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等他终于放弃写作,已是下午。他当时一进工作室,就动笔写一句句子,并且把它写成了,但后来就一句也写不出了。他把那一句划掉,动笔另写一句,可又是脑中一片空白。尽管他知道下一句该是怎么样的,但还是写不出来。他又写了开头的一句简单的陈述句,但就是不可能在纸上写出下一句。过了两个小时,情况依然如此。他写了一句就写不下去,而这些句子本身越来越简单,并且索然无味。他继续努力了四个小时,才明白对付这已成事实,决心一无用处。他承认这一点,但心里不服气,于是合上这有一行行划掉的字句的笔记本,收起,走出去找那姑娘。

她正在露台上的阳光下看书,她抬头望见他的脸,就说,“不行?”

“比不行更糟。”

“一点也不行?”

“着。”

“我们来喝一杯吧,”玛丽塔说。

“好,”戴维说。

两人在室内的吧台边,天光陪他们一起进了屋。这一天跟上一天一样美好,也许更美好,因为夏季本该过去了,每一个暖和的日子都是额外的福分。我们不该浪费它,戴维想。我们该竭力使它美好,可能的话把它珍藏起来。他调好马提尼酒,斟了两杯,两人一尝,觉得这酒冰冷,没有甜味。

“你今天早晨试图写作是做得对的,”玛丽塔说。“不过我们今天别再去想这事吧。”

“好,”他说。

他伸手去拿那瓶戈登氏金酒、诺以利酒[戈登氏金酒为英国老牌,1769年创始,为最畅销的名酒之一。诺以利酒为法国产的一种干苦艾酒,常用作开胃酒。]和调酒壶,倒掉冰水,留下冰块,用他那只空酒杯做量杯动手再调两杯。

“今天很美好,”他说。“我们该做什么?”

“现在就去游水吧,”玛丽塔说。“这样就不至于浪费这一天了。”

“好,”戴维说。“该通知女主人我们要迟些回来吃中饭吗?”

“她准备好了一份冷餐,”玛丽塔说。“我早想也许你不管工作得怎么样会想去游水的。”

“这想法很明智,”戴维说。“女主人可好?”

“她一只眼睛稍微变了点儿颜色,”玛丽塔说。

“不能。”

玛丽塔哈哈笑了。

他们在大路上驶去,穿过林子,绕过地岬,把汽车留在松林的斑驳树荫中,拿起装午餐的筐子和海滩用品,顺着小道朝下走向小湾。他们穿过五针松林朝下走,这时东方吹来一阵微风,海水一片深蓝。岩石是红色的,小湾的沙滩是黄色的,上面有着皱纹,他们走近一看,海水清澈,这时在沙底上呈明净的琥珀色。他们把筐子和背包放在那块最大的岩石的背阴处,脱去衣服,戴维就登上高岩准备跳水。他站在上面,光着身子,在阳光下一身棕色,眺望着大海。

“想跳水吗?”他叫道。

她摇摇头。

“我等你。”

“不用,”她朝上面叫道,就涉水朝外走到齐大腿深的海水中。

“怎么样?”戴维朝下叫道。

“比过去都凉得多。简直很冷。”

“好,”他说,等她一边看着他一边蹚水、海水没到她腹部并触及她乳房的时候,他挺起身子,踮起双脚,一时看来好像慢悠悠地给吊在空中,并不掉下,然后身子弯成折刀状朝外跳,掉在水中,激起一股水花,就像海豚跃出水面时形成一个水穴,再滑溜溜地掉进去时的情景。她朝那一圈圈水波游去,接着他在她身边冒出水来,抱住了她不放,抱得紧紧的,然后把带咸水味的嘴贴在她嘴上。

“真美,这大海,”他用法语说。“你也一样。”

他们游出小湾,再游出去进入深水,游过那山脚一直伸进大海的地方,朝天躺在水面上,就这么浮着。海水比往常更冷,但最上面的水却比较暖和,玛丽塔反弯起背脊浮着,头部除了鼻子全在水下,褐色的乳房被微风在海面上激起的水波轻轻地拍击着。她迎着阳光,闭上双眼,戴维就在她身边的水中。他一臂托着她的头,然后吻她左边乳房的乳尖,然后吻另一只乳房。

“它们有海水的味道,”他说。

“我们就在这儿入睡吧。”

“你能行吗?”

“要一直弯着背可太难了。”

“我们一直游出去然后游回来吧。”

“好啊。”

他们游到老远的地方,比以往任何一次更远,远到能望到下一个地岬再过去的地方,然后再朝外游,直到能看到树林后边那道断断续续的紫色山脉。他们就在那儿仰躺在水面上,注视着海岸。随后慢慢地游回去。游到看不见那道山脉时休息一下,等到看不见那地岬时又休息一下,然后慢慢地、有力地一直游回去,游进小湾口,从水中登上海滩。

“你累吗?”戴维问。

“累极了,”玛丽塔说。她从没游得那么远过。

“心还在怦怦地跳吗?”

“哦,我没事。”

戴维从海滩上走到岩石边,找出了一瓶塔韦尔酒和两条毛巾。

“你模样像条海豹,”戴维说,在她身边的沙地上坐下来。

他把塔韦尔酒瓶递给她,她就着瓶子喝了,就还给他。他慢慢儿喝了好大一口,然后在阳光下伸展身子,躺在平坦干燥的沙地上,他们身边搁着那放午餐的筐子,就着酒瓶喝的葡萄酒很凉,这时玛丽塔说,“凯瑟琳就不会游得累。”

“不会才怪。她从没游得那么远过。”

“当真?”

“我们游了好长一程啊,姑娘。我从没游到过能看到后边那道山脉的地方。”

“好吧,”她说。“我们今天对她一点儿忙也帮不上了,所以就别去想这事儿啦。戴维?”

“对。”

“你还爱我吗?”

“爱。非常爱。”

“没准儿我对你犯了一个大错,而你不过是待我客气而已。”

“你没有对我犯下任何错误,我也并不是待你客气。”

玛丽塔拿起一把小红萝卜,慢慢地吃着,还喝了些葡萄酒。小红萝卜又嫩又脆,味道很冲。

“你不必为写作担心,”她说。“我知道。就会没问题的。”

“当然,”戴维说。

他用叉把一只朝鲜蓟芯切开,拿一块在女主人做的芥末酱中转了一下,吃了。

“可以把塔韦尔酒给我吗?”玛丽塔说。她喝下一大口葡萄酒,把瓶子的底部牢牢地按在沙子里,瓶身靠在筐子上。“女主人准备的午餐不是很好吗,戴维?”

“真是顿挺美的午餐。奥罗尔真的把她的一只眼睛打青了?”

“没有真的打青。”

“她对他讲话很不客气。”

“年龄差别大,如果她侮辱他,他是有权利打她的。她这样说过。在事后。她还给你捎了个口信。”

“什么口信?”

“就是表示爱的口信嘛。”

“她爱你,”戴维说。

“不。你真蠢。她不过是站在我的一边罢了。”

“不再有什么这一边那一边啦,”戴维说。

“对,”玛丽塔说。“而且我们当初并没有存心要分这一边那一边的。就那么发生了。”

“的确发生了。”戴维递给她放切好的朝鲜蓟芯的小缸和调料,拿起另一瓶塔韦尔酒。酒瓶还很凉。他慢慢喝下好大一口葡萄酒。“我们给烧毁了,”他说。“疯女人把伯恩夫妇烧毁了。”

“我们是伯恩夫妇吗?”

“当然。我们是伯恩夫妇。要弄到证书也许要花一段时间。不过我们正是夫妇。你要我写下来吗?我看这我能写。”

“你不必写。”

“我来写在沙地上吧,”戴维说。

他们睡得好,轻松自如,直到傍晚,等太阳落山时,玛丽塔醒过来,看见戴维正躺在床上,就在自己身边。他闭着嘴,呼吸得非常慢,她望望他的脸和以前只见过两回的合着入睡的眼睛,还望望他的胸膛和两臂伸直在两侧的身子。她走到浴室门口,望着长镜子中自己的影子。随后冲着镜子微笑。她穿好了衣裳,走出去到厨房和女主人说话。

后来,戴维还是熟睡着,她就在他身边的床上坐下。暮色中,他的头发衬着他黝黑的脸色,显得泛白,她就等着他醒来。

他们坐在吧台前,都喝着兑矿泉水的黑格牌威士忌。玛丽塔十分小心,并不多喝。她说,“我认为你该每天进城去买了报纸,喝上一杯,一个人看报。但愿有家俱乐部或者地道的咖啡馆,你可以在那儿会会朋友。”

“就是没有啊。”

“哦,我想每天你不写作的时候该离开我一段时间,这样对你有好处。你跟姑娘们打交道得太过分了。我一直想要看到你结交男性朋友。这是凯瑟琳干得太缺德的一桩事。”

“不是存心干的,这原是我自己的过错。”

“也许是这么回事。不过你看我们会结交些朋友吗?好的朋友?”

“我们每人已经有一个了。”

“还会有别的吗?”

“也许吧。”

“她们会把你夺走吗?因为她们比我更懂事。”

“她们不会更懂事。”

“她们会带着新的玩艺前来,又年轻又新奇又精神,你就会讨厌我吗?”

“她们不会那样干,我也不会讨厌你。”

“如果她们这样,我就把她们杀了。我才不会像她那样把你让给别人呢。”

“这敢情好。”

“我要你结交男性朋友和打过仗的朋友,跟他们一起打枪,在俱乐部打牌。不过我们不必让你结交些女朋友,是不?精神焕发的新朋友,她们会爱上你,真正理解你什么的,是不?”

“我并不跟娘们厮混。这你知道。”

“她们始终是新奇的,”玛丽塔说。“每天都有新人儿。要提出警告,对谁也不会太过。尤其是你。”

“我爱你,”戴维说,“而你也是我的伴侣。不过悠着点儿吧。只消陪着我就行了。”

“我正陪着你。”

“这我知道,我喜欢看着你,知道你就在这儿,还知道我们要一起睡觉,感到快活。”

黑暗里,玛丽塔挨着他躺着,他感到她的乳房贴在自己胸膛上,一臂搁在他脑后,一只手抚摸他,嘴唇贴在他的嘴上。

“我是你的姑娘,”她在黑暗中说。“你的姑娘。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总是你的姑娘。你的爱你的好姑娘。”

“对,我的最最亲爱的爱人。好好睡吧。好好睡吧。”

“你先入睡,”玛丽塔说,“我过一会儿就回来。”

等她回来时他已经睡着了,她就钻进单被下,在他身边躺下。他侧身向右睡着,轻柔平稳地呼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