信一面说。

“什么时候?”阿米仍旧维持着刚才把茶杯交给丈夫时的姿势问道。

“没说什么时候呢。反正信上说,马上就会回东京。应该就快要回来了吧。”

“毕竟是婶母写的,所以才说什么‘马上就会’。”宗助对阿米的评论既没表示赞同,也没表示反对,只把刚念完的信纸重新卷好,往身边一扔,然后伸出手,非常厌恶似的摩挲着自己的脸颊。他已经四五天没刮脸了,脸上长满了扎手的胡子。

阿米迅速地捡起那封信,却没打开来念,只把信纸放在自己的膝头,转眼看着丈夫问道:“‘马上就会回东京’,究竟是什么意思呀?”

“就是说,等安之助回来之后,会跟他说这件事,然后再到我们家拜访啦。”

“光写‘马上就会’太暧昧了。应该写清楚什么时候回来嘛。”

“没关系啦。”

阿米还想确认一下,便打开摊在膝上的信读了起来,念完,又卷回原样。

“请把那个信封给我一下。”说着,她向丈夫伸出手。宗助捡起那个掉在自己跟火盆之间的蓝色信封交给妻子。阿米嘴里发出“呼”的一声,吹开了信封,把信纸塞进去,才转身走向厨房。

宗助当场就把信的事情丢到了脑后。他想起今天在办公室,一位同事描述自己在新桥附近,碰到了最近从英国到日本访问的基钦纳(1) 元帅。宗助想,一个人拥有那样的身份地位,走到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会引起轰动,不过,也可能是那个人与生俱来的气质引人注目吧。宗助回顾着自己以往到现在的命运,又把今后即将面对的未来,跟这个叫作基钦纳的人的未来两相对比了一番,他发现自己跟基钦纳之间实在差太远了,远得几乎令人难以相信基钦纳跟自己一样都是人类。

宗助一面思考,一面拼命抽着香烟。户外打从黄昏开始就吹起了大风,风声听来好像猛地从远处袭来。风势偶尔也会暂停,但那短暂的沉寂,反而令人觉得比狂风大作时更加悲戚。宗助抱着双臂想着:“又快到火警钟声响个不停的时节了。”

他走进厨房,看到妻子已将炭炉烧得通红,手里正在烧烤切好的鱼片。阿清则蹲在水槽边清洗腌菜。两个人都没说话,分别专心又利落地干活。宗助刚拉开纸门,立刻听到烤鱼滴下汁液和油脂的声响,听了一会儿,他又默默拉上纸门,回到自己的座位。他妻子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烤鱼。

晚饭后,夫妻俩隔着火盆相对而坐。这时,阿米又向丈夫说道:“佐伯家那边真叫人为难啊。”

“唉!那也没办法。只能等阿安从神户回来再说了。”

“他回来之前,先找婶母谈谈比较好吧?”

“也对。哎呀!反正再过不久就会来找我吧。先等一等吧。”

“小六弟弟会生气吧?那样也没关系吗?”阿米特意提醒丈夫,并向他露出微笑。宗助垂着眼皮,把手里的牙签插在和服衣领上。

到了第三天,宗助才写信通知了小六佐伯家回信的事,并把自己一直挂在嘴上的那句话又在信尾写了一遍:反正总会有办法的。写完了信,宗助心头十分轻松,好像事情已经解决了。每天早出晚归进出官署时,他脸上的表情似乎表达着:“只要问题还没逼到眼前,就先抛到一边去吧,也省得烦心。”宗助每天都工作到很晚才下班,回家后就很少再出门,因为他觉得进进出出实在麻烦。家里很少有客人来访,晚上若是没有特别的事情,有时甚至不到十点,就让阿清去睡觉了。每天吃完晚饭之后,宗助跟他妻子便分别坐在火盆的两边闲聊,通常大约聊上一小时。谈话内容大致也就是日常生活的琐事,但是像“这个月三十号米店的欠款如何解决”之类的家计拮据的窘状,两人却从来不曾提起过。此外,譬如针对小说、文学发表评论啦,或是男女间那种幻影般的情话啦,这对夫妇也从来不会说出口。他们的年纪虽然不大,看起来却像一对阅历沧桑的过来人,一天一天地过着低调朴实的生活。而另一方面,他们又像平凡无奇、毫不起眼的男女,只为了组成习惯性的夫妇关系而凑在一块儿。

从外表来看,夫妻两人都不像会钻牛角尖,关于这一点,从他们对小六这件事的态度就能看出一二。不过阿米毕竟是女流之辈,那天之后,她又向丈夫提醒过一两回。

“阿安还没回来吗?你这个星期天不到番町瞧瞧吗?”她说。

“哦,去看看也好。”宗助也只是嘴里应着,等到他说的“去看看也好”的星期天来了,他又是整天无所事事,似乎已把那件事忘得一干二净,而阿米看到丈夫这样,也没有任何埋怨。碰到天气不错的话,她就对丈夫说:“你去散散步吧。”万一外面正在刮风下雨的话,阿米就对丈夫说:“还好今天是星期天,太幸运了。”

好在那天小六来过之后,就没再露面了。小六这年轻人做起事来有种神经质的执着,只要是他想做的,不管是什么,都得贯彻到底,这一点,倒是跟从前在别人家里当书生(2) 时的宗助有点相似。而相对地,小六若是突然改变了主意,就算是昨天才说过的话,也能立刻抛到脑后,就像从没说过似的。他跟宗助毕竟是同胞兄弟,就连这项特质,也跟往日的宗助一模一样。而且小六的思路清晰,思考问题的时候不是把感情混入理想,就是用理想控制感情,他觉得不合理的事情,绝对不肯去做,而相反,任何事情只要能找到充分的理论支持,他就会拼命想让理论得到实践。更重要的是,小六现在这年纪正好身强体健,精力旺盛,凭着他一股血气方刚的力量,几乎没有办不成的事情。

宗助每次看到弟弟,总觉得往日的自己好像复活了,站在自己的面前。这种现象有时令他心惊胆战,有时也令他不快。他会忍不住怀疑,难道老天爷是想尽量让我忆起从前的痛苦,而故意把小六送到面前来?每次想到这儿,宗助就非常恐惧。接着,他又转念一想,或许这家伙是为了跟我遭遇相同的命运才降生到这世上来的?这种联想令宗助极为忧虑,有时,还会有一种超过忧虑的不悦从他心中升起。

但是到现在为止,宗助不仅不曾向小六提出过任何建议,也没有针对小六的未来提醒他该注意些什么。宗助对待弟弟的方式极其平凡,就像他的生活极其低调,别人完全看不出他拥有的过去那样,宗助在他弟弟面前也从不随便摆出一副阅历丰富的长辈作风。

宗助跟小六之间原本还有两个兄弟,但两人很早就夭折了,所以宗助跟小六虽说是兄弟,年纪却相差了十几岁。后来又因为宗助在大一时出了问题,转学到京都去了,所以小六十二三岁的时候,兄弟俩在家朝夕共处的日子就已结束。宗助现在还记得,小六是个固执又不听话的淘气小孩。他们的父亲那时还活着,家境也不错,生活颇有余裕,家里甚至还有一栋用人房,专为他家拉车的车夫也住在里面。那个车夫有个儿子,大约比小六小三岁,经常陪着小六一起玩。记得那是夏季的某一天,天气热得不得了,两个小孩把糖果袋粘在长竹竿的尖端,再抓着竹竿在一棵大柿子树下捕蝉。宗助刚好看到他们,便拿了一顶小六的旧草帽对车夫的小孩说:“阿兼,你那样顶着太阳猛晒,小心得霍乱哟。来!戴上这个吧。”不料小六看到哥哥不经他的同意,就把自己的东西送给别人,顿时火冒三丈,马上从阿兼手里抢回草帽,往地上一丢,跳上去一阵乱踩,最后终于踩得那顶草帽不成形状。宗助见状,立即从回廊光脚跳下院子,伸手就往小六的脑袋猛敲几下。从那时开始,宗助眼中的小六就成了惹人嫌的小讨厌。

后来到了大二时,宗助因为某种原因不得不离开学校,也不能返回东京的老家,就从京都直接前往广岛,在那儿生活了半年多。父亲是在那段时间里去世的。宗助的母亲早在父亲去世前六年就已撒手人寰。父亲死后,家里只剩下一名二十五六岁的小妾,还有十六岁的小六。

那时宗助接到佐伯家叔父发来的电报,匆匆返回久别的东京。办完父亲的丧事之后,宗助打算整理一下家产,等他着手清点财产之后才渐渐发现,原以为应该剩下一些的遗产,竟然出乎意料地少,而原以为不可能留下的债务,数目却相当大,宗助大吃一惊,连忙找佐伯家叔父商量。叔父告诉他:“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好把老宅卖了。”宗助决定先给那个小妾一笔巨款,立刻打发她离去。小六暂时留在叔父家,拜托叔父代为照顾,但是最关键的房产,却不是想卖就能马上卖掉的,宗助只好又拜托叔父帮忙,想先解决了眼前的难题再说。佐伯叔父是个创业家,创办过许多事业,不过都没有成功。换句话说,他是个喜欢投机冒险的男人。宗助离开东京前,这位叔父就经常想出各种赚钱的花样怂恿宗助的父亲投资。而宗助的父亲或许也有那方面的贪念,他前前后后投注在叔父事业里的资金,绝对不是小数目。

父亲去世的时候,叔父的境况似乎跟从前没有两样,再加上父亲生前跟他的交情,像叔父那种人,通常会表现得通情达理,十分上道,所以叔父痛快地答应宗助,帮他处理后事。但宗助把变卖房产的事情全权交给叔父打点,说穿了,就是他用房产当作抵押,换到一笔临时应急的费用。

“房产这种东西呀,你不挑一下买主,是会吃亏的。”叔父说。至于老家那些占据空间的家具和日常用品,叔父认为反正不值几个钱,便全都卖掉,剩下五六幅挂轴和十二三件古董,就暂时放着,等以后再慢慢寻找买主,否则还是可能吃亏。宗助对叔父的意见表示赞同,便把那些财产都交给叔父保管。办完了丧事,扣除所有支出后,宗助手边还剩两千元左右。这时他才想起,应该把其中一部分留下来,当作小六以后的学费。因为宗助当时的境况不像现在这么稳定,他担心若是等到以后再按月寄去小六的学费,说不定自己哪天会拿不出那笔钱。想来想去,虽然觉得不甘,但也只好把心一横,从两千元里分出一半交给叔父,恳请叔父好生照顾弟弟。宗助心想,自己已经半途失学了,无论如何,起码得让弟弟接受完整的教育才对;而另一方面,宗助也觉得,等那一千元用完的时候,说不定自己就有能力解决问题了,或者还会有别人伸出援手。宗助便怀着一丝模糊的期待返回广岛了。

大约过了半年,叔父写了一封亲笔信告诉宗助:“老宅的房子终于卖掉了,放心吧。”但房子究竟卖了多少钱,信里却一个字也没提。宗助写信向叔父问起这件事,过了两个星期,才收到叔父回信说:“金额完全足够偿还我当初借你的钱,你不必操这个心。”宗助对叔父的回答有点不满,但又看到信里写着,细节等到下次见面时再详谈。按照他的想法,真想立刻赶到东京问个清楚。宗助告诉妻子这件事,同时也想听听妻子的意见。阿米听完后,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说:“可是你又去不了,有什么办法。”说完,阿米跟平日一样向丈夫露出微笑。

宗助像听到妻子宣判了自己的命运,抱着两臂陷入沉思。想了半天,他明白自己的地位和处境都不允许他随意行动,不论用什么方法都无法摆脱眼前的束缚,也就不再挣扎了。

无奈之下,宗助又跟叔父写信交涉了三四回,每次的回信都是完全相同的内容,就像用印章盖上去似的:“详情等下次见面再跟你细说。”

“这就没办法了。”宗助读完信,气愤地望着阿米。大约又过了三个月,宗助打算找机会,带着阿米回一趟久违的东京。谁知就在临行之前,他却得了感冒,只好在家休息,更没想到感冒后来又转成了伤寒,他这一躺,竟然就是六十多天,身体也一下子变得非常衰弱,直到病愈后一个月,还无法完全投入工作。

宗助的身体完全恢复后没多久,又不得不从广岛搬家到福冈去。他原想趁着搬家前,先到东京一趟。然而计划还没付诸实践,又被许多杂务绊住,不得动弹,结果东京也没去成,就无奈地搭上列车,任由列车载着自己的命运直往福冈驶去。这时,当初变卖家产换来的那笔钱几乎快要花光了。宗助在福冈生活了大约两年,日子一直过得很艰难。他常常忆起从前在京都当书生的那段日子。那时,他经常随便找个借口,向父亲索取大笔学费,然后任意挥霍。当他把往事和自己现在的身份两相对照时,心里总会生出一种因果缠身的恐惧。有时,当他暗自回顾逝去的青春,才会睁开一双惺忪的睡眼遥望远方的彩霞,同时也在心底慨叹:“那时的我,是站在一生的荣华巅峰啊。”每当他感觉日子越来越苦,就会在妻子面前嚷道:“阿米,那件事丢在一边很久了,我还是到东京交涉一下如何?”

阿米当然不敢违背丈夫的想法,只能垂着眼皮怯怯地答道:“不行吧。因为叔父完全不相信你呀。”

“或许他是不相信我,但我也不相信他呀。”宗助故意装出一副不在乎的模样说。但是看到阿米低眉垂首的态度,宗助的勇气好像一下子全不见了。夫妻俩的这种对话,最初大概是每月出现一两次,后来变成两个月一次,然后是三个月一次,最后,宗助终于得出结论:“好吧。反正他只要照顾好小六就行了。其他的事,等我哪天到东京跟他见面再说。对吧?阿米,你看这样可好?”

“那当然很好哇。”阿米答道。从那以后,宗助再也不提佐伯家。他认为,就凭自己那段往事,也不好随便开口向叔父讨钱。也因为这样,宗助自始至终不再写信提起那笔钱。小六经常写信给宗助,但通常都写得很短,宗助对弟弟的记忆,还是父亲去世时在东京见到的小六,总以为小六还是个天真纯洁的孩子,自然从没想到让小六代表自己去跟叔父交涉。

宗助跟妻子的日子过得十分低调、隐忍,这对夫妻就像两个互相依靠的同志,并肩强忍风寒,彼此紧抱对方取暖。心里实在苦得受不了时,阿米仍然会对丈夫说:“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呀。”

宗助则告诉阿米:“是呀,忍着吧。”某种类似认命或强忍的气氛总是弥漫在两人之间,而像未来或希望之类的东西,则从来不曾在他们面前显现踪影。宗助跟妻子很少谈起往事,有时甚至像是互相约好了似的,彼此都在回避从前。阿米偶尔会安慰丈夫道:“好运一定马上就会降临的。厄运总不会一直跟着我们吧。”

宗助听了则觉得,这简直就是命运之神假借深情的妻子之口在嘲讽自己啊,所以他总是露出苦笑而不知如何作答。阿米若是没察觉丈夫的心情而继续说下去,宗助便干脆气愤地骂道:“难道我们连期待好运的权利都没有吗?”妻子这才认清现状,连忙闭上嘴巴。接下来,夫妻俩便默默地相对而坐,一起陷入那个自己动手挖掘的坑洞,一待就是好几个钟头,而那个又黑又大的坑洞就叫作“从前”。他们作茧自缚地抹杀了自己的未来,也不再期待前方还有璀璨的人生,两人只希望这样一直手牵着手向前走。对于叔父声称已经卖掉的那份房产,宗助原就没抱着太大期望,但是有时想起这件事,又忍不住对阿米说:“不过,要是按照最近的行情出售,就算是贱价求现,也能卖到比叔父给的那笔钱多一倍的价格呢。”

“又在说房产?怎么一直都忘不掉哇?当初也是你自己拜托叔父帮忙处理的嘛。”阿米露出悲戚的笑容说。

“那是因为没办法。当时那情况,若不那么做,根本没法收拾残局。”宗助说。

“所以呀,或许叔父以为房产是他给你那笔钱的代价呢。”阿米说。听到这儿,宗助也觉得叔父的做法或许没有错,但他嘴里还是像在辩驳什么似的说:“那种想法不太对吧?”每次谈到这问题,夫妻俩争论的焦点就会慢慢越扯越远,最后不知扯到哪儿去了。宗助跟妻子就这样一直过着既寂寞又和睦的日子,到了第二年年底,宗助在偶然的机会下,遇到从前一位叫作杉原的同学。杉原跟宗助在大学的时候非常要好,毕业后考取了高等文官资格。他跟宗助重逢时,已在政府的某部门任职。当时是因为公事到福冈和佐贺出差,所以特地从东京赶来跟宗助见面。宗助在报上看到杉原出差的消息,对于杉原抵达的时间、住宿地点等讯息,早就弄得一清二楚,但他想到自己是个失败者,站在功成名就的同学面前那种低人一等的感觉,令他感到羞愧,更何况,宗助原本就特别不想见到从前求学时代的朋友,所以自始至终就没打算到旅馆去拜访这位同学。

然而,杉原却在偶然的状况下听到宗助住在福冈的消息,他向宗助提出强烈要求,请他一定要来相会,宗助只好答应了杉原的邀约。事实上,宗助后来能从福冈搬回东京,几乎全得归功于杉原的协助。两人相见后不久,宗助接到杉原来信,得知自己托付好友的事情,已全部安排就绪。这天在家吃饭的时候,宗助放下筷子对妻子说:“阿米,我们终于可以到东京去了。”

“哎哟!太好啦。”说完,阿米抬头看着丈夫的脸。

两人刚回东京的头两三个星期,真是整天忙得昏天黑地。老实说,任何人刚搬新家或刚刚开始新工作(就跟他们一样),都会被忙碌和都会空间里日夜不停的喧嚣刺激得无法静心思考,也无法从容实践任何计划。

宗助和妻子搭乘夜车到达新桥车站时,总算见到了久违的叔父和婶母。或许因为车站的电灯不够亮吧,宗助觉得叔父和婶母的脸上并无欣喜之色。只见他们满脸倦容,好像宗助那趟列车路上遇到车祸,延迟半小时才到站,完全是宗助的过错似的。

众人在车站相见后,宗助只听到婶母说了一句话:“哎哟!阿宗啊,好久不见了,你看起来老了好多呢。”阿米这时才第一次被人引见给叔父和婶母。

“这就是那个……”婶母说了一半,抬眼看着宗助。阿米也不知如何打招呼,只好默默地低着头。

小六当然也跟着叔父夫妇一起来迎接哥哥。宗助一眼看到小六时,心里真是大吃一惊,他没想到弟弟竟已长得这么高,快要超过自己了。小六那时刚从初中毕业,正准备进高中就读,看到宗助后,也没叫声“哥哥”,或说声“欢迎您归来”,只是笨拙地向宗助弯了弯腰。

宗助和阿米在旅店住了大约一星期,才搬到了现在的住处。搬家时叔父和婶母帮了很多忙,还送来一套小家庭使用的厨具与餐具,并对宗助说:“那些零零碎碎的厨具就不必买了,这套旧的若是能用,就拿去用吧。”不仅如此,叔父还对宗助说:“你刚搬了新家,需要添置的东西很多吧。”说完,拿出六十元交给宗助。

搬家后,宗助夫妇整天忙进忙出,一眨眼工夫,半个月就过去了。还在外地时,宗助对那老宅的事情曾经那么在意,谁知一回到东京后,却始终没跟叔父提起财产的事。有一天,阿米向他问道:“我说呀,你跟叔父谈过那件事了吗?”

“哦,还没呢。”宗助这才像刚想起来似的说。

“你也真怪,从前那么在意的。”阿米露出浅笑。

“因为我根本没时间好好坐下来跟他谈那件事呀。”宗助辩解道。接着,又过了十天。这次是宗助主动向阿米提起。

“阿米,那件事我还没说呢。现在觉得太费事,不想说了。”宗助说。

“不想说就别勉强了吧。”阿米答道。

“可以吗?”宗助反问。

“可不可以,本来就是你的事呀。我向来都觉得无所谓啦。”阿米说。

“我是想,那么郑重其事地提出来,感觉也很怪,还是等以后有机会再谈好了。反正迟早会有机会的。”说完,宗助决定暂时不再提起这事。

小六在叔父家里过得还算满意,他曾向宗助表示,等到升学考试结束,进入高中之后,他就得搬到学校宿舍住。关于升学的问题,小六似乎早就跟叔父谈好了。尽管哥哥最近回东京来了,但他认为哥哥并未负责自己的学费,因此也就不像他跟叔父那么亲密地跟哥哥商讨自己的前途。堂兄安之助倒是一直都跟小六很亲近,两人的关系反而比宗助跟小六更像亲兄弟。

所以自然而然地,宗助逐渐不再到叔父家去了。就算偶尔前往探望一次,也总是应付交差似的敷衍了事。每次从叔父家出来,走在回家的路上,宗助的心情都会很糟。到了后来,每逢年节的寒暄慰问之后,宗助几乎立刻就想告辞回家。在那种场合下要他再多聊半小时,简直令他如坐针毡。而且叔父也显得极不自然,好像很受拘束。

“哎呀,还早嘛,多坐一会儿吧?”婶母倒是每次都会挽留宗助,但这种客套反而让他更加不安。若是隔上一段日子不到叔父家探望一下,他又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亏心事,内心颇感不安,只好再前去探望叔父。

宗助有时也会主动向叔父行礼道谢:“小六真是给您添麻烦了。”除了这种口头问候之外,宗助却懒得提起弟弟未来的学费,以及当年自己离开东京那段日子,叔父代售家产得到的收入。虽然有时觉得麻烦,宗助却仍然不时拜访自己并不关心的叔父。显然他并不是单纯地为了维持叔侄关系之类的世俗义务,而是因为心底藏着某种想要伺机解决的课题。

“阿宗好像完全变了个人哪。”婶母曾对叔父提出自己的看法。

“对呀。可见从前发生的那件事还是影响深远哪。”叔父答道,那语气就像在强调因果报应的可怕。

“真的呢,太惊人了。以前那孩子才不会这么垂头丧气……甚至还可说,他总是精力过剩吧。真没想到才两三年不见,竟变得这么老气横秋,简直认不出来了。现在他看起来比你更像个老头呢。”婶母说。

“怎么可能。”叔父又答。

“不是啦,且不说脑袋和脸,我是说他的模样啦。”婶母辩解道。自从宗助回到东京以来,这种对话在老夫妇之间已不知上演过多少回。而事实上,宗助每次到了叔父家,老人家眼里的他,确实也就是这副模样。至于阿米呢,只有在刚抵达新桥站的时候被人介绍给叔父夫妇,之后一直没跨进过叔父家门槛一步。虽然她那天很有礼貌地喊了声“叔父”“婶母”,后来跟大家分手时,叔父夫妇也对阿米说:“如何?有空到家里来玩吧。”

阿米却只是点点头,行个礼说:“谢谢。”至今也没打算到叔父家拜访。

后来就连宗助也沉不住气了,向阿米提议过一次:“到叔父家去一趟如何?”

“可是……”阿米说着,脸上露出奇异的表情。从此宗助也就没再提起这件事。宗助跟叔父家的关系就像这样维持了一年多,不久,自认精神状态比宗助还年轻的叔父,却突然去世了。起因是一种叫作脊髓脑膜炎的急症,最初叔父的症状只像感冒,在家里休息了两三天。一天,他上完厕所后正要洗手,手里还抓着木勺,就倒在地上,不到一天,就断气了。

“阿米,结果我还没跟叔父谈那件事,他就死了。”宗助对阿米说。

“你这个人,还在想着要谈那件事呀?你也太执着啦。”阿米答道。之后,又过了一年多,叔父的儿子安之助从大学毕业了,小六也升上了高二。婶母跟安之助一起搬家到了中六番町。叔父去世后第三年的暑假,小六到房州海边游泳,一直在那儿待到九月底,前后住了一个多月。他还从保田横断房总半岛,又沿着上总海岸经由九十九里到达铫子。然而到了铫子之后,他却突然决定返回东京。回来后过了两三天,小六就跑到宗助家来。那是个初秋的午后,秋老虎依然十分猖狂。小六整张脸都晒得黑漆漆的,只有一双眼睛闪闪发亮,猛一看,还以为从哪里跑来一个土著。小六走进宗助家平日晒不到的客厅,立刻仰面一倒,躺在榻榻米上等待兄长归来。等到宗助出现在客厅时,小六连忙从地上爬起来。

“哥,我来这儿,是有点事情想跟您商量。”小六一副豁出去的语气。宗助听了有点讶异,连自己那身非常闷热的西装都来不及换,就先忙着听弟弟倾诉。

据小六转述,两三天前,他从上总回来的当天晚上,婶母亲口告诉他,以后再也付不起他的学费了,虽然她心里很同情小六,但也只能付到今年年底。小六说,父亲去世后,自己立刻被叔父家收养,不但能够上学受教育,吃饭穿衣也都不必操心,甚至还能有零花钱,自己的生活几乎跟父亲在世时一样,毫无任何不足之处,也因此养成了一种惰性,直到那天晚上为止,自己的脑中从没考虑过学费之类的问题,听到婶母宣布的时候,他只感到一片茫然,根本不知该如何应对。

至于不能继续照顾小六的理由,婶母毕竟是个女人,她以充满怜悯的态度,前前后后花了一个钟头向小六委婉地说明。婶母列举的理由当中,除了因为叔父去世,家中经济状况出现变故之外,还有安之助大学毕业后,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结婚,等等。

“如果有办法的话,我是想最起码也要供你读完高中的,但我能维持到今天,已经很不容易了。”

“婶母就是这么说的。”小六重复了一遍。听了婶母的话,小六突然想起当年父亲去世,哥哥回东京来处理后事,等到葬礼办完,兄长即将返回广岛之前,曾向自己交代过:“你的学费我已交给叔父。”于是小六向婶母提起此事。

婶母露出讶异的表情说:“哦,当时,阿宗确实是留下一些钱才走的,但那笔钱早就用光啦。你叔父活着的时候,就一直在帮你设法筹措学费呢。”婶母说。

小六事先并未从哥哥这儿听说过那笔钱的数目,也不知哥哥交给叔父的钱究竟够他上几年的学,所以听了婶母这番辩驳,他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你也不是举目无亲,还有个哥哥在嘛,可以找他好好商量一下呀。而我呢,也会跟阿宗见面,跟他详细说明这件事。只是阿宗最近很少到这儿来,我也很久没看到他了。所以你的事情,一直没法跟他提起。”婶母接着又补充了一大堆。

宗助听了小六交代的事情经过之后,只看着弟弟的脸说了一句:“这可真要命啊。”但他心里并没有从前那种气得想要立刻去找婶母理论的情绪,也不觉得小六突然改变态度令人厌恶。之前小六对他总是冷冷的,似乎因为自己不靠哥哥过活,就不必跟哥哥多说什么。小六心烦意乱地向哥哥告辞时,宗助站在昏暗的玄关目送弟弟的背影。小六的心情就像自己偷偷编织的前程美景突然被人毁掉了一大半。送走了小六之后,宗助仍然站在玄关的门槛上,继续欣赏了一会儿木格门外正在闪耀的夕阳。这天晚上,宗助从后院剪来两片巨大的芭蕉叶,铺在回廊边上当坐垫,他跟阿米一面并肩乘凉,一面聊着小六的事情。

“婶母是想叫我们照顾小六吧?”阿米问道。

“这个嘛,不跟她当面问个明白,谁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呢。”宗助说。

“一定就是那个意思啦。”阿米一面回答,一面在暗处吧嗒吧嗒地挥着扇子。宗助什么也没说,只把脖子抻得长长的,放眼打量屋檐和山崖之间那道细长的天空。夫妻两人都陷入沉默,半晌,阿米又说:“可是,我们哪有能力呀。”

“要靠我的力量供一个人念完大学,根本就不可能。”宗助只对自己的能力表明了态度。

说到这儿,两人便换了话题,再也没提起小六或婶母。两三天后刚好是星期六,宗助在从办公室回家的路上,顺便绕到番町的婶母家。

“哎哟,难得看到你呀。”说完,婶母便忙着招待宗助,态度显得比往日更热络。宗助压下心中的厌恶,把这四五年来累积在心底的各种疑问全都提出来。婶母听了,当然也不能不拼命辩解一番。

据婶母表示,当初宗助家的老宅出售时,叔父究竟收了多少钱,她实在记不清了,总之,叔父帮宗助还清了临时救急的那笔款项后,剩下的数目大约是四千五百元或四千三百元。但是叔父认为,那座老宅是宗助主动交给叔父的,所以不论卖了多少钱,剩下的金额应该就是归他所有。但他不想被别人说成“卖掉宗助家老宅而大赚了一笔”,所以就把那笔钱当成小六的财产,以小六的名义保管着。叔父还说,宗助当年干了那种事,已经失去了继承权,就连一块钱也不该给他。

“阿宗你可别生气哦。我只是把叔父说过的话转述给你听而已。”婶母向宗助解释着。宗助没说话,继续听婶母说下去。

不幸的是,以小六名义保管的那笔财产,很快就被叔父以干练的手法变成了神田繁华街上的一栋住宅。然而,房子还没办好保险手续,就被一把火烧掉了。叔父认为购屋的事打一开始就没跟小六提过,因此就把房子烧毁的事情压了下来,故意没告诉小六。

“所以啊,这件事实在很对不起你阿宗,但是泼出去的水,没法挽回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就当你自己运气不好,认了吧。若是叔父还活着,自然能给你想想办法。就算叫我多养一个小六,也算不了什么。这且不说,事到如今,即使叔父不在了,只要我们条件允许,也还是能弄一栋跟那烧掉的住宅相同的房产还给小六,就算做不到这一点,至少也能想办法照顾他到毕业为止呀。”说到这儿,婶母又把话题一转,向宗助说起其他八卦,主要是关于安之助求职的细节。

安之助是叔父的独生子,今年夏天刚从大学毕业,这个年轻人在家里一直备受呵护,平时交往的对象也只有几位同班同学,从表面看来,他似乎不太了解世事,但是实际走进社会之后,原本那种不谙时务的表现,反而令人觉得他对任何事都满不在乎。安之助是工学院机械系的学生,尽管目前国内的创业活动已趋于低潮,但他若想在全国众多公司里找一两个合适的工作,还是不成问题。然而,或许因为身上流着父亲冒险投机的血液,安之助认为自己也该开创一番新事业。正好就在这时,他碰到一位同系的学长。那人在月岛附近开了一家属于自己的工厂,规模虽然很小,却是独立经营。安之助跟学长商量后决定,自己也投资若干金额,然后跟学长联手经营。而婶母说要告诉宗助的内幕,不过就是这段缘由。

“不瞒你说,我们手里原本仅有的那点股票,全都拿去投资工厂了,现在家里真的是一文不名。当然别人看起来,我们家人口少,又有房产,日子应该过得不错,这也是人之常情。譬如上次原家的妈妈来玩的时候还说,哦,还是你家的日子过得最舒服了,每次我来,都看到你在那儿细心地擦拭万年青的叶子。其实她也没说错啦。”婶母说。

宗助聆听婶母叙述时,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不知如何应对。他认为这是自己患过神经衰弱的缘故,事实证明自己的脑子现在已不像从前那么反应敏捷了。婶母说到最后,觉得宗助似乎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说辞,她甚至把安之助投资的金额都告诉了宗助。据说他们总共大约投注了五千元进去,以后他们暂时只能靠安之助微薄的月薪和那五千元投资带来的红利过活了。

“而且那红利究竟能分到多少,谁也说不准啊。工厂经营顺利的话,大概可以分到一成或一成五的利息,要是弄得不好,说不定得把老本蚀光呢。”婶母特地加上这句说明。

听了婶母这番解释,宗助觉得她倒不像那种厚着脸皮不还钱的人,因此也感到有点为难,若今天不跟婶母讨论一下小六的未来就告辞回家,实在于心不甘。于是宗助决定暂且不提婶母刚才说的那堆有的没的,而把重点集中在自己当年交给叔父的那一千元,也就是小六的教育基金上。

“阿宗,那笔钱真的全都花在小六身上啦。光是小六上高中以来这样那样的花费,就已经花掉了七百元。”婶母答道。

说到这儿,宗助顺便又追问了自己当年拜托叔父保管的那批字画古董的下落。

“说起那些东西,可真是气死人啦。”婶母说了一半停下来,看着宗助问道,“怎么?阿宗,那件事没跟你说过吗?”

“没有啊!”宗助说。

“哎哟!哎哟!是你叔父忘了告诉你了。”说着,婶母这才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宗助。原来宗助返回广岛后没多久,叔父托一个姓真田的熟人帮忙处理那批东西。据说那家伙对古董字画十分内行,平时就经常出入各种场所,专门从事那种买卖,所以他当场允诺了叔父。之后,真田就三天两头跑来找叔父,不是说“某人对某样东西有兴趣,想先看看货色”,就是说“某先生想买某样物品,拿去给他瞧瞧吧”,说完,拿走东西之后就没下文了。叔父向他追问,他总是推托说“客人拿去就没再还回来”什么的,不肯痛痛快快地解决问题,拖到最后,再也拖不下去的时候,就干脆避不见面,不知躲到哪儿去了。

“不过啊,现在还有一个屏风放在这儿哟。上次搬家的时候才发现的,当时阿安还叮嘱我说,这可是阿宗的东西,下次得便就给他送去吧。”

婶母提起宗助存放在她家的东西,有一种根本不放在眼里的感觉。宗助呢,至今一直放在那儿没再过问,可见他对那些古董也不太有兴趣,所以看到婶母一点也不觉得内疚,他也就没特别气愤。

谁知婶母接着又说:“阿宗,反正你这东西放在这儿,我们也用不着,你就带回去吧,怎么样?最近不是听说这种东西挺值钱的?”事实上,宗助听了婶母的话,也觉得干脆搬回家算了。他命人把屏风从储藏室搬出来,放在明亮的地方打量了一会儿,感觉从前确实看过这个两扇相连的屏风。只见屏风的下方密密麻麻地画着萩花、桔梗、芒草、葛藤和仙鹤草之类的植物,上方画着一轮银色满月,旁边空白处写着“荒径月夜之仙鹤草其一”(3) 。宗助跪在屏风前面细细欣赏,在那发黑的银色附近,葛叶被风掀起,露出叶子背面干枯的色彩,旁边有个红色圆圈,大小就像个大福饼,圆圈里面是“抱一”(4) 的行书落款。看着这几个字,宗助不禁忆起父亲生前的景象。

从前每到新年,父亲一定会从昏暗的库房里搬出这个屏风,放在玄关当作装饰,屏风前面放一个紫檀木的方形名片盒,前来拜年的客人可以把名片放在盒中。又为了表示吉庆之意,客厅的凹间必定挂出一对老虎画轴。宗助至今仍然记得,父亲曾告诉过他,这幅画作并不是岸驹(5) 画的,而是出自岸岱(6) 的手笔。不过这张画已被弄脏,画里的老虎伸着舌头正在饮用山泉,鼻梁上面却有一块墨迹。父亲对这污迹非常在意,总是看着宗助抱怨道:“还记得吗?这可是你涂上去的。都怪你小时候淘气。”父亲说这话时,脸上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

宗助神情严肃地跪坐在屏风前,回忆起自己离开东京前的往事。

“婶婶,那我就把屏风带回去了。”他说。

“好哇好哇!你拿去吧。要不然我叫人帮你送去吧。”婶母好意向他建议。宗助便顺水推舟,拜托婶母处理,然后便告辞回家。晚饭后,宗助又跟阿米来到回廊。昏暗中,夫妻俩分别穿着白底花纹的浴衣,并排坐在一块儿乘凉,还聊起白天的事情。

“你没见到阿安吗?”阿米问。

“是呀,听说阿安星期六也在工厂忙到黄昏呢。”

“那么辛苦啊。”阿米只说了这句话,对叔父和婶母的所作所为,一句评语也没有。

“小六的事究竟如何是好呢?”宗助问。

“是呀。”阿米也只答了一句。

“按理说,我们这边也有我们的说词,但若是提出反驳,最后就只能对簿公堂,如果手里没有证据,是不可能打赢官司的。”宗助提出自己极端的假设。

“打不赢官司也没关系呀。”阿米立即答道。宗助只是露出苦笑,没再接口说下去。

“反正啊,都怪我那时没到东京来一趟。”

“然后等你能到东京来的时候,又没那个必要了。”

夫妻俩一面闲聊,一面从屋檐下欣赏着细长的天空,又聊了一会儿明天的天气,就钻进蚊帐就寝了。

到了下一个星期天,宗助把小六叫到家里来,将婶母对自己说的那些话,一字不漏地告诉了弟弟。

“婶母以前没告诉你细节,或许是因为她知道你性子急,也或许以为你还是个孩子,所以故意没说。这一点,我也不太明白。但总之,事实真相就是我刚才说的那样。”宗助对弟弟说。

但是对小六来说,不论对他解释得多详细他也嫌不够,所以只答了一句:“是吗?”说着,小六露出不满又不悦的表情看着宗助。

“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啊。不论是婶婶还是阿安,都没有恶意啦。”

“我知道。”弟弟表情严峻地说。

“你是在怪我吧。我当然也有不对的地方。从一开始,我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家伙。”说完,宗助躺下身子开始抽烟,没再多说什么。小六也不吭声,只是抬眼打量竖立在客厅角落的那个两扇相连的抱一屏风。

“你还记得那屏风吗?”半晌,宗助问道。

“记得呀。”小六回答。

“前天从佐伯家送来的。父亲从前的遗物,现在只剩这一件在我手里了。如果能用它换得你的学费,我现在立刻就把它交给你。但只靠这个破烂的屏风,也没法供你念到大学毕业。”说完,宗助又苦笑着说,“这么热的天气,竟把这种东西挡在这儿,简直是头脑不正常。可是没地方放嘛,也没办法啦。”宗助显得十分感慨。

小六每次看到哥哥这种悠闲迟钝的模样,老觉得他跟自己好像分别活在两个世界,心里也因此对哥哥深怀不满,但不论碰到什么问题,兄弟俩却从来没吵过架。这时,他像是忍着气似的突然换了个话题。

“屏风什么的都无所谓啦。问题是,以后我该怎么办?”小六提出疑问。

“这可真是个问题。但好在只要年底前想出对策就行了。再仔细考虑一下吧。我也会好好想想办法。”宗助说。

听到这儿,弟弟露出诚恳的表情向哥哥表示,以他的性格来说,这种不上不下的状态,实在难以忍耐,现在就算到学校上课,也不能专心听讲,在家又无法安心预习。然而,宗助听完弟弟的意见,依然不肯改变态度,小六因此显得更为不满,啰啰唆唆地埋怨了一大堆。

“为了这么点小事,你就能说上这么多,不管到哪儿去,都不成问题了。就算你立刻休学,也不要紧。你还是比我强多了。”哥哥说。两人谈到这儿,不欢而散,小六最后还是返回本乡校园去了。

弟弟离去后,宗助先洗了澡,又吃了晚饭。到了晚上,他跟阿米一起到附近逛庙会,买了两盆中意的花草,夫妻俩各提一盆回到家来。这种盆花最好是放在能够承接露水的地方,宗助便拉开山崖下方的雨户,把两个花盆并排摆在落地窗外。

阿米钻进蚊帐时向丈夫问道:“小六的事情怎么样了?”

“还没想到怎么办呢。”宗助说。过了十几分钟,夫妻俩都陷入了熟睡。第二天早上睁开眼,宗助重新展开工作,也就没有时间再考虑小六的事情。就算是下班后回到家,正在享受悠闲时光的那一刻,他也不想把这问题明晰地摊到自己面前研究。对于这种麻烦事,宗助那覆盖在黑发下的大脑根本无法应付。其实他从前对数学很有兴趣,就算是非常复杂的几何题,也能很有耐性地在脑中绘出图形,现在回忆起这段往事,宗助才发现逝去的时光虽然不多,但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变化却是如此剧烈,这实在太可怕了。

尽管他不愿想小六的事情,但小六的身影每天至少会在脑中隐隐闪现一回。只有在看到那模糊的身影时,他才觉得自己必须为那家伙的未来动动脑筋,然而,通常他又会觉得:“哎!干吗那么急呀!”随即便打消了主意。宗助每天的心情就好像钩子不小心戳到胸肌似的。

时间过得很快,一眨眼就到了九月底,几乎每天晚上都能看到夜空里的银河了。一天晚上,安之助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来到宗助家。宗助和阿米做梦都想不到的贵客上门了,夫妻俩暗自纳闷着,不知安之助究竟有何贵干。果然不出所料,他是因为小六的事才来的。

安之助告诉他们,不久前,小六突然跑到月岛的工厂找他,说是哥哥已把学费的事详细地告诉他了,但他觉得自己以往那么努力学习,结果却不能进大学,实在心有不甘,所以还是想尽量挽回,借钱也好,用其他办法也好,希望继续念下去。接着又问安之助,有没有什么办法可想,安之助告诉小六,他会找阿宗好好商量一下。不料小六立刻打断他的话说,哥哥根本就不是可以商量的对象,他自己没念完大学,所以觉得别人半途辍学也没什么了不起。小六又说:“本来这次的事若要认真追究起来,就应该由哥哥负责,可是他一向就那样,什么都不在乎,无论别人说什么,他都袖手旁观。所以我现在能拜托的人,只有你了。本来婶母已正式通知过我,以后不管我的学费了,现在我又跑来找你帮忙,说来也很奇怪,但我觉得你比婶母更了解我的困难。”小六说了半天,就是不肯打消升学的想法。

安之助听完安慰小六说:“不可能的,阿宗对你的事非常关心,最近应该会到我家来谈这件事。”说完,才把小六打发了回去。小六临走前,从袖管里掏出几张白纸说:“我要向学校请假,请帮我在这请假单上盖个章。”接着又说,没有弄清究竟是休学还是继续上学,自己也没办法安心学习,所以没必要再每天到学校了。

安之助在宗助家谈了不到一小时,便借口工作繁忙,告辞离去。谈到最后,两人对小六的前途也没得出具体结论。临走前,安之助跟宗助说,反正哪天找个时间,大家聚在一起好好讨论一下,如果可能的话,最好小六也一起参加。安之助走后,家里只剩宗助夫妻俩。

“你有什么打算呢?”阿米向丈夫问道。

宗助两手往腰部的兵儿带(7) 里一插,微微耸起肩膀说:“我也想重新回到小六那个年纪呢。我在这儿为他穷操心,怕他落得跟我一样的命运,谁知他根本没把我这个哥哥放在眼里。好厉害呀!”

阿米端起茶具走向厨房,夫妻俩的谈话到此为止。两人又忙着铺床就寝。睡梦中,清凉的银河高高地挂在天空里。

接下来那个星期,小六始终没来,佐伯家那边也毫无音讯。宗助的家庭生活重新回到以往平安无事的状态。每天早晨,露水还没变干,夫妻俩就已起床,一起欣赏屋檐上的美丽朝阳。每天晚上,他们相对坐在烟熏竹台的油灯两侧,灯光照着两人,画出长长的身影。两人之间无话可说时,常常只是静静地待着,倾听壁钟的钟摆来回摆动的声音。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好好商量了一下小六的问题,两人心里都明白,无论小六要不要继续上学,他都得暂时从学校的宿舍搬出来。所以说,不是重回佐伯家,就是得搬到宗助家来,除此之外,别无选择。而佐伯家已经表示不再负担学费,若是拜托他们让小六暂住,应该不好意思拒绝,但如果小六还想上学,每月的学费和零用钱就得由宗助负担,否则在婶母面前说不过去。

但这笔钱对宗助的家庭开支来说,却是一笔负担不起的费用。两人把每月的收支拿出来细细计算一番之后,看法一样。

“怎么算都负担不起呀。”

“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呢。”

夫妻俩正坐在起居室,隔壁就是厨房,厨房右侧是女佣房,左侧还有个六畳(8) 榻榻米大小的房间。

因为家里人少,包括女佣在内只有三人,阿米觉得这个六畳房间根本用不到,就把自己的梳妆台放在东边的窗下。宗助早上起床后,洗完脸,吃完饭,也到这个房间来换衣服。

“我看,不如空出那个六畳榻榻米的房间让他住,你看怎么样?”阿米突然提议。按照阿米的想法,若是小六的吃住由宗助这边负责,然后再由佐伯家每月资助一些,小六就能如愿念完大学了。

“穿着方面就把阿安的旧衣服或是你的衣服拿来改一改,大概应付得过去吧。”阿米补充道。其实阿米的建议宗助也曾考虑过,但他怕阿米有顾虑,所以没有积极推进,也没说出这想法,现在反而从妻子嘴里听到这建议,他当然不会拒绝。

于是,宗助写信告诉了小六这计划,并询问弟弟的想法:“你觉得这计划可行的话,我就到佐伯家去再跟他们谈谈。”小六接到信的当天晚上,立刻冒雨赶来。雨点不断敲击在他的伞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小六显得十分高兴,好像学费问题已经解决了似的。

“唉!都怪我们一直没多关心你,任你在外面生活,婶母才会说那种话。可是呀,你兄长若是条件稍微好一点,一定早就替你解决问题了,但你也知道,实在是没有办法呀。不过现在由我们提议,不论婶母还是阿安,应该都不会拒绝。我向你保证,肯定会有办法的,你就放心吧。”

小六听完阿米的承诺后,又顶着雨返回本乡校区去了。但是之后才隔了一天,他又跑来问:“哥哥还没向婶母说吗?”接着,又过了三天,小六这回亲自跑到婶母家打听,听说哥哥还没去过,便跑来催促宗助:“你还是早点去谈吧。”

宗助虽然嘴里嚷着要去要去,却一直没有付诸行动,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才一眨眼工夫,秋天已经来临。宗助也觉得自己跟佐伯家讨论这事拖得太久了。于是在那个秋高气爽的星期天下午,他写了一封信,表示自己要到番町跟婶母谈谈这件事。不料,婶母在回信里说:“安之助到神户去了,不在家。”

 

(1)  基钦纳(一八五〇—一九一六):英国陆军元帅,生于爱尔兰,参加过多场英国殖民战争,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初期扮演要角。一九○九年十一月一日曾为了视察日本陆军而访日。

(2)  书生:原指明治、大正时代借宿他人家中的大学生,这些学生一面读书求学,一面以帮忙家事、杂务等方式代付食宿费。后来也有人将家里打杂的长工称为“书生”。

(3)  其一:铃木其一(一七九六—一八五八),江户后期的画家,酒井抱一的弟子。

(4)  抱一:酒井抱一(一七六一—一八二八),日本江户时代的艺术家,光琳派的重要画家之一。后来落发为僧,也是诗人。

(5)  岸驹(一七四九—一八三九):江户后期的画家。本名佐伯昌明,字贲然,善画山水、花鸟、兽类,尤以画虎著名。

(6)  岸岱(一七八二—一八六五):江户后期的画家,岸驹的长子,跟随其父学画,善画父亲开创的传统虎画。

(7)  兵儿带:一种男性和服腰带,质地较软,系法简单,通常是居家或休闲时使用。

(8)  畳:和室的大小以“畳”为单位,一畳即一块榻榻米的大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