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巨脑之初

决定创造出超级大脑的科学家在地球上的一个遥远角落开展研究与试验。没有必要详细描述他们的进展。一开始,计划秘密进行;之后,他们试图说服全世界赞成他们的方案,却只是成功地将人类分为两个派别。政治体制被撕成了碎片,宗教战争爆发。在几个世纪间断断续续的流血冲突之后,主张培育沟通者与创造超级大脑的两个派别,各自在不同的地区追求自己的伟业,互不侵扰。很快,双方各自在宗教信仰与革命精神的联结下建立起了某种国家组织,二者之间的文化交流少之又少。

当时科学家尝试了四种方法创造超级大脑:选择性培育,控制生殖细胞中的遗传因子(生殖细胞在实验室中培育而成),控制受精卵(同样是在实验室中培育),以及控制正在发育的身体。一开始,实验经历了无数次惨烈的失败,我们不去讲述这些。但最终,在最初的实验的几千年之后,人们终于在成功的道路上迈出了一大步。科学家精心选取了一颗人类卵子,在实验室受孕,并通过人工手段进行大幅重组。通过抑制胚胎身体及大脑本身中低级官能的发育,同时刺激两个脑半球的生长,无畏的实验者终于成功创造出一颗十二英尺宽的大脑——其身体仅是大脑表面底部的一块退化的器官。唯一具有正常尺寸的身体部位就是双臂和手。这两只用于操控的强健手臂可以把肩膀上的大脑嵌入石室,也就是他的家,如此一来就可以稳定作业。巨脑的手是第三代人类的手,有六根手指,当然也经过极大强化与提升。这个怪诞的有机体在一个建筑内诞生、发育,和他在一起的还有一个用来维生的复杂器械。一个由机械驱动的自我调节泵充当他的心脏;化学反应装置为他的血液注入必要的营养物质,并处理废料,替代了消化系统和腺体;他的肺部是一个布满氧化管道的巨大空间,一台电力风扇一直在其中产生气流,同时也为人造语言器官提供空气。这些器官的设计旨在让大脑的语言中心的神经纤维可以激发相应的电子信号,以此保证与普通咽喉和口腔发出的声音一致。这颗没有躯干的大脑的感官由自然和人工系统混合而成。视觉神经在相应的刺激下沿着两根长鼻长出五英尺长,分别顶着一只巨大的眼睛。但是双眼的结构有着精妙的变化:晶状体可以随心所欲地移到一旁,因此视网膜可以应用于各种视觉功能。双耳也安置在长柄上,其神经末梢可以与各种人造共振器接触,也可以直接听到有机体最细微的律动。味觉与嗅觉作为化学感官得到了强化,可以通过味道区分几乎所有复合物与化学元素。压力与冷暖只能通过手指感知,但是他的手指特别敏感。人们本来计划将痛觉从整个有机体中移除,但这一点未能实现。

这个生物成功活了下来,并存活了四年。尽管一开始一切都十分顺利,但是从第二年开始,这个不幸的孩子(如果我们能这么称呼他的话)开始遭受严酷的痛苦,并显示出精神失常的症状。尽管负责养育他的父母用尽了一切办法,他还是逐渐陷入疯狂并最终死去。他的大脑过重,自己已经无法支撑,而血液循环系统也出现了种种问题。

我们可以忽略未来四百年的历史,这期间科学家只是徒劳地尝试重复这一实验,寻求进展。让我们直接看看第四代人类物种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个体。生产他的方法和之前的试验品一样,总体的设计规划也大致相同。不过,他的机械与化学配置更加高效,因为创造者期望通过认真调节发育与衰老的机制,让他获得永生。整个方案还在一个重要方面有所变动。科学家建造了一个巨大的环形“脑塔”并将其分成了多个部分,从中央区域辐射开来,表面上遍布“鸽子洞”。人类利用一项开发了数个世纪的技术刺激脑胚胎在发育过程中向外扩张,进入预先准备好的鸽洞里,形状有别于正常大脑盘绕的半球形。这一人造“头骨”是一个巨大的钢筋混凝土结构,直径长达四十英尺。有一道门和长廊连通外部世界与塔楼中央,其他的走廊则连通不同层的小型空仓。无数玻璃、金属和某种橡胶制成的管道为整个系统传输血液与化学物质。电暖装置让每个空仓及整个被精密保护起来的管道和神经纤维都保持适宜的温度。温度计、钟表盘、压力计及其他所有测量设备为监管人员提供巨脑的各项指标——这怪异的半自然、半人造系统,一座荒诞的心灵工厂。

在有机体诞生八年后,他终于充满了整个脑区,并且发展出了新生婴儿的心智。然而他发育成熟所需要的时间过于漫长,让养育者们非常泄气。直到五十年之后,他才可以真正称得上达到了一个机灵的年轻人所拥有的心智水平。但这并不是人们沮丧的真正原因。在之后的十年间,这位第四代人类的先驱已经学会了所有第三代人类可以传授的东西,并意识到他们的大多数智慧都很愚蠢。他的手工技能十分精巧,是上一代人类没办法比的;尽管操控能给他带来无穷乐趣,但他的双手主要奉献于不知疲惫的好奇心。事实上,显然,好奇是他最主要的性格特点,与他极度的好奇心相匹配的是最灵巧的双手。国家专门设立了一个部门负责他的营养供给与教育。一整个团队的有识之士随时为他待命,回答他热切的疑问并帮助他进行自己的实验。而当他已经成熟时,这些专家绝望地发现自己已经跟不上他的脚步,沦为了秘书、清洁工和跑腿的。上百个仆人在这颗星球上的各个角落之间奔波,寻找各种信息和标本。如今,这些仆人在做的事情究竟有什么意义,他们自己已经无力回答。不过,一方面,他们非常小心谨慎,不会让自己的无知公之于众;另一方面,正因为这些任务对人们来说如此神秘,他们也获得了相当的威望。

除了好奇心与创造力,巨脑没有任何本能的直觉反应。他不知道什么是恐惧,但当然知道要小心谨慎,以免自己受到损害,妨碍自己的狂热研究;他不知道什么是愤怒,但在面对反对意见时毫不妥协;他不知道什么是饥渴,只会在营养供给不足的时候感到虚弱;他对性也完全没有概念,他的本能也不包括对他人的温柔和集体归属感,因为他完全没有共情能力;他对自己最亲密的仆人毫无感激之情,有的只是冷淡的允诺。

一开始,巨脑对维系他生命、支持他一切想法并崇拜他的社会毫无兴趣。但最终他开始为当代的诸多社会问题提出绝佳的解决方案,并从中感到快乐。人们越来越依赖他的提议,他也最终成为这个国家的大独裁者。他自己的智慧、全然的超脱和人们对他迷信般的敬畏让他的地位比任何寻常君主都要稳固。他对自己的子民无关痛痒的麻烦毫不在意,但他决心让侍从们成为一个和谐、健康且强大的种族。更何况,在投身物理学与天文学艰苦而激动人心的研究之余,探寻人类本质也确实是有吸引力的休闲活动。看起来很奇怪:缺失人类共情的巨脑却可以得心应手地统治情感充沛的第三代人类。实际上,他建立了一种非常准确的行为主义心理学;就好像经验丰富的牧民一样,他非常清楚应该对自己的子民有何期待,尽管对他们的情绪一无所知。举例来说,虽然他根本看不起人们对动植物的崇拜与生命神论,但他很快就知道不该对这些狂热信仰显示出敌意,而是化为己用。他只是把动物当作实验原料。对此,人们乐于提供自己的帮助,一方面是因为他向人们保证自己的实验可以让所有的物种都得到提升,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人们对他在实验中完全不使用麻醉手段的方法感到痴迷。人们在观看动物受苦的过程中沉醉不已,终于唤醒了长久以来受到压抑的残酷之心——不论对动物本质有多么了解,这都是第三代人类天性中不可挪移的事实。

巨脑对物质与心灵世界的探索逐渐深入,逐渐掌握了生物演化原理,并在自娱自乐时还原出了地球上生物的全部历史。他通过成熟的考古学技术学习了所有之前人类的历史,包括与火星人有关的一切,而第三代人类对这些都还蒙在鼓里;他学习了相对论与量子理论,认识到原子的本质是一个复杂的波系统;他测量了宇宙的尺度,并通过自己的精密仪器清点了远宇宙中的行星系统;他还在不经意间解决了有关善与恶的古老问题,知道了心灵及其认识对象的本质,调和了一与多之间的矛盾——这些活动都能让他感到满足。他通过国家政府建立了很多研究部门以记录自己的全部发现,使用的语言也是他专门为此设计的人造语言。每个部门的研究成员都是针对相关领域悉心培育、教导而成的专家,对自己部门的学科都有一定的了解,但只有巨脑才能洞察每个学科的本质,并实现所有学科的相互协作。

§2 第四代人类的悲剧

在巨脑诞生大约三千年后,这个独特的生物决定创造更多自己的同类。这并不是因为他觉得孤独,也不是因为他渴望爱或心灵伴侣。他只是为了进行一些更加深入的研究,为此需要与和自己的心智匹敌的存在展开合作。因此他在地球上的不同地区设计、建造了与自己类似的脑塔与工厂,性能与自己相比也都有大幅提升。他派遣自己的仆人向每一座设施送去了自己身体残余的细胞,并指导他们如何培育新的个体。与此同时,他在自己身上进行了深度实验,以适应更加宏大的规划。他赋予自己与后代们的新能力中最重要的就是感知辐射的能力,其实现手段是在脑组织中植入一块经过特殊培育的火星寄生物,它们在巨脑中存活,与所有其他细胞形成一个整体。每个大脑还配备了强大的无线传输设备,零星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巨脑可以用“心灵感应”的方式相互沟通。

这项计划成功施行。大约一万个新的巨脑组成了第四代人类,他们根据自己所处的地理环境,专精于自己的领域。在地球最高峰上有超级天文学家,配备巨大无比的观察站,其配置一部分是人造的,一部分则是直接使用自己精密的大脑。在地球的内脏,一些耐高温的巨脑研究地壳运动,与天文学家保持“心灵联系”。在热带、极地、森林与沙漠,还有大海底部,第四代人类沉溺于自己的好奇心;而在母城,第四代人类之父周围的一批巨大的建筑物容纳了上百人。为了侍奉遍布世界的第四代人类,曾经合作创造出新人种的第三代人类耕作土地、照料牲畜,为新文明提供庞大的物质基础,并通过更加刻板的古老生机艺术满足自己的精神需求,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正逐渐沦为卑微的奴仆。但最终他们会心生不满,并偶尔会爆发反叛运动。但这几乎从来不会真正形成威胁,因为第四代人类的威望与劝服力无可抵挡。

然而最终危机还是爆发了。三百年来,第四代人类的研究不断取得进展,但是不久之后进度逐渐减缓,要取得新的研究进展越来越难。确实,他们的研究还有许多细节有待补充——不论是有关自己星球的知识,还是关于遥远的星球。但他们还是没有办法打开全新的领域,以探寻事物最深层的本质。事实上,第四代人类开始发现他们所探寻的不过是神秘之海上的一片涟漪而已。他们发现自己的知识形成了完美的系统,但却完全是一团谜。他们越来越感觉到:尽管某种意义上自己几乎知道一切,但实际上一无所知。

普通的心灵如果在智力活动上受挫,还可以在陪伴、体育运动或艺术中寻求慰藉。但是第四代人类无处可逃。巨脑全心全意地专注于客观世界,只是为了刺激自己的智力,而不是为了福祉。他们只欣赏智力活动本身,致力以此发现的解释性公式与原理。比起试管中的物质或机械运算,他们并不想关注男男女女的生活。唉!应该说他们也不过是把自己看成了认知的工具罢了。这个物种中的许多人都为对智力的疯狂渴求牺牲了自己的健康,乃至生命。

挫败带来的压迫感越来越沉重,第四代人类也越来越为自己天性的局限而感到痛苦。尽管在智力活动平稳进行时他们处之淡然,但在挫折面前他们却开始用一系列借口精心掩饰自己的各种渴望与愚昧的幻想。这些固定在基座上毫无欲求的人,长久以来见证了他们的奴仆自由行动、团体生活、相互做爱。这让他们愤怒,甚至心中充满了冷血的忌妒,但又因为自尊毫无觉察。他们对奴隶事务的规划已经偏离了正轨。人群中弥漫着不满。

冲突的高潮和科学研究的重大进展有关,人们终于突破了看不见的壁垒,重新推动了人类知识的进步。巨脑的数量成千倍增长,地球上的资源相比之前更大幅度地运用于智力的远征。因此第三代人类奴隶必须更加艰苦地工作,失去了可以放松的闲暇时刻。若在之前,他们或许会因为服务于超人类大脑的荣光心甘情愿地接受这样的安排,但是盲目奉献的日子已经过去。有流言称他们祖先的实验导致了巨大的灾难:第四代人类——巨脑尽管像魔鬼般精巧,也不过只是畸形的胎儿。

最后点燃导火索的,是暴君们宣布屠杀所有无用的动物,因为对于世界共同体来说它们已经造成了严重的经济负担。除此之外,在未来只有巨脑自己才能参与生机艺术。这一消息让第三代人类愤怒异常,他们分为了两派:一方面很多毕生服从于巨脑的人大体上都遵从这道指令,尽管他们也非常痛苦;另一方面,大多数人断然拒绝执行渎神的屠杀命令,甚至都不愿意放弃从事生机艺术的权利。后者的理由是灭绝这颗星球上的动物意味着抹去宇宙中许多美丽的生物,这将会破坏它均衡的形式,玷污生命神,而神一定会展开报复。他们呼吁所有真正的人类联合起来推翻暴君,而这简直轻而易举:只需要剪断一些连通巨脑和地下供电站之间的线缆就可以,如此一来电动泵就会停止给脑塔输送充氧的血液;在个别情况下,如果巨脑的地理位置允许他们自己利用水能和风能供电,那也只需要停止将食物运输给他们的消化工厂。

巨脑的私人侍从在这样的行动面前退缩了;他们的全部人生都奉献给了这些尊贵的生命,为此骄傲甚至心怀爱意。但是农学家已经决定停止食物供给。作为对策,巨脑用设计独到的精良武器配备自己的仆人。战争造成了巨大的破坏,但因为反抗者战死,农场已经没有足够的劳动力。一些巨脑和很多仆人都死于饥荒。由于战事越来越艰难,很多侍从也加入了反抗军。第三代人类确信巨脑将很快就失去抵抗能力,地球马上就会重回自然生物之手。但是暴君不会这么简单地就被击败。几个世纪以来,他们一直在秘密进行研究,试图发明能够更加高效地统治自然物种的办法。在最后时刻,他们终于成功了。

在这项计划中,巨脑受益于很久以前另一派自然物种的研究成果。当时他们试图培育特殊的沟通者并借此与不可见的世界接触。这个分支或者说这个神权国家,为这一目标挣扎了数个世纪,并终于实现了他们的愿景,培育出了可遗传的沟通者血统。沟通者们作为灵媒的中介长期处于昏迷状态,和另一个世界的居民接触,并听取指导地上世界的有关建议;但他们非常容易受到他人影响。从童年开始,他们就要学习有关不可见世界的知识,而他们的心智在昏迷状态时能够基于这些知识创造出诸多幻象。他们本身只是极端缺乏行动力和智力的普通人,加上过于单纯而迟缓,他们在心智上其实更接近于牲口而非人类。但是在心理暗示的强大力量下,他们获得了智慧与活力。然而,他们的智慧仅限于跟从他人的指示,而完全没有能力判断指示本身。

没有必要复原这个神权社会崩塌的场景,因为一切私人和公共事务都是根据沟通者的话语进行,因此国家不可避免地陷入混乱。第三代人类的另一个社群——也就是培育巨脑的那一批逐渐控制了全世界。然而灵媒的血脉依旧存在,沟通者的子嗣则同时受到尊重与蔑视。灵媒依旧在某种意义上被视为分享了神圣精神,但是如今人们认为他们只可能谈论神圣事物,与俗世无涉。

巨脑正是通过灵媒的血统巩固了自己的地位。我们暂且不去关心早期的种种试验。最终,巨脑创造出了一种可以随心所欲控制的智能生物机械,即使在很远的距离它们也可以听命于巨脑。第三代人类的这种变体因此可以和他们的主人“心灵相通”。火星人的生物单元也被加入了他们的神经系统。

在最后的时刻,巨脑成功将这些完美的奴隶投入战场,配备有最致命的武器。当剩余的人类仆人发现自己正在帮着对方培育自己的替代者时,一切都太晚了。他们加入了反抗军,但最终只是和反抗军一起毁灭。不出几个月,除了顺从的新变种和牢笼里的实验样品,所有的第三代人类都惨遭毁灭。几年之后,所有对人类生活毫无裨益的动物也都已灭绝,甚至连实验样品都没有留下,因为巨脑早就将它们研究透彻了。

不过,尽管巨脑对地球的统治地位无可撼动,但毕竟偏离了之前设定的目标。与自然人的现实斗争为他们提供了新的目标,但如今斗争已然结束,于是他们再一次沉溺于智力的挫败感中。他们痛苦地意识到:尽管具有相当庞大的神经组织;尽管他们知识渊博又个性狡猾,但比起自己的祖先,他们并没有离最终真理更进一步——二者都距离它无限遥远。

对于第四代人类——巨脑来说,除了智性生活之外不存在任何其他生活,而智性生活如今已是一片荒原。很显然,要解决更深刻的智力问题,光有庞大的脑子是不够的。因此,必须通过某种方式创造出新型的大脑或大脑有机组合的新形式,才能够获得对他们来说无法触及的视野与洞察力。他们必须设计出新的大脑改造方案,这就是新的研究目标。巨脑下意识地忌妒创造出他们的物种,因为这些创造者比他们自己更加自然且平衡,巨脑开始利用捕获的人类样本研究人类脑组织的本质。他们希望找到演化的巨大飞跃究竟将在何处发生。不幸的试验品因此遭受了成千上万次精心设计的身体与心理的折磨。有些人在保持存活的情况下,大脑被摊在了实验台上,为了供巨脑观察不同心理活动时大脑对应的微观反应;有些人则陷入了奇幻的心智失常状态;还有些人的身体和心理状态都非常健康,只是最终被经过特别设计的悲痛体验击垮。巨脑希望创造出某种发生质变的心灵新类型,但他们实际上在做的只是尝试一切可能的疯狂行径罢了。

实验持续了数千年,但渐渐进入瓶颈期,结果是一无所得。败局已定,第四代人类的心境发生了改变。

他们当然知道自然人将很多他们完全无法欣赏的事物看得很重。之前他们一直认为这是自然物种心智低下的症状。但是不幸的人类样本在实验中表现出来的行为逐渐让第四代人类更深入地洞察了自然人的爱好与崇敬之物,因此可以区分哪些欲望是基本的,而哪些是偶发的、为头脑清醒的人所拒绝的。事实上,他们发现这些人欣赏事物的眼光是如此清澈而坚定,正如他们自己对知识的追求一样。例如,自然人相互珍视,甚至会为了他人而牺牲自己;他们会珍视爱本身;他们还非常看重艺术活动,而人类自己和其他动物身体的活动对这些人来说则具有内在的整全。

第四代人类逐渐意识到,他们身上的问题不仅仅是智力的局限,更严重的是对价值的洞察力过于狭隘。他们认识到,这样的缺点并不是大脑的智力官能低下的结果,反倒是因为身体官能和低级脑组织的缺陷,而他们对此无能为力。很显然,对他们来说,已经不可能进行如此极端的改造以回到更加正常的生物状态。那么,他们是否应该全力创造比自己更加和谐的新人类呢?或许有人会认为他们对这样的工作毫无兴趣,但事实并非如此。他们辩称:“我们的本质就是求知。只有比我们更加宽阔而有洞察力的心灵才能获得真理。因此,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试图靠自己实现这一目标了,而是必须创造出一种新的生命,超越我们的界限,让他们代替我们实现这一理想。我们将竭尽全力创造新的生命,尽可能赋予其最高级的整全。拒绝接受这一使命是不理性的。”

于是,人造的第四代人类为了创造出取代自身的生命,开始按照新的方案对剩余的第三代人类样本进行实验。

§3 第五代人类

创造新人类的计划已制订得十分详尽,在真正进行实验之前一切都已安排妥当。新人类在本质上是个普通的人类有机体,与自然物种一样具有全部身体官能;但在各个方面都尽善尽美。他的脑组织体积会尽可能大,但必须保证与整体计划相适宜,不会再扩大下去。他的创造者谨慎地计算了他们的造物应有的尺寸与内在比例。一方面,新人类的大脑不能像身体一样大,因为身体要承载它的重量,并且利用自己的生理机能维持它的运转。另一方面,如果它的体积大于自然的大脑,那么身体的其他部分就必须对应地加强。和第二代人类一样,新的物种必然拥有庞大的体型。事实上,在创造者面前,这些自然演化出来的巨人也会显得像是侏儒。然而,他们的身体又不能过于沉重,否则会把自己拖垮,骨骼也会变得难以控制。

在设计新人类的整体方案时,创造者不断尝试发明更加有效的骨骼和肌肉组织。在数个世纪的耐心实验后,他们终于成功引导生殖细胞发育出更加坚韧的骨骼和更加强壮的肌肉。与此同时,他们使神经系统更加专精于各自的特别功能。新的大脑与他们自己的相比是如此微小,但不论是细胞个体还是其组织方式的精巧都弥补了这一缺陷。

此外,巨脑还发现通过改进消化系统就可以节省维持生命的能量和缩小器官的体积。他们还创造出新型微生物组织,与人类内脏共生,让整个消化过程更加轻松、高效、稳定。

生物组织的自我修复系统也得到了特别关注,尤其是几个损坏最快的部分。与此同时,第四代人类重新设计了发育与衰老的控制机制,使新人类可以在两百岁时发育成熟,并保持长达三千年的活力;而一旦显示出衰老的迹象,心脏就会立即停止运作。人们有过关于新人类是否应该和他们的创造者一样永生的争论,但是最后还是达成了一致:考虑到他们只会是一个过渡种类,保险起见,还是为他们的生命赋予限度,尽管已得到了大幅延长;绝对不能让他们觉得自己是生命形式的最终展现。

在感官方面,新人类具有第二代和第三代人类所有的优势,甚至所有的感觉器官都有了更精细的辨识能力。更重要的是,火星生物单元也嵌入了新的生殖细胞里。随着它们的发展,这些单元会散开并在新人类的脑部细胞中聚集,如此一来整片大脑区域都可以感知到最细微的震动,也因此得以发射强烈的辐射。但是巨脑让新物种的“心灵传输”能力屈居于次要位置,以免个体沦为人群的共振器。

多年以来的化学研究使得第四代人类能够大幅提升新人类的分泌系统,让他们同时保持完美的生理平衡和良好的脾气与性情。新人类虽然可以体会到一切情感生活,但是他们的激情不会因超出限度而引发悲剧;无论得时不得时[原文为习语(in season and out of season)。语出《圣经·提摩太后书》第四章第二节:“务要传道。无论得时不得时,总要专心,并用百般的忍耐,各样的教训,责备人,警戒人,劝勉人。”],也都不会沉溺于感情。还有必要重新审视整个反射机制,废除、修改、强化某些部分。所有从直立猿人开始就根植于人类的更加复杂、“本能”的反应,也都经过了详细考察,包括它们的运作方式及这些本能反应针对的对象。愤怒、恐惧、好奇、幽默、温柔、自私、性欲和社会性必须全部在新人类身上实现,但是绝不能失去控制。事实上,新人种天然地就适合并爱好所有更高级的活动和事物,更甚于第二代人类,而所有这些对于第一代人类来说只有在艰苦的规训后才能实现。因此,整个培育方案同样涉及自我关切,新人类能够认可自己是智慧的社会生命,而不只是原始人;谈及社会性,新人类的本能兴趣直接指向的也正是所有心灵组织而成的共同体。再有,充沛的原始性欲与家长情结还能提供第二代物种曾体验过的、与生俱来的崇高感,例如对一切生灵利他主义式的爱与对艺术和宗教的崇敬。这几乎是智力的奇迹:巨脑在本质上是淡漠的,他们从未有过类似的经验,却单单凭借对第三代人类的研究,就可以意识到这些体验的重要意义,并设计出恰当的有机官能。这就像一个失明的种族仅仅凭借物理学研究就发明出视觉器官一样。

巨脑当然也注意到,对于平均期望寿命达到几千年的种族来说,生育活动必须减少;但是另一方面,为了心智的发展,性交体验与家长情结对两性来说又必不可少。部分解决方案是大幅延长幼年与童年时期,一方面提供足够的时间让心灵与身体完全发育,另一方面也让成熟的人类有更多时间扮演父母的角色。与此同时,生育过程被简化到了第三代人类的程度。他们希望通过改良生理组织,让婴儿不再需要全神贯注的照料,让母亲不再像之前的种族一样受苦。

仅仅是设计出人类改良计划中的主要框架就耗费了天才巨脑数个世纪的时间。在这之后,就是为了实际生产新人类而进行的漫长实验。几千年间,除了证实许多计划根本行不通,人们几乎一无所获。整个计划期间巨脑们有几次在项目的具体实施上产生过分歧,甚至还有一次诉诸暴力,动用了生化武器和生化机器人军队。

总而言之,第四代人类经历了无数失败,又出于各种原因搁置过这项事业;但在毫无所得的漫长时光之后,他们最终成功按照最初设想的样子创造出了两个新人类。他们在实验室里从同一个受精卵中诞生,是一对性别不同的同卵双胞胎,成为崭新而荣耀的新人类物种的亚当与夏娃——他们就是第五代人类。

可以说,第五代人类第一次在真正意义上实现了身体和心灵的和谐。平均而言,他们有第一代人类的两倍高,比第二代人类还要高不少。因此,他们的下肢相对于它们支撑的躯干来说要沉重许多。他们的双脚构成了宽阔的基底,让整个人看起来宛如石柱。尽管身型堪比巨象,但肢体活动却异常灵活而精准。他们的长臂与宽肩在更加修长的双腿的衬托下显得短小,不仅饱含力量,还具有精细操作的能力。双手也是如此:大拇指和食指形成了令人生畏的双钳,纤弱的第六根手指末端生长出了两根小指和一根对应的拇指。身体的轮廓清晰可见,因为他们身上没有任何毛发,只在头顶上有一层原本是红棕色的头发。外形鲜明的眉毛下遮时可以在阳光下遮盖住敏感的双眼。其他地方不需要毛发,因为精心设计的棕色皮肤不论是在热带还是亚寒带气候中都可以保持恒温,也就不需要外衣。与壮硕的身体相比,第五代人类的头部并不大,尽管脑容量达到了第二代人类的两倍。最初的两个人有着深紫色的灵动的双眼,面孔则突出且灵活。他们的面部特征并没有经过特别设计,因为这对第四代人类来说似乎无关紧要。但是各种生物学力量让它们与第二代人类的面孔相似,尽管他们额外拥有一种无法描述的面部表情——迄今为止还没有人类实现过。

新人类从最初的两个人渐渐壮大。一开始,他们的创造者热切地培育他们。后来,他们宣告自己的独立,并最终掌握自己的命运。巨脑难以理解和同情他们的造物并试图残暴地统治新人类。这个星球一度被分为两个相互敌视的共同体,大地被人类的鲜血浸染。最终,生化机器人被消灭,巨脑也弹尽粮绝、被敌人粉碎,当然第五代人类自己也战死无数。最终,这颗星球上又重新遍布荒蛮的迷雾,第五代人类从头开始建立文明——所有这一切究竟如何发生,都不是我们的主题。

§4 第五代人类的文化

要详细讲述第五代人类是如何发展、壮大并实现其最伟大的文明与文化,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关心的只是他们的鼎盛时期。即使他们维系了数百万年的极盛时期,我能讲述的也少之又少;这不仅是因为我必须尽快讲述完这一切,还因为他们的许多成就对于这本书的读者来说根本无法理解。我本人已经抵达了人类历史的最后阶段;我们终于开始认识自己的心智,理解自此之前从未显露过的真实存在。人类古老的目标仍在延续,并逐渐以从未有过的方式实现;但同时新的目标又出现,取代了以前的理想,因为人类日益深刻的经验迫使他们不断前进。一方面,就好像第一代人类的旨趣与理想完全超越了同代的其他猿类,第五代人类在巅峰时刻的兴趣与理念也完全超越了第一代人类能理解的限度。另一方面,就好像在原始人类的生活中也有许多事物即使对猿猴来说也是有意义的,第五代人类的生活中也留下了许多第一代人类可以把握的东西。

想象一个物质成就比第一代人最疯狂的梦想还要丰富得多的世界共同体。无限的能源一部分来源于人工原子裂变产生的能量,一部分来源于通过电子和质子结合产生湮灭而形成的辐射,完全清除了在此之前难以越过的文明阻碍,解放了生命本身。整个世界共同体的经济事务全都通过几个按钮来掌控,交通、矿产、基建甚至农业都是如此。事实上,在大多数时候,这些事务的运作本身都由可以自动规划的机械完成。因此,不仅人类不再需要在单调乏味的工作中浪费生命,甚至早期人类认为是高度专业(但也有固定模式)的工作现在也由机器完成。只有开创性的工业、无穷的令人兴奋的研究、发明和这个千变万化的社会的设计和重组能吸引男人、女人的心智。尽管这项事业无比庞大,但是它依然无法消耗整个世界共同体的全部精力。因此,第五代人类的充沛活力可以肆意挥洒在其他不那么艰难和严谨的工作上,或者尝试在各式令人赞叹的体育和艺术活动中娱乐自己。从物质上来说,每一个人都是大富豪,可以任意差遣各种强大的机械;但与此同时又都是贫瘠的修士,因为他们无法通过经济控制任何其他人类。他们可以在一个小时之内就从天边飞向大地的尽头,或者花上一整天的时间在云间作乐。不仅是天空,他们在海洋里也来去自如。他们可以在海床上闲庭信步,或与深海鱼类嬉戏。只要愿意,人们可以将自己的居所建成荒野中的棚屋,或者是让第一世界政府时期的建筑也相形见绌的高塔。他们可以独自享有一座宫殿并摆满自己的财富,也可以与其他人一起过群体生活。对这些人来说,所有这些便利就好像原始人的呼吸一样自如;又因为它们就像空气一样随处可见,所以没有人沉迷于此或因此对他人心生忌妒。

当时的地球人口众多。上百亿人居住在被冰雪覆盖的高塔中,这片大陆如同一片空旷的建筑森林。在这些方尖塔之间散落着农田、公园和荒野;有很多丘陵地区和森林都作为娱乐场所被保留了下来。还有一片大陆,从热带地区蔓延到北极,基本保留了原始的自然状态。这片地区有很多高山;当时有很多山地已经被水与霜冻侵蚀,因此人们十分珍视高峰。在这片野生大陆里,各个年龄层的人都准备花上多年的时间过原始人的日子,远离文明世界的一切。因为他们知道,作为一个十分复杂精致的种族,他们在大多数情况下都投身于艺术与科学,只能通过特殊的方法与原始世界接触。因此在野生大陆上,随时都活跃着一批散落的“原始人”,配备着他们或他们的同伴从土地上拾取的火石和弓箭——铁器已相对少见。这些自愿回到原始生活的人主要通过狩猎与简单的农耕维生。他们偶有的闲暇都交给了艺术、冥想和充分品味原始的人类精神。事实上,他们时不时给自己选择的这种生活是危险而艰难的。尽管乐在其中,还是有很多人会畏惧困苦与漂泊不定的生活,无法走出阴影。危险是非常现实的。第五代人类为了弥补第四代人类灭绝动物的蠢行,重新创造出了一个生态系统,让它们在野生大陆生活。其中就有一些凶猛的食肉动物,对只配备了原始武器的人类来说当然很可怕。在野生大陆,高死亡率不可避免。很多前途光明的生命戛然而止。但是从整个种族的角度来看,这样的牺牲是值得的,因为定期回归原始生活对人类精神的影响是实实在在的。由于寿命长达三千年,那些一直在文明世界生活的人可以通过偶尔回归野外重新焕发生命活力,触动自己的内心。

第五代人类的文化在很多方面都受到了他们“心灵感应”能力的影响。如今,人们能安全利用这种官能,并已经摆脱了它的风险。每个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地与同伴们的辐射信号隔离,完全或部分地远离这种精神活动。因此,他完全不用担心自己的个体性会迷失。但是,另一方面,相对于曾经那些只能通过符号系统交流的人类,他们能更直接地与他人分享经验。结果就是,尽管不同意志之间的冲突依然存在,但是比起之前的人类,他们更能通过彼此理解来解决矛盾。因此,不论是因为理念还是欲望,都绝不存在极端的或持久的冲突。所有人都认识到:观点与目标的矛盾可以通过心灵感应的讨论来解决。有时这个过程轻松、高效;有时则需要心灵之间耐心细致的“坦诚相见”,才能发觉冲突在何处产生。

人类之间可以“心灵感应”,因此不再需要语言。不过,人们依然保有语言能力并称赞它,但仅仅是作为一种艺术的表达方式,而并非沟通手段。当然,思维还是需要借助语词,但人们没有必要为了沟通说出这些话,而只需要自己思考就行了。书写语言对记录与保存思想来说依旧不可或缺。语言和它的书面表达都比之前要复杂且精准得多,成为表达与创造思想与情感更加可靠的工具。

“心灵感应”的能力、长寿与极其精巧的脑结构为每个人提供了无数亲密的友谊关系,甚至全人类都或多或少地相互认识。这对于我的读者来说恐怕难以置信,除非他们可以将其看作是物种心智发展的成果。无论如何,事实就是每个人都关切其他任何人,至少知道他们的样貌、名字或在从事何种事业。这种人际交流能力产生的效果再怎么夸张也不为过,因为这意味着整个物种在任何时刻都是一个庞大的团队或俱乐部——如果严格来说不算是朋友圈子的话。同时,又因为每个人都可以通过他人反思自己的心灵,还存在大量不同种类的心理类型,这让所有人心中都会产生一种十分清晰的自我意识。

对于火星人来说,“心灵感应”创造出了真正意义上的群组心灵,即通过整个种族的电磁辐射产生的单一的心理程序。但是群组心灵却没有多数的个体心灵那样的力量。个体身上所有突出的特质都无法给群组心灵带来什么。但是对第五代人类来说,“心灵感应”只不过是个体间交流的一种手段,而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群组心灵。另一方面,“心灵感应”甚至在最高级的体验中也能发挥其作用。正是在艺术、科学、哲学与对人格的欣赏中,第五代人类可以通过这种方式创造出群组心灵,或者说集体文化。火星人的心灵联合主要是通过消除个体之间的差异来实现的,而第五代人类的心灵感应则是心灵多样性的精神增殖,如此一来每个心灵都可以通过上百亿其他心灵来丰富自身。最终,每个人都真正成了种族的文化心灵,但是这种心灵和个人的数量一样多。没有一个外在的种族心灵高于个人的心灵。每个人自己就是一个意识中心,也能参与其他中心的体验并为之贡献。

如果不是整个世界共同体将精力与兴趣都引导向了更高级的心智活动,事情可能就不会如此发展。整个社会结构都是为了其最好的文化而塑造,并且所有人都相信大多数人不应该花费数百万年时间投身于工业发展,而是应该把精力放在艺术、科学与哲学上,绝不做重复工作,或者让自己无所事事。我只能说,心灵演化得越高级,它就越能在宇宙中找到可以从事的事业。

不用说,第五代人类很早就解决了几乎所有困扰第一代人类的物理学问题;不用说,他们完全掌握了整个宇宙与原子的结构。但自然科学的基础再三被新发现颠覆,因此他们只能耐心地重新建立整个体系。最终,科学家通过化学组合明确定义了心理—物理学原理,涵盖了旧心理学与物理学知识,第五代人类最终将整个科学盖在磐石上[原文为习语(build upon the rock)。语出《圣经·马太福音》第七章第二十四节:“所以凡听见我这话就去行的,好比一个聪明人,把房子盖在磐石上。”]。在他们的科学观念里,基本的心理学概念具有物理学意义,而基本的物理学概念则是通过心理学方法呈现的。此外,他们发现大多数物理学宇宙的基本关系与艺术的基本原则在本质上是相同的。但是,他们发现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个令人惊叹的美学宇宙是一个艺术家有意识创造的结果,而且似乎任何心智都不可能在各种细节及其联结中欣赏这个宇宙的全部,因为它们不可能发展到这种高度——即使是对于第五代人类来说,这一切也流露着神秘并散发着恐惧。

在第五代人类看来,艺术在某种意义上是宇宙的根本,因此他们热衷于各种艺术创造活动。除了社会与经济的组织者、科学家和纯粹的哲学家,所有人都投身于艺术与手工艺创作。也就是说,他们创造出各式各样的物理实体,并试图展现出对于欣赏者来说具有美学意义的形式。这些物理实体有些时候是某种特别的言辞,还有纯音乐、移动的有色形状、钢铁立方体与条状物的组合,或者将人形转移到某种特定的媒介中,等等。但是这种美学冲动同样通过双手展现,他们制造数不尽的常用器具和泛滥的装饰物,认为事物可以因为其功能而具有美感。所有曾经出现过的艺术表现形式,第五代人类都有,而且他们还发明出了无数新花样。总体来说,他们更加欣赏不具有固定形式的艺术,即会随着时间和空间流变的艺术,因为这个种族对时间十分痴迷。

数不胜数的艺术家认为自己的事业具有重要意义。人们认为宇宙是四个方向统合而成的美学统一体,并且具有超出人类认知的复杂程度。因而,人类的艺术创作被认为是理解并欣赏宇宙美学的一种途径;若非如此,宇宙的特征过于广博、难以捉摸,人们很难理解它的形式。艺术工作有时被比作一个能简明扼要概括大量貌似混沌的事物的数学公式。但是对于艺术来说,艺术目标所试图探寻的联合,在本质上离不开生机与心灵本身。

于是,整个种族认为自己正在从事一场伟大事业,即发现与创造;而每个人都能创造独一无二的存在,并欣赏一切。

随着千百万年过去,人们逐渐意识到世界文化的演进似乎是螺旋式的,会有一段时期整个种族的兴趣都在某些关于存在本身的问题上;而在大约十万年后,对这些问题的讨论似乎已经足够成熟,就被撇在了身后。在接下来的时代,他们关注其他领域,之后又是些别的问题,最终他们还是会回到曾经无可挖掘的领域,并发现自己如今可以奇迹般地收获上百万倍于之前的果实。因此,在艺术和科学领域,人类反复回到古老的主题,再三发掘出新的细节,并为在之前的时代从未感受的真理与美而震撼。因此,科学不仅会稳步开拓对存在来说更加宽广而丰富的视野,还会定期发现一些革新的原则,并为旧有的知识赋予新的意义。在艺术领域,不同时代的作品可能表面看起来完全相同,但是真正有辨识力的人能看出来旧时代的作品根本无法比肩新的创作。人类的性情本身也是如此。生活在第五代人类纪元终结的人经常会发现,在他们的文明伊始,原始人类种族与自己竟是如此相似,但毕竟没有自己所拥有的多维本质。就好比地图与山地相似,图画有如风景,点与圆就像球体——如此,也只有在这样的层面上,早期的第五代人类与自己的后裔相似。

这些判断可能在任何稳定且文化进步的时期都成立。但是对于这个文明来说,它们有着特殊的意义,这也就是我接下来要试图给各位读者阐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