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吧,克雷格,弗莱。”威廉·毕达弗第二天清早对两位侦探说。这两位侦探是他派去专门监视那位买百岁寿险的新顾客的。

“哦,昨天我们一直跟踪他到了乡下。”克雷格回答说。

“而且,看起来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会自杀。”弗莱接着说。

“我们又跟踪到他的家门口。”克雷格说。

“可惜我们没法进入他家的大门。”弗莱补充说。

“那么,今天上午怎么样?”毕达弗问。

“我们打听到,”克雷格说,“他仍然活得……”

“……像巴黎高桥一样结实、健壮。”弗莱讲完了下半截句子。

克雷格和弗莱是一对堂兄弟,纯美国血统。如果他们是一对孪生兄弟的话,要想把他们辨别清楚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俩的思维方式、言行举止完全一样,甚至连肚子好像都是他们俩共有的。他们的手臂、腿好像可以相互支配。同样的脑子、同样的想法、一条心、一样的胃,甚至两人的任何举止都完全一样。两个身子连在一起,就有两双手,四只胳膊,四条腿。总之,像是通过高超的分身手术分开的暹罗连体兄弟。他们讲话时,如果一个没讲完整句话,另一个便可以顺着讲下去。

“不,我建议你们不要进入他房子里去。”毕达弗同意他们两人的看法。

“我们没有进去……”克雷格说。

“……也进不去。”弗莱说。

“那很难,”总代理赞同他们的观点,“尽管难也必须照办,否则公司将赔偿20万美元,这是不堪设想的。这两个月你们俩必须严密监视这位先生,如果他要更改保单的话,有可能跟踪监视的时间还要更长一些。”

“他有一个佣人……”克雷格说。

“我们可以把他找来……”弗莱说。

“他可以告诉我们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克雷格继续说。

“是在他家里发生的情况。”弗莱接着讲完。

“好,那就把他找来,”毕达弗回答说,“邀他喝杯酒,好好恭维他几句,中国人喜欢听恭维话。如果他对硬币的叮当声比较敏感的话,我们也不缺这玩意儿,你们都不缺银两。你们再给他讲上三千句中国有礼貌的客套话,他会听昏了头。到那时候,你们的力气是不会白费的。”

“那就……”克雷格说。

“行。”弗莱插嘴说。

于是,二人说干就干,很快就找到了小宋。小宋非常高兴地接受了几杯美酒和几两银钱。从小宋身上,克雷格和弗莱弄明白了他们想要知道的一切,情况是这样的:

主人最近的态度,有什么异常的变化吗?

没有,只是对佣人更加宽容了,好像他的那把剪刀已经罢工了。这对小宋的辫子是有利的,他肩上挨的棍子也比以前少多了。

他身边有什么危险的凶器吗?

没有,任何凶器都没有,他不太喜欢玩那些致命的东西。

他平常吃的都是些什么?

吃的都是一般人常吃的饭菜。

他什么时候上床睡觉?

二更天的时候。小宋把他伺候完以后,自己才上床休息。

他是不是经常心神不定、忧愁不堪,就像那些厌倦生活的人们一样?

不,尽管他不像是一个精力充沛的人,但至少从不忧伤悲观。实际上,最近一两天,他比平常更加欢乐。

有没有想服毒的迹象?

没有。小宋认为没有这个可能。那天早上,他奉主人之命把好几瓶药丸丢进了黄浦江,因为这些药丸太危险了。

所有这些情况,不管怎样都不会引起毕达弗的惶恐不安。可以说富豪金福生活得比这更幸福。但克雷格和弗莱都感到如果放松一丝警惕,万一有个闪失,他们将功亏一篑,甚至身败名裂。经过一番缜密考虑,最后得出结论:金福至少不会在自己家中自杀。只要他离开家,克雷格、弗莱二人会严密监视。此外,他们还要与小宋保持密切的联系。小宋在熟人面前经常畅所欲言、无所顾忌。

至于金福的状态,要说他过去已决定放弃生活,现在又开始留恋生活,这种话为时过早。这毕竟不是一件容易做出决定的事,究竟是生存下去,还是了结自己,他迟迟下不了决心。为此他很苦恼,既有一种悬而未决的感觉,又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情感,对此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总之,他内心很兴奋、很激动。在他的脑子里总感到幸福中隐藏着一种危险。这种危险随时都会降临,如同悬挂在头顶上的那把达摩克利斯的剑,随时会落下来。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或者是在上午、晚上?他不知道。以前他从来没有这样兴奋过、激动过。

自从金福与王哲人相互承诺后,就没有见过面了。也许王哲人比以往出入更加频繁了,也许他已完全闭门自守。金福也没有找他。这些日子王先生是怎样度过的,他全然不知,也许他在设计一种陷阱。漏网“长毛”处决人的途径很多,完全凭他们的好奇心和兴趣。

如往常一样,金福和王先生每天在同一张桌子上就餐。但在这种场合下,双方谈的话题一般都是日常生活中的琐事。不可否认,王先生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变得有些优柔寡断、沉默寡言,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心不在焉的神色,尽管他戴着一副巨大的眼镜,却也无法掩盖那种发呆的神情。平常他的胃口总是很好,而今天的山珍海味、昂贵的洋酒却怎么也唤不起他的食欲。

相反,金福对送到桌子上的每道菜都吃得有滋有味,他的胃口恢复得很好。他不仅吃得香,而且消化得也很好。他很清楚老王不会秘密地用什么毒药谋害他。

老王要完成这一使命的方法很多,比如,金福的卧室门总是开着的,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王哲人可以自由进出,他可以随便找个机会来履行所托之事。因为金福有言在先,不管用什么办法,是睡着了还是醒着,只要让他一举致死就行。

金福没有任何不祥的感觉。紧张了几个晚上后,他就已习惯了耐心地等待那一刻的到来。他跟平常一样睡得很香,每天早上起来时很清醒,情绪也很好。

好几天了,还没有什么迹象。他又想到,也许老王已退缩,不愿在他家里干掉他。他毕竟在这里住了十几年了,款待也不薄。为了解决这个难题,给他提供各种可能的机会,金福后来干脆到很远的乡村走一走。他专门选择那种人迹罕至的小路走,也经常在镇上便于行凶的地带徘徊到深夜四更天,在这些地方,凶手行凶后根本抓不着。在市区,他总是选择那些黑暗而狭窄的街道行走,跟那些醉汉挤来挤去,直到第二天清晨卖松饼的人摇起鼓铃,吆喝着“馒头”、“馒头”的时候,他才知道又迎来了一个新的黎明。然而,他总是安安全全地又回到家里。尽管他的行动变幻莫测,但还是被不知疲倦的克雷格和弗莱兄弟监视着,关于这一点,他自己竟然一点也不知道。

如果照此持续下去,金福开始害怕自己会习惯于这种朝不保夕的日子,而又回到原来的那种无聊的状态。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了,金福满脑子都在想着即将到来的死亡。

5月12日这一天,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使他激动不已。他从老王的公寓门口路过时,突然发现这位王哲人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擦着匕首尖,于是他停下来看了很久。他发现老王将匕首浸进看起来很可疑的紫色瓶中。老王并没有意识到金福走了进来,他抓起匕首在空中挥舞了一下,从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现在是杀气腾腾,两眼充血。

“可能就在今天。”金福暗想,他不声不响地踮着脚尖走了出来。

整整一天,金福特意半步不离自己的房间,等待老王。但老王并没有来。夜幕降临,他上床睡觉了。天又亮了,他还是安然无恙地活着。真让人烦躁,所有这些情感就这样付诸东流了吗?老王办事很拖拉,要不然他为什么会白白地浪费了十天时间呢?有什么难处使他这样不负责任地拖延时间呢?无疑,大约是繁华的大上海使他变得这样软弱无能了,他不像以前那样勇敢了。

显然,在这种情形下,老王感到为难了。他越来越忧虑不安了。他总是在衙门里彷徨不定。有人发现他常去公馆,那里停放着从柳州运来的昂贵的棺材。不久以后,小宋告诉主人说,已经吩咐人去清扫棺材,并重新上好了漆。“瞧,它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了,给你弄得很舒适,”小宋自信地说,“你完全可以试一试!”

又过了三天,依然没有任何动静。老王有可能想不在约定期限里动手,或者他想推迟到限期的最后一刻才行动。如果是这样的话,也不奇怪,死神终究会到来。

到15日这天,金福了解到一件重大事实。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这梦使他很苦恼,他梦见阴间的君主——阎王爷责备他,如果到第1200个月亮在朝廷上空升起时,若还不去见他们,就很有可能给他第二次生命。当然,一切对他都不利。这个离奇的梦使他早上醒得比较晚。

因此,那天早上他起床时,情绪不佳。当小宋进厕所伺候他时,发现主人的情绪相当不好。“见鬼去吧!”金福对他咆哮道,“我恨不得狠狠地踢你几脚。”

小宋听主人这么一说,大吃一惊。主人今天怎么了?态度这样不好,与前些日子相比大不一样了。但因为自己有事要告诉他,小宋只好硬着头皮忍受着,没有退缩。

“但是,主人……我是想说……”小宋刚开口说。

“滚!你这个无赖!”

“不,不!”小宋坚持说,“不管怎样,我得把事情告诉您后再滚……王先生,他……”

“王先生,王先生怎么了?”金福一把抓住小宋的辫子说。

小宋稍稍挪动了一下,唯恐辫子被抓掉。尽管这样,他仍坚持答道:“王先生吩咐,将您的棺材放到‘长寿亭’去。”

金福听到这句话,心中豁然开朗。

“他已办妥了?”金福大声叫起来,脸上露出高兴的微笑,“过来,好伙计,给你十两银子,去看看吩咐的事情做得怎么样了?”

小宋很惊讶地走开了,还自言自语地说:“怎么?今天主子疯了,不过疯得慷慨大方,给了这么多钱。”

现在,金福再也不怀疑了。很清楚,事态已发展到了紧急关头。现在可以断定,老王要在金福自己想死的地方杀掉他,这正中他的下怀,这地方像是事先约定好的。金福提醒自己,尽量不要失去这次机会。那一天的日子好像格外长,时针走得很慢,慢得不能再慢了。好不容易,太阳总算下山了。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夜幕笼罩着整个衙门。

晚上,金福干脆搬到“长寿亭”去睡。这次搬进去,希望再也不要活着出来。他躺在那柔软的沙发上,好像就要在这里长眠了。他躺在沙发上,耐心地等待着……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在这孤独寂寞之中,他的精神开始游弋起来,过去的事情历历在目。他想到了他过去生存的无益;想到了他对先前的那种职业的厌倦、无聊,贫穷跟富裕没有什么区别;他想到了娜娥,他对她的依恋,在他的心中留下深深的美好的记忆,甚至现在,他的生命就要结束时,一想到她的爱,他的心便开始触动,感到隐隐作痛。那么,假使让娜娥姑娘跟他一起受苦?不!决不!

就这样想着想着,不知不觉已到了四更天,四周已经变得静悄悄的,一片漆黑。金福仔细地贴耳听着。好几次他似乎听见了外面的脚步声,真切地感受到了有人轻轻地把手放在门上,准备敲门。他的期待和恐怖交织在一起。为什么久久不能入睡呢?是不是昏昏迷迷地等待“长毛匪”的到来呢?

显然,老王希望是在他睡着后再下手。然后,金福产生了一种感情,他既害怕又期待老王到来。

四更天又过去了,五更天慢慢来到,天快要亮了。远方的天际刚刚露出鱼白色,就在这时,“长寿亭”的门猛地一下被冲开了。

金福倏地坐了起来,大声说:“这个时刻终于来到了!”他的生命在此时此刻就要结束了。

可是进来的不是老王,而是小宋。

小宋手里拿着一封信,进门就说:“非常紧急。”

金福有种莫名的预感。他一把抢过信来,信封上盖着加利福尼亚的邮戳,他急忙撕开信封,快速看完后拔脚就跑,嘴里不断呼喊着:“老王,老王!”

他跑到了哲人的门口,推门进入,然后又冲了出来,大声叫喊:“王先生,王先生,王先生!”

但老王早已不住在那儿了,他的床已很久没有睡过了。金福召集全家人开始寻找老王,找遍了衙门的每个角落,都没有发现老王的踪影。很明显,老王远远地离去了,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进来的不是老王,而是小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