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十一点,理查德·沃里克的书房比起下大雾的前一晚,竟显得多少有些迷人。天气有些寒冷,空气清新,阳光明媚,书房的落地窗敞开着。尸体昨夜已被移走,轮椅被移到壁龛处,房间中央现在放着扶手椅。小桌上除了酒瓶和烟灰缸,其他什么东西都没有。一位帅气的年轻人,二十来岁,黑色短发,身穿粗花呢运动夹克和深蓝色裤子,正坐在轮椅上,阅读一本诗集。几分钟后,他站起来。“真美,”他自言自语道,“贴切而美好。”他的声音十分柔和悦耳,有明显的威尔士口音。

年轻人合上刚刚读的书,把它放回壁龛上的书架。他在房间里查看了一两分钟,而后穿过敞开的落地窗,走到阳台上。紧接着,一位矮胖、表情肃穆的中年男人提着公文包,从走廊走进房间。他走到面朝阳台的扶手椅旁,把公文包放在上头,望向窗外。“卡德瓦拉德警官!”他锐声叫道。

年轻人转身进屋:“早上好,托马斯探长。”他说,而后继续说道:“迷雾时节,果实芳醇,同催熟万物的太阳亲密无间。”

正在解大衣的探长停了下来,注视着年轻的警官。“你说什么?”他问道,声音里有明显的讽刺意味。

“那是济慈的诗。”中士告诉他,听起来很是得意。探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而后耸耸肩,脱下外套,把它放在壁龛的轮椅上,然后去拿他的公文包。

“简直难以想象这天气会这么好。”卡德瓦拉德警官接着说,“你想想昨晚我们来这里时糟糕的样子,那是这些年里最可怕的雾了。‘黄色的雾在擦拭着窗户玻璃。’这是T.S.艾略特的诗。”他等着探长对他这句引言的回应,但是探长并没有回答,因此他继续说:“难怪加的夫公路事故频发。”

“本来可能会更糟。”探长没什么兴趣。

“噢?是吗?我倒是不太清楚。”卡德瓦拉德说道,想要继续刚刚的话题。“在波斯考尔,那场雾可导致了可怕的灾难。一人死亡,两个孩子重伤。孩子的母亲在那条路上哭到心碎。‘可怜人哭着离开’——”

探长打断他:“负责指纹搜集的人工作做完了吗?”他问道。

年轻人突然意识到自己最好把注意力放回工作,于是卡德瓦拉德警官说道:“是的,先生。已经准备好了。”他从桌上拿起一个文件夹,打开。探长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开始查看文件夹里的文件,并一一记录。“向家庭成员们采集指纹时有碰到什么麻烦吗?”他随意地问道。

“没什么麻烦。”警官告诉他,“他们很乐于帮助……很想协助警方,像您说的,这在意料之中。”

“这我说不准。”探长分析道,“我发现大多数人都会又吵又闹,以为他们的指纹会被归到盗贼档案里去。”他深吸了一口气,伸展手臂,继续研究指纹。“现在,我们来看看。沃里克先生,就是死者。劳拉·沃里克夫人,他的妻子。沃里克老夫人,死者的妈妈。小贾恩·沃里克,班尼特小姐和……这是谁?安格鲁?哦,安吉尔。啊,是的,那是他的男仆,是吗?还有其他两组指纹。现在看看……嗯,这在窗外,酒瓶上还有白兰地玻璃杯上有理查德·沃里克、安吉尔还有劳拉·沃里克夫人的指纹,打火机和左轮手枪上也有夫人的指纹。这个应该是迈克尔·斯塔克韦瑟的。是他递给了沃里克夫人酒,还有他捡到了花园里的枪。”

卡德瓦拉德警官缓缓点了点头:“斯塔克韦瑟先生。”他愤愤不平地说道,声音里满是怀疑。

探长有些吃惊,问道:“你不喜欢他?”

“他在这里干什么?这是我想知道的。”警官回答道,“他的车开进沟里,然后走到一所发生了谋杀案的房子里?”

探长转过椅子,面对着他年轻的同事:“你昨晚也差点把我们的车开进沟里,而后来到一所发生谋杀案的房子里。至于他在这里干什么,他来这……上周他就在附近……想来这里找一所小房子或是小别墅。”

警官看上去依然很不服气,探长转回书桌,继续挖苦道:“他的祖母好像在威尔士,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通常一放假就来这里。”

警官平静下来,承认道:“啊,现在好了,如果他祖母在威尔士,那就不同了,是吗?”他举起右手,慷慨陈词道:“‘一条路通往伦敦,一条路通向威尔士。我的路带我通向大海,通向白色的风帆。’约翰·梅斯菲尔德[约翰·梅斯菲尔德(John Masefield,1878-1967),英国诗人、小说家和剧作家。文中引用的诗句出自《条条大路》(Roodways)],他是一个优秀的诗人,被低估了。”

探长本想张口抱怨,转念又咧嘴一笑:“我们现在应该从阿巴丹得到斯塔克韦瑟详细的信息报告了,”他告诉年轻的警官,“你有比对他的指纹吗?”

“我派琼斯去他昨晚住的旅馆了,”卡德瓦拉德告诉他的上司,“不过他已经去汽车修理厂看看怎么把车弄出来。琼斯打电话给汽车修理厂,和他通了话。琼斯已经告诉他尽快来警察局作笔录。”

“好的。现在,还有第二组未确认身份的指纹。一个男人将手平放在尸体旁的桌子上留下的指纹,还有落地窗里外的指纹。”

“我敢打赌是麦克格雷格。”警官打了个响指,说道。

“是,有可能,”探长有些犹豫地承认道,“但左轮手枪上却没有这组指纹。当然你可能会觉得用左轮手枪杀人的人,会足够理智,戴上手套。”

“我不知道,”警官分析道,“像麦克格雷格这种死了孩子,内心不平衡,精神错乱的人,应该不会想到这点。”

“好吧,我们应该很快就能从诺威奇得到麦克格雷格的详细信息。”探长说道。

警官坐到脚凳上:“这真是一个悲伤的故事,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分析道,“一个男人,他的妻子死了,唯一的孩子因他人超速驾驶而被撞死亡。”

“如果真的发生了你所说的超速驾驶,”探长不耐烦地纠正道,“理查德·沃里克会被判过失杀人罪,或不管怎样,都会被判违章驾驶的。事实上,他的执照甚至都没批注这件事。”他伸手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作案凶器。

“有时候世界上会有一些可怕的谎言,”卡德瓦拉德警官暗暗嘀咕道,“‘主啊主,这世界热爱说谎。’这是莎士比亚说的。”

他的上司站起身来,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警官让自己冷静下来,而后站起来。“一个男人的手平放在桌上……”探长低声说道,他走到桌旁,还拿着枪,低头看桌面。“真奇怪。”

“也许是家里来客人了。”卡德瓦拉德提到。

“可能吧,”探长同意道,“但据沃里克夫人说,昨天没有来访的客人。那位男仆,他也许能告诉我们更多。你能去找他吗?”

“好的,先生。”卡德瓦拉德说着,就走了出去。现在房间里只剩下探长一人,他把自己的左手摊开放在桌上,俯身朝着椅子,像在看着一个透明人。而后他来到窗边,走到外面,扫视左右两侧。他检查了落地窗的锁,转身回到屋里,这时警官回来了,带来了理查德·沃里克的男仆安吉尔,他穿着一件灰色羊毛外套,里头是白色衬衫,系着黑色领带,底下是一条条纹裤。

“你是亨利·安吉尔?”探长问道。

“是的,先生。”安吉尔回答道。

“坐在那里好吗?”探长说道。

安吉尔走过去坐到沙发上。“那么,”探长继续问道,“你是理查德·沃里克先生的随行护工和贴身男仆,当了多长时间了?”

“三年半了,先生。”安吉尔回答道。他的态度很明确,但是眼里却藏着狡猾。

“你喜欢这份工作吗?”

“我很满意,先生。”安吉尔回答道。

“为沃里克先生工作是什么样的感觉?”探长问他。

“嗯,他很难相处。”

“但总有好处对吗?”

“是的,先生。”安吉尔承认,“报酬很高。”

“这弥补了其他的缺点,是吗?”探长继续问道。

“是的,先生。我想有点积蓄。”

探长坐在扶手椅上,把枪放到旁边的桌子上。“来为沃里克先生工作前,你是做什么的?”他问安吉尔。

“一样的工作,先生。我可以给你看我的推荐信。”仆人回答说,“我希望我可以一直让自己的雇主满意。我为一些相当难搞的雇主或病人工作过,真的。比如说詹姆斯·华里斯顿先生。他现在自愿在一家精神病院住院,是一个非常难搞的人,先生。”他略微压低声音补充道:“毒品。”

“这样,”探长说,“我猜,沃里克先生不吸毒吧?”

“是的,先生。沃里克先生只对白兰地有依赖性。”

“他酗酒,是吗?”探长问道。

“是的,先生。”安吉尔回答说,“他很爱喝酒,但不是一个酒鬼,你懂我的意思吧?他从来没有因此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

探长停顿了一会儿,接着问道:“现在,关于枪,手枪,还有猎杀动物这些是怎么回事?”

“嗯,打猎是他的爱好,先生。”安吉尔告诉他,“那些枪,我们称之为‘行业补偿’,他的职业需要他有那些枪。所以我理解,因为他过去是位猎人。他的卧室里有一个小型军火库。”他点头示意,指着这所房子的另外一个房间,“步枪、猎枪、气枪、手枪和左轮手枪。”

“我明白了。”探长说道,“好的,现在你来看看这支枪。”

安吉尔起身走到桌子旁,有些犹豫。“没事,”探长告诉他,“你可以拿起来随意看。”

安吉尔小心翼翼地拿起枪。“你认得吗?”探长问他。

“很难说,先生。”仆人回答道,“看起来像是沃里克的,但我对枪支真的不太了解。我不能肯定这就是昨晚放在他旁边的那把枪。”

“他每晚不是用同一支枪吗?”探长。

“哦,不,他有自己的想法,先生。”安吉尔说,“他总是用不同的枪。”男仆把枪递回给探长,探长接了过去。

“昨晚雾那么大,他还拿着枪做什么?”探长问道。

“这只是一种爱好,先生。”安吉尔回答道,“或者说习惯。”

“好吧,请再坐下好吗?”

安吉尔坐到沙发的一端。探长检查了下枪管,接着问道:“昨晚你什么时候见的沃里克先生?”

“大概九点四十五的时候,先生。”安吉尔告诉他,“他身边有一瓶白兰地和一个玻璃杯,还有他选的手枪。我替他拿好毯子,就道了晚安。”

“他不上床睡觉?”探长问道。

“是的,先生。”仆人说道,“至少平常不会去床上睡。他总是睡在椅子上。早晨六点我会给他送茶,然后会把他带进他的卧室,那里有独立浴室,他在那里洗澡和刮胡子等,之后他通常会睡到午饭时候。我知道他晚上会饱受失眠折磨,所以他宁愿待在轮椅上。他是一位有些古怪的绅士。”

“你离开他时窗户是关着的吗?”

“是的,先生。”安吉尔回答道,“昨晚雾很大,他不想让雾渗进来。”

“好的。窗户关上了。那它锁上了吗?”

“没有,先生。窗户从来不锁。”

“所以他可以随意开窗是吗?”

“哦,是的,先生。你知道他是坐在轮椅上,如果晚上要通风的话,他可以自己转动轮椅到窗户那边打开窗户。”

“我明白了。”探长想了一会儿,然后问道,“昨晚你没听到枪响?”

“是的,先生。”安吉尔回答道。

探长走到沙发旁,看着安吉尔。“枪声不明显吗?”他问道。

“不,不是的,先生。”他回答道,“你要知道,我的房间离这里有一段距离。穿过走廊,在房子的另一侧,得穿过一扇粗呢门。”

“那如果你的主人想叫你过来,这距离不是很尴尬?”

“哦,不会的,先生。”安吉尔说道,“我房间安着响铃。”

“但昨晚他没有按铃?”

“哦,是的,先生。”安吉尔重复道,“如果他按了,我就会醒过来。我可以这么说,铃声非常响亮,先生。”

托马斯探长靠在沙发的扶手上,靠近安吉尔。

“你……”他的声音有些不耐烦,但极力控制,结果刺耳的电话铃声打断了他的讲话。他等着卡德瓦拉德去接电话,但警官似乎正睁眼做梦,嘴唇无声地动着,也许沉浸在某些诗意的思考中。片刻后,他意识到探长在盯着他看,电话还在响。“抱歉,先生,我刚刚正想起一首诗。”他解释道,接着到书桌前接电话。“我是卡德瓦拉德警官。”他说道。停顿了一下,他接着补充道:“啊是的,没错。”随后,他转身朝着探长:“是诺维奇的警察,先生。”

托马斯探长接过卡德瓦拉德手里的电话,坐到书桌旁。“埃德蒙森,是你吗?”他问道,“我是托马斯……明白了,是啊……对……卡尔加里,是的……对……是的,阿姨,什么时候死的?哦,两个月前……是的,我明白了……十八号,第三十四大街,卡尔加里。”他不耐烦地看着卡德瓦拉德,示意他把地址记下来。“是的……哦,是的,是吗?是的,请说慢一点。”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警官。“中等身高,”他重复道,“蓝眼睛,黑色的头发和胡子……是的,就像你说的,你记得这个案子?啊,是他,是吗?有暴力倾向?是的。你正在寄出去吗?对……好的,谢谢你,埃德蒙森。和我说说,你是怎么想的,你的想法?是的,是的,我知道结果是什么,但你是怎么看的?啊,他有过,是吗?之前有过一两次……是,当然,你会做出让步……好吧。谢谢。”

他放下听筒,对警官说道:“是这样,我们有一些关于麦克格雷格的消息。看来他妻子去世后,他从加拿大回到英国把孩子寄放在他妻子在北沃尔舍姆的一个阿姨家,他刚在阿拉斯加找到工作,不能把男孩带在身边。显然,孩子死的时候他非常伤心,发誓要找沃里克报仇。这很正常。不管怎么说,他回到了加拿大。他们有他的地址,之后会发一封电报到卡尔加里。他的那位阿姨大约两个月前去世了。”他突然转过身,看着安吉尔:“安吉尔你那时候在场吧?北沃尔舍姆的那起汽车事故,撞死了一个男孩。”

“哦,是的,先生。”安吉尔回答道,“我记得很清楚。”

探长从书桌旁起身,走到男仆身边。卡德瓦拉德看到书桌后的椅子空着,立刻趁机坐下。“发生了什么事?”探长问安吉尔,“和我说说那次事故的情况。”

“沃里克先生沿着大街行驶,一个小男孩从一栋房子跑出来。”安吉尔告诉他,“或许是旅馆。我猜是这样。车没能停下来。沃里克先生没来得及刹车,就撞到了男孩。”

“他超速行驶了,是吗?”探长问道。

“哦,没有,先生。当时问询的时候已经彻底明确了这点。沃里克先生是在限速范围内开的车。”

“我知道他是这么说的。”探长评价道。

“这是真的,先生。”安吉尔坚持说道,“沃伯顿护士——当时是沃里克先生雇的护士,她也在车里,她也是这么说的。”

探长走到沙发的一头。“她当时恰好在看车速表吗?”他问道。

“我相信沃伯顿护士确实碰巧在看车速表,”安吉尔很快回答道,“她估计他们当时的时速是在二十到二十五英里每小时之间。沃里克先生是完全无罪的。”

“但是男孩的父亲不这么认为?”探长问道。

“也许这也很自然,先生。”安吉尔评论道。

“沃里克先生喝酒了吗?”

安吉尔有些回避。“我想他喝了一杯雪利酒,先生。”他和托马斯探长交换了下眼神。探长走到落地窗前,拿出手帕擤鼻涕。“好吧,我想暂时问到这里就可以了。”他对男仆说。

安吉尔起身走到门口。犹豫了片刻,他转身回到房间。“抱歉,先生。”他说道,“不过沃里克先生是不是开枪自杀了?”

探长面朝着他。“这有待分析。”他说道,“不论是谁开的枪,那人逃跑的时候撞到了斯塔克韦瑟先生。那时斯塔克韦瑟先生正要进屋寻求帮助,碰撞中,那个人落下枪,斯塔克韦瑟先生捡了起来——就是这支枪。”他指着桌上的枪。

“我明白了,先生。谢谢你。”安吉尔说道,转身往门外走去。

“顺便问一句,”探长说道,“昨天有客人来过吗?昨晚上有什么特别的吗?”

安吉尔停顿了一会儿,探长眼里闪过一丝怀疑。“现在我还想不起来,先生。”他回答道。之后他离开房间,关上了门。

托马斯探长走到桌旁。“要是你问我,”他平静地对警官说道,“我会说那家伙真讨厌。说不出什么原因,但我不喜欢他。”

“关于这点,我和你想的一样。”卡德瓦拉德回答道,“我不信任这种人,更重要的是,我觉得那起事故可能有些可疑。”突然意识到探长站在他面前,卡德瓦拉德迅速从椅子上站起来。探长拿起之前卡德瓦拉德做的笔记,开始研读。“现在我怀疑安吉尔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他没有告诉我们昨晚的事。”他说道,然后停下。“喂,这是什么?‘十一月的迷雾,十二月却少见。’我想这不是济慈写的吧?”

“不,”卡德瓦拉德自豪地说道,“那是卡德瓦拉德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