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衙门,指的是一群各式各样的房屋,平行地排列,其他房屋与这些建筑成直角相交。按理,衙门为皇室所有,是皇帝的地产。一般只有清朝高级官吏才能住在衙门里,当然不等于其他有钱的人绝对不能住,金福在这里就拥有一套华丽的住宅。

金福和老王在衙门的大门口停下来。衙门四周是高大的城墙,把整个建筑,包括花园和庭院都紧紧地包围在里面。要是衙门一直是清朝官府的所在地,不是私人住宅的话,在刻有浮雕并上了油漆的大门外,一定要设放一个大鼓,不论白天黑夜,凡想来讨公道的人进来时都得鸣鼓报到。而现在这里摆放着一口大陶缸,佣人每天要添几缸爽口的凉茶,给过路的人饮用。金福慷慨大方,处处为他人着想。他的这一举动给远邻近舍,不论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都留下了美好的印象,赢得了很好的名声。

听说主人回来了,全家上下一齐出来迎接。男佣人、随从、脚夫、车夫、马夫、看守、厨师等,在管家的带领下一起欢迎主人归来。人群后面,还跟着十几个按月拿工资、做粗活儿的苦力。

管家走上前来迎接主人,但金福手一挥就走过去了,仅仅问了一句:“小宋到哪儿去了?”

“小宋嘛!”老王笑着说,“如果小宋还在这儿的话,那他就不是小宋了。”

“小宋在哪儿?”金福再次问。

管家回答说,不仅他不知道小宋的下落,其他人可能也不知道。

小宋只不过是金福公寓里的一个佣人,金福的贴身侍从。金福从没有想过把他轰走。但小宋究竟是不是一个合格的佣人呢?绝对不是,而且可以说没有比他更差的佣人了。他健忘、误事、说话口齿不清、做事手脚不灵、好吃懒做等等,总之,他是个十足的懦夫。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很忠厚,也是家里唯一会花言巧语逗主人开心的人。金福一天要对小宋发十几次火,如果说每天只惩罚他十次,那是因为主人还算随和。不过,家里有这样的佣人,对主人的身体健康是有好处的。

其实,中国的佣人看起来很贱,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对许多惩罚的事情都习以为常了。小宋在府中就养成了送上门挨打挨罚的习惯,每次挨揍他总是从良心上责备自己活该,而且主人从不饶恕他。皮鞭像雨点般落在他的背上,他也并不在意。他最害怕的惩罚是剪掉一两寸他最珍惜的辫子,不过,这只是在他严重冒犯主子的情况下才受到的惩罚。

对天朝男人来讲,没有什么比他们留的这个附属物——辫子——更值钱了。他们认为失去辫子是男人最大的耻辱,仅次于杀头。剪掉辫子往往是给犯人的第一轮刑罚。四年多前,小宋刚进金福的家门当佣人时,他一直为自己有一条美丽的辫子而感到自豪。那时,他的辫子在衙门里是最漂亮的辫子之一,大约有4英尺长,但后来因为他犯了几次错误而被剪去了许多。现在他的辫子不超出2英尺了,如果他继续像这样小错误不断,不到两年,他就会被削成一个光头。

金福走进大门,绕过庭院中的花坛,府上所有人都毕恭毕敬地跟随在后面。庭院里摆满了用红泥烧成的花盆,非常精巧别致,简直就是一件件艺术品。一个花盆里栽一棵树,每棵树都修剪成这样或那样的形状,不过大多都修剪成各种各样的动物形状。花坛中央有一个莲花池,池里养着形形色色的金鱼和供观赏的鲤鱼,它们自由自在地在池子里游来游去,碧绿的莲叶与粉红色的荷花挨挨挤挤、重重叠叠,几乎遮盖了整个水面。莲花是睡莲中最好看的花,被称为“花中之王”。莲花池的前方有一块石碑,碑上刻有一些神话中的四足动物、象形文字,色彩鲜艳夺目,从这里走过必须鞠躬行礼。往前面再走几分钟,就可以看见主楼的大门。

主楼是一栋两层楼的楼房,建在一个高高的坪台上,六步大理石台阶通到门口。窗户和门上都挂有竹帘,是用于调剂室内温差的。房顶平展,上面修有齐胸的围墙,是供战备防卫用的。墙上贴着各种不同颜色的琉璃瓦和釉面砖,与四周的房屋相比,显得格外别致,造型尤其奇特。

小楼里有几间房子是给金福和老王使用的。所有的公寓都有一个宽敞的客厅,厅中摆着几个大柜,柜子上嵌有透明的画屏,刻着水果、花草之类的图案,旁边刻着几句格言。天府里的人对一些格言、警句都叹为观止。厅里摆着许多椅子、凳子,大多是赤土的、陶瓷的、木制的和大理石的,而鼓鼓囊囊、柔软轻盈的西式沙发摆在那儿,没有人想坐。屋里屋外挂满了各种式样的灯盏和镶有黄花边、黄流苏的大红灯笼,把整个庭院装饰得五彩缤纷,华丽炫目。这些灯盏造型美观,样式多变,有点带西班牙人的装饰格调。大堂中还摆有几张茶几,尽管只偶尔用一用,但也是家里必备的。

公馆里陈列着不计其数的珍品,可供人观赏几个小时都没问题,有象牙雕刻、珍珠母、黑金镶嵌的铜器、香炉、黄金白银细丝工艺品、绿宝石、棱镜花瓶、明清时代的古董、元朝稀有的陶瓷——清澈透明的淡红色和黄色搪瓷。不过,现在这种工艺制作技术差不多全部失传了。这里的确是个奢侈享乐的乐园。西方人总认为他们在帮助东方人,其实,这个舒适、美好、华丽、富裕的世界是大家共同创造的。

从金福的鉴赏水平,就可以看出他思想比较开明,持有一些先进和进步的观点。他决不会反对引进任何现代的新发明与创造,对西方的文明不抱丝毫偏见。只要是科学,不拘任何形式,他都很感兴趣。他完全赞同对那些切断电缆线的野蛮人实行严厉制裁,主张与英、美等国家建立邮政通讯往来。老朽的清朝人反对将上海和香港的海底电缆与内地连通,认为在公海有水上船只来往已足够了,而金福与他们的观点格格不入。值得一提的是,他积极公开地协同一些人支持政府在福州港修建码头和仓库,并聘用法国工程师指导整个工程。他还在天津至上海的中国轮船公司占有股份。不仅如此,他还想投资从新加坡开辟一条快艇航线,这样,可以使英国邮件比以前快四天。

他的家里有许多现代化的设施,如电话机,这可以使他与衙门各部门保持联系。他在每栋楼里都装了电铃。冬天,乡下人只能躲在空炉炕上的毯子里发抖,而他的房子里暖烘烘的,金福烧的是煤气,他觉得没有理由不超过北京最大的当铺老板。后来,他也不再按传统办法手写东西了,而是买了一台著名发明家爱迪生刚完成的留声机,发收私人信件。

按理说,这位王哲人的学生,不仅在物质生活上过得很幸福,而且在精神生活方面同样也应该很幸福。然而,他却并不感到幸福。他还需要小宋把他从冷漠中解救出来,不过小宋也不可能给他带来真正的幸福。

他走到通往另一栋房子的走廊,仍然没有看到他要找的小宋。很明显,小宋肯定又闯祸了,不愿在这个时候出来,他很有可能会一直等到不能再等的时候才出来。他知道,在这个时候来到主子面前的话,他的宝贵辫子又保不住了。

金福一边走进门厅,一边叫:“小宋!小宋!”门厅的左右两边都通往客厅,从金福的声音中可以听出他已经很不耐烦了。

“小宋!”老王也接着叫道。他平时讲的那些道理和劝说,这个宋佣人一点儿也没有听进去。

就算小宋能听见,他也不会理睬。

“这个家伙真是不可教也!”老王说,“任何道理对他都无济于事。”

金福跺了一下脚,把管家叫到跟前说:“你一定要把小宋找来。”

家里上上下下一起出动,寻找失踪的小宋,这个家伙真该死。

周围没有人了,老王抓住机会对金福说:“聪明点吧,哲人有句名言说:疲劳的旅行者到家后,应该安静地休息。”

“那就让我们放聪明点吧。”金福莫名其妙地回答了这样一句。

他们握了握手,分别回自己的房间休息去了。

金福猛地扑在豪华的沙发上躺下了。这是一张欧式沙发,中国的家具商是不做这种家具的。他开始想念那位漂亮且多才多艺的女子,他早已决定娶她为终身伴侣。是的,一点儿也不奇怪,因为不久他就要与她见面了,问题是这位可爱的女士不在上海,她住在北京城。金福决定认真掂量此次拜访,如果他是迫不及待地一定要再次见她的话,他就可以确定是真心地爱上了她。的确,王哲人坚信他的这个逻辑非常正确,他要不知不觉地将这一新生事物介绍给金福,也就是说让金福顺其自然地走向幸福……现在金福在闭目深思,不久他已经睡熟了。突然,他感到右手上一阵酥痒,出于本能他握紧了手指,抓住的是一根不太粗、长圆形、有些节的东西,明显很合手。

立刻,他觉得好像有什么事发生了。原来,送到他手中的是一根竹棍,同时他恍惚听见有人带着恳求的口气说:“老爷,请吧!”

金福站起身来,挥舞了一下手中的竹棍。小宋立刻下跪,一只手支撑在地上,另一只手送给金福一封信。

“好啊!你终于来了。”金福大声喝道。

“哎哟!”小宋呻吟着说,“到三更时分,奴才才知道您回来了,奴才该死,奴才已准备好了,请老爷用刑吧。”

小宋的脸色本来是蜡黄,当老爷怒气冲天地把竹棍往地上一扔,顿时变得苍白起来。

“不说明理由,就光着背要我打你,你是害怕我给你其他的处罚吧?你究竟犯了什么错?”

“一封信。”

“好哇!这是怎么回事?”金福从他手中抢过那封信大声怒吼。

“是奴才不小心,您去广东之前,忘记给您了!”

“你这个混蛋!已经八天了,过来!”

“哎哟,奴才现在可是没有腿的螃蟹,跑不了了。”

小宋绝望地哀泣,金福已经抓住了佣人的辫子,顺手拿了一把锋利的剪刀,一下剪掉了一大截,该他倒霉。

这个螃蟹很快又长出了新腿,他小心翼翼地把地毯上的断发拈起后逃走了。他的辫子原来有23英寸长,现在只剩下22英寸了。

金福又倒在了沙发上。小宋走开后,他才安静下来。他发火不是因为其他原因,更不是因为那封信。对于那封信,他并没有考虑许多,干吗为这封信烦恼呢?没有必要。主要是因为佣人的严重失职才让他火冒三丈。如果此信能让他激动,唤起他自己的情感的话,那这封信是受欢迎的。

他合上眼睛又开始打瞌睡了,一睁开眼睛,看到了手中的信。这封信格外厚,上面贴的邮票一张是紫色的,一张是巧克力颜色的,面值分别为2美分和6美分,显然信是从美国寄来的。

“噢,原来是我的通信员从旧金山寄来的。”他把信朝沙发的另一头一扔,又准备躺下休息。

“也许加利福尼亚中央银行的股票上涨了20%,今年的股息肯定会增加。不过,这些事情与我无干。”几千美金不足以让他动心。尽管他目前抱着无所谓的想法,但过几分钟后他又想起那封信,本能地把信捡起来打开,瞟了一眼末尾的落款。

“果然不出我所料,是我美国代理的来信。明天再处理不晚。”他喃喃自语道。他正要再次把信扔到一边时,突然发现第二页页眉上有两个大字“债务”,是用大写字母写的,并加有几条横线。旧金山的那位通信员这样写的目的,是想引起金福的注意。

金福抓住小宋的辫子,一下子剪掉一大截

这不寻常的两个字唤起了金福的好奇心。他皱着眉头,好一会儿才把整封信看完。读完后,嘴角上露出了一丝轻蔑的微笑。他站起身来,走到连接王先生房间的传声管道边,把嘴贴在送话器上,打算问一问王先生有什么高见,但他又突然改变了主意,回到沙发上躺下了。

“呸!”金福要说的所有话就在这个“呸”字之中了。

“她又怎么办呢?”他自言自语地说,“我特别放心不下的是她,其他事情都无所谓。”

他走近一张黑漆小桌子边,桌子上放有一个长方形的盒子,上面雕有各种图案。他正要打开时又停了下来,自言自语地说:“她最后一封信中对我说些什么?”

他没有揭开盒子盖,只是按了一下装在盒子边上的按钮,立即传出了一种温柔的声音:“我亲爱的哥哥,或许你认为我的容貌比不上正月的梅花、二月的杏花、三月的桃花那样娇艳绚丽,但我能以我这颗宝石般的心千百般地慰藉你……”

留声机里传出这位年轻姑娘温情的话语,是那么动听。

“我可怜的好妹妹!”金福叹息地说,他打开留声机盒子,拿开了机器上的那张录有声音的锡片,换上了一张新锡片。

其实,这封温情的信早就送来了,只是金福最近才发现。那时,留声机已经发展到可以将说话声压印在胶膜上了,留声机顺时针转动,就可以把一句句话语录制在记录器的纸上。

他将自己的嘴对着留声机麦克风说了几秒钟,他的吐词清晰洪亮,表情宁静镇定,既没有表现出过度的欢喜,也没有表露出断肠似的忧愁,仅录了几句话就关机了。他把划有唱针印迹的锡片取下来,小心翼翼地装进信封里,封上口,然后从右到左写下收信人的地址和姓名:北京,岔口街,娜娥女士收。

他按了一下电铃,邮差进来把信取走了。过了一个小时左右,金福又上床休息了,他把手放在“竹夫人”——一种竹子编织的、清凉的枕头——上面,很快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