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种坏习性愈来愈厉害。我在交际场合,不会感到一丝喜悦,对于世间也总带着嘲笑和侮蔑的眼光,因此只宜过隐士的孤独生活。

当我洗心革面开始过新生活时,本未想到这些事情,那时,只认为社交场合尔虞我诈,没有丝毫感情,我把自己的热诚、爱情和关注,全心奉献给自然,是完全正确的。孰料,一开始我整个人便完全被自然占领。

夜晚,刚上床躺下,那久违的山峦、森林、树木,突然浮现脑海。映在脑中的树木,正迎着夜风巍然屹立,也许还在做着甜梦,一边发出哼哼之声,一边摇动枝叶。我不禁忖思:那种情景下树木的真实模样究竟如何?于是披衣出门向树丛走去,夜色下树影朦胧,我倾注幻想中的感情去眺望,把那隐约模糊的影像印在心坎里,才折转回来。

诸位也许会笑我表错了情。这种爱或是错误的,然而我并不以为那是白费气力,如果,由此可找出走向人类爱的通路,岂非是偿来的收获?

从事任何事情,最初最良好的基础往往出之于自然。由于我一颗热爱自然的心所带来的灵感,我的一部大作品的构想已渐趋具体成熟,蕴满实现的可能性。但,即使我能像诗人一般说出森林、河川的话语,到底是为谁而写?不应只为我所喜爱的自然,更要为一般人,我想告诉他们爱之为物。然而我待人是那样粗暴,只有嘲笑,没有感情,因此我感到行为与内在间的分裂,我深切体认到必须改变对人的冷淡的态度,取而代之的是亲爱之情。但因长年禁锢在孤独的生活中,乖僻、别扭的习性已根深蒂固,要做到这点已很不容易,在家里、在酒馆,我努力让自己平心静气,在街上碰到认识的人,我亲切地跟他们颔首招呼,这一改变更糟,更把我与世人的关系破坏净尽,因为我一表示亲切的态度,人家只冷淡地报以满脸疑惑的神色,甚或以为我是有意嘲弄。最糟糕的是,我已将近一年未到过此地我唯一认识的那位学者家里——现在我才领悟我必须再度敲打他的家门,才能打进这都市的社交世界。

我一向所嘲笑的世俗行为,现在却发生极大的作用。一想起那一家的事情,脑中立刻浮上伊莉莎白的倩影,站在塞根提尼那幅云画前的美丽的伊莉莎白。此际,我猛然想到我的憧憬和忧郁均能引起她的共鸣,因而生平第一次生起结婚的念头。前此,我总认为自己没有结婚的能力,对结婚之事只付之以刻薄的讽嘲,我自认是个怪人、酒徒、不宜结婚的飘泊流浪者。如今也许天注定是我得以恋爱结婚红鸾照命的时候,这种期待也许正是通向人间世界的桥梁。这一改变,一切事物在我眼中都深具吸引力,看来都很明确。我深深知悉伊莉莎白对我的共鸣,同时也发现她具有高尚的气质和敏锐的感性。当我们谈到有关桑克拉门德的事情时,与之当她站在塞根提尼的画前时,她的美业已充分地表露出来。在艺术和自然方面的事情,我以往就具备丰富的内在潜能。她,应该跟我学习,才能找出她那处在沉睡状态的美。她,若能在美和真实的包围下,一定可将她脸上、心中的一切阴霾忘却,充分发挥自己的才华。很奇怪,我对自己的急速转变完全不感讶异。一个孤独乖僻的人,竟在一夜之中,把身心都奉献给恋爱之神,一天到晚总是幻想着结婚的幸福或计划家庭生活,而感扬扬自得。

在亲切的责难声中,我被迎进那位教授的家里,以后我去得很勤,不知在第几次的造访才碰到伊莉莎白。噢!她出落得多美啊!那种风姿正如在我脑海中所描绘的恋人,美丽、洋溢着幸福的光辉。她亲切热情地欢迎我,落落大方,一无隔阂,使我感到心驰神摇。

诸位读者可还记得,那晚泛舟湖面,在张灯结彩和音乐的气氛中,爱的心曲欲吐未吐的事情?那是我少年沉溺于爱情时的一段可悯、可笑的故事。

成年后的佩特·卡蒙晋德,又遭遇一次比以前更可悯、可笑的爱情。

过几天之后,我们不知从什么话题谈起,伊莉莎白顺便提到她已在最近订了婚。我对她说些祝福的话,她又把未婚夫介绍给我认识,我也向他祝福。整晚上,我像个家有喜事的长者,脸上的笑容始终不曾消逝,那种笑,仿佛为我戴上一副假面具,着实烦腻不堪。分手后,我没有上酒馆,也没跑进森林中,只是躺在自己的床上,怔怔地注视煤油灯花,等到油尽灯灭,散出一股臭味,才惊醒过来,痛苦和绝望再次张开它巨大沉重的黑色翅膀,罩在我的头顶上,我显得那么渺小无力,几乎被压得粉碎。接着,像小孩子那样号啕大哭起来。

之后,我把行李装进背囊,等候天亮时向车站进发——回故乡去。我渴望重温儿时的旧梦,希望再去攀登圣纳尔帕斯特克山,同时也很系念父亲是否健康无恙。

我们父子间似乎显得格外陌生了。他已满头皤皤白发,看来多少有点驼背,显出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他对我突如其来地回到家里,几乎不敢相信,费劲端详老半天,什么也没问,径自进房间去张罗我睡觉的床铺。父亲已把牧场和牲口卖掉,目前唯一的财产只有房子,靠着一点利息收入,和帮人家做点轻便工作,来维持生计。

父亲把我留在家里出去时,我进入从前摆母亲床铺的地方看看,触景生情,前尘往事像广阔徐缓的流水,从我身旁通过,万千感慨涌上心头。时光荏苒,一转眼我已不再是年轻人,岁月如此神速地流逝,再过不久,我也将变成白发苍苍、弯腰驼背的老者,也将痛苦地躺在床上等待死亡的来临。这个房间不曾修葺,几乎和从前没有任何改变,我曾在这里度过童年的岁月,在这里学习拉丁语,在这里目睹母亲的死,唯有在这里,才会使我的心灵平静,才会触发那种深沉的思虑。我怀着感激的心情,接着回忆自己多彩多姿的青春生活,此时,我脑海中浮起罗兰诺·莫地希14的诗句,这是我在佛罗伦萨时学来的。

青春韶光

须尽欢

莫待消逝

空惆怅

继而联想到意大利。把在这历史悠久的文明古国所学的种种,带进这故乡的古旧房间,觉得有点不相称。

父亲回来后,我交给他一点钱。夜晚,我们一起上酒馆。这里和当年也毫无异样,所差的是,这次由我付账,还有我的酒量也已胜过老父,有关酒的门槛已比他精熟而已。我问起那位秃顶上被我泼酒的老农夫的事情,他实是富于机智、很有计谋的人。打探之下,才知他早已过世,恐怕尸骨已寒,墓草丛生了。我一边喝瓦德酒,一边听家乡的各种变迁和掌故,偶尔也插进几句话。我扶着父亲,踏着月色回家,归途中,父亲带着醉意仍絮絮不休比手画脚地说着,我漫不经意地听着,那时,我感到似乎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异魔力所驱使,年轻以前所熟悉的人影,如肯拉德伯伯、萝西、母亲、理查,还有叶密妮等,一个个不断地浮现在我眼前。我像是在欣赏一本美丽的画册,仔仔细细地端详他们的身影。很奇怪,此时看来,不论谁似乎都比实物倍增美感和魅力。这些人喧腾地从我身旁经过、远去、而淡忘,在我的心湖中搅起明澄的涟漪。半生以来,我虽极力避免受它的干扰,无奈它已深深烙印在我的记忆中,无法驱逐。

回到家,好不容易等到深夜,父亲才沉沉入睡,我又想起伊莉莎白。她亲切地欢迎我,我由衷地赞美她,向她的未婚夫祝福,这些才只是昨天发生的事情,此时觉来,仿佛已经过漫长的时间,但一经回忆起来,不禁使我思潮澎湃,痛苦的狂潮有如摇屋撼树的炎风来临一般,震撼着我的心弦。我无法再待在屋中。于是从矮窗跳出,跨过庭院,向湖畔走去。走近我家早已弃置不用的小舟,解开船缆,静静地向湖中划去。一轮明月斜挂青色的夜空,银色雾霭包围下的群山,庄严、沉默地屹立着,圣纳尔帕斯特克山顶巍然耸立,几乎可与明月相接。四周静静的,连远处的瀑布声也清晰可闻。故乡的精灵、青春岁月的精灵,张开青白色的翅膀向我袭来,罩住整个小舟,我伸出双手,以无以名状的痛苦动作,向他们表示恳求。

我的人生有何意义?为什么要让我尝到那么多的喜悦和痛苦?我怀着无限的憧憬去寻求美和真实,为什么如今仍只落得个饥饿的下场?为什么我会为了意中的女人,流下男人不轻易掉的眼泪、尝尽爱的痛苦?又为什么时至今日仍为那可怜的恋情,流屈辱之泪?神既已决定我孤独的命运,为何又在我的心田放进乡愁的熊熊烈焰?多么矛盾啊!

水和船舷碰击,发生咕噜噜的声音,摇桨滴下银色的水滴。清冷的月光移照弥漫雾气的峡谷,周围的群山,默默地逼近,青春岁月的精灵也默默地站在我周围,眼瞳深处射出慑人的神光,似乎有所质问地对我凝视,美丽的伊莉莎白仿佛也在其中。我心想,如果我不错过时机,也许她会爱上我、属于我。

我甚至想到,最好就这样沉入湖中,谁也打听不出我的心事。尽管这样想,但当我发觉这破陋的小舟渗进水时,不由吓了一跳,赶忙加速靠岸。身子也突然发冷,于是急急回家,钻进被窝。虽然很累,但一直睡不着,脑中仍盘旋着我今后的去向问题。我努力探掘为获得更真实、更幸福的生活,为了更接近生存的核心,我应该学些什么?我必要做些什么?

虽然由于伊莉莎白之事,使我所有的善良和快乐的核心——爱,又增加新的伤痕,然而我已深深领会到应该真心地去爱人,但要去爱谁?又如何爱法呢?

那时,我想起年迈的父亲。我发觉到此为止,从不曾以真正的爱来对待父亲。孩提时,只是增加父亲生活上的困扰,后来又负笈他乡求学,母亲死后,又弃他于不顾,几乎将他完全忘怀,若是有,也只是频频惹他生气。我不由不想象起:有一天父亲躺在死亡的床上,我孤零零地站在旁边,眼看着他的灵魂逐渐离开躯体的情景。

于是,我试着学习改换爱的对象,把从前恋慕漂亮女人的心情,转而去爱老丑的酒徒。这以后,我已不再以粗暴跋扈的态度对待父亲,我要尽我的能力照顾他,使他过得快乐,我说些有关日历的小故事给他听,我把旅居意大利、法国时所曾喝过的酒,详细介绍给他听。但可没帮他做工,因为如果没有那一点小工作,恐怕他更要无聊得紧。我更进一步尝试不让他上酒馆,养成在家里晚酌的习惯。他毕竟已年老力衰,酒量大减,长期在酒馆买醉恐生不测。但实行几个晚上,进行得并不顺利。最初几天,我自己出去买酒和香烟,设法找话跟他聊,好让他不感寂寞。到第四五天,他一直闷声不响,似乎很不满我的做法。我直言相询,才说出他心底的牢骚。

“你是存心把我闷在家里,不让我上酒馆吧?”

“不,您千万别误会,”我说道,“您是爸爸,我是儿子。您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做儿子的无不顺从。”

父亲眯着眼一直看我,似乎在试探我是否出自真心话。然后,取过帽子,两人和乐融融地向酒馆出发。

虽然父亲口里没说出,但从种种迹象看来,显而易见,他对这种父子长期一起生活的日子,过得很不自在,同时,我也希望找个别的地方,等候自己分裂状态的平复。“近几天内,我想再出去旅行,可以吗?”我征求老父的意见。他搔搔头、耸耸瘦削的肩膀,一副精明自在的神色,笑道:“你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吧!”动身前,我挨家挨户去拜访附近邻居和此地的修道院,拜托他们就近照顾我的父亲。又特意选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攀登圣纳尔帕斯特克山,从半圆形的平坦山顶,眺望连绵的山岭、绿色的山谷、潋滟的流水以及远方小镇上空飘浮的蒙蒙雾霭。这一切都曾激起少年时的无限憧憬。为了把美丽广阔的世界拥为己有,我曾勇敢地到外界努力去开拓,如今,我仍未能撼动分毫,那广阔的世界仍如往昔那样美丽、那么深不可测地在我眼前展开。因而我决心再出去一趟,再度探寻幸福的乐土。

老早以前,我已决定再赴亚西基搜集研究资料。我先回到巴塞尔,买些必要用品,打成行李寄到佩鲁伽,我则搭火车到佛罗伦萨,从那里开始向南方做逍遥闲散的徒步旅行。南国的人民生性朴厚、率直、热情奔放,不论走到哪里都可结交许多推心置腹的朋友,身在此地就像回到自己家里一样,并且不必讲究任何技术或心机。后来,我重返巴塞尔,也深深感到,在社交界根本无法找到人类相互间的那一股亲切之情,要捕捉它就必须走进纯朴的民众中。

在佩鲁伽和亚西基时,我研究历史的兴致又恢复过来。我在那里,日子过得很愉快,没多久,受创的心灵已经平复,开始架起通往生存的应急桥梁。住在亚西基时的房东,是一位卖菜的太太,她是个虔诚的教徒,很喜欢讲话,我们曾多次谈起有关圣法兰西斯的事情,彼此谈得很投机,由此而建立感情。她也把我视之为信仰坚定的天主教徒,到处替我宣扬。这个荣誉我可担当不起,但也由此之赐,而得以与当地人建立更深厚的交情,因为,通常外国人很容易被视为异教徒的,首先我已避免了这项嫌疑。那位太太名叫亚娜吉塔·纳狄尼,芳龄34岁,是个寡妇,面团团一脸富态相,礼貌周到。每到礼拜天,就穿上鲜艳华丽的衣服,佩上耳环,胸前挂着金项链,项链还缀着镀金的饰牌,上教会去。走起路来,金光闪耀、叮当作响,那种华丽的程度,简直就像要去参加什么大庆典。并且,她不论走到哪里都带着厚厚一本精装带锁的祈祷书,银白色的锁上缀着一串美丽的珠子。如果真要翻阅这本书的话,恐怕还真麻烦!她坐在教会的两条回廊之间的角落,对着几个妇女,历历数说不在场的女人的罪状。她虔诚的圆脸上,可看到表现和神和解的灵魂的感动。

我的名字有的人叫起来诘屈聱牙的,就简单地称呼我为“佩多洛”。我们常在彩霞满天的黄昏,带小凳子到外面坐着,附近的邻居、小孩子、小猫等,也加入我们的谈话圈。或者,在店里,两人一边把水果、青菜装入箱中,一边谈谈各自的经验或预估果园的收获,也曾两人对坐抽着香烟或喝甜瓜汁。起初,我所谈的都是有关宗教方面的话题,例如有关圣法兰西斯的生平事迹,波提温克拉教堂的事情,圣法兰西斯教会的事情,圣克拉瑞15的事情,教团创设当时的修道僧的事情。大家都竖耳静听,感佩之余,纷纷提出若干小疑问,然后,逐渐把话题转到最近所发生轰动社会的事件,各自发表自己的见闻。其中最能引起兴趣的,当推政坛内幕消息以及强盗案件。当我们聊到这些事情时,小孩子们都感兴味索然,只是在旁逗着猫狗玩玩,甚至吵起架来。在这期间,一则为打发时间,二来是为证实自己的研究评断,因此我特意选几本圣人的传记作品阅读,从中搜集一些比较感人的故事。

一次,无意中被我找到一本亚诺德16所撰的《宗教圣哲传记》。这下真使我感到喜出望外。我把书中几则富于真实性的轶事,略加修正,翻译成浅近的意大利口语说给他们听。这一来,连来往的行人都驻足下来听讲,一个晚上中,总有三四拨的新听众。席格诺拉·纳狄尼更是长期听众,从不曾缺席。每当此时,我身边都摆着红葡萄酒瓶,这种气派,真把生活俭朴量入为出的贫苦民众,吓得咋舌。不久以后,连附近一些羞涩内向的女孩子们,也倚在门口,毫不忌讳地参加进谈话圈,将我捧得像圣人一般。这或许是因为我从不开过分的玩笑,同时也不刻意博取她们的欢心的缘故。这些少女中,也有几个眼睛圆亮、活脱脱像是从佩鲁基诺17的肖像画溜出来的美女。她们很讨人喜爱,有她们在场,会令你心里感到愉快。但是,我不会倾心迷恋她们中的任何一人。因为她们生得非常相似,我认为这种美是属于种族之美,没有个性特征。我的听众中,有一个经常出现的面孔,名叫马提欧·斯比内利,他是面包店的小开,人很精灵,能够模仿各种动物的叫声,调皮捣蛋,很会出点子,丑事艳闻他是无所不知。当我正在叙说圣人的故事时,他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倾听着,话一说完,他便连珠炮似的提出许多故意刁难的质问,或比喻、推测,把圣人当作开玩笑的对象,引得大部分听众捧腹大笑。

场中剩下我和席格诺拉·纳狄尼两人时,我们也经常商讨那小伙子的话是否有点道理,最后,她总是给我安慰鼓励。她的消息特别灵通,周围的人若有什么过错或罪恶,都逃不过她的耳目。她对邻人的评价很严苛,她说,那些人都该打入第十八层地狱。唯独与我似乎特别投缘,不管有任何微小的体验或观察,都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我想买点小东西时,她就会告诉我概略价格,要我当心不要花冤枉钱。她央求我多谈些历代圣人的事迹,她则教我鉴定水果好坏的方法和杂货买卖的要诀,以及烹调的方法。有一天傍晚,我们聚在一间破落的大厅中,我兴致一来,唱了一首瑞士歌曲和一支民谣,以逗小孩子和女士们开心。这一来,果然赢得满堂喝彩。唱完,有的人直在模仿外国语的腔调,有的人看到我唱民谣时,喉结上上下下的,觉得有趣,还要求我教唱。那时,不知哪一个人先开始谈起他的恋爱经验,小姐们听得吃吃窃笑,席格诺拉·纳狄尼似乎有所感触,背着大家的视线叹了一口气。最后众口一词赖着要我报告我的罗曼史,我只好将和叶密妮湖中泛舟最后又把求爱的话语吞回口里的往事,一一细述,至于伊莉莎白之事则只字未提。屋外,晚霞灿烂,山丘恍若飘浮着,庭前,是南国风味的铺石小甬道。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会把除理查外,从未向人倾吐过的事情,说给好奇心强烈的温布利亚人听。我模仿从前写短篇小说的语调,平平实实,不加什么渲染地叙说出来。那时,我暗自担心,众人听后是否会哈哈一笑,甚至出言嘲弄。

话说完,大家都投来同情的眼光。

“呀!”一个小姐大声道,“这么英俊的男人,怎么会失恋呢!”

席格诺拉·纳狄尼伸出圆柔的手,轻轻抚着我的头发说道:“好可怜!”

另有一个女孩递给我一个大梨子。她说,第一口要给她吃,说着,咬了一口,一边默默地对我凝视。但我借花献佛将梨子推给别的女子。这一来,她不再缄默了。

“不行呀!留着自己吃吧!那是因你道出自己的不幸遭遇,才特地送给你的。”

“不过,我想以后一定还有爱人。”一个面孔黧黑的小姐说道。

“没有了!”

“哎呀呀!这么说,你对那个存心作弄你的叶密妮仍是念念不忘啰!”

“我现在所爱的是圣法兰西斯。他教我要爱所有的人。爱你们,爱佩鲁伽全村的人,爱在此地的孩童们,甚至连叶密妮的情人也要爱。”

这种牧歌式的生活也潜进某种危险的纠葛。我发觉席格诺拉·纳狄尼的心里似乎燃烧着结合的冀望,希望我永远居留于此。因这件事,使我不得不要起外交官的狡狯手段。因为如果敲碎她的这种梦想,必定要破坏此地全体生活的和谐,丧失这种愉快的友情。因此我考虑到回国。如果我不是心绪恶劣,如果我没有创作梦想的话,也许我会滞留此地。不,莫若说正是因为情绪低落,也许我才该跟席格诺拉·纳狄尼结婚。但最后我并没有那样做,那是因为伊莉莎白给予我的恋爱创伤还未平复;同时,我也一直渴望再见她一面。

她的反应,倒是与我所预料的正好相反。总之,她甘心接受既定的命运,并没对我提出补偿她的失望的要求。当离开此地时,我可能比她更感心酸。送行的人比我离开故乡时还多,车厢中堆满馈赠的礼品,有水果、法国酒、面包、香肠等。我依依不舍地一一向他们握手告别。席格诺拉·亚娜吉塔·纳狄尼眼眶盈满泪珠,吻了我的双颊。我心情非常激动,我竟获得这么多的朋友!大家对我竟是如此地关怀!

从前,我总认为能被人所爱而自己并不爱她,这是多么光彩!如今,这种爱指向我身上来,而我实在无法接受,我已体会到其中的辛酸滋味。然而,能被异国女郎所爱,被认为终身所仰赖的对象,多少也令我感到得意。

这点自满之心,对我曾受创的心灵也有一点治疗的功效。我不否认我对席格诺拉·纳狄尼的态度未免太决绝,但我不想把事情含含混混地发展下去,我已逐渐了然,一个人的幸福和表面上愿望的实现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沉溺爱情中的年轻人,即使遭遇如何的苦恼,也大可不必悲观。诚然,我不能得到伊莉莎白是非常痛苦的,但对我的人生、我的自由、工作,以及观念而言,并无任何损伤。并且,到现在仍可一如从前站在远远地爱着她。这种见解与之在温布利亚所过几个月纯朴明朗的生活,使我大为振作起来。我素来的乖僻古怪的性格,已消除净尽,如今,我和我的命运星辰已逐渐取得协调,重新以幽默的态度面对人生。此外,我也感到我的存在方式已能从人生的丰盛筵席中撷取憧憬和佳肴。

从意大利归来的途中,我经常就这原则沉思,希望自己回归故里后,能抛弃过去的成见,做个远观者,一切以宽大为怀,笑脸待人,过着像在南国时一样的温馨生活。虽然在巴塞尔滞留期间,我又遭遇一如往年的干涩、无朝气的生硬生活,心焦气躁之余,我的心从明朗的顶点一段段无力地沉落下来。不过在意大利所播下的种子,也已逐渐萌芽成长,所以,我的人生之舟不论在清水或浊水中行驶,至少也不会忘记那色泽鲜艳的小旌帆,有时须傲慢,有时须亲切地随风摇曳。

此外,我对事物的见解也逐渐变化。我丝毫不怀眷顾之心地向青春告别,我感到自己已臻于成熟,看出我的人生只是短暂的路程,也知道我此生注定是个流浪者。这个流浪者不管走任何途径,最后从地上消失后,当知世间原本并不那样扰嚷,也不是那般繁杂。我的人生虽然时时保持着某种目标或梦想,也不认为自己是渺小不足道的人物,但我总是想在中途悠闲地漫步。或吹吹口哨,或躺在草丛中休息,以致经常误了当天的行程。我不愿去深思光阴之可贵,良心上也不感歉疚,只是尽情享受现在。以前,我还未向着查拉图斯特拉伸出祈祷之手,人心,本来就是往高处看,在自觉“优越感”的心理下,我对一些卑微的人,不无存着轻蔑之心。如今,我的观察力已渐趋深刻,我发现身份低贱生活贫苦的人,他们的人生同样也是多彩多姿,不独如此,大抵说来,他们的人生比之所谓成大事立大业的人,更温暖、更有人情味、更宜于当作模范。

我折回巴塞尔时,正巧赶上伊莉莎白婚后第一次所召开的宴会。那时,我旅行的余味犹浓,脸上日晒的红晕未褪,兴致勃勃地赶去参加,也带去许多愉快的旅途风光。美丽的新嫁娘,待我如上宾,亲切入微。那天晚上,我一直在庆幸,幸亏我当时求婚太迟。因为,尽管我在意大利也有一段光辉的罗曼史,但我一向对女人总怀着不信任的念头。我常怀疑,女人似乎有一种残酷的心理,以作弄钟爱自己的男人陷入绝望的痛苦而引为快乐。从前,我曾听一个5岁的小男孩,说出他幼儿园生活的小故事,由此,很足以证明这种不光彩令人难堪的状况。那个孩子所就读的幼儿园,有如下的奇特的、象征式的习惯。如果,男童犯下了严重的过失,该罚打屁股时,就命令6个女童把男童按在椅子上摆好姿势。这份按压的差事,在小孩子的心目中认为是很光荣很有趣,所以,通常都是甄选品行好成绩佳的女童担任,让她们体味这种残酷的乐趣。我曾仔细思索这一滑稽的故事,并且还潜进梦境中两三次。由梦中的经验,至少我已能知悉那种状态有多么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