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生中,从朋友所获得的似乎远较自己所付出的为多,如理查、伊莉莎白、席格诺拉·纳狄尼、木匠等人,莫不如此。如今,我虽已届成熟年龄,也有强烈的优越感,然而我不得不承认,这位天生佝偻的波比,却足可当我的老师,令我感到佩服、感谢不已。如果我那早已着手的作品能够问世,其中的一部分精髓,可说是从波比学来的。这一段时间,使得我有机会清晰、明确地去观察一个绚烂的灵魂,病痛、孤独、贫困、虐待等一旦接近它,便像吹散了的云朵一般,轻飘飘地飞逝。我过了一段愉快写意的生活,这一时期的回忆,足够我一生回味。

愤怒、焦躁、疑忌、虚伪等等无谓的罪恶,每每将我们美丽短暂的人生弄得支离破碎。这些污秽讨厌的肿瘤,虽会使我们扭曲,但也可将它们放在痛苦之火中冶炼。波比不是天使,也不是圣贤,但他善解人意,宗教信仰很虔诚。由于他的缺陷以及经验几次痛苦地挣扎,使他意识到自己的脆弱,而将自己的全部献给神明。

有一次,我曾问他,他的身体是那么孱弱,他的肉体和精神上究竟取得怎么样的协调,而能压制痛苦?

“那简单得很!”他朗声笑道,“我和病魔永远在战斗之中,有的回合我获得胜利,有的回合敌方获胜,形成拉锯战,就这样继续打下去。有时,双方同时缓和下来,订立停战协定。然而那时彼此仍各自戒备,经常窥伺敌情。这种状态下,若有一方再度发动攻击挑起战端,便开始一场新的战争。”

以前,我始终认为自己的观察力非常敏锐正确,而以此自负。现在,和波比相比之下,才自叹不如,这方面,他足可当我的老师。波比非常喜爱大自然,尤其乐于亲近动物,所以,我经常带他到动物园去,在这里,是我们最珍惜的时光,波比似乎天赋异禀,经过没多久,任何动物的事情都能了解,去时,我们总带着面包或糖果当作礼物,因之,许多动物都认识我们,与我们交上朋友。我们最喜欢貘。提起这种动物,几乎可说一无是处,自负自大、脑筋笨拙、不亲切、忘恩负义、食量又大得惊人,唯一的美德,只有它生性爱干净,这是其他动物所看不到的。一般动物,如大象、鹿、羚羊等,当吃下糖果后,都会朝我们投来亲爱的眼神,或者柔顺地任我们抚摸,以表达它们的谢意,连粗鲁的野牛也如此。但貘就不会有这种态度,它一看到我们接近,便灵活地走到铁栅旁,然后慢慢地享受我们送给它的食物,吃得点滴不剩,接着立刻缩回去,连什么表示也没有。充分地显出它的自命不凡,不可一世,好像认为人家送它东西是理所当然的,可以心安理得地收受下来,不必有感谢的表示。所以,我们替它取个“收税官”的绰号。波比行动不方便,分送食饵的工作大都由我来做,貘的一份送完向前行进的中途,偶尔波比会提出貘吃得够不够,该不该再给它一个糖果的问题,那时,我们简直像讨论国家大事一般,以公平的立场慎重地审议,最后他认为应该再给一个,于是我们又转身回来。躺在干草床铺的貘,只是把那副倨傲的脸朝向我们眨眨眼睛,没有走近铁栅的样子。“收税官先生!真对不起!”波比对它叫道,“好像少给你一个。”貘的下一家是象,它仿佛等急了,不断地来回踱步,频频卷动鼻子伸向我们这边来。象鼻子伸得长,波比可以自己喂给它吃,它一边吃波比手掌中的面包,一边眯着顽皮的细眼睛,充满善意地注视我们。波比笑了,笑得有如小孩子那样纯真。

有一次,动物园的守门人跟我谈起,他说:如果我没时间陪着波比时,可让他留在园内自己推着轮椅到处转转,一语提醒了我,以后我时间不凑巧,波比也能在园中边晒太阳边参观动物,他一定把自己所看的毫无保留地告诉我。他说:最使他感动的是雄狮对母狮的殷勤态度,每当母狮躺下休息时,它就匆匆忙忙地来回绕着,脚步绝对不敢碰到或横过母狮的身子,或是有其他任何打扰。最使波比感到兴趣的是水獭,他静静地观察这个活跃的动物,不停地在水中做柔软体操和游泳,此时,他心情特别开朗,一点也不感厌倦,身子仿佛钉在椅上似的一动不动,久久,才想起来活动活动手腕或头部。

在一个最美丽的秋天,我终于把我的两次恋爱故事告诉波比。因我们已非常亲密,彼此毫无隔阂,所以,我觉得我应该告诉他,并非为了自我陶醉,也不觉得有何可耻。他只是认真地听着,一句话也没有说,不过后来他曾告诉我,以后有机会要见见那美如白云的伊莉莎白,要我以后若在街头邂逅到她,千万别忘了介绍他认识一下。

天气已渐渐转冷,但始终碰不到伊莉莎白,于是我专程到她家去,将波比的意思告诉她,希望她能答应给那个可怜的伛偻一点安慰。她很痛快地应诺下来。在约定的那一天,我带着她到动物园,波比早已先我们而去,在那里等候着。当这位雍容高雅衣着漂亮的美妇人,微微俯下身握住残疾者的手,波比仰望着那对善良的大眼睛,脸上洋溢喜悦的光辉,充满感谢和激动的神色,一直凝视着她。这一刹那,若有人问我,这两者谁比较美、比较接近我的心,恐怕我会答不出来。伊莉莎白柔婉地跟他说了几句话,波比的视线始终不离开她,我站在旁边,看着这两位我最喜欢的朋友——站在人生所形成的深谷的对立两端的两个人,相互握手的情景,不由泛起一种奇异的感觉。那天下午,波比总是谈起伊莉莎白的事情。她的美丽、她的高贵、她的温柔、她的举止、她的眼神、声音以及衣服、帽子、绿鞋、黄色手提袋等,无一不极口称赞。而我呢?当那位过去的恋人向自己的好友布施慈爱和温暖时,这种感人的场面,不由使我感慨万千。

过后,波比开始阅读《绿色的海因利希》、《塞尔德威拉的人们》两书(克勒代表作)。我们经常一起讨论,书中人物都成为我们共同的朋友。本来,我还想介绍康拉德-费德南·麦雅20的作品给他看,犹豫再三,终于作罢,因为麦雅的文笔太过凝练,简直有如拉丁语那样简洁,唯恐波比无法领会,同时,把历史的深渊在他那明朗沉静的眼神前摊开,也颇不相宜。于是改变初衷,说些圣法兰西斯的轶事给他听,并介绍他阅读莫立克21的短篇。后来,波比曾坦白表示,若不是去了几次动物园的水獭池,经常在那边沉溺于有关水妖的童话幻想,否则,那些美丽的故事恐怕大半都无法体味。这倒是我未曾料到的事。

最令人高兴的是,我们不知不觉间都以“你,我”相互称呼,毫不为俗礼所拘束。这并不是出自我的提议,即使我提出那种意见,大概波比也不会答应,而是彼此都极自然地以“你”叫起来。有一天,两人才注意到这件事,不由笑起来,以后便一直沿用这个称谓。

寒意渐深,冬天的脚步渐近了。波比无法推着轮椅到外边散步,我只好在他的姊夫家的客厅打发时间。

那时我才发觉,我若不稍作一点儿牺牲,绝不可能获得这个新友情。木匠仍如以前那般冷漠、沉默、闷闷不乐。家里长期养着一个无所事事的食客,他不免引以为烦;连我和波比的交好,他也不觉愉快。有时,我和波比聊了一整晚,他在旁边看报,一直绷着脸似乎很不高兴。连平日百依百顺的女主人,提起这件事,也不大赞同丈夫的意见,她坚决反对将波比移往别的地方。为了缓和木匠的心绪,我曾试着提出种种新方案,然而始终未获他的采纳,反而惹来他的怒意,出言嘲笑我和波比的友情,或者对波比滥发脾气,使他难堪。当然,一个病人加上我经常在他家做客,对一个经济窘迫的家庭而言,自是一项沉重的负担,但我仍然衷心希望能与他取得同一的步调,共同来关照爱护这个可怜的残疾者。一再斟酌的结果,所得的结论是:不论我采用任何对策,不是会伤害到木匠,就是会给波比带来不利的后果,两者总难摆脱其一。一向,我不管从事任何工作,就不喜欢毛毛躁躁地骤下结论——为此,在苏黎世时,理查还为我取个“慎重居士s”的绰号——我静静观察事态的发展约几个星期,仍无法获致结论,我唯一担心的是,怕会失去其中一方面的友情,也许两个友情都要失去。

在这种含含混混的状态下,不愉快的气氛日甚一日,随之我又开始上酒肆。有一晚,心绪格外恶劣,我到一家小酒馆一口气喝下两公升的瓦多斯酒,以驱散那讨厌的气氛。到底暌违杯中物已有两年,酒量大逊于前,虽然总算安然回到家里,实在也苦不堪言。第二天,心情无比舒畅,正如昔日痛饮后的感觉一样,于是我鼓起勇气,前往木匠家直接向他表明,希望波比能委由我来照顾。当时他没有明确地作答,经过几天的考虑后,他接受了我的意见。

过后不久,我告别了住惯已久的单身汉小房间,和波比搬进新租的房子,二人共同经营正式的家庭生活。这一小小的家,在我,仿佛有结婚生活的滋味,起初几天,实在弄得我手忙脚乱,稍后,我便雇一个老妈子洗衣烧饭。不久,我们对这共同生活,都觉非常愉快和睦,虽然此后我更不能无牵无挂随兴去旅行,然而并不感痛苦。我写作时,友人静静地坐在旁边,好像是我心灵的安定剂和催化剂。照顾病人的生活起居,在我是生平第一遭,起初做来,实在不是滋味,尤其为他脱衣穿衣时,更是一棘手的差事。不过,波比也很耐心,并且一直对我表示感谢之意,不由使我感到羞愧,由是我更加努力学习,好把他照护得更舒适服帖。

我久已不在那位教授家露脸,倒是伊莉莎白家去得很勤。她家仍如往常一样对我具有一种吸引力。去那里时,她总要拿出茶点或酒来招待。有时,看着她操持家务时,不由泛起感伤的心情,但随后,又对自己这种“维特式”的感情觉得好笑——此时,我对异性的爱情,已没有自私占有的心理,伊莉莎白又是个聪慧、活泼、娇憨的女性,所以,我们之间毫无隔阂、毫无芥蒂。实际上,我们见面时经常辩论、争执,但这是“友善的争吵”,心底仍互相保持尊敬。惟其如此,连一些芝麻小事也会引起热烈的争论。尤其,连我自己也感到可笑的是,我曾对她力辩独身生活的优点——对方是自己原先一心想跟她结婚的女性——甚至还把她那年轻善良、常夸耀自己妻子的才慧的丈夫搬出来嘲笑。

曩昔的爱情之火,仍悄悄地在我心中继续燃烧着,但那已不是像从前那样炽烈、贪婪,而是仅能保持继续燃烧的温火,使我这个始终保持年轻心性、没有作为的单身汉,能够在冬夜时暖暖手指的火。波比和我的感情已至水乳交融的地步。此后,我常感觉自己仿佛被“至爱”的美妙意识包围着,因之,我那富有诗意和青春气息的爱情,仍能够在内部继续生存,而不觉有任何危险。

虽则如此,不过每当伊莉莎白耍起女人特有的小性子时,我的热情就大为冷却,而为自己的独身生活庆幸。

自和波比共同生活以来,也几乎很难得踏进伊莉莎白的家门,大都待在家里,和波比一起读书、一同翻阅旅行照片和日记、玩玩骨牌游戏,或者,喂喂狗、闲话家常、眺望窗外的景致,来打发时间。波比具有与众不同的世界观,他对人生的观察,直率而具幽默感,我每天认真听着,暗自揣摩学习。雪,越下越大,看着冬天窗外茫茫清澄的美丽景致,我们兴奋得像小孩子似的在暖炉旁边大唱低柔的室内牧歌。长久以来,我磨破鞋子遍地寻求,最后仍无所得的鉴人之术,也在这种炉边的闲话中学会了。波比沉默寡言,观察力非常敏锐,凡是过去他的环境所出现的人物,都深印在他的脑海中,只要一打开话匣子,就展开一篇篇精辟的人物评论。他从不曾涉足群众场合,一生中所认识的人,充其量不过是三打而已,尽管如此,他对人性的体验却比我深刻,因为,他已习惯于找寻潜藏人们心中的体验、喜悦和认识的源泉,不论哪个角落他都看得很透彻。

亲近动物的世界,仍是我们最大的乐趣。我们已不去动物园,而是在家里编造那些动物的故事或寓言。我们说故事并没有定规的方式,大部分是随想随口说出来。例如,两只鹦鹉的谈情说爱、野牛的家庭风波、猪的大团圆等。

“貂先生!近来可好?”

“谢谢你!狐先生!托您的福,我还过得去。你知道,我被捕捉时,妻子就亡故了,她名叫嫔瑞秀芬兹,真的,她像珍珠一般可爱。”

“哟!我的好邻居!够了吧!又在话当年了。如果我记忆不错的话,你那珍珠的事情我不知听过几遍了。总之,生命只有一次,何必自寻苦恼,破坏生命的乐趣!”

“狐先生!话虽如此,不过你若认识我内人,大概就可了解我想说的了。”

“也许吧!嫔瑞秀芬兹,好美的名字,令人想抚摸她一下。言归正传,你谅必也注意到了,最近麻雀的骚扰更加厉害起来,我们得研究一点计策来对付。”

“麻雀的事情吗?”

“是的!我现在有个腹案。我们在铁栅前撒一点面包,我俩悄悄躺着身子,等待那些家伙的来临。这样,不捉他几只才真怪啦!你认为怎么样?”

“好办法!”

“我今天刚好把面包吃光,你可否拿出一点面包来?好啦!这样就够了。但请你再把面包的位置稍微向右挪,行了!嗯!这样,我俩都能瞄得清楚。好!注意!你躺下身子,眼睛闭起来——咻!飞来一只了!”

“狐先生!怎么一只也没抓到?”

“你太急性了!简直像初出茅庐的猎人,一个猎人若没有耐心可不成。喏!再来一次!”

“咦!面包哪里去了?”

“怎么回事?”

“面包不见了。”

岂有此理!怎么会不见——真的无踪无影了,这一定是那可恶的风搞的把戏。”

“我有我的想法。我刚才好像听到你吃东西的声音?”

“我吃东西?吃什么东西?”

“大概就是面包。”

“貂先生!你做这种推测显然是一种侮辱。邻居朋友间,开一点玩笑,本应将就些,不过,你那句话就太过分了。你可了解我的意思——不知你怎么想的,竟会认为我吃了面包。你不妨回想一下,先是我听你说那不知听过几千百遍、平淡乏味的珍珠故事,然后,我想起一个好主意,于是我们把面包摆到铁栅外——”

“不是‘我们’,而是‘我’,面包是我拿出去的。”

“——我们拿出面包,大家躺下身子,留神戒备。一切都顺利进行。但你中途硬要插嘴,当然麻雀都被你吓跑了,我们也就毫无所获——你怎能诬赖我吃了面包!我暂时不跟你交往了!”

就这样,多少个下午和夜晚,轻快、迅速地打发过去。很奇怪,以前我非常懒,心灵、身体两皆沉重,现在却是心胸畅快,工作进展也非常顺利。雪片纷飞、寒意冷冽的冬天,我们大都关在家里,和一只卷毛狗在暖炉旁度过一段快乐的时光。这段日子,比之和理查一起时,并不逊色。

就是在那时,我所爱的波比犯了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愚蠢行为。我因生活得太过惬意,变成盲目了,竟没注意到波比的病况已极严重。平常,我看他似乎比从前快乐,一点也不难受的样子,自己也不知道戒烟,孰知这完全由于他的客气和一片爱我之心。等到夜里躺上床,痛苦又咳嗽,便偷偷呻吟。有一次,我偶然在他隔邻的房间写稿,写到很晚,他以为我早已入睡,因而发出呻吟声。我听了便提着灯走进他的寝室,这一突如其来的出现,把个可怜的波比,惊慌得不知所措。我把灯火放在旁边,坐在床沿,开始盘问。起初他总是支吾其词,最后才吐露出来。

“大概没有什么大不了吧!”他惊恐地说道,“只是转动身子时,心脏经常有痉挛一般的感觉,呼吸时也是如此。”

他简直将生病当作犯罪一般,一个劲儿向我赔不是。

第二天早晨,我立刻去请医生。那是个晴朗清冷的日子。去路中,我的忧虑、焦急已缓和下来,脑海中萦绕的是圣诞节的事情,届时该送什么礼物给波比,才会使他高兴。医生还在家里。经我热心地央求,随即用自行车载我一起回来。抵达后,爬上楼梯,进入波比的房间,开始触诊、打诊、听诊。医生略带严肃的表情,语声柔和地告诉我病情,骤听之下,我的一切快乐完全从心里抖落下来。

痛风、心脏衰弱、病况危笃——我听着一一记下来。医生要我让病人入院,真奇怪!当时我一一照办如仪,丝毫不加拂逆。

下午,医院的车子来了,一切手续办妥后,回家一看,屋中冷清清的,波比专用的大椅子已收拾好摆在墙角,邻房,人去屋空,只有卷毛狗过来依偎着我。

爱,就是这样,每每带来痛苦,那以后,我承受了许多痛苦。然而,若是爱心不冷却,若是有个坚强的朋友伴随着我们生存,若是能感到一切生物和我系上密切的活结,那么,会不会痛苦则不是太重要的问题。如果容许我再度看到与那时相同的神圣世界,即使我放弃过去的美好日子、恋爱、当诗人的计划等等,也无不可。那时,也许眼睛、心脏会痛得厉害,也许美丽的荣耀和自尊心会伤痕累累,但过后,心灵将趋于平静、谦虚、成熟,心的深处将活泼起来。

自从遇到金发小女孩亚琪后,我的一部分旧血液已死去。如今,我要把全部爱心奉献给一个天生伛偻的男人,照料他从受苦以至逐步死亡,每天和他一同体味死亡的恐怖和庄严。我好不容易刚开始修习爱的课程,却在这开头就不得不夹进一章庄严的死亡问题。这一段时期的事情,我将详尽写来,就像女人的大谈当年订婚的经过,就像老人的话说少年的荒诞,不害臊、不脸红,不像在巴黎的生活只轻轻带过。

我看着一个一生中只有苦恼和爱的男人,逐步走向死亡。波比虽已察觉“死”已在他的身边,但仍满不在乎一如天真的孩子。他的眼神摆脱了剧烈的痛苦对着我,似乎若有所求,但那不是要我伸出援手,而是鼓励我振作起来,是表现着:他虽处在与病魔的挣扎和痛苦之中,但他心灵深处最善良的本质仍依然无损。每当那时,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光辉,令人不会去注意他那憔悴的脸容。

“波比,有什么事情吗?”

“讲故事给我听好吗?貘的故事也可以。”

我开始讲貘的故事。他闭上眼睛。我感到眼泪似欲夺眶而出,本想装着和平常一样的语调,但始终装不像。不久,看他仿佛睡着了,于是我闭上嘴。他马上张开眼睛。

“——以后呢?”

我只得继续讲下去。包括:貘的故事、卷毛狗的故事、我父亲的事情、小坏蛋马提欧·斯比内利的事情、伊莉莎白的事情。

“她和一个庸俗的男人结婚。对吧!佩特!”

波比经常出其不意地提起有关死的事情。

“佩特!说真的,世上最难勘破的是生死关,但到头来每个人总要度过这一关。”

或者这样说道:“如能让我摆脱这种痛苦,也值得一笑。在我,死,实在很合算,因为那时我就可向我背上的肉瘤、麻痹的腰、短瘦的脚,道声再见了。而你,肩宽背厚、四肢健壮,就万万不该了。”

死神已逐渐逼近。有一次,他假寐一会儿,醒来时,语声清晰地说道:

“天国好美哟!比牧师所说的天国美得多得多!”

木匠太太经常来探病,表示她的惦念、关怀,也曾表示愿做经济上的帮助。遗憾的是她丈夫一次也没来过。

“天国也有貘吗?”我常问波比。

“有的!”他点点头,“各种动物都有,也有羚羊。”

圣诞节到了,我俩在他的床畔开个小小的庆祝会。天气愈来愈寒,气温已降到零度以下,光滑冰冻的地面又堆上新雪,然而我根本无心去注意那些。伊莉莎白那边传来喜获麟儿的消息,也随即忘记。席格诺拉·纳狄尼寄来一封洋溢愉快的信,也只略一过目便随手搁下,并没作复。写稿时,心里老是惦记着病人,草草地结束工作,匆匆收拾完毕,立刻奔往医院。在那里才能定下心来,在梦境般的恬适气氛下,一坐就是半天。

他在临死的前几天中,看起来仿佛有好转的征兆。值得称奇的是,那几天,他的记忆中,刚过去的事情似乎俱皆消逝,所留存的净是少年以前的生活。他谈了两天有关他母亲的事情。当然,他无法久谈,不过,当他沉默时,仿佛也在回忆母亲。

“我要详详细细地告诉你我母亲的事情,希望你能够牢记,”他叹道,“否则,恐怕没有一个人会了解、感谢自己的母亲。我根本不能工作,然而她并不因此将我遗弃,或是送进收容残疾者的地方,如果大家都能有那样慈爱的母亲,该有多好!”

他停下休息,痛苦地喘着气,约过一个钟头,他又开始谈起来:

“我们兄弟中,母亲最疼我,直到去世为止,始终不离我的身旁。我的其他弟兄都出外去谋生,姐姐嫁给木匠,只有我留在家里。母亲虽然穷困,但对一无用处的我,从不曾稍加苛责。佩特!不要忘记我母亲的事情哟!她身材矮小,大概比我还矮一点,跟人家握手时,就好像小鸟尽全力地攀住树枝一样。母亲去世时,邻居鲁地曼先生还说,可将就点用童棺来装殓。”

波比似也适用童棺。他躺在清洁的病床上,伸出的双手细长、白皙、稍微弯曲,看起来犹如女病人的手。躯体也愈缩愈小。他像梦呓似的叙说完毕,这次轮到说我了。那时的语气,犹似当我不在他身畔。

“他的母亲死得太早了,当然他也是个不幸的人,但是他并不向命运低头!”

“波比!你还记得我的事情吗?”我问道。

“记得呀!卡蒙晋德先生!”他微笑着,顽皮地说道。

“唱唱歌吧!”他立刻接上这一句。

到临终那天,他突然问道:“住这医院要花钱吧!会不会太贵了?”

但他已无暇等待我的回答。他闭着眼睛,苍白的脸上泛着微晕,神色显得无比幸福。

“是回光返照!”护士说道。

但,他再度把眼睛睁开,淘气地看着我,眉毛扬动,仿佛要向我点头的样子。我站起身来将手放在他的左肩下,略微撑起他的身子,因为,以往若这样做,他会觉得舒服些。他就那样躺在我的手上,接着又一度感到短暂的痛苦,嘴唇扭曲着,然后,像猛然袭来一股寒意似的,身体一阵战栗,把头一偏,就此脱离尘世。

“波比!你怎么了?”我还在问着。我手中所触摸的肌肤逐渐冰凉,他已解脱痛苦了。那时正是1月17日下午1点。傍晚时分,一切善后处理就绪,这瘦小而残疾的躯体,永远安闲、清静地躺着,往后,只是等待埋葬日子的来临。很奇怪,那两天中,我没流泪,也不感到特别的哀恸或慌张。因为,我在他缠绵病榻时,已曾饱尝死别的辛酸,如今,所遗留下来的悲伤,已不太多了,于是,我的痛苦的天秤,也随之逐渐减轻。

虽然如此,我仍深切感到我必须悄悄离开此地到南部去,一方面静心养性,一方面把那部结构庞大的新作品,好好地组织起来。因身边还有一点积蓄,我决定暂把笔耕工作停下,等到春天一到,立刻整装动身。第一站是去亚西基,席格诺拉·纳狄尼一直欢迎我再度光临的亚西基。然后找个幽静的山村,开始从事我的巨大工作。生生死死的事情,我已经看得很透,若要我把这些问题告诉他人,应该不会太勉强。我心情激奋地等待3月的来临,耳中已充满意大利语的清脆响声,鼻中飘浮起饭香和橘子、屈安地酒的香味。

闲来无事,我便修订脑中的旅行计划,愈改愈完密,愈想愈满意。那时,如忆起屈安地酒的香醇,心情愈发舒畅。别后,那里的一切,不知是否有所改变?

2月时,故乡酒馆的主人,寄来一封文笔独特、令人感触万端的信。他说:家乡积雪甚深,村中人畜自是无万事顺调之理,尤其令尊健康情形堪虑。总之,如得便最好回家一趟,否则,汇款回来亦可——一则是因为这里汇款不方便,再则也是惦记年迈的父亲,于是立刻起程回乡。抵达那天,是个风雪交加的日子,远方近处一片白茫茫,看不到山,也看不到住家,所幸我路径熟悉,还算没有大碍。出乎我意料的是,老父并没卧病床榻,只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暖炉的一角,满副年老气衰的模样。附近店家的太太趁着送来牛奶之便,将父亲生平的坏习性一一指陈出来,老实不客气地抨击一番。虽然我踏进家门,她仍不停止。

“哟!佩特回来啦!”老父眨眨左眼看着我。

可是这位太太还是继续说教,我只好在旁边坐下,百无聊赖地看着外套和长靴上的雪片在椅子周围融解,由濡湿的斑点而后形成静静的小水池。耐心等待她的“邻人爱”泉源的干涸。好不容易她才停住话锋,告别离去。

父亲的体力已显着衰退。我不能无动于衷,不能眼看他的身体逐渐坏下去。我再度想起那曾经实行短时期的尝试对父亲的照料。虽然那次的出游是出于无奈,但现在他更需人照料了,我应该继续完成那未了的责任,以弥补过去的罪愆。

父亲健康时的性格本就刚愎得令人不敢恭维,目前虽说他年纪老迈且患病,然而,若要求一个粗鲁的老农夫,因儿子的孝心所感动,而变得温和,彼此和睦相处,根本是异想天开的事。生病后的他,脾气更别扭,虽然不能说存心要把从前我所加之于他的辛劳,连本带利收回来,实际上完全是那套作风。他很少跟我交谈,只是摆出粗暴、严峻、不满的面孔,并且还经常对我耍心机。我常想:有一天我到这种年龄时,不知会不会变成那样难伺候的怪人?要他少喝酒,所遭遇的情形亦复如此。我每天只准他跟我一道喝两次的南欧特产名酒,每次他必是带着不愉快的脸色喝下,因为吃完饭后我总不会忘记把酒瓶收回地下室的储藏室锁起来,并且钥匙绝不交给他。

到了2月末,一连几天都是晴朗的天气,这是高山景色最美丽的时候。厚雪覆盖的断崖在蔚蓝的天空中巍然矗立,轮廓分明,仿佛近在咫尺。山腰以及牧草地也是白皑皑一片,那是冬山特有的雪,山谷中就绝不会降下那等洁白、结晶、香馥的雪。白天,小丘陵上阳光璀璨,山洼及山腰中,躺着浓浓的青影。空气被雪洗涤了几个星期,已没有丝毫污尘,在阳光下呼吸也是一大享受。几个年轻人兴高采烈地在山腰中滑雪橇。午后,老人们都出来散步、晒太阳。白雪堆积的水田中央,静静地躺着一泓碧绿的湖水。那种美丽的景色,是其他季节所不可能有的。但,一到夜晚,天花板的横梁也冻得嘎嘎地响着。每天吃午饭前,我都要扶着父亲走出门外,他先是将那关节弯曲突起的手指伸出阳光下,注视了一会儿,稍后,便开始咳嗽起来,嘴里嘟哝着感叹天气的寒冷。我知道这是他的一种谋略,他正在动我的利久酒22的脑筋,因为,天气并不太冷,他的咳嗽也不太严重。喝下酒后,他就很技巧地逐渐停止咳嗽,暗地里沾沾自喜,以为瞒住了我。饭后,我常留他一人在家,自己打上绑腿去爬山,回程时,把带去的水果袋当作雪橇,从雪的斜面滑下。

接近预定去亚西基旅行的日子时,雪仍积了几公尺深,挨到4月,炎风来袭,整天中咆哮声不绝于耳,远方崩雪轰隆,水势如急流怒湍,如万马奔腾,带着巨大的岩块和碎裂的树木,投向我们这贫瘠的土地或果树园来。由于炎风的热气,使我不能成眠。每当夜晚,听着暴风雨的叹息声、雪崩的轰隆声、狂涛拍岸的声音,令我感动,也使我充满不安。那业已克服的恋爱病,再次猛烈袭来。午夜,感到急剧痛苦之余,我又爬下床,身子探出窗外,对着隆隆声不绝的原野,大声呼喊“我爱伊莉莎白”。自从苏黎世时在山丘上的那个疯狂之夜以来,我还不曾如此激动过——在我的思维中,这美丽的女人,不时在我眼前浮现,对我嫣然微笑,但等我一靠近,她又飘然远去。我,正如一个受伤的人一样,非把那刺痒的肿疱搔破不能称快。我虽明知一再撩起这痛苦无益的过去,是可耻的,也曾因此而诅咒炎风。然而这种痛苦之中可也蕴藏着一种无可言喻的温馨快感。每当回忆少年时暗恋萝西的情景,那时的感受也是如此。

我知道这种病无药可医。还是正事要紧,无论如何也得放点心思在工作上,于是我开始做作品的构思,也写了几则人或物的素描。没多久,我发觉现在不是做那些工作的时候。因为,这时间,四面八方传来炎风的灾情消息,河堤破坏,许多住家、谷仓、牲圈等都蒙受严重的损失,外地一些住屋流失的灾民也移到我们这边来,到处是叹气之声,村民的贫穷已万分严重。当时,村长把我叫去村办公处,征求我是否有意加入救灾委员会,代表全村向上级申诉,更重要的是要借我的记者之笔,将灾情刊登于新闻,唤起全国人民的关心,捐款救助。在我,也正可借这重大而有意义的工作,把我那莫名的烦恼忘却,因此,我把全副精力放在这工作上。我们已知悉县政府经费短绌,只能派遣几个职员来帮忙,于是,我先修书一封到巴塞尔,那边立刻有了回音,好几人愿代为奔走筹募捐款。接着,一个劲儿写出新闻报道,呼吁国人赈济,慰问、捐款等陆续地送来。在写报道之同时,我又受托出面调解头脑顽固的村民间以及村议会中的纷争。

经过两三周日以继夜的辛劳,也给我带来好结果。等到一切事态逐渐上轨道,我已派不上用场时,四周的牧草地已是绿草如茵、湖色青青,与融雪的山腰相互辉映着:父亲的病情略有好转,我的爱情的痛苦,也像雪崩后的浊水,已流失无踪。若在从前,这时期正是父亲在为小舟涂新漆、母亲从庭院眺望过来,我在旁注视老父的工作神态接着移转到从他烟管吹出的烟雾和飞舞的黄蝶,如今,母亲尸骨已寒,涂装的小舟也不复存在,而父亲只有整天关在残破不堪的屋中了。肯拉德伯伯也常使我撩起旧事。我常趁父亲不注意时带他出去喝酒,听他细说当年。他回忆起自己的许多设计发明,嘴角露出愉快的笑容,仍带着稍许得意的神色。现在,他亦已不搞新设计工作了。岁月催人老,连老伯也无能抗拒!怎不令人感叹?不过,他的表情,尤其笑容中,仍残留着少年人的风味,跟他在一起能令人感到愉快。每当和老父对坐感到腻烦时,伯伯是我的慰藉,可遣散我心中的块垒。邀他去喝酒时,他总是努力着不使步子落在我的身后,弯弯瘦瘦的脚走起来像跳舞一般。

“伯伯!把帆做起来呀!”我鼓励他道。一谈起帆的事情最后总要落在那只小舟的话题上。现在这舟子已不复存在,伯伯谈起它时的语调,简直有如在怀念一个去世的爱人,况且,我也非常眷念它,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凡是与它有牵扯的事情,都从记忆中搜寻出来。

小湖青碧如昔,太阳也仍如往日那样温暖晴朗。年华老大的我,仍经常躺在旷野中,凝注黄蝴蝶的翩翩飞舞,以与当年迥然不同的心怀,追逐少年的梦境。实际上,当我每天洗脸时,脸盆中映出粗皱的鼻子和冷峻的嘴唇,我已领会到我一生的黄金年代已成过去,永远无法挽回,对自己的虚度韶光不无感伤,但更使我忧虑的还是父亲的身体。我有我的寄托所在,那古旧的抽屉中所躺着的是我将来的作品,包括一包昔日所写的素描文章,和4盒笔记簿中所记的六七篇作品大纲。

我们的屋子已长年未修,加上这次炎风的侵袭,地板千疮百孔,炉灶破落不堪,煤烟四溢,门也无法上锁,通向过去父亲举行赎罪仪式的那个干草放置场的梯子,走起来也摇摇欲坠。我在照拂老人的日子,屋子的破损部分也非修缮不可。动手前,还得先磨利斧子、修锯齿、借铁锤和搜集铁钉,然后从以前所贮藏、行将腐烂的木材堆中,选出可堪使用的材料。在修理工具和旧石基时,肯拉德伯伯也过来帮忙,不过,毕竟他年纪太大,腰弯背驼,已派不上什么用场,大部分工作都由我亲自动手。这双一向从事笔耕的嫩手,伸进木材堆中,弄得满手是伤痕;踏着石基时,也摇摇晃晃的;并且,因身子发胖了,爬上屋顶,敲敲凿凿地做没多久,就浑身湿透。为此,我经常偷空休息,尤其是在修屋顶举铁锤举得手酸的时候。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悠闲地抽着烟,仰头注视蔚蓝的天空,耳边没有父亲那唠叨不完的催促声和责骂声,这也是一大享受。那时,常有附近的老人、女人或学生,从我身边通过。为了掩饰自己的无所事事,也为了敦亲睦邻,我常主动和他们攀谈。不久后,人家都说我说话很有分寸。

“丽丝蓓!今天天气很暖和吧!”

“是呀!你在做什么工作?”

“修理屋顶。”

“实在说,你家屋子老早就该翻修了,现在做未免太迟了。”

“可不是!不过没法子呀!”

“令尊身体如何?他怕有70岁了吧!”

“80岁啰!80岁!说真的,如果我们活到那种年纪,不知变成怎样?那时的滋味恐怕不大好受!”

“是呀——噢!家里的人正等着我的便当,我得赶快带去。佩特,再见啦!”

“丽丝蓓!再见!”

一边目送她的背影,我抽了几口烟想着:大家都那样勤奋地从事自己的工作,而我,整整花两天的时间钉屋顶的木板还钉不完,是什么道理?好不容易总算把屋顶修葺完竣,老父也觉得很“难能可贵”。我自是不能拉他上屋顶去参观我的杰作,只得详详细细地对他说明,某个地方是如何如何修理的,今后将着手哪些地方,预定何时完工等语,话中不无带点夸张。“好的!”父亲点头称可,“好的!不过,依我看,到年底恐怕你还无法完工。”

回顾我半生来的飘泊生活,我已体会出鱼之不能离水、农夫之不能离开乡村的道理。证诸我的经验,可断言尼密康村的卡蒙晋德永远不可能成为八面玲珑的社会人和立足于万花筒般的都市社会中。我虽然未能攫住世间的所谓幸福,这次身不由己地回到这山湖夹缝中的老巢,如今想来却只有喜悦。这里,才是真正属于我的土地;在这里,我身上的美德或罪恶——尤其罪恶方面,都被认为是祖先传来的极其自然的东西。我在流浪期间,忘了故乡,有时也难免以为自己真是怪里怪气的人,如今细细思量,这正是“尼密康精神”在体内暗中活动着,致使无法适应其他地域的生活。在这里,便没有一个人会认为我是怪人。综论我这半生的遭遇,我发觉自己实是老父和肯拉德伯伯的综合化身。我在所谓“文明的社会”中,东奔西闯的结果,下场和伯伯那名震遐迩的快艇冒险实是大同小异,只是我所耗费的金钱、岁月和劳力较多而已。我若刮净胡子、穿上系吊带的皮裤,也许十足绅士派头;但是,最后还是回到故里,还我本来面目,步着父亲的后尘,接下他的工作棒子。大家只知道我在外面混了许多年,究竟真相如何,没有人知情。所以我在谈话中,时刻留神避免谈及过去曾有过多么悲惨的生活、曾陷入多深的泥淖中。否则,恐怕马上会赢得很难听的绰号。每当谈到德国、意大利或巴黎的事情时,多少要自我吹嘘一番,因此,即使实话实说时,有时连自己也怀疑起它的真实性来。

浪费如许多的岁月,走遍如许多的地方,所获得的是什么?我曾经爱过如今我仍深爱着的女人,在巴塞尔养了两个可爱的孩子;另一个爱我的女人,已和别的男人结婚,继续经营青菜、水果、杂货生意;促使我回归故乡的父亲,处在既死不了也无法康复的状态,成天坐在我对面的躺椅上望着我,羡慕我手上有进入地下室的钥匙。

不,其他还有许多。去世的母亲、溺死的青春好友、金发的亚琪、瘦小伛偻的波比,都已化为天使住在天国。修建村中的两个拦水坝时,也邀我参与策划工作。如果,我有意的话,也可轻而易举地挤入村议会。

不过,最近我又发现一条新出路。事情是这样的:我们经常去照顾的那家酒馆老板尼狄格前几天曾向我吐露他的苦境,他说近来身体开始急遽转衰,已无意再经营下去。如果村中没有适当的人选来顶他的店面,只有将这店铺卖给外地的酿酒同业,事情若演变至此,那就糟了,因为他们必定改为专售啤酒,从此,尼密康村将无喝酒的好去处,连尼狄格地窖所藏价值可观的陈年老酒,也算报废了。听他这一席话,使我怦然心动。我在巴塞尔还有若干储蓄,如果由我来接掌酒馆,老尼狄格当不会有什么异议。唯一可虑的是,老父在世之日我还不能当酒馆主人,否则,老人家更会成天抱着酒瓶子了。同时,我既学过拉丁语又读毕大学,若是到头来只有当个尼密康村的酒馆主人,此外别无出路,这样一来,恐怕父亲会高声唱出凯旋之歌。嘿!这样不妙!于是我静待着老父死日的来临。不是咒他赶快死,而是觉得即使他死了也不是坏事。

好久以来,肯拉德伯伯一直是在低迷的状态下,但最近似乎又重新燃起搞某些事情的意欲。他经常把食指放在唇上,额际深锁,状若沉思,急躁地在他屋里来回踱步。天气好的日子,则频频凝注湖面。“一定是又想造船了!”他太太说。真的,他那种蓬勃精悍的模样,是这几年来所未曾有的。看他那悠然神往的表情,仿佛对这次的尝试已胸有成竹。但我想,无论如何他是搞不成了,因为他那疲惫的灵魂正在找寻翅膀准备归回老家。然而,我还是要说声:伯伯!加油吧!把帆做起来。我暗自下决心,若他的生命告终之日,我将开一尼密康村前所未有的创举,在神父的八股式的祷告辞之后,赘上几句话,追悼他是神所特别青睐的宠儿,然后加些辛辣的词句,好让参加会葬的村人耳朵有点痛痒,不致立刻忘记。可能的话,也该让父亲去听听。

抽屉中放着我的“巨著”的片断,这可说是我“毕生心血的结晶”。但这件工作到底会不会有完成之日?连我也不敢断言,也许遥遥无期;也许有一天灵机一来我将继续执笔,以至脱稿。果能如此,我的青春憧憬才是正确的,我才配得上是实至名归的诗人。

在我而言,这部纯正的作品若能产生,其价值当可与参与村议会或拦水坝工作,相提并论。或者在它们之上。但比那些作品更珍贵的是我那值得怀念的人生,包括从窈窕的萝西·乔田那乃至可怜的波比间一切的人生遭际,虽然都业已成为过去,却无法从我的脑海中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