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旅馆,戴维和玛丽塔走进大堂,女主人从厨房走进来。她手拿一封信。

“夫人乘火车去比亚里茨了,”她说。“她给先生留下这封信。”

“她什么时候走的?”戴维问。

“先生跟夫人一走后就走的,”奥罗尔夫人说。“她打发那大孩子上车站去买票,订了一个包间。”

戴维看起信来。

“你们想吃些什么?”女主人说。“来些冷鸡肉和一客色拉?第一道吃煎蛋卷。还有羔羊肉,如果先生宁愿吃的话。他爱吃什么,夫人?”

玛丽塔和奥罗尔夫人交谈起来,戴维把信看完。他把它放进衣袋,望着奥罗尔夫人。“她走的时候看上去正常吗?”

“恐怕不大正常,先生。”

“她会回来的,”戴维说。

“是的,先生。”

“我们会好好照顾她的。”

“是的,先生。”她把煎蛋卷翻了个身,轻轻地哭起来,戴维就伸出一臂搂住她,亲了她一下。“跟夫人谈去吧,”她说,“我来摆饭桌。奥罗尔跟他侄子在纳波尔,边打牌边谈政局。”

“我来摆吧,”玛丽塔说。“把那瓶葡萄酒开了,戴维,请吧。你看我们该来瓶朗松酒吧?”

他关上冰柜的门,握住那冰凉的酒瓶,扭掉封蜡,解松铅丝,然后小心翼翼地用拇指和食指拔瓶塞,感觉到上面的金属帽弄痛了他的拇指,摸到这冰凉的圆滚滚的高酒瓶,知道可以享受一下。他缓缓地拔出瓶塞,斟了满满三杯。女主人端着酒杯从炉灶前后退一步,大家都举起酒杯。戴维不知道该为什么干杯,就把想到的头一句话用法语说出口来,那就是“为我们和自由干杯”。

大家都干了杯,随后女主人端上煎蛋卷,大家又干了杯,这次没说祝酒词。

“吃吧,戴维,请吧,”玛丽塔说。

“好吧,”他说,喝了一些酒,慢慢地吃了一些煎蛋卷。

“只要吃一些就行,”玛丽塔说。“对你有好处。”

女主人望望玛丽塔,摇摇头。“你不吃东西,可一点好处也没有,”女主人对他说。

“说得是,”戴维说,慢慢儿小心地吃起来,每斟一杯这种香槟酒,喝起来都好像是新酿的。

“她把汽车留在哪儿?”他问。

“留在车站上,”女主人说。“那大孩子陪她开车去的。他把车钥匙带回来了。在你房里。”

“那卧车挤吗?”

“不。他送她上车的。只有不多几个乘客。她会有地方的。”

“那火车不赖,”戴维说。

“吃些鸡吧,”女主人说,“再喝些葡萄酒。再开一瓶吧。你的这两位女眷也渴了。”

“我可不渴,”玛丽塔说。

“不,你渴,”女主人说。“喝完了,带一瓶去吧。我知道这酒的性子。喝好的葡萄酒对他有好处。”

“我不想喝得太多,亲人儿,”戴维对女主人说。“因为明天是个不好的日子,我不情愿也感觉不好。”

“你不会的。我了解你。就为了叫我高兴吃东西吧。”

几分钟后,她说了声失陪了,走开了一刻钟。戴维把鸡全吃了,后来还吃了色拉,等她回来了,大家一起喝了杯葡萄酒,然后戴维和玛丽塔对这时变得非常拘谨的女主人道了晚安,女主人就走出到露台上去观赏夜景。他们俩都迫不及待,戴维拎着冰桶,里面有瓶已开瓶的葡萄酒。他把冰桶放在炉灶上,把玛丽塔搂在怀里,吻她。他们紧紧搂住了,一言不发,随后戴维拿起冰桶,两人走到玛丽塔的房间。

她的床已铺好供两人睡,戴维把冰桶放在地板上,说了声“夫人”。

“对,”玛丽塔说。“理所当然。”

他们躺在一起,外面的夜清澈凉快,微风从海上吹来,玛丽塔说,“我爱你,戴维,现在这是千真万确的了。”

千真万确,戴维想。千真万确。什么事都不是千真万确的。

“一直到现在,”玛丽塔说,“在我能陪你通宵睡在一起之前,我一直在想,想到你不会喜欢那种睡不着觉的妻子。”

“你是哪种妻子呢?”

“你就会明白的。现在可是个快乐的妻子。”

他自以为过了好长时间才睡着,实在并非如此,等到他在灰蒙蒙的晨光初现时醒过来,看见玛丽塔在床上躺在他身边,感到愉快,直到想起了发生过什么事。他非常小心不去弄醒她,可是等她动弹时却吻了她才从床上跨下。她微笑着说,“早上好,戴维,”于是他说,“再入睡吧,我最最亲爱的爱人。”

她说,“好吧,”就像只小动物般一骨碌翻过身去,露出一头黑发,蜷起身子躺着,闭上的双眼背对着天光,又长又黑又亮的睫毛由清晨时显得玫瑰般红棕色的肤色衬托着。戴维望着她,心想她多美啊,他能看出在睡觉时她的神采也没有离开她的肉体。她很可爱,头发和皮肤的颜色以及光滑得难以置信的肌肤简直像是个爪哇人,他想。他看到她的脸色随着天光越来越亮而变深。随后他摇摇头,把衣服搭在左臂上,开了房门再随手关上,走出到这新的一天的晨光中,光着脚走在还被露水沾湿的石板路上。

他在自己和凯瑟琳的房间内洗了淋浴,刮了胡子,找出一件干净衬衫和一条短裤,穿上,望望这空荡荡的寝室的四下,这是凯瑟琳不在时他在这房内的第一个早晨,他随后出房走进没人的厨房,找出一听库克船长牌白葡萄酒渍鲹鱼,开了听,拿了这听汁水满得齐听边随时要溢出的鱼,还有一瓶冰镇的图博格牌啤酒[图博格牌啤酒产于丹麦首都哥本哈根。]走出到酒吧间去。

他开啤酒瓶,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的第一节夹住瓶盖,把它弄弯,对折在一起,一看没有放垃圾的桶可以把瓶盖扔进去,就把它放进口袋,举起这摸上去还是冰凉的酒瓶,这时在手指间结成湿漉漉的水珠,还闻闻那开了听的加香料的盐渍鲹鱼,他喝了一大口冰啤酒,把酒瓶搁在吧台上,从后裤袋里掏出一封凯瑟琳写的信,展开信纸,开始重读一遍。

戴维,我突然明白该让你知道情况是多么可怕。比撞上一个什么人更糟的是,我想最糟的是撞了个小孩吧——用汽车撞上的。挡泥板给撞击了一下,也许不过是轻微的一碰,于是一切都发生了,人们聚拢来尖叫。有个法国妇女大叫一声莽撞司机,尽管这是那孩子的过错。我干下了,我明白我干下了,我没法补救了。事情太骇人了,无法理解。但是毕竟发生了。

我要长话短说。我会回来的,我们来尽力把事情办好。根本不必担心。我会为了我们这本书打电报,写信,做一切事,因此如果你有一天写成了,这唯一要紧的事只有我会来干。我不得不烧掉其他那些东西。最糟的是我认为这事干得理直气壮,不过这也不必由我来告诉你。我不想请你原谅,可是请你保持好运,我就会尽力干一切要干的事。

女继承人一直待你跟我都很好,我并不恨她。

我不想照我的心愿结束此生,因为这样会显得太不近人情,叫人难信,可是我还是要说出口来,因为我一向唐突无礼和自行其是,近来还不近人情,这我们俩都知道。我爱你,我将永远爱你,并且我很抱歉。这是个多么无用的字眼儿啊。

---凯瑟琳

他读完信后,又通读了一遍。

他从没看到过其他凯瑟琳写的信,因为自从他们在巴黎克里永大饭店[克里永大饭店位于巴黎市中心协和广场,为该城历史悠久的老饭店之一。]的酒吧相识直到在奥什大街美国教堂结婚,两人天天见面,因此这会儿第三遍读这第一封信时,他觉得还是能,而且曾经被她所打动。

他把信放回裤袋,又吃了一条浸在芳香的白葡萄酒沙司里的胖乎乎的小鲹鱼,然后喝光了冰啤酒。随后他走出到厨房去取一片面包来吸干长听子里的汁水,还再拿了一瓶啤酒。他今天要试图写作,但几乎一定会失败。这一阵子情绪太激动,伤害太大,什么都太过分,而他改变了忠贞对象,不管这看来多么正当,不管如何使他的问题简单化了,却是桩既严重又粗暴的事,而这封信把这份严重和粗暴混为一谈了。

他动手喝第二瓶啤酒时想,得了,伯恩,别花时间去想情况有多糟了,因为你是有数的。你有三种选择。好好回想一篇失去的作品,把它重新写出来。第二,你可以想法写一篇新作。还有第三,把那天杀的游记继续写下去。所以把铅笔削削尖,挑最好的一支用吧。只要能把赌注押在自己身上,你总是会赌一下的。永远别把赌注押在任何能讲话的人身上,你父亲说过,而你说,除了你自己。于是他说,我就不行,戴凡,但有时候可以押在你自己身上,你这铁石心肠的小杂种。他原想说冷酷无情,但用他那张会说和婉的谎话的嘴把字眼好心地换了。要不,也许他说的是真心话。别喝了图博格牌啤酒骗自己啦。

所以拿起最好的一支,尽力写一篇新的好作品吧。并且要记住,玛丽塔受到了跟你同样厉害的打击。也许更厉害。所以赌一下吧。她跟你一样,对我们失去的东西在乎得很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