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长城是一条长长的防御墙,约1400英里,由秦始皇修建,从辽东一直延伸到甘肃,连接两关(1)。从那儿往西,作为用于战争的防御体已渐渐消失。长城双层壁垒,蜿蜒不断,是高50英尺、宽20英尺的堡垒防御墙,城墙脚用花岗岩砌成,上端用砖石砌成,它醒目地沿着中国北部的山顶外形延伸,一排排城墙阵势宏伟。

没有军队,也没有大炮保卫这座漫长的防御工事,俄国人、鞑靼人或吉尔吉斯人均可随意穿越这座障碍物。此外,这城墙也无法保护大清帝国不受来自蒙古的沙尘暴的袭击,有时北风甚至可以把沙尘刮到北京来。

在一垛草堆里度过了难熬的一夜之后,第二天早上,金福和小宋被人从堡垒废墟的黑暗的门下面带走,由12个人看守着,这些人无疑都是老孙的手下。引他们到这里的向导已不知去向,金福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很明显,他不是偶然碰到老孙的人,而是被人暗算带到这里的。那个卑鄙的向导明显是在专门等候“百岁爷”,这个无赖对冒险越过长城的种种迟疑,只不过是为了避免怀疑而玩弄的一个诡计,他自己就是漏网“长毛”的一员,显然是奉命行事的。现在,金福在讯问了一名护卫后便明白了一切,不再有任何疑问。

“你们肯定是带我去老孙的军营吧?”金福问护卫队领头。

“1小时后我们就到了。”那人回答。

不过,王哲人的学生一直在寻找什么呢?不正是王先生的委托人吗!他不是一出发就想到这个地方来吗?他到这里来,不论是出于他的意愿,还是违背他的意愿,他都没有什么可抱怨的。他表现得很冷静,把外在的惊恐表情全留给了小宋。而小宋由于恐惧,上下牙齿直打架,肩上的脑袋直发颤。

当然,金福表现得非常坚强,镇静地接受这一事实,跟着他们走。他终于能与老孙交涉,将那封信赎回了。这正是他所希望的,一切都会顺利的。

翻过长城,队伍不方便再走蒙古草原上的大路了,而是迅速向右边的一条陡峭的小路走去,穿过山区。看守们非常小心地围着他们的犯人,以致任何逃跑的企图——即使金福曾有过这样的想法——都是不可能的。

他们在这样陡峭的山路以最快的速度向前行进。大约1个半小时后,他们绕过一座山包,看见一栋摇摇欲坠的楼房。这是一座样子古怪的寺庙建筑,适合一个拦路抢劫的强盗住。在这座中俄边境上的荒凉的庙宇里,很难有什么香客前来朝圣。这儿太危险了,不过倒是很适合拦路打劫者安营扎寨。如果老孙在这里的话,那是最明智的选择。这偏僻的山区值得他在此发展。

护卫队的领头回答金福刚提出的问题:“老孙就住在这儿。”

“我要马上见他。”金福说。

“是的,马上。”那人回答。

收缴武器后,金福和小宋被带进了一间大房子里,这里也是寺庙的中厅。这里站着近20名面目狰狞的人,身着绿林好汉极其别致的服装,并全副武装,一片肃静。入口的两边各站一排士兵,金福大胆地穿过去,小宋则被人推搡着肩膀走进去。

房间的尽头是凿在硬墙上的楼梯,爬上楼梯后是弯弯曲曲、错综复杂的小路,通往深山的一个地下堂穴。不熟悉地形的人肯定会迷路。

护卫队举着火把照明,领着犯人朝下走了30步,然后沿着一条狭窄的通道走了约100码,进了一个大厅。大厅里尽管点着无数支火把,但依然很暗。厅中支撑着低矮拱顶的大柱子上,刻有中国神话里的各种怪兽的头颅。

犯人带进来时,大厅里传出一阵低语,这里绝非人迹罕至。大厅深处挤满了人,仿佛所有漏网“长毛”的人马都被召集回来了,准备举行一个特别盛大的庆典。

在地窖的尽头,一个宽大的石头平台上,站着一个身材壮实的大汉,他就像一个秘密法庭的法官一样,身边站着三四个随从,像是他的陪审助理。他做手势传犯人上堂。

“那就是老孙。”领头的人指着平台上的大汉说。

金福迈着坚定的步子走上前去,带着一种想了结此事的口气说:“老孙,我是金福。王哲人是我的老师,我给过他一封信,那是份合同。我听说王先生已把那封信转交给你了,我来是想告诉你,那份合同现已无效了。我想从你手中收回那份合同。”

这位土匪一动不动,除非他是黄铜所铸,否则不会如此的僵硬。

“开个价吧。”金福接着说,然后等候答复。

他好像在等待一个永远也不会作出的答复。

金福又说话了:“我随时可以给你开出支票,银行由你选择,我担保会把钱付给你派来的任何信使。说吧,要多少钱才能交出那份合同。”

阴郁的土匪依然保持冷冰冰的沉默——这决不是什么好兆头。

金福更加强烈地提出要求。

没有回答。

“我出5000块大洋,怎么样?”

还是没有回答。

“1万?”

老孙以及他旁边的人,还是像雕塑一样默不作声。

不管他们是什么人,金福既然出了价,至少该有个回应。“你没听见我说的话吗?”他不耐烦地问。

老孙这才屈尊地点了点头,表示他已听懂了。

“2万块?3万块?如果杀死我,你能从百岁寿险公司领取多少,我现在就给你多少,甚至我愿意付2倍的钱、3倍的钱!说话呀!还不够吗?”

那土匪仍然站着不开口。

在这种沉默的驱使下,金福大步走上前去,双臂交叉放在胸前。“要多少钱才能买到那份合同?”

“无价!”土匪严厉地回答,“那张纸是用钱买不到的,你轻视上苍给你的生命就是对菩萨不敬。你会遭到报应的。只有到了死亡的门口,你才会意识到你所不以为然的、上苍所赐给你的生命,真正是无价的。”

这句决定性的话是用一种不容反驳的声音说出的,即使金福急于想为自己辩护,也没有机会。有人给了个信号,金福被人上前擒住,扛出门,扔进一只笼子里。门立即被锁上了,并被蒙上了黑布。尽管小宋可怜地哀嚎,但他也遭到了同样的处置。

当金福单独困在笼子里时,他又开始沉思:难道这就是死亡?啊,那太好了!那些藐视生命的人真该死!

但死亡并不是他所想象的那么触手可得。好几个小时过去了,行刑推迟了,他又开始揣测漏网“长毛”给他准备了什么样的酷刑。又过了几小时,他感到笼子在移动。他觉得笼子被放到了一辆什么车上。显然要把他运到很远的地方去。

马匹长途跋涉了将近8个小时,一路上把他颠簸得够呛,不时传来护卫队佩戴的武器咔嚓咔嚓的碰撞声。他被带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还要拖到哪儿去呢?谁也不知道。然后,车子终于停了下来,不久笼子又被搬到另一辆什么交通工具上,紧接着又开始前后左右摇晃起来。

“我是在船上吧?”他琢磨着,耳边传来了船员的吵闹声。倒霉的金福这才意识到他上了一艘船。

“他们是要把我扔到海里?”他想,“哦,如果他们让我免遭更厉害的折磨,这倒是种慈悲。谢谢了,老孙。”

48个小时过去了,一天有两次少量的食物,从活板门缝塞进笼子里。但他看不见投掷食品的手,他想问这是为什么,也没人回答他。

金福走上前去,双臂交叉放在胸前

啊!金福在离开上苍为他造就的美好生活之前,他渴望着感情,希望在他的心脏停止跳动之前激动一下,哪怕只有一次。然而,就在他的欲望即将得到满足之时,他却不得不抛弃他的生命。他希望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明明白白地死去,一想到这个笼子随时都有可能被扔进海里,再也见不到太阳和可爱的娜娥——他的心上人,他便感到心如刀割。他就要死了,这太令人无法忍受了。

最后,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只觉得漫长的航行似乎结束了。装载他牢笼的船停了下来,金福感到笼子又被移动了。现在,决定性的时刻就要到了,他只能祈求上苍宽恕他的过错。他目前还活着,但最后的时刻肯定会到来,这是关键时刻,1分钟相当于1年,甚至100年!

令他大为惊讶的是,他感到笼子被抬上了岸,放在陆地上了,他听到外面一阵骚动。几分钟后,门被打开了,有人抓住他并用布紧紧地蒙上了他的双眼,有人粗暴地推着他往前走。过了一会儿,赶着他走的那帮人停下了。金福被推着往前走了几步,看守又让他停了下来。他知道自己被送到处决的地点了,他大声呼喊:

“如果要我的命,我不希望这一辈子不留下点什么就白白地死去。我只有一个要求,别蒙上我的眼睛,让我见一见太阳,让我像一个勇敢面对死亡的男人那样死去。”

“满足犯人的恳求,”一个庄重而严厉的声音传入他耳中,“给他解开蒙面布。”

布带被解开了。金福贪婪地向四周张望。他是在做梦吗?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呢?

一桌丰盛的酒席摆在他的面前,其中空着两个座位。五位客人面带笑容,好像正期待着他的到来。

“你,你!我的朋友,我亲爱的朋友!真的是你们吗?”他用一种不可思议的声调喊道。他激动不已,好一阵子才平静下来。他凝视四周,没错,他并没有疯!出现在眼前的正是王先生和他年轻时候的四位朋友——包生、银攀、阿廷和郝二。两个月前,他还在广州珠江的一艘游艇上宴请了他们,当时向大家宣布他要告别单身生活。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现在他又站在自己地处上海的衙门的饭厅里了。

“真的是您吗?”他对王先生叫道,“如果不是您的鬼魂的话,那么,请您跟我说句话。”

“正是我,”哲人回答道,“希望你能原谅老师给你上了这样一堂艰辛的哲理课。”

“怎么,原来是王先生您……”

“是我,”王哲人回答,“按你的恳求,我亲自承担了杀死你的任务,只是为了不想让你将此重任交给他人。我知道,那时有关你遇难和财产损失的传闻都是假的。我也知道,虽然你想死,但那只是一时的念头,很快你会更加希望活得幸福。我请我从前的伙伴老孙做我的同谋。老孙现在是朝廷官员,也是我最忠实的一位盟友。他早已服从于朝廷了,但这次他还是跟我合作了。你自己最后几天的经历已经告诉了你,此事是如何安排的,他让你面对着死亡,并给你上了一堂很有意义的课,这就是我早就下决心让你懂得的生命的价值。我在内心里,为你所受的磨难和你所忍受的痛苦而感到不安。让你陷于这么多的风险中,这虽不是我的本意,但对我而言毕竟是一件艰难而痛苦的事情。但我知道只有这种方法,才能让你在追求幸福中获得成功。”

没等王先生说完,金福就张开双臂紧紧地把他抱住。“可敬的王先生!”他激动地说,“要是我自己能独自完成就好了!您为我受了多少苦啊!此外,您还承担了多少风险啊!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在八里桥的那一天,您跳进了寒冷的河里。”

王哲人大笑起来:“是的,当时让我大吃一惊。那一次对年轻人来讲等于洗了个凉水澡,而对一个年已五十有五的老朽之人,在经过长距离追赶之后,全身汗湿,不容分说就跳入水里,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是一场严峻的考验。不过,别担心,我并没有什么大碍。人只有在为别人做好事时,才会行动得这样迅速。”

“为别人,”金福重复他的话,“对,我一点也不怀疑,这正是幸福的真正秘诀。”

这时小宋进来了。这个家伙脸色惨白,经历了差不多两天的海上航行后,看上去要多痛苦就有多痛苦。这可怜的仆人不得不在这恶劣的条件下,陪同主子一道从抚宁回到上海。他的脸色很难准确地描述。不过,无疑他很高兴自己又回到了主人的家中。

金福松开拥抱着的老王,去与每位客人热切地握手。

“我这辈子真傻!”他说。

“不过,以后你会变聪明的。”王哲人回答。

“我试试吧,”金福说,“我想第一个聪明的举动就是把我的事情安顿好,不拿到那封信我是不安心的,它是我所遭受磨难的罪魁祸首。我给你的那封该死的信现在在哪儿?我亲爱的王先生,真的不在你手里了吗?我很想再亲眼看看,因为如果一旦再次丢失……如果这封信还在老孙那儿,他可千万别节外生枝,他应该交还给我,以免落入不择手段的卑鄙之徒的手中……”

大家都笑了。

“毫无疑问,”王先生说,“我们这位朋友的冒险经历,已促成他性格和感情上的成熟。他不再是那个冷漠无情的凡夫俗子了,他现在考虑问题也比较周全了!”

“可您还是没有把那封荒唐的信给我呀,”金福坚持说,“除非我亲眼看到它化为灰烬,让清风吹走,我才会满意,也才会罢休。”

“你当真看重那封信?”王先生问。

“绝对当真,”金福回答,“那封信在哪儿?老孙回来了吗?”

“老孙从来就没拿到过那封信。”

“那么在您手上,您不会拒绝还给我吧?我想您不会那么残忍,要保留它,作为我不再做同样蠢事的警示吧?”

“不会。”

“那么,给我呀!”

“哦,我亲爱的弟子,这就麻烦了,这不管我的事,我和老孙都没拿那封信。”

“您没有拿?”

“没有。”

“您没毁掉它吗?”

“天哪,没有!”

“什么?”金福叫道,“您不会说已把它托付给别人了吧?”

“正是。”

“给谁了?给谁了?”金福忍不住大声问道,“请问,到底给谁了?”

“我把它给了……”王先生平静地说。

“快说,给了谁?”金福打断他的话。

“你不给我时间,叫我怎么告诉你。我把它给了一个人,她不会害你……”

他的话还没说完,躲在垂帘后面的娜娥便毫不迟疑地走了出来。她对刚才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纤细的手指正拿着那封信。

“娜娥!”金福激动地呼唤道,他张开双臂冲向她。

“忍耐下,忍耐一下!”她又假装要躲回帘子后面去,“先谈正事再行乐,我聪明的相公。”

然后,她拿出那封信说:“好哥哥,你可认识你自己的手迹吗?”

“能否让我看看?除了我,还有谁会这么傻写这东西?”

“这是你真实的想法吗?”她问。

“是我真实的想法。”金福说。

“那好,既然你已经说出了你自己的真实愿望,那你就把这张纸烧了,”娜娥说,“也让以前写这封信的金福一起消失吧!”

带着最喜悦的微笑,她把那张纸递给了他。很长一段时间,这张纸成了他生命中痛苦的缘由,金福把这张倒霉的纸送到了蜡烛上,一直看着它烧尽。

“好了,”他说,“我的心肝,让我作为你的丈夫亲吻一下你吧!请大家一起举杯,我要一醉方休!”

“我们也是!”四位客人一起举杯,“太幸福,太兴奋了!”

几天后,解除禁令的圣旨下来了,金福和娜娥举行了婚庆典礼。

这对快活的人儿彼此有多么爱恋啊!他们会永远相爱!祝福他们吧,希望他们终生幸福!

如果欲知详情,你得去趟中国,亲自游历一次!

“娜娥!”金福激动地呼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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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山海关至嘉峪关。——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