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已决定不再参加周六的字母杀手俱乐部了,但在这个周末,拉尔让我改变了主意。从第一个晚上开始,这个格外与众不同的人就让我觉得重要且必不可少。他的名字,尽管也伪装成一个无意义的音节,却是所有假名中唯一一个有意义的。不过,地址管理局无法用它来调取一个地址。我必须再见拉尔,就一次,好说完我必须要说的话:他不是他们中的一员,而是我们中的一员。为什么他要留在杀手与歪曲者的阵营?先是手稿,然后是——我必须和拉尔见面。既然只能在那个摆满空书架的暗室里才能见到他,周六来临时我便决定——我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参加俱乐部的聚会。

进入聚会圈,我见拉尔坐在他平常的位置上,惊讶地抬眼看我。我试图与他对视,但他马上转开,显得完全漠然,毫不关心。

在通常的仪式后,讲坛被交给了费弗。他那对陷在肉里的小眼睛中闪烁着诡秘的光。他扭动身体,搞得椅子在肥肉与肌肉的重压下吱嘎作响。

“我的哮喘,”费弗开始讲,呼吸显得很费力,“不容许我长篇大论。所以我只打算讲述我的《三张嘴的故事》的梗概。”


在一个名叫“三王”的小酒馆里,三个快乐的家伙把他们的泰勒[泰勒(taler),德国旧银币名。]全用来买酒喝。三组字母足以构成他们的名字,英格(Ing)、尼格(Nig)和哥尼(Gni)。午夜已过,正是酒瓶空立着而心满至溢出的时辰。随着酒杯的奏鸣,三个朋友都很开心——各有各的乐法。英格有闲扯的口才,杯子叮当响,他举杯敬酒,做简短的发言,引用教皇的言论,讲述华丽的故事。尼格追逐亲吻,善于评判(最好的)亲吻;现在他也很难继续对话,因为他的嘴唇正忙着——他腿上坐着一个粗壮的姑娘,如果亲嘴可以用来付账,那她这个晚上就要发大财了。哥尼不需要言语,也不需要亲吻,他鼓鼓囊囊的面颊油腻腻的,嘴里叼着一根硕大的羊骨头,正用牙齿耐心地、一丝不苟地撕扯骨头上的肉。

突然,在尼格的两次亲吻之间,那个姑娘说:“为什么男人不能有三张嘴?”

“好同时亲三个姑娘?”尼格哈哈大笑,把嘴再往姑娘的嘴上贴。

“等等,”英格阻止了他,感觉到这是一个值得饶舌一番的新话题,“别把亲吻插到言语中来。”

“这就是我要说的,”尼格腿上的姑娘转向英格,“如果你们都有三张嘴,就可以同时说话、吃东西、亲吻,那你们——”

“胡说!”英格抬起一根教训人的手指,“三段论不会从裙子下面跳出来。现在安静。让我们最好问问神圣的传统与形式逻辑:圣奥古斯丁三次告诉我们,人与野蛮的动物不同,人是一种会选择的动物。难道liberum arbitrium(拉丁文,意为“自由意志”)的基础不是有能力从许多东西中选择最佳么?亚里士多德教导我们把最高目的、圆满实现同偶然或从属性的目的区分开来,托马斯·阿奎那完善了这套理论,将实体形式与偶然形式相区分。一个人的嘴——他会说os(拉丁文,意为“嘴”)——可以接触食物、亲吻和言词,但哪一个才是它首要的属性?你怎么想,我亲爱的朋友哥尼?把骨头从嘴里拿出来,回答我。”

骨头歪到嘴边,哥尼开口说话。

“在我看来,”哥尼说,“在书里找论据是没有意义的。它们就在这儿——就在我的盘子里:显然,嘴是用来吃东西的。其他的……是偶然事件。”

“我亲爱的朋友,”英格把头摇个不停,“人不应该在食物残渣里找论据。为什么其他的是偶然事件?”

“因为,”哥尼说着,又干了一杯作为前奏,“如果你和我不吃不喝,死亡就会将我们长久分离——我上天堂你下地狱——你必须承认,这么远的距离,你就很难问我问题了,而我也没有理由回答。”

“我同情那些天使,”尼格插嘴道,把胡子拨弄到丰满圆润的嘴唇上,“他们要把你这样一个大块头拖上天堂。听着,笨蛋,人间要是没有亲吻,就没有人出生。如果没有人出生,就没有人死。你听到了?”

现在,英格带着毫不伪装的同情的微笑,打断他俩:“你,尼格,只在你说哥尼错了的时候才是对的。为什么女人的朱唇要胜过一盘残羹冷饭?我们必须讲逻辑:既然一张嘴亲吻时需要另一张嘴,这就引入了‘他人’的类别——柏拉图在《泰阿泰德》中表达过这个概念。这没有解决问题,而是推迟了它。现在让我们看到:如果没有食物的愉悦,就不会有生命——没错;如果没有亲吻,生命就不会诞生——这也没错;但是——现在认真听——如果上帝没有说过‘要有……’,诞生本身就不可能诞生,生活和死亡都不会存在,而鬼知道世界会在什么地方。我坚持认为(英格用拳头猛砸桌子)嘴的真正用途不是用来咂巴别的嘴唇,也不是鲸吞和狂饮,而是倾吐从上天获得的词语。”

“如果是这样的话,”哥尼不认输,“那为什么圣经中要说‘入口的不能污秽人,出口的乃能污秽人’?回答我!”

英格和尼格同时回答,互相想说服彼此,如果不是睡意降临,用梦封住了他们的眼,用鼾声堵住了他们的嘴,他们能吵到天亮。

英格梦到一个三张嘴的怪物,无休止地运用那六片嘴唇。英格试图向怪物证明它并不存在,但这恶心的食尸鬼同时用三张嘴反唇相讥,不可能被击败。英格醒来时一身冷汗。窗外天边正露出第一道绯红。他叫醒朋友。尼格勉强睁开眼睛,问伊格诺塔在哪里。哥尼以为他问的是一种食物,就沮丧地告诉他“都吃光了”。尼格叫嚷着大笑。他说,伊格诺塔是昨天晚上那个姑娘的名字。

“走的是她。这道题出得够偏的。但是她可能去哪儿了……”

“像个幽灵,”英格补充道,“如果我的梦可信,那你的伊格诺塔就知道得太多了。也许她不是一个姑娘,而是一个梦魇——一个妄想,一道阴影。”

“见鬼去吧,”尼格讥笑道,“那道阴影把我的膝盖都快压断了。把你的梦讲给我听。”

争论又从梦里回到了现实——似乎它也好好睡了一觉,养足了精神。三张嘴同时吼叫,说着嘴的主要目的:

“为了吃。”

“错。为了亲吻。”

“你们都错了。是为了说话。”


“现在,”费弗说,“我会丢掉我的船桨,随波逐流:我为什么要继续编故事,告诉我,我为什么要继续把桨架摇得吱嘎响地逆流而上,既然那强大的洪流将把我的情节连同关于‘谎言与真实’,关于《五卷书》和其他类似传说里流浪婆罗门的情节一起冲走。我想要说:现在,仍然争执不下的英格、尼格和哥尼为了获得主线情节的更大荣光,出发去漫游世界,请他们碰到的每个人调停争论。这些浪游的争论是不合逻辑的,是彻头彻尾没有必要的,知道生命发展与情节发展只能交叉而非重合的任何人都不应该被它们困扰。情节线扔掉争论,就像是植物抛掉孢子:进入空间,在那儿发芽。所以——我正在漂……”

“是的,你是,”泽斯拿起火钳,给火堆怒冲冲的一击——火花猛地往上蹿,“你在漂流,我怀疑你的吼叫是一个装有字母的书架。我必须说,我的朋友们,近来你们的构思全都散发出印刷机墨水的恶臭:一个短篇故事里用装满字母的书作为‘角色’,另一个一旦开始被拉进描绘情节涂鸦的墨水洪流,就要‘扔掉他的桨’(我还真想不出有什么隐喻比这一个在印刷机上流通得更多)。照这样下去,我们很快就会……”

费弗青筋暴起。

“你太害怕书籍装订了,它们不会对我猛然关上,因为我……不是老鼠。同某些人不一样,我从来不是著名作家,字母表不能诱惑我,但是——”

泽斯摆手让费弗安静,猛地转向我。“让我们的客人做这场争论的评判吧:作为一个局外人,他能看得更清楚,也更容易做到公正。”

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我身上。我大着胆子回答:“但那会让你们的争论变成‘流浪的争论’,那可违背了你刚刚提到的许可范围。”

“这一招被拒绝,干得好,”费弗说,“现在给我闪开,泽斯,让我的三个主角去该去的地方。天色已经大亮。小酒馆的老板随时会醒来讨要过夜费,还有打破东西的赔偿。而他们的口袋里一个子儿都没有。”


英格、尼格和哥尼蹑手蹑脚地走出三王酒馆。城里的人们还在紧闭的百叶窗后睡觉,他们碰到一个托钵修士,背着麻袋,手杖顶上挂着个铃铛。他把叮当响的麻袋摊开在他们眼前,但得到的不是布施,而是问题:“上帝为何给你一张嘴?为了吃,为了亲吻,还是为了说话?”

托钵修士摇着袋子离开,小铃铛不响了,他也不出声。尼格从蒙面斗篷下面窥看。

“一个卡玛都兰(Camaldulan)修士,”他吹着口哨,“我们径直走向了一个发誓沉默的人。英格,对你来说是个坏消息。毕竟,这简直就是一种回答:圣座不需要言词。”

“是的,但它也强迫自己斋戒。而且,我觉得,亲吻女人也不可能拯救灵魂。结果就是,脸上的嘴成了一个无用的洞,人们应该把它封起来,或者别去关注它。不,有什么搞错了。让我们继续。”

又听到小铃铛响了,三个争论者经过它继续走。在城门前,英格、尼格和哥尼碰到一个耳朵听不见的老太婆,他们大吼大叫地向她发问——起初一个,随后两个,最后三个一起——她却不停重复:“一头母牛。额头上有颗黑星。你们见过她吗?一头母牛。额头上有颗黑星……”

“每个人都有自己操心的事。”英格叹息道。

就在此时,生锈的城门吱吱嘎嘎地打开了。三个朋友开始了他们的漫游。走出许多里路,他们碰到一个驾着一辆咔嗒响的运货马车的长腿少年,嘴里塞满面包皮。英格喊他,但因为车太响,少年没有听到,而且就算他听到,塞得满满的嘴也没法解决关于嘴的问题。他们继续走。

一直走到中午,在一片风吹麦浪的田野里,他们看到另一个正在漫游的人:背着一个袋子,拿着一根手杖,快活的脸上满是尘土与阳光,边走边朝鹌鹑吹口哨——也许他是一个流浪牧师(胡子刮得很干净),也许甚至是他们的弗朗索瓦神父……


讲述者转向泰德,抬起右手。泰德微笑着,做出亲切的回应:这两个主题,像是两条航线交叉的船,互相挥手致意——费弗继续讲了下去。


牧师停下来,扫视这三位流浪者。他从皮带上摘下一个酒瓶,润了润嘴唇,然后眨着眼说:“孩子们,上帝的恩宠与你们同在!你们确定自己只有一张嘴吗?等我走了,你们脱下裤子看看,自己难道不是有两张嘴吗?等你们走到附近的妓院,随便找个妓女都能证明你们有三张嘴。祝你们好运!”

迈开系得紧紧的皮裤里的长腿,弗朗索瓦神父很快就从他们的视线以及故事中消失了。

“这个神父想耍我们呢。”哥尼挠挠头。

“而且他成功了。”尼格气恼地啐了一口。

“戏弄人,”英格说,“只能让傻瓜开心。人心已经变得像这片土地一样粗糙而扁平:它更容易咯咯笑而不是思考。伟大的斯塔基拉人[指亚里士多德,他出生于马其顿的斯塔基拉。]的三段论,阿威罗伊[阿威罗伊(Averroes,1126—1198),西班牙穆斯林医学家、哲学家。]的定义,爱留根纳[爱留根纳(Johannes Scotus Eriugena,815—877),爱尔兰人,新柏拉图主义哲学家与诗人。]的观念等级,它们在哪儿?人们不再知道如何对待观念:不再正视观念,而是窥探它们的尾巴下面。”

三个人沉默地继续走着。

他们不时碰到从田里回来的农夫,或者听着骡铃声昏昏欲睡的商人。在碰到引诱他们的修士之后,他们决定更慎重,不再向每个人提问。走了一天的路,他们看到远处的大地上,一片橄榄树林后面冒出城墙的雉堞。尘土与炎热开始减弱了。树林中的蝉鸣更吵了,阳光变得更温和了。就在城门外,漫游者们看到一个女人坐在路边草地上,怀里裹着个婴儿。起初她没有理睬他们,忙着干自己的事儿:解开上衣,掏出粉红色的ru头。孩子贪婪地吮吸,她就微笑着凝视孩子鼓鼓的面颊。

“宙斯啊,”哥尼吼道,“把我裹起来吧,我想喝奶。”

尼格仅仅是舔了舔嘴唇,而英格摇摇头,说:“就算不是全部,至少也有三分之二的答案被这个婴儿揭示了,看那个没有牙齿的小嘴,它被同时给予了吃和吻的能力——这是我们做不到的。朋友们,这个小傻蛋把我的思想从那些捉襟见肘、尘封已久的词语转向伊甸园的宏大繁茂,那里把一切都献给人类,不是某一部分,也不是某一类别,而是整体、完全地给予。天堂的果园仍然暗淡,三种意义逐渐感到被挤压进一张嘴里。告诉我,甜美的女士,这是谁的孩子?”

“我在等地方法官的夫人。我家主人的名字是菲利希亚。”奶妈回答道。

她从地上站起来,对几个陌生人鞠了个躬,走回城里。尼格在她身后做了一个飞吻的动作。三位朋友决定进城前先在草地上歇一歇。他们坐下来。哥尼开始嚼一根芳香的草叶。尼格吹走毛茸茸的蒲公英。英格胳膊环抱着膝盖,压低嗓门叹息和嘟哝。

“你在嘟哝些什么呀?”哥尼问道。他开始感到饿劲儿上来了。

“啊,”英格又叹了一口气,“我正在回忆我对她说过的话。”

“对那个奶妈?”尼格打着呵欠说。

“不,她的主人。找到锚地的人是幸福的。我本来可以不同你们一起疲惫地从篝火走向篝火,而是在自家的壁炉前烤火,口袋里有泰勒,还有孩子围绕着我……对,现在别笑,听我讲一个故事。

“那时我们都还年轻——菲利希亚和我。她是一个有钱商人的女儿,住得离这里不远,在一个海边的城市。她父母有的是钱,而她有的是追求者。每逢节日,他们会穿上华丽的衣服,坐到漂亮的菲利希亚身边,静静地注视她,一动不动,面带蠢相,像是一袋袋稻草。这些家伙只知道惊诧地张开嘴,而我却知道嘴的另一种用处。我讲述我从未去过的国家、从未读过的书、星星和萤火虫、天堂和地狱、人类的过去和我们(菲利希亚和我)的未来,以此逗她开心。她爱听我说话,粉红色的耳朵支棱起来,鲜红的嘴唇微微张开:一天,她满面绯红地让我去找她父母谈。当然,同他们说话更困难。我给自己的言辞配上来自贺拉斯和卡图鲁斯[贺拉斯和卡图鲁斯,均为罗马诗人。]的引语,试图向那位有钱的守财奴解释激情的永恒规则——但他只是吹了声口哨,就走开了。

“在咨询过菲利希亚之后,我决定选择一条迂回的路径偷偷接近我的幸福。菲利希亚有一个老奶妈,最终我们说服她参与了我们的计划。计划是:在约定的那天晚上,菲利希亚和奶妈会来找我。奶妈会在门外把风,而菲利希亚……好吧,简而言之,第二天早上那对老傻瓜会面对既成事实,然后一个神父将给我们主持婚礼。头天晚上,在女儿溜走的时候,两个守财奴睡得死死的;现在,他们不得不解开他们的钱袋子了。到了约定的那晚,我听到有人敲门——一分钟后,我和菲利希亚就在半明半暗中搂在了一起,就我俩。”

“然后呢?”尼格一只胳膊撑起半边身子,凑向英格追问道。

“然后我开始向她低声诉说这个夜晚的庄严与意义,我说最终我们会在一起,即使天上的星星也会低垂目光,只有上帝——”

“傻瓜。”尼格说,同一只胳膊撑着,身子后挪。

“我向她说起古老传说中的虚构爱人——希洛与利安德[古希腊传说中,维纳斯神殿圣女希洛(Hero)与少年利安德(Leander)相爱,利安德每晚在灯光指引下泅渡达达尼尔海峡来和希洛相会。一天夜里,灯火被暴风雨扑灭,利安德溺毙,希洛也跳海自尽。],皮拉摩斯和提斯柏,萨福与法翁。但是随后,我感到她用手指摸索我的嘴唇,我突然想到,如果这些异教徒的故事让她觉得不够有说服力,或者对灵魂有害,我可以引用旧约——于是我开始一本书接着一本书地讲述路得和波阿斯……我记得讲到波阿斯的时候,门上有声音。我透过门缝,看到一只耳朵贴在钥匙孔上的老奶妈已经坐着睡着了,还轻轻地打着鼾。我叫醒她,然后回到菲利希亚身边,继续讲我的故事。”

“傻瓜。”尼格抱怨道。他停止倾听,面朝下俯伏下去,而哥尼嚼完了嘴里的草叶,问道:“可是你俩难道不饿吗?”

“不,我的心中充满那么多滔滔不绝的爱的诗节、精妙的隐喻、夸张的言辞,我都没注意到时间。天空正在慢慢亮起来,而我才讲到奥维德迷人的《爱经》,希望能够将奥维德情色作品中的精妙之处表达出来,那是一种神圣的艺术,把握此刻,窃取幸福,为一个亲吻、一个拥抱而斗争,为……菲利希亚坐着——现在,在幽暗的微光中我能够看到她——几乎是背对着我,抿紧嘴唇,神情严肃。我问她怎么了。她没有回答,走到门边,用力敲门。

“‘我们走吧,’她对奶妈说,声音颤抖,有一种我不能理解的愤怒,‘我们这会儿回去,也许还可以不被人知晓。快点。’

“‘停,’我叫道,完全摸不着头脑,‘这样你怎么证明我俩在一起过了一晚?’

“菲利希亚没理我,似乎我的话失去了声音和意义。

“‘快点!’她叫道,‘如果可以偷偷溜回去,我发誓将在追求者中找最沉默的那个当丈夫。’

“她俩消失在晨雾中,没有回头,尽管我一直在喊她。我们再没见过面。”

“你看,现在好了,”英格说着,站起身,“结局就在那些城门背后等着我。”

三个朋友进了城。

他们只能在门外过夜。旅馆里住满了从附近城镇来到这座以神奇圣像而闻名的城市的朝圣者。再说,他们的口袋里一个子儿都没有,而那夜的梦里充满饥饿的幻象。

第二天早晨,一队朝圣者鱼贯而出,英格试图用关于嘴的问题拦住他们的去路,但他们都专注于祈祷,手指缠绕着念珠。于是三人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很快来到一尊金碧辉煌、珠光宝气的圣像前。尼格亲吻了金身,哥尼俯身,咬掉了圣像上面最大的一颗宝石,而英格斜睨着圣像,捶打胸口,大声念诵:“我的过失,我的过失,上帝之家的静默。”几小时后,英格、尼格和哥尼的口袋里——神奇地——装满了叮当响的金币。

开始思考易,结束思考难。三个异乡人周围,酒瓶塞打开,酒汩汩流出。他们先喝酒,然后向别人敬酒,然后别人回敬他们,然后他们回敬别人——如此直到星光满天,打更声传来。现在,躺在长椅下面的人比躺在上面的还多,哥尼手脚并用地到处爬,要把酒倒进打鼾者们漏斗般张开的嘴里,尼格一会儿亲吻火炉的纽门,一会儿亲吻钥匙孔,而英格狡黠地眨巴眼,轻声发笑,讲述石头变成金子的神奇故事。故事讲得很成功,很快又得从头再讲。第二天早上三人醒来时甚至没法揉眼睛:他们的手被上了枷。

审理他们偷盗宝石案的法官是这个地区最沉默寡言的人:他审视他们,再埋头到纸张里,然后再沉默地注视他们。尽管还没人提问,英格同两位朋友交换眼神后,自己先提了一个。

“大人,想必您对现在的情况同我们一样困惑,但我们仍然对一个问题感到更困惑:嘴的用处是什么?我们中的一个人说为了亲吻,另一个说为了食物,而我说为了表达言词。我们从很远的地方来,一路寻找答案。我们的自由和生命都由您掌握,但在死之前,我们想要知道:为什么人会长嘴?”

法官咬起嘴唇,用笔头在鼻子上挠,然后继续趴在纸上翻找。一分钟后,传令官的号角响起,法院书记庄严地站起来,宣读法院裁决。

“罪名成立:在所有人面前释放被告人。犯人英格,禁止说话;犯人尼格,禁止亲吻;犯人哥尼,禁止进食。一旦有人违反禁令,将被立即报告,违反者将被抓住处死。该裁决一经发布立时生效,不得上诉。”

三位不幸的朋友被解开锁链,释放。周围的人们面带戏谑的微笑。他们并排走着,对嘲讽与辱骂不做回应,似乎他们的嘴已经被封缄。

“你对此有什么话要讲?”尼格终于发问,转向异常沉默的英格,又马上打住。

英格显得很害怕,他的嘴唇要动,但他更加用力地抿紧它们,温顺地垂下头。三个人走进小酒馆。哥尼做手势让人上了一盘烟熏肉,英格和尼格拿起勺子,又颓然放下:可怜的哥尼背对他们坐着,饥饿地吞咽口水。过了一会儿,他抬起眼睛——眼里充满泪水。

他们开始了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城里许多可爱的、有同情心的少女怜悯而渴望地注视着英俊的尼格:他的嘴唇因为对爱的焦渴而干裂,面颊凹陷,眼睛失神。他四处走动,咕哝着诅咒和抱怨,试着不去注意少女们玫瑰花蕾般的嘴唇。但话痨英格甚至不能抱怨,那么多想说的话被他连同与哥尼分享的微薄食物一起生生咽下,这让他的舌头都打起结来。在挨饿的哥尼面前吃东西,让他们感到羞耻。把一块饼干掰成两半,他们都要躲到门或墙角背后。哥尼一天天衰弱下去:现在已经无法走路了,只能靠朋友搀扶才能挪动脚步。这可怜的人很快就陷入半癫狂,胡言乱语,说在他的心灵之眼里,油腻腻的火腿、煎熟的腊肠、抹猪油的小母鸡正插在烤肉签上旋转,还发出诱人的嗞嗞声。

英格被禁止说话:他害怕自己说梦话,几乎不敢闭眼。

尼格仍然怀有希望。他没有绝望地放弃,等到合适的时机,他两次同城门的守卫搭上了话。第二次谈话后,他把英格叫到一边,说:“听着,话痨,我们能够打开城门,但是需要一把金钥匙。我们必须加快,哥尼情况不妙。他已经变成一个负担,但就算这样我们也必须救他,还要救我们自己。你这一辈子就只会唠叨,现在你必须做事了,我的朋友。你曾对我提起过那个法官的妻子。你得办完当年的情事——不然我们就完蛋了。沉默就意味着同意。天正在变黑。我会帮你把风:她的窗户这个时候总是开着的。附近也没有任何人。来吧,我会让你看到——在你这个怪家伙自己的嘴的帮助下——你把它的用处搞错了。”

英格痛苦地低头,像是聋哑人,或是一个舌头被截断了的人,脚步沉重,还被尼格又踢又蹬,顺从地走向救赎。

在向夜晚敞开的窗户下面,他接收到最后的指令,“现在,记住:用吻行动。如果你说出一个词,我会亲自揭发你,让他们绞死你。我会在这儿听,帮你把风:我可不是那个老奶妈,我不会打瞌睡,你别想糊弄我。踩着我的背爬上去,快点!”

英格的脚摇摇晃晃地踩上尼格的肩膀,然后抓住窗沿往上用力,翻进窗户,落地时发出很大声音。里面传来女人的尖叫,然后是恐惧的低语。尼格踮脚站着,一只耳朵贴墙,饥渴地倾听。女人的低语变得恼怒,发出质问的高音,仍然没有回答。接着是一段短暂的沉默。然后是高声责骂,间或有哭声。另一阵沉默,稍微长一点。突然——一个温柔的、压抑的亲吻。尼格摘下帽子,画十字。亲吻迅速变得更投入,声音更大。尼格舔舔自己干渴的嘴唇,不再倾听。

扑通一声,一个袋子轻轻地落在他旁边。然后英格的脚从窗台垂下来,在空中试探。尼格把肩膀放到脚下面,很快,两个朋友偷偷朝城门塔楼走去,去那儿等他们之前运过去的活珍宝——哥尼。

袋里的金币有一半被留在城里,分量和哥尼相当,所以他们的逃亡并没有遭到过分阻拦。天还没亮他们就抵达了一个护林人的小屋,用几枚金子换来了相对而言的安全与歇息。护林人的红面颊妻子像给草垫里塞草一样往哥尼嘴里灌食物,尼格朝她眨眼示意,而英格在诚实地工作了一夜之后,拒绝闭嘴不言:他发痒的舌头几乎没有在嘴里躺平片刻。你看,沉默是荒诞故事用之不竭的主题。

但是,一等到他们仨恢复元气,第四个——他们的争论——也恢复了元气。每个人都要把这场遭遇从对自己观点最有利的角度加以解释:观点就像钉子——打击越猛烈,扎得就越深。既然,三张嘴都曾面临短暂的分离——一个离开亲吻,一个离开言词,一个离开食物——那这三张嘴就再也不会放弃各自的观点,痛苦敲打得有多重,它们就钉得有多深。荒僻的森林中只有回声作答,于是他们决定继续走。

“他们也该走了,”费弗说,“而我们,这一群构思者,该回来了。我把三个朋友从这里出发的路线看作一条虚线:一系列相遇可以扩充或删减,流浪中的争论情节让人得到这种许可;从头到尾的路线像套索一样展开,窍门在于尽量远地扔出去,它就能够抓住这个圈环的末端。我想,结尾应该大体如下。”


三个人被他们的争论引导着,走啊走,一直走到海边。他们转而沿着海岸行进,很快到了一个港口。船只进进出出,但是大海就像草地,一丝涟漪也没有,船帆低垂——流浪的争论也必须等待风的出现。

给英格的袋子里还有一些钱币在响。朋友们走进一个小饭店。酒让他们的舌头松弛下来,英格转向也在店里喝酒的水手们——都是些高大健壮、浑身腌渍的小伙子——他说:“在你们心中,觉得嘴的用途是什么?”他请他们在三个答案中挑一个。

小伙子们挠着头,交换着局促的目光。

“难道这全部三个……你们所说的……用途,不都是一张嘴该有的吗?”一位水手最后回答道,小心地望着三位陌生人。

英格宽容地笑了,解释道:“所有的用途都是不一样的。邓斯·司各脱[邓斯·司各脱(John Duns Scotus,约1265—1308),中世纪英国哲学家、教育家,方济各派教团教士,被称为“灵巧博士”,热衷于辩论,重视自然科学,尤其是数学和光学研究。]告诉我们:原因要么是完全的,也就是说,完整的,要么是不完全的……或者,为了简单起见,让我们说,是空的。这里有三个瓶子:两个是空的,一个是满的。看到了吗?”

“看到了。”小伙子回答,深深地皱起眉头。

“现在,把它们放在一个视力正常的人面前,对他说:选吧。显然,这个人会伸手拿有酒的那个瓶。难道不是吗?”

“是的。”小伙子应声,他的额头渗出颗颗汗珠。

“现在请闭上眼睛。”

小伙子照办了。英格无声无息地重新摆放了瓶子。“拿一个。快一点。”

小伙子抓住了一个空瓶的瓶颈。大家哈哈大笑。英格注视着这名水手,抱歉地眨巴着的眼睛,总结道:“这和目的一样。人们是盲目的,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的目的总是落空。只有极少数人不从空瓶子里喝东西。”

一阵充满敬意的沉默——然后岁数最大的水手悲哀地叹了口气:“我们头脑简单,又没读过书,我们应该怎样回答这样的问题呢?但是风会吹向世界上任何方向。平静地,渐渐升起,我会带着我运的咸鱼启航,到远方的海岸,用它交换葡萄干和开心果。跟我来,也许跨海后,你们能用你们的问题换得答案。”

此时,黎明已经刷白了黑色的窗户,三个朋友付了酒钱,走到街上。不远处站着一个女人,瘦弱的脊背靠着墙。她的面颊沾染了晨光的色泽,但她还没有找到这一宿的客人。只有清晨的寒意,一分钱都没给,就用冰凉的手指摩挲这个妓女,越来越深入地摸到她五颜六色的破烂衣服下面去。

“这个可怜人在颤抖呢,”尼格眯起眼睛看,“但不是因为激情而发抖。她能等到什么?”

“你的吻,”英格用胳膊捅了捅尼格,“她嘴唇上的溃疡在渴望着你。”

“我不这么想。最好给她几句安慰的话。”

英格弯腰凑近那女人:“我的孩子,如果你不在尘世中腐烂,就不会在天堂中绽放。”

哥尼飞起一脚,打断了英格。然后他走近那个快冻僵的人,一言不发地在口袋里扒拉,最终掏出一大块面包,塞进她嘴里。女人用枯瘦的手抓住干面包,继续往嘴里推,推到疯狂咀嚼的牙齿中间。

“告诉我,小不点,”哥尼微笑,充满感情地看她咀嚼着,“上帝在我们脸上造出一张嘴,不是为了从里面倒出话来,也不是为了长出愚蠢的亲吻,而是为了让人们——通过嘴——知晓吸取营养的快乐,这难道不是千真万确的吗?”

那坨面包让女人好半晌无法答话。最终三个朋友听到:“我真的不知道,在我的职业里,如果你不亲嘴,就别想吃东西。但你们不应该问我。沿着这条海边的路一直走,会走到一个山洞。山洞里住着一个有智慧的人——一个隐士。他知道一切——所以他放弃了一切。”

“我们还没有问过隐士。走吧,怎么样?”流浪的争论就这样沿着蜿蜒的道路继续前行。

太阳快要落山时,走在最前面的哥尼将头探进那个漆黑的山洞,发问:“什么最适合嘴,亲吻、言语,还是食物?”

黑暗中传出一个声音:“露水从哪儿来——大地还是天空?”

“他们说是从天空。”

英格和尼格跟上来了。

“从天空。”他们同意。

迷惑的哥尼再次把头探进黑洞里:有什么重重地打在他额头上,将他撞倒,那东西跌跌撞撞地跑出山洞,在不远处停下来——是一口普通的铁锅。朋友们里里外外地检查它,但找不到答案。

“现在你们问吧,”哥尼揉着自己淤青的眉头,“我问够了。”

他们离开山洞入口,决定在此过夜,明天早上再继续走。铁锅被留在草地上,底朝天。

哥尼第一个睁眼——额头上的肿块痛醒了他。在黎明的曙光中,他看到旁边坐着一个陌生的老人。陌生人友好地微笑,说:“来看那位隐士的?”

“是——是的。你也是吗?”

陌生人不回答,把微笑藏进灰色胡须里,注视着晨光斑驳的露水在草叶尖儿上闪烁。

“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去打扰隐士。”

“为什么?”

“因为你得不到答案,而是会得到这个。被这个击中,就这个。”哥尼恼怒地踢那口锅。锅滚开,在之前藏在锅下面的草叶上,哥尼惊讶地看到大颗大颗快活的露珠在颤动,闪烁出虹彩。

“见鬼了!”哥尼嚷道,“锅底下的露珠是怎么从天上来的?”

“为了解释锅里面有什么,”陌生人说,“你不必爬上天——答案就在这儿,在锅底下,紧挨地面。要解释你脑子里的想法,不必浪游大地:答案就在这儿,在你的王冠下面,紧挨着问题。一个谜语总是由它的答案组成的,答案——它一直在,而且永远在——比问题更古老。别叫醒你的同伴,让他们睡,你们还要走一段很长、很艰难的路,才能回到家。”

老人捡起铁锅,钻进黑漆漆的山洞,消失了。

这天,三个朋友踏上了回家的路。

情节发展的优良传统要求外出的行程用租来的慢马,而返回的路程用快马接力。所以,让我们设想:我这三个主角在磨破了许多鞋底之后,接近了家乡。本地的乡民出来迎接他们:一个年轻的修士,拉起法衣避开水凼,同英格互相恭敬地鞠躬。一个肚皮隆起的女孩看到尼格,把桶都丢在了泥巴里。三王酒吧的常客们从窗户里探身,向哥尼又喊又挥手——但是这三个伙伴没有丢掉手杖,一直往前走。尼格在前面,他领着他们去找伊格诺塔。

终于到了。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泥地上的一条新印出的车辙,大门到房门之间散落着一些松枝。他们敲门:无人应答。尼格猛撞房门,门开了,他们走进过道。“就是这个地方。”——但是伊格诺塔的小房间的门也开着。炉边长椅上堆着稻草,空气里弥漫着焚香的气味,一个人都没有。尼格摘下帽子。其他两人也摘下。三个旅人沉默着走了出去,顺着绿色的松针走向墓地。十字架中间也没有人。远处传来铲土的声音。他们循着声音走去。如果曾有葬礼的话,送葬者也已经走了。只有掘墓人还在:拥挤的土地抵抗着他的铲子。

“伊格诺塔在这儿?”尼格问。

“是的。如果你想要从她那儿得到什么东西,最好晚些再来,等到一切消停下来。”

“我们不想从她那儿得到任何东西,除了一个问题的答案。”

“我在这儿是为了埋尸体,不是要挖问题。你们知道,尸体并不健谈:不论你问什么,他们都不会张嘴。不,我说错了,”掘墓人咧嘴一笑,冲他们狡黠地眨眨眼,“他们也会好好地张开嘴,像是要说最后一句话,只不过不被允许说出——起初他们牙关紧闭,然后嘴里填满泥土,所以,不论死人的那句话是什么,都没人能听到了。不过,我想要听。”

“榆木脑袋。”英格咕哝道。

“为什么这里没有十字架?”哥尼问道。

“她这种人得不到。”掘墓人嘟囔了一句,又铲起土来。

三个朋友把手杖交叉,捆成了一个十字架[三根手杖,做成的也许是一个洛林十字架,有两横。]。它在伊格诺塔的坟头伸展它的木头胳膊。英格说:“是的,问题的王国不断扩展,财富倍增,五彩缤纷的问题王国里花儿永远开得明媚又繁盛,而答案的王国像墓地一样荒凉、贫瘠、阴沉。因此——”

“我们应该去喝一杯,”哥尼提议,“阿门。”

三个人在开始故事的地方结束了故事:三王酒吧。哦。就这样。


费弗呼吸粗重、不匀。他将目光扯了回来,盯着胖子。会长过了一会儿才开口:“好,你的故事也会在我们的不存在图书馆里有一个位置。”他把手指往书架黑色的空虚里一戳,似乎在考虑这本未写的书该放哪儿。“在我看来,你的主题是一辆欢快的灵车:轮辐在摇曳的火把中旋转,车子跳舞般碾过路上的坑,花里胡哨的流苏与饰品摇摇晃晃,可它却是一架灵车,正开往墓地。你可以说我是一个牢骚鬼,但你们,我尊敬的构思者们,全都坚持要把你们的故事结尾倒进同一个坟墓里。那样可不行啊。文学尾声的艺术需要更微妙、更多样的结局。掉进一个坑里容易,从里面爬出来——如果坑很深的话——那就难了。为了拿起掘墓人的铲,我们已经丢掉了笔。”

“也许你是对的,”费弗点头道,“不知为何,我们倾向于从白色正方形去往黑色正方形,而不是倒过来。我们的主题注定是悲哀的,因为……它们就是悲哀的。但是既然说到这儿,那我会让你们看到,我也能够逆风航行。不会太长时间:我会把我的主题推进坟墓里,一直推到底;然后我会请你们看着它从坑里爬出来,复活。”

“好的,好的,我们正在听,”泽斯微笑道,拉着椅子向费弗靠了靠,“继续啊。”

费弗把头往后仰,像是在努力回忆什么,紫色的闪光从天花板反射到他鼓鼓胀胀的面颊上。


多年前这个构思就出现在我脑子里。那时我更有活力,也更有好奇心。我还能感到遥远空间的吸引力,经常出门旅行。它是这样产生的:有一次在威尼斯,一个灼热的上午,走在一条窄巷[原文为Calle or vicoletto,意大利文。]里,我想要小便,就转进那些从几乎每座墙头凸出、尿骚味十足的大理石棱堡中的一个。排水沟周围的墙上贴着花哨的小纸片,泌尿科门诊的地址呼之欲出。我走到一张告示旁边,白纸黑字由黑色的边框围限起来,文辞雅致,上方还绘有一个黑色的小十字架:

你忘记为今天将死的10万人祈祷了吗?

当然,这是一件小事。那个方形的黑框灵巧地套住了一个枯燥的统计数字,发出一个不失礼貌的提醒——只是一个提醒。

我没有为被引向死亡的10万个灵魂祈祷,但当我从这道墙的阴影里走到大太阳底下,千万种痛楚让我看到这无形的一天:千万个被这一天毁灭的人围在我身边,千万颗太阳坠入黑暗;我看到一大群蜡像般轮廓分明的脸,鼓着白眼睛;一股甜丝丝的腐烂味道从鼻孔钻进我的脑子里,让我无法思考,无法生活。我记得它几乎是实实在在地穿透了我的身体。我在人行道旁的一张小桌子边坐下来,侍者给了我一套餐具,就在那个瞬间,我看到千万个他们——躺在桌上,嘴巴松开,慢慢变冷,无助,恐怖,从这一天被放逐到永恒的虚无。我没有吃慢慢放凉的蔬菜通心粉汤,我的脑子正在狂热地努力,想走出那个被诅咒的黑色方框。然后,我的主题突然来到了“拯救”。它突然淹没了我。我记得,在它的掌控下,我机械地站起来,迅速买单……


讲到这儿,费弗——其他人也跟着他——转头望向一把椅子,它刚被推开,发出了噪声。让我吃惊的是,我看到拉尔走出了构思者的圈子,手中拿着片刻前还放在壁炉架上的钥匙。

“我要走了。”他简短地说。

钥匙叮铃哐啷响,门猛地被拉开,随着下面某处传来一记沉闷的关门声,拉尔的脚步突然停止。

大家交流着吃惊的表情。

“什么撞到他了?”莫弗几乎站起身,好像要跟着拉尔出去。

“秩序!”泽斯冰冷的声音响起,“坐下。既然你站起来了,那就关一下门。别分心。费弗会继续的。”

“不,费弗已经结束了。”费弗很愤怒,猛然爆出一句回击。

“因为他离开了?”泽斯结结巴巴地问。

“不,因为我的主题——如果你能想象的话——和他一起离开了。”

“你,显然想要比拉尔更拉尔。很好。我们会考虑暂停会议。但是,让我们对下周六的节目达成一致。轮到莫弗了。我建议他跳出由费弗建起的跳板。让他——你在听我说话么,莫弗?——到那堵墙的旁边,到黑色边框里的通告前看自己,让他再思考——在费弗之后——‘这一天’中的无量的痛苦,然后跳过去:从黑跳到白。”

莫弗把顽固的额发从眉毛上拨开。

“我会做的。另外,我会通过来自今天聚会的第一个主题,快速起步去到跳板——按照你的命名。让它搞一场套袋赛跑吧。我有一个星期。但愿我会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