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到爱情——我在这方面似乎一辈子都像少年。不论何时,我对女性的爱总是伴随着净化作用的思慕之情,是从我淤塞的内心,猛然燃烧出的红色火焰;是向着青空伸出的祈祷之手。由于母亲的表现,也由于自己淡漠的态度,我对女性、对这我所无法理解既美又像谜一般的动物,始终保持敬意。因她们美质出自天生,又能保持着内在的调和,所占地位比男性优越。她们像星星、像在遥远的高山顶峰,可望而不可即,大概只有神才能接近,使我不禁也把她们视为神圣。虽然如此,庄严的人生对我们的安排真是无微不至。对于女性的思慕,带给我甜蜜,同时也带来了苦汁。女人,像是永远站在高高的圣台上,我则是掌理祈祷的司祭,不过这份工作经常变成滑稽的丑角。

我每天去吃饭时几乎都可碰到萝西小姐。她,年方17,身材健美,举止温柔优雅,红润修圆的脸上洋溢娴静美的光辉。她的母亲,她的女性祖先都具有这种美。这昔日的显贵门第,世世代代都出眉清目秀的女性,不论哪一代的女人都端庄娴静、雍容高贵,美得一无瑕疵。我所看到的图画中最漂亮的当推“伏嘉世家小姐画像”,这幅画出自16世纪,作者不详。我觉得乔田那一家的女性正和伏嘉世家相似,萝西也正如画像中的美人。

这些事情,当时我当然还不知道,我只看到她那端庄稳重的举止,感觉到她的气质的高贵。此后,每当夜晚耽于沉思时,她的倩影便浮现眼前。那时,有一股甜美的震颤在我那幼稚的胸怀中驰骋,但随即袭来一层阴影,驱散这片刻的喜悦,反而陷于痛苦之中。我突然醒悟,她和我之间距离太过遥远,她不认识我,也不会对我留意,我只是恣意在脑海里描绘她的倩影,这对神圣的她而言是一种偷窃的活动。我虽能深切感到这点,但有时她的倩影实在太鲜明,栩栩如生。那时,我的心有如沉浸在黑色的暖流中,即使最轻微的波动,也留下一种奇妙的痛楚。

白天,在上课时,在最激烈的运动中,那种波动也会来临。那时,我不禁无力地垂下双手,闭着眼帘,感到似乎正向微暖的深渊滑落。等到老师叫我的名字,或同学敲我的肩膀时,才回复自我。有时我独自一人,也会沉湎于太虚幻境之中,一面追逐奇妙的梦想,一面凝视朦胧的世界。那时,我突然开始感到世界的一切都涂上美丽的色彩,阳光和空气照遍、流遍万物,河川明绿,砖瓦朱红,山峦青翠。我虽在美的包围下,但并没有茫然,我仍怀着一贯的感伤心情,静静地咀嚼那种美。我总感觉到,一切愈美,与我的距离就愈远,我无法加入其中,只有在外侧徘徊。我的思绪经过这一番遨游后,又回到萝西身上来。我想,即使我现在死掉,她也不会知道、不会过问,也不会悲伤。

尽管如此,我仍愿尽我最大的能力,送最好的礼物给她,愿为她做任何事情,但不想让她发觉我的存在。

事实上,为了她,我的确做了许多事情。学校刚好放几天假,我回家度假。一回到家里,每天拼命想法子耗费体力,其动机全是为了萝西。爬山时特意挑选最为险峻的路径;划舟时猛驶疾冲,在惊人的短时间内驶完长距离,等到筋疲力尽,肚子饿得发瘪回到家里时,才发觉一天来还未吃过、喝过任何东西。这些毫无来由的行径,也全是因萝西·乔田那。我更爬到高耸的山背后,在人迹罕至的绝壁边缘,刻上她的名字和对她的赞美诗。

同时,也多亏这些运动才能够把我在教室里被压抑的精力,充分发散。经过这几天,我的肩膀更宽厚结实了,从脸颊到颈子被太阳晒得通红,全身肌肉鼓起。

休假结束的前一天,我想起该为我所爱的人献上花。我知道险峻狭窄的山脊斜坡上,遍地开满“深山薄雪草”。然而这种银色花朵,色香味均差,也没有朝气,就像失去灵魂一般,一点也不美。所以我转而看上茕茕孤立的石南花,这种花长在陡峭绝壁的隙缝中,花开得较迟,惟其如此,才更具魅力,要找到它,实在难上加难。但既已下定决心,就要贯彻到底。以我的充沛体力和爱情的驱使下,那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我手臂擦伤,脚起痉挛,仍忍耐挣扎,好不容易才抵达目的地。因为我当时的处境惊险万状,我并没有欢欣雀跃的心情,但当我小心翼翼地摘断花枝,两手捧着战果时,几乎压抑不住内心的欣喜,真想哼起歌来。下崖时,我必得背着身子走下岩壁,我把摘来的花衔在口中,当时何以能够平安无事地落下来,真是只有天知道。山上的石南花早已开过,我手上的花应是那一年最后的一株蓓蕾。

第二天,在整整5个小时的旅程中,我一直把那朵花握在手中。起初我一想到就要动身到萝西所住的镇上去,胸口不禁噗噗跳动。但随着山峦的逐渐远去,怀乡之情渐趋强烈。那次火车旅途中的事情,到现在我还记得很清楚,圣纳尔帕斯特克山老早消失了踪影。如锯齿一般的阿尔卑斯山脉的外轮山峰也已陆续消失。我满怀着眷恋之情目送每一座远逝的山峰。故乡的山岭已完全消逝,眼前摊开一片广阔平坦的绿色风景。初次离乡旅游时,这些景色根本无动于衷,但这一次心里却有一股悲哀和不安的感觉。就这样逐渐向平原地带前进,仿佛正对我宣判永远剥夺我返回山中故乡的权利。在这同时,萝西的美丽脸庞也始终恍若在我眼前。那脸庞是那么雍容高贵,是那么冷若冰霜,似乎一点也没把我摆在眼里,那种痛苦和难过,几乎令人伤心欲绝。窗外,一个有小塔和山形墙壁、街道清洁、似乎很有生气的小镇,一步步往后流去,乘客上上下下,有的互相寒暄,有的交头接耳,有的吞云吐雾,有的发出笑声——那些人都是平地出身,都是活泼爽朗、坦直无讳、聪慧伶俐、经过世面的人——只有我这个生长于高山的笨家伙,独自闷声不响,怅然若失地坐着,深深感到好像置身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我想,即使此后我永远离开山地,加入他们的圈子,也绝对不会像他们那样洒脱、机敏、爽朗。那时,我也许会成为他们的嘲弄对象。他们其中的一人也许会时时刻刻阻挠我的去路,先我一步和萝西结婚。

我带着这些思维,来到镇上,略事寒暄一番,立即走进那间顶楼的小房间,接着打开皮箱取出一张纸质并不很好的大报纸,把石南花包进去,再用一条特意从家里带来的绳子包扎妥当,好让人家看不出那是爱情的礼物。然后慎重地夹在手上,前往乔田那律师的寓所。等到她家门敞开着的时候,乘机溜进去,在傍晚幽暗的房门口张望一会儿,才把那外表不雅观的花束,放在宽敞堂皇的楼阶上。

我没有被任何人发觉,萝西究竟曾否看到我的造访?我也搞不清楚。总之,为把那枝石南花放在她家的楼梯,我曾把生命当作赌注,攀登险极的危崖,这里面有说不出的甜蜜、快乐和悲伤,也有说不出的诗意。只是,有时心情非常恶劣时,也会认为这次冒险,以及以后的几次恋爱,都是荒诞的行为。

这次的初恋没有终止符,直到以后的青春期,这个没结果的初恋,还留着悄无声息的回响,后来我每次恋爱时,多少都受她的影响。就是到目前为止,我也还未发现像她那么健美、高贵、纯洁、娴淑的女孩子。直到后来参观慕尼黑的一次画展中,看到那幅美得像谜似的“伏嘉世家小姐”画像,不由使我回忆起我那充满热情的青春期的悲伤和惆怅,使我不能不感到她那热情青春的眼睛深处,正无心地对我凝视。

我就这样慢慢脱胎换骨,逐渐长成为堂堂一青年。翻翻当时所照的相片,高高瘦瘦,穿着粗陋的学生制服,眼睛微微眯着,手脚似乎有不知往哪儿摆才好的感觉,十足农家子弟的模样,只有头部还摆得四平八稳的。惊奇之余,不知不觉中不由暗自提醒自己再不要做出少年人的那种疯狂行径了。就这样淡漠地等待着进大学的日子。

学校已允许我可以进入苏黎世的大学深造,并且成绩好的话还可做研究旅行,这一切都使我想象起美丽的古典情调。想象那供有荷马和柏拉图铜像,气氛庄严和煦的亭榭,坐在那里埋首看书,或远眺湖光、山色、小镇的情景。我的个性虽非常冷静,但也是活跃的。我期待着新幸福的来临,同时也有取得那种幸福的信心。

在高校的最后一学年,我开始选修意大利语,同时读些意大利短篇小说家的作品,以补不足。我已打算进大学后的第一项课题就是对这些作家做更深一层的研究。不知不觉中,跟老师、舍监道别的日子业已到临。整理行装时,心头怅惘莫名,于是在萝西家附近徘徊久久,始告离去。

接续而来的休假,使我体会到生的庄严,那染上玫瑰色的梦翼,早已撕裂得支离破碎。回到家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母亲的病容。她只是躺着,一语不发,对我的毕业返乡,没有一点反应。我虽然并不感悲哀,但母亲对我的欣喜、骄傲的心情,竟相应不理,还是难免有点儿难过。回过头到父亲面前,他声称并不反对我进大学,但无法供给我学费。所以,奖学金若不敷用的话,自己非想法挣钱不可。“因为我在你这种年龄时,早就能独立谋生自给自足了!”等等,父亲絮絮地夸耀他的过去。

这次,我很少去划船、爬山或远出,因为家中人手不足,非帮忙做家事和山间田里的事不可。空暇时,也提不起劲儿做些什么,连看书都没兴致。那大概是由于,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本来扬扬得意地强调它的权利,但看到我若无其事地尽自吞食满怀而归的欣喜和希望,气得精疲力竭了。父亲提到钱的问题时,还是那一套干脆利落的作风,只说出简短的三两句话,但绝不是对我不亲切,当然也不会令我高兴。倒是他对我的书本以及我在学校中所学的东西,表示出满含讽刺意味的恭敬态度,令我气愤不过,心中老觉不是滋味。每遇到这种情景时,我就转而回想萝西的事情,这一来,不由怪怨起自己身为农家子的宿命,以及自己的无能、不活跃。心想,如果就这样待在家里,一辈子被禁锢在这永远贫穷没出息的故乡生活,不如把拉丁语以及其他的希望统统忘干净。左思右想,足足想了一整天,烦闷之余就在斗室中来回踱步。身在母亲的病榻旁,心情也无法平静。脑海中再度浮现那古色古香的亭榭和荷马的铜像时,它们仿佛正在对我嘲弄,使我懊恼,我暗自下决心,要倾注我的扭曲精神所产生出的恶意和敌意,来破坏那个心像。我感到这几个星期的休假似乎特别漫长,在这种无端感到愤怒、焦灼的绝望日子中,我不禁怀疑自己是否已丧失青春的活力。

现实的人生看着我的甜美梦想一个接一个迅速被击碎,愕然之余也愤懑不已,另一方面也以惊异的眼神看着我从克服这种痛苦而逐渐发育。人生让我看到日常所穿的灰色衣服的那一面。如今那个人生似是突然看开一般,在我眼底摊开一条永恒深邃的道路,使我在青春时代中感受一种纯朴而强烈的经验。

一个盛夏的早晨,醒后我还赖在床上,因为口渴难耐,不得已才起身准备至厨房去,厨房里不论任何时候都有一桶汲来的新鲜饮用水。要到厨房一定得经过父母的卧室,那时,我发觉母亲发出的呻吟声似乎异于寻常,于是挨近母亲的卧榻,但她似乎毫无所觉,也没一点表示,仿佛显得很不安似的,不时抽动眼皮,发出嘶哑的呻吟声,脸色惨白。虽如此,我也只是觉得有点担心而已,并不认为有什么特别异常。无意中,我的视线停在伸出被单外母亲的两只手。这双手宛如一对熟睡的姐妹一般静静地并摆着。这一双手异样的疲惫、松软无力,完全不像是活人的手。我突然醒悟,莫非母亲已去世?也忘了喉咙的干渴,就把膝盖靠在床沿,把手放在她的额上,翻动她的眼皮,好不容易她的眼神才稍转清澄,然而似乎已完全不知道痛苦,并且瞬即又消失。父亲在她旁边发出呼呼鼾声酣睡着,我也忘了把他叫醒,就那样跪了将近两个钟头,定定注视母亲的去世。母亲终于庄严、沉静、勇敢地接受了死亡。她让我看到死的方法的最好楷模。

房里静静的,晨曦慢慢地充满了整个房间。整个家、整个村庄还在酣睡中。我集中思维,带着死者的灵魂越过村落、小湖和雪峰,飞进清澈寒冷广袤无垠的晨空中,我几乎感觉不出痛苦和悲伤。在这里,我亲眼目睹一个大谜团逐渐得到解释,一种人生之轮在微微战栗的同时逐渐关闭,在惊叹之余,也令我深怀畏惧之念。母亲的勇敢走向死亡,实是崇高无比,那种庄严的光辉所散发出来的冷澈清澄的光线,似已射进我的灵魂深处。虽然父亲还在旁边睡着,没有神父,也没有引渡灵魂到天国的“圣餐式”或祈祷的伴奏,但我丝毫不以为意。只是觉得逐渐明亮的屋里流通的空气似乎迥异寻常,它似乎已渗进我的灵魂中。

在母亲眼神消失的那一瞬间,我挨近她的脸颊吻着她早已冰冷的嘴唇,就我记忆所及,这是我生平第一度吻她。这时,突然心里一阵激动,坐到床畔时,豆大的泪珠不禁扑簌簌地滚落,流到双颊、下巴、手上来。

不久,父亲也已醒转,看我坐在那里,睁着矇眬睡眼,问我有什么事情。我虽想开口作答,但迸不出话语来。我像梦游一般默默踱出房间回到自己的卧室,无意识中慢条斯理地穿上衣服。稍顷,父亲出现了。

“你妈去世了!”他说道,“你知道吗?”

我点点头。

“你这家伙怎么搞的?为什么没把我叫醒?也没去请神父来?”父亲以激动的口吻骂道。

我脑中像是血管爆裂,痛得厉害,我走到父亲跟前,紧紧抓住他的双手——就臂力而言,他比起我来简直有如小孩儿——然后定定地凝视他的脸。我虽然一句话也没有说,他似也郁郁地平静下来,然后,两人一同走到母亲的房间。父亲似乎也被死的力量所震撼,表情严肃无比,完全不像平时的他。继而俯伏在尸身上,像孩童似的呜呜发抒他的悲伤,那声音就像鸟啼声一般尖细。我出去告知附近的邻居。众人听完后也没再多问,都答说家里没有主妇一定很不方便,马上就会来帮我们招呼琐事。其中一人还立即动身跑到修道院请神父,我回到家里时,邻居的一个老太太已进入我家的牛舍照料母牛。

神父也到了,村子的女性几乎全数到齐。一切仪式都准时毫无停滞地进行,连棺材也无须我们操心奔走,早已准备停妥。那时,我才深切了悟,在这种窘困的处境下,家乡有多么温暖,多么丰富的人情味,使人感到它是那样的可爱。哦!改天我必得再把这些事情好好思索一下。

葬礼似乎沿用古老的风俗,一队头戴大礼帽的奇妙团体念念有词地对灵柩祝福,然后埋于地下。前来吊唁和帮忙的人,皆已散去。可怜的父亲突然像脱力一般,用一种大概圣经所用的委婉而奇妙的口吻,叙说自己际遇的悲惨。他频频叹气,大概是想老妻的葬礼刚办完,儿子负笈远游也得去送行。父亲的叹息声没休没了,听得我像休克一般,几乎想告诉他,我要留在这里,不再出去了。

正想那样回答的刹那间,我内心倏然涌起奇妙的现象。从孩提起所有的幻想、愿望和憧憬,在那瞬间突然再度一起涌到我的眼帘前,我看到许许多多重大辉煌的任务都在等待着我。今后我有许多该读和该写的书。我似乎听到炎风来袭时的声音。我似乎看到遥远清澈的小湖和河岸充溢着美丽的南国风光。我似乎看到三三五五伶俐俊秀的少年以及一些美丽高贵的少女正在漫步。我似乎还看到纵横交错的公路,穿过阿尔卑斯山的山道上、通往邻国的铁路上的车子正在奔驰着。这一切都同时呈现,而且,一个一个都非常清晰鲜明。那些景色的背后,虽处处被飞逝的云切断,然而无边无际的地平线也是清澄无比。读书、创作、参观、旅行——这些人生的全部内容,一直在我面前散发出、闪烁着银色光辉,从少年时起似乎就是如此,无意识之中它压倒了广袤无垠的世界,敲打着我的心弦。

我沉默不语,一任父亲的喋喋不休,只是一直颔首,等着他怒气的平息,直到傍晚好不容易他才安静下来,于是我仍以坚定的口吻表明我要进大学的决心,俾能造福桑梓,寻求故乡的精神食粮,并附带说,我并不需要父亲的任何援助。到此地步,父亲似也知道无法绊住我,只是一边怏怏地摇摇头,一边对我凝视。他也了解,此后我将开始踏上真正属于我自己的路途,父子之间只有愈来愈疏远了。走笔至此,那天晚上父亲坐在窗边椅子上的模样,仍历历如在眼前,细细的脖子上四平八稳地摆着一张眼鼻敏锐、显得精明的农夫脸孔,短短的头发有的已开始泛白,年华的老大和人生的苦恼与男人的坚韧毅力,组合成他那严正庄肃的表情。

在家所度过那最后的一段时间,还有一件芝麻小事,也值得一记。那是在我出游前一星期的事情,有一晚,父亲戴上帽子正准备出门。我问道:

“爸爸!你要到哪里?”

“我要到哪儿,也得向你报告么?”他说。

“不是坏事情的话,告诉我又有何妨?”我也不服输地说道。

父亲笑着叫道:“你跟着我走好了!反正你已经不是小毛孩儿了!”

于是我就跟着出去,目的地是小酒馆,抵达时已有几个村人坐在哈劳尔(酒牌名)酒瓶前,两个外乡来的骑士正喝着阿布星兹酒,几个年轻小伙子围着一张桌子摆起阵势,以扑克牌为赌具赌起来。

以前,我偶尔也曾喝上一杯、半杯的酒,但公然毫无忌惮地进入酒馆,是破天荒第一次。在谈话中,我常听过有关父亲喝酒时的狂迈作风。他酒量大,酒癖也好。为此,他虽不忽略家计,然而家里的经济情形也总是处于捉襟见肘的状态。一进酒馆,店主及顾客对父亲竟是敬礼有加,倒令我颇为惊异。父亲要了一公升的瓦德酒,要我斟酒,并教我倒酒的方法:他说开始倒酒时先要把瓶底放低;然后稍稍抬高,好让倾注出来的酒量多一点;快要斟满时,再把瓶子按低,这样,酒才不会溢出来。教完后,他开始谈一些有关酒的话题,谈他所熟悉的酒,谈镇上及附近非法语地区,难得一尝的名酒。一提起深红色的维特利纳酒,他不由正襟危坐起来,他说这种商标可分成三个种类,并详细说明其差异,接着压低声音,以断然的口吻细说各种瓦德酒的酿制法,最后,把声音压得更低,满副梦呓的神情,说出有关努夏特尔酒的事情,他告诉我,这种酒才不愧是陈年老酒,因之,当倒入杯中时,会起一种星形的泡沫,说着,还把食指沾湿在桌上画出那种星形给我看。之后,他突然想起未曾一尝的香槟酒,他一边幻想一边喃喃自语:“香槟酒到底是啥样子?滋味究竟如何?”最后他下结论说,那一定是很烈的酒,如果两人喝完一瓶,必定都要醉得七颠八倒。

我默默地沉思着,于是父亲取出烟斗点火,那时他才发觉我没有烟,便给我10拉本买纸烟。之后,两人重又对坐起来,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慢慢地啜饮,不知不觉一公升酒就已喝光,这种色黄、入口麻辣的瓦德酒,的确甘醇无比。渐渐地,邻席的村人也夹进我们的谈话,最后一个接一个一面清清喉咙,客气地把位置移过来,过一会儿话题一转,我反而形成中心人物,显然,他们还未忘怀我是登山好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描述我当时如何如何冒失地攀登上去,坠落时又是如何如何惊险万状,简直把我的勇敢形容成神话中的人物。于是议论纷纷:“那样的事情可能做到吗?”“真有其事?”在这样的讨论声中,第二公升酒又空了。我觉得我已两眼充血,开始一反常态,大声地自我吹嘘,连为了萝西摘石南花,冒生命的危险,大胆攀登圣纳尔帕斯特克顶峰岩壁的事情,也抖搂出来。大家都不相信我的话,我一再强调那是真有其事,反而惹得众人发笑,我不由气起来,指着那些不相信的人说,哪一天有时间他们几个联合起来,我一下子就可将他们一个个摔倒在地。那时,有一个水蛇腰的老村人走到里边,取出一陶器制的缸子,放在桌上。

“我们来赌个东道,”老人笑道,“你既是那般强壮,看看能不能用拳头把它敲破。如果敲破的话,这个缸子所能盛的酒量的钱由我们来付;如果敲不破,就由你付钱。”

父亲立表赞成,我站起身来,把手巾缠在手上,开始挥拳劈下,第一次、第二次都徒劳无功,第三次击下陶缸应声而破。“嘿!你们要付钱了!”父亲满面喜色地叫道。老人似也别无异见,“好的!”他说道,“我们会付钱的,我说过是这个缸子所能容纳的酒量,但看来这缸子似乎无法盛酒了。”当然,已成碎片的陶缸是装不了几滴酒。我的手腕白白痛了不说,还遭众人的取笑,连父亲也笑我是冤大头。

“说来说去还是你赢。”说着,我把我们瓶中的酒注入那破片中,往老人头上泼去。这一下我似成了胜利者,博得在座诸人的喝彩。

以下又做了许多类似这类过分的恶作剧,然后父亲才拖着我回家。嘴里呼呼嚷嚷地壮胆通过两三周前停棺的那间房间,躺在床上就睡得像死人一般。第二天早上犹觉懒懒散散浑身不带劲,为此,而被父亲取笑。他仍是精神饱满,心情愉快,显然,他是属于有酒万事足的人,我则暗自发誓以后绝不喝酒,等待着动身日子的来临。

我终于整装起程,但那以后我并没信守自己所立的誓言,除黄色的瓦德、深红的维特利纳、起星形泡沫的努夏特尔外,我更认识许许多多的酒,并和它们结上难解的缘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