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福对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事情一直是玩世不恭。第二天,他独自外出,迈着稳健的步伐来到了一条小河河畔,河上有座木桥,连接着英国租界与美国租界。美国租界里有一栋格外引人注目的房子,它坐落在教堂与美国领事馆之间。房子的大门外,立有一块巨大的铜牌,用碑文字体刻着这样的字:

百岁人寿保险公司

担保金:两千万美元

总代理:威廉·J·毕达弗

金福毫不犹豫地大踏步穿过走廊,推开房间的旋转门,走进了办公室。办公室由齐胸高的隔栏隔成两间。房间里有几个卷宗柜,一堆堆用大铁夹子装订的账本,一个美国式保险柜,两三张公司职员办公用的圆桌。分隔间里放有一张做工精致的写字台,这是尊敬的威廉·J·毕达弗先生专用的。公寓里摆设着一套美国式的家具。进了公寓好像进了百老汇的住宅,而不像是什么驻吴淞办事处。

毕达弗是火险和寿险公司驻中国的总代理。公司总部设在芝加哥,以百岁老人命名,该公司在美国享有崇高的信誉,就是因为公司的名字很有特色,吸引了许多顾客。世界各国都设有该公司的分公司和代理。由于他们的投保方式灵活,保额可大可小,一切自愿,以自己的经济实力而定,所以,保险公司的事业不断兴旺发达。

中国人逐步接受了这种现代化的保险制度。通过投保,不少的公司和个人得到了实惠,有许多家庭住房投了火险。人寿险的政策更加优惠,越来越多的人参加投保。到处都可以看到一些楼房的门上挂着刻有“百岁人寿险”的小金属牌。唯有金福的住宅——衙门外的方柱上没有贴,不过挂有火险牌子。不然金福不会亲自上保险公司的门,了解如何进行人寿保险等情况。

“是威廉·毕达弗先生吗?”金福问。

毕达弗先生坐在办公室后面,像位摄影师一样时刻准备为顾客服务,回答顾客提出的各种问题。毕达弗约五十岁出头,留一副美国式的络腮胡,而不是八字胡。他穿一套黑色西装,配白色领带,十分考究。

“请问,是谁找我?”毕达弗毕恭毕敬地问道。

“我是上海的金福,你的老熟人。”

“啊!是的,上海的金福先生,我们的顾客,保险号为27200。”

“正是。”

“见到您非常高兴。先生,您有什么事需要我们帮忙吗?我们一定尽全力。”

“谢谢您,”金福回答一声,而后补充说,“我想与您私下谈谈。”

“私下谈谈,当然可以。”

两人的交谈进行得很顺利,因为威廉·毕达弗的汉语说得不错,金福的英语也说得很好。由于客人的身份,于是毕达弗非常客气地把他领进了内屋,房间里装有双层门。窗户上挂着几幅宽大的窗帘,即使是在这里进行秘密策划推翻清朝统治王朝的活动,也没有人会知道,不用担心会走漏任何风声,就是最精干的地保,也毫无办法。

金福一边在靠煤气炉子旁的摇椅上就座,一边说:“先生,我想立即申请百岁人寿保险。”

“能为您提供帮助,我深感荣幸,先生。这第一步手续,我们可以马上为您办妥,余下的就是签一张保单就可以生效了。我深信,人的本能欲望一定能使您活到高寿。”

“高寿!您是什么意思?”金福不理解,突然问,“我一直认为百岁人寿保险是为了担保一个人的意外早死。”

“哦,不,亲爱的,完全相反,”毕达弗郑重地对他说,“百岁人寿险的客人不必害怕,公司的名字不是已清楚地表明了吗?先生,在我们公司投保,就是帮您开始一种新的生活,让我们的顾客活到一百岁。只要客人愿意,我们就应该让他们活得更长,如同我们的招牌上写的那样,投百岁人寿险是最好的保险,保证他活到一百岁。”

金福望着这位代理,还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不过,毕达弗看上去严肃得像个审判官。金福仔细地观察了一下毕达弗的神色,决定进一步了解详细情况。

“不管怎么说,人生总有这种可能,”他继续说,“我希望投20万美元的保金。”

拿这么大一笔款子投保,在百岁寿险公司里是第一次碰到。不过,代理人似乎一点也不意外,仅仅重复了一句“20万”这个数字,并在自己的备忘录里记录下来。

“这项保险的赏金是多少?”金福问。

毕达弗笑了笑,迟疑一会儿后说:“先生,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我想您已明白,如果保险单被遗失,是不可能领取赔偿金的,如果投保人被他人谋杀,保险金依然生效。”

“是的,这一点我很清楚。”

“那么我还想问一下,”毕达弗接着说,“您想投哪一种保险呢?”

“哦,当然是所有的险!”金福立即回答。

“太好了,”毕达弗从容不迫地回答说,“我们不仅为乘车或坐海轮时的事故死亡提供保险——不管是死于大清帝国境内还是境外,而且对法院判决的死刑、因决斗而死和在军队服役战死也提供保险。可想而知,各种保险的方式不同,所赔偿的保险金额也不相等,有高有低,都是根据具体情况而定。”

“只要是需要,什么样的保险我都会买,”金福说,“不过,另外还有一种可能发生的死亡险您没有谈到,那就是百岁寿险对自杀是否可以赔偿。”

“哦,当然,当然。”代理连忙肯定地说,他擦了擦双手,带着很满意的口吻说,“自杀险是我们百岁人寿保险公司的主要利润来源之一,投自杀险的顾客大多是那些看重生活、生存欲望很强的人,世界各地都有这样的人。可以想象,一旦有这样的情况发生,保险费是相当高的。”

“所给的保险费应不受到任何妨碍,我想我所要采取的措施一定有其特殊的理由,至于保险额多少我不在乎,要付多少就付多少。”

“很好,先生,”毕达弗回答,他又在自己的笔记本上记录了一下,“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先生,您希望投淹死险、自杀险……”

“所有的险都投。”金福精神抖擞地大声回答说。

“那太好了。”毕达弗重复说。

“请问,全部加在一起的保险费是多少?”金福说。

“我们的保险费吗,我亲爱的先生,已按数学的精确度列成了表。这是本公司值得骄傲的地方,也是本公司的堡垒,不再像以往一样按安托万·德帕西厄分类法(1)的价格支付了。”

“我不懂什么安托万·德帕西厄分类法。”金福迫不及待地插话说。

“那倒也是。”毕达弗带着一种惊讶的神态回答说。

“安托万·德帕西厄是法国著名数学家,他发明了一种保险统计法,不过现在已过时了——实际上已根本不存在了。当这位数学家编制精确统计表时,人的平均寿命又提高了不少。不过,欧洲一些公司仍然按这种方法计算。而我们今天的计算方法是按较高的平均寿命计算,这样投保人获利更大,他们不仅活得时间更长些,而且支付的钱也少些。”

“我可以劳驾您告诉我应付多少保险费吗?”金福又重复说。这位能说善辩的代理不停地夸耀百岁人寿保险的优越性,听得金福都有些不耐烦了。

“在告诉您多少保险费之前,先生,请允许我问一问您的年龄。”

“三十一岁。”

“三十一岁,”毕达弗重复说,“这年龄,不论在任何一家保险公司,保险费都是2.83%,而在我们百岁寿险公司只有2.72%,瞧,来我们这儿投保,你赚了吧!让我给您算个账,20万的话,平均每年的保险费就是5440美元。”

“但那只是普通的保险。”金福说。

“是的。”毕达弗说。

“要是投全部的保险,包括自杀保险呢?”金福这样问道。

“真的,”毕达弗说,“不过那是另外一码事。”

代理人翻到最后一页看价格表,考虑一会儿后抬起头来,以一种非常温柔的语气说:“我认为我们不能按25%的比率受理。”

“您的意思是按每年5万美元的比率。”金福说。

“正是这样。”毕达弗肯定地回答。

“那么,这笔保险费应该怎样支付呢?”金福问。

“可以一年一付,或每月支付,看您怎样方便。现在是4月底,到6月30日止,刚好两个月预先支付8333美元。”

“先生,”金福同意了,“我觉得您的条件很适合我,这里是两个月的保险费。”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美钞,准备马上支付。

“对不起,”毕达弗说,“暂时不能收,在签订保险单之前,还得要办一个小小的手续。”

“哦?什么手续?”金福问。

“请您接受我们的医疗检查,让医生给我们提供一个书面报告,证明您现在没有什么机理性的疾病有可能导致您缩短寿命。”

“我投的是决斗和自杀险,与体检有什么关系呢?”金福问。

毕达弗非常和蔼地笑了一下,说:“亲爱的先生,您应该知道,通过体检会发现身体里潜藏的某种疾病。如果这种疾病在一两个月里就导致死亡,这样我们不是白白丢了20万吗?”

“病死不可能使你丢得比自杀更多吧。”金福坚持说。

代理人握住客人的手,轻轻地拍了一下说:“我不是已经荣幸地告诉过您吗?到我们公司申请投保自杀险的人,往往活的时间更长。并且我可以冒昧地补充一句,我们有权监视这些人的活动,因为我们要特别谨慎小心。我还要补充我的个人意见,那就是,几乎所有百岁寿险的顾客都会支付长期的保险费。那么,像您这样的富翁——金福先生,有什么可能会想到寻短见,去自杀呢?”

“很有可能,”金福回答,“否则,我没有理由投全套人寿险。”

“哦,断无此理,”毕达弗回答,“投了百岁寿险就意味着活到最高的寿命,这是毫无疑问的。”

很明显,这样的争辩不可能让代理人改变观点。他进一步问:“我还想荣幸地知道这20万美元的继承人会是谁?”

“这正是我想要解释的,”金福回答说,“有两位受益人,我想拿5万美元给我最忠实的朋友老王继承,剩下15万由北京的娜娥夫人继承。”

“平均分配?”

“不,不是平均分配。一位5万,另一位15万。”

“那么谁领5万呢,先生?”

“老王领5万。”

“是王哲人吗?”

“对!”

“还有15万呢?”

“北京的娜娥夫人。”

“北京的。”毕达弗在记录受益人的名字时还特别注明了这个。他看了一下投保指南中的有关规定,然后问娜娥夫人多大年纪了。

“娜娥夫人年方二十。”金福说。

“她已是成熟的年纪了,可以领取这份意外的收入。”毕达弗眼睛里露出一种微笑的目光。

“请问,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因为您会活到一百岁,我亲爱的先生。”

“王先生今年多大年纪了?”他又问。

“五十五岁。”

“这位老哲人恐怕没有机会继承这笔遗产了。”

“等着瞧吧。”金福叹息了一声。

“一位五十五岁的人要继承您的遗产,那是傻瓜,因为您或许能活到一百岁。”

“好了,毕达弗先生,再见吧。”这位富翁客人很有礼貌地鞠了一个躬后,离开了办公室。

第二天,百岁人寿保险公司派医生到金福府上登门拜访,并出示了一份报告,报告单上这样写道:“钢筋铁骨,肌肉强健,肺可做管风琴的风箱用。”

因此没有问题,这份申请绝对可以接受,保险单按时由金福签下来,乙方受益人为年轻的寡妇娜娥和王哲人,甲方代表是威廉·J·毕达弗。在百岁人寿保险公司支付他们赔偿之前,娜娥和王哲人对自己能获得这样一大笔钱财当然是茫然不知的,这是曾经的百万富翁最后的一个慷慨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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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安托万·德帕西厄(Antoine Deparcieux,1703-1768),法国著名数学家。——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