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开车回来,只见凯瑟琳的车停在旅馆的车道上。它停靠在进入旅馆的砂砾路的右侧。戴维把他开的伊索塔车停在它的后面,和玛丽塔下了车,顺着车道走过这辆又小又矮的蓝色空车,走上石板铺的走道,一言不发。

两人走过锁着门、开着窗的戴维的房间,玛丽塔在她房门口站住了说,“再见。”

“今儿下午你打算做什么?”他问。

“我不知道,”她说。“我会待在这儿的。”

他继续走到旅馆的露台上,从大门进去。凯瑟琳正坐在吧台前看巴黎版的《先驱报》,手边吧台上有一只酒杯和半瓶葡萄酒。她抬头看他。

“什么事使你回来了?”她问。

“我们在城里吃了中饭,就开车回来了,”戴维说。

“你那婊子好吗?”

“我还没养过婊子。”

“我是指你为她写那些短篇小说的那一个。”

“喔。那些小说。”

“对。那些小说。那些写你跟你那假冒伪善的醉鬼老子度过青春期的枯燥乏味微不足道的小说。”

“他实在并不那么假冒伪善。”

“难道他没有蒙骗他妻子和所有的朋友?”

“不。实在只蒙骗了他自己。”

“你在这些最近写的特写或短文或毫无意义的轶事中可真把他写得卑鄙无耻啊。”

“你是说那些短篇小说。”

“你才管它们叫短篇小说,”凯瑟琳说。

“对,”戴维说,在这干净舒适的旅馆讨人喜欢、阳光灿烂的房间内,在这明亮清澈的白天,斟了杯喜人的冰镇葡萄酒,呷着,但是感到这酒无法使自己那颗冷透了的心振奋起来。

“要我去叫女继承人来吗?”凯瑟琳说。“不能让她以为我们弄错了今天是谁的日子,所以我们俩单独在一起喝酒。”

“不用去叫她。”

“我想去叫嘛。她今天好好照顾了你,我可没有。说真的,戴维,我至今还不是个坏女人。不过行动和讲话像坏女人而已。”

戴维等着凯瑟琳回来,又喝了一杯香槟,看她留在吧台上的那份巴黎版《纽约先驱报》。一个人喝这葡萄酒,味道不一样,他就去厨房找了一个软木塞,把瓶子塞上,才动手放进冰柜。可是觉得瓶子不大沉,就举起瓶子,对着透进西窗的天光,一看剩下的酒不多了,就倒出来,一口喝光,把瓶子放在铺地砖的地面上。即使迅速地一口喝光也对他没起什么作用。

感谢上帝他正在这些小说中取得突破性的进展。正是上一部书中的那些人物以及使之可信的正确的细节描写使它成为一部好书。他实在只消正确地回忆,有意不把一些事写进去,作品就能成形。随后,他当然可以像照相机那样把光圈调小,加强亮度,使之集中在一点上,让热度使这一点亮光光的,开始冒烟。他明白这一阵子正在做到这一点。

凯瑟琳存心要伤害他时关于那些短篇小说所说的话,使他开始回想他父亲以及他试图尽自己能力所做的一切。现在,他对自己说,你必须试图再成长起来,正视必须正视的问题,不必因为有人不理解不欣赏你写的东西就感到烦躁或受到伤害。她对此越来越不理解了。可是你写作得很顺利,只要你能写下去,什么事情也影响不了你。现在想法帮助她吧,忘了你自己。明天你得把那篇小说润色一遍,使它十全十美。

但是戴维不愿想起这篇小说。他关心写作,甚于其他的一切,但他还关心很多别的事,不过他明白在写作时绝对不能为之发愁,也不能过分地摸弄把玩,就像不能为了看看一张底片如何显影而打开暗室的门。让写作自流吧,他对自己说。你是个该死的傻瓜,可是你至少懂得了这一点。

他的思路转向那两个姑娘,心想不知道该不该去找她们,问问她们想干什么,或者是否想去游水。这一天毕竟是属于玛丽塔和他的,她也许正在等着。为了他们每个人,也许今天还可以做些挽救。她们也许在策划什么。他该前去问问她们想干些什么。那就去吧,他对自己说。别站在这儿,光是想了。前去找她们吧。

玛丽塔的房门关着,他就敲敲门。

她们正在谈话,他一敲门,话就停了。

“谁呀?”玛丽塔问。

他听见凯瑟琳的笑声,她说,“不管是谁,进来吧。”

他听见玛丽塔对她说了句什么话,凯瑟琳就说,“进来吧,戴维。”

他打开门。她们正一起并排躺在大床上;单被拉上到齐下巴的地方。

“请进,戴维,”凯瑟琳说。“我们正在等你哪。”

戴维看着她们,这严肃的黑皮肤姑娘和好看的在哈哈笑的另一个。玛丽塔望着他,看样子想跟他说些什么。凯瑟琳在哈哈笑。

“你也上来好吗,戴维?”

“我过来看看你们是否想去游水什么的,”戴维说。

“我不想去,”凯瑟琳说。“女继承人在床上睡熟了,我就上床陪她。她非常规矩,开口要我走。她一点也没有对你不忠诚。一丁点儿也没有。不过你可愿意也上来,这样我们俩都可以对你忠诚?”

“不,”戴维说。

“请吧,戴维,”凯瑟琳说。“今天多美好啊。”

“你想去游水吗?”戴维问玛丽塔。

“我很想去,”姑娘说,头露出在单被上方。

“你们这两名清教徒,”凯瑟琳说。“请你们俩通情达理些,就上床来吧,戴维。”

“我要去游水,”玛丽塔说。“请出去,戴维。”

“为什么不让他看你?”凯瑟琳问。“他在海滩上看过。”

“他可以在那小湾看我,”玛丽塔说。“请出去,戴维。”

戴维走出去,没有回头看,就关上门,听到玛丽塔在跟凯瑟琳悄声说话,还听到凯瑟琳的笑声。他顺着石板路走到旅馆门前,眺望大海。这时吹起一阵轻风,他注视着三艘法国驱逐舰和一艘巡洋舰在编队行驶,在解决一些技术问题,鲜明地刻划在蓝色海面上,队形整齐,黑黝黝的。它们在海面的远方,从它们的大小看像是印在纸上供人识别舰型的剪影,后来有一艘加速行驶,变换了队形,舰艏出现一道白色的水花。戴维看着看着,两个姑娘前来找他了。

“请你别发脾气,”凯瑟琳说。

她们穿着上沙滩去的衣着,凯瑟琳把一只装着毛巾和浴衣的包放在一张铁椅上。

“你也去游水吗?”戴维对她说。

“如果你不生我的气的话。”

戴维没说什么,只顾看着那些军舰在改变航向,这时又有一艘驱逐舰一个急转弯,驶出了队列,舰艏朝后拖出一道弧形的白色水花。它开始放烟,以侧翼行驶的速度打弯时,这股黑烟拖得越来越宽,像一大片羽毛。

“只是开开玩笑罢了,”凯瑟琳说。“我们一直在开特好的粗俗的玩笑。你跟我这样做过。”

“它们在干什么,戴维?”玛丽塔问。

“反潜艇演习吧,我想,”他说。“也许有潜艇在跟它们一起操练呢。它们也许是从土伦[法国东南部濒地中海一大军港,位于他们住的纳波尔和马赛之间。]开出的。”

“它们在圣玛克辛或者圣拉斐尔出现过,”凯瑟琳说。“我有天见过。”

“我弄不懂现在放烟幕干什么,”戴维说。“敢情还有些别的舰船,我们看不到。”

“飞机来了。”玛丽塔说。“不是很好看吗?”

那是些水上飞机,看上去非常小,队形整齐,有三架正贴近水面从地岬那边拐来。

“我们初夏在这儿时,它们在波尔盖罗莱岛[位于土伦东南。]那边作过打炮演习,真是惊心动魄,”凯瑟琳说。“窗子都震动了。他们现在会扔深水炸弹吗,戴维?”

“我不知道。如果他们用真的潜艇一起演习,我看不会扔。”

“我可以去游水,请问可以吗,戴维?”凯瑟琳问。“我就要出门了,这样你们就可以始终单独在一起游水了。”

“我问过你要不要游水来着,”戴维说。

“这倒不假,”凯瑟琳说。“你问过。那我们现在就去,大家做好朋友,高高兴兴的。如果飞机飞近来,他们可以看见我们在那小湾的沙滩上,这会使他们高兴起来的。”

那些飞机的确飞过紧靠小湾外面的上空,当时戴维和玛丽塔正在出海较远的地方游水,而凯瑟琳在海滩上晒日光浴。飞机飞速地掠过,三个由三架组成的梯队,飞过他们上空时机上的罗讷式大型发动机突然吼叫起来,然后朝圣玛克辛飞去,声音逐渐消失。

戴维和玛丽塔游回海滩,在凯瑟琳身边的沙地上坐下。

“他们连看也不看我一眼,”凯瑟琳说。“该是些特正经的小伙子吧。”

“你指望什么?空中摄影?”戴维问她。

自从离旅馆以来,玛丽塔沉默寡言,听了这话也没说什么。

“当初戴维真心跟我一起生活时,真是有劲,”凯瑟琳对她说。“我还记得当初我喜欢戴维干的每一桩事。你必须想法也喜欢上他爱干的事儿,女继承人。这是说如果他还有什么爱干的事儿的话。”

“你还有什么爱干的事儿吗,戴维?”玛丽塔问。

“他把什么都拿去换成那些短篇小说了,”凯瑟琳说。“他一向有许许多多爱干的事儿。我确实希望你喜欢那些短篇小说,女继承人。”

“我喜欢,”玛丽塔说。她并不朝戴维望,只顾坐着眺望大海,他倒看着她那张宁静黝黑的脸和被海水弄湿的头发和光滑可爱的肌肤和美观动人的身体。

“这敢情好,”凯瑟琳懒洋洋地说,懒洋洋地深深吸了一口长气,这时正摊手摊脚地躺在沙地上铺着的浴衣上,这沙地被下午的阳光晒得还是暖烘烘的。“因为这就是你将得到的东西。他一向还会干许许多多事儿,而且干得全都特棒。他曾有过妙不可言的生活,可如今只顾想到非洲和他那醉鬼老子和他那些报上剪下来的东西。他的那些剪报。他可曾给你看过他那些剪报,女继承人?”

“没有,凯瑟琳,”玛丽塔说。

“他会的,”凯瑟琳说。“他一度在王家水道港试图给我看过,可我叫他不再这么做。有好几百张剪报,而每一张,几乎每一张上都有他的照片,而且全都是同样的那一张。实在比随身带着淫秽的明信片更糟。我想他常常一个人看这些剪报,为了这些他对我不忠诚。也许该丢在废纸篓里。他手边总是有只废纸篓。他亲口讲过,那是对一个作家最重要的东西——”

“我们去游水吧,凯瑟琳,”玛丽塔说。“我觉得有点冷了。”

“我是说废纸篓曾是一个作家最重要的东西,”凯瑟琳说。“我曾想到该为他弄一只真正棒的配得上他的废纸篓。可他从来不把写的任何东西扔进去。他在那些荒谬可笑的小孩子用的笔记本上写作,什么也不扔掉。他仅仅把字句划掉,沿着一页页的边上写。这事儿实在全是个骗局。他拼错字,还犯语法错误。你可知道,玛丽塔,他实在连语法也不懂?”

“可怜的戴维,”玛丽塔说。

“当然啦,他的法语更糟,”凯瑟琳说。“你从没看到他试图用法语写作过。在讲话时,他即兴发挥得相当好,讲起俚语来可逗啦。不过实际上他是文盲。”

“太糟了,”戴维说。

“我一向以为他挺了不起,”凯瑟琳说,“直到发现他连一张简单的便条也写不准确。不过这样你今后才能替他用法语来写啊。”

“做你的跟屁虫,”戴维高高兴兴地用法语说。

“这一套他挺拿手,”凯瑟琳说。“随口说出的俚语口头禅,也许早已过时了,他还不知道呢。他讲的法语啊,习语用得非常得当,可就是根本不会用法语来写作。他实在是个文盲,玛丽塔,你必须正视这一点。他的字也写得糟透了。他没法写得像个上等人,也不会用任何语种讲得像个上等人。不是他的本国语言,尤其如此。”

“可怜的戴维,”玛丽塔说。

“我不能说我已把自己一生中最好的那几年给了他,”凯瑟琳说。“因为我跟他一起生活仅仅是从三月份开始的,我想是这样吧,不过我确实把自己一生中最好的那几个月给了他。反正是我享受到最多乐趣的那几个月,而他也确实使这几个月有趣。我希望这时期也没有以彻底的幻灭告终,不过如果你发现这男人是文盲,竟独个儿在一只装满了从什么独一无二的罗梅克[指罗梅克办的剪报服务社。],不管他是什么人吧,捎来的剪报的废纸篓中干伤风败俗的事儿,你该怎么办。哪个姑娘都会泄气的,因此坦白地说吧,我不打算再容忍下去了。”

“你拿那些剪报去烧了吧,”戴维说。“这样做最最明智了。你现在可想下水游泳,魔鬼?”

凯瑟琳狡猾地望着他。

“你怎么知道我已经干了?”她问。

“干了什么?”

“烧了那些剪报。”

“你真烧了,凯瑟琳?”玛丽塔问。

“当然烧了,”凯瑟琳说。

戴维站住了望着她。他觉得完全空落落的。就像在山路上拐了一个弯,可是前面没有路了,只有一道深渊。玛丽塔这时也站着。凯瑟琳望着他们俩,脸色宁静,显得通情达理。

“我们下水去游吧,”玛丽塔说。“就朝外游到那地岬再拐回来吧。”

“很高兴你到底心情愉快了,”凯瑟琳说。“我早想下水了。天气确实变得相当凉快了。我们忘了已是九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