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停下笔,觉得空虚,心里空落落的,因为没有在该停笔的地方停下,却勉强自己再写了好长时间。那天他以为这无关紧要,因为那是小说中累坏人的那一段,所以他们一旦又找到了那条小道,他就觉得累了。有好长一段时间,他比那两个大人精力更充沛,健康状况更好,对他们慢吞吞地赶路,对他父亲每小时一到点总要停下休息感到不耐烦。他原可以走在头里,比朱马[为他父亲雇用的土人向导。]和他父亲快得多,不过等他一感到疲劳,大家就又差不离了,到了中午,只照例休息了五分钟,他就发现朱马加快了一点步伐。也许他并没有。也许仅仅是看起来快了一点,这时看到的象的粪便比较新鲜了,尽管摸上去还没有温暖的感觉。他们走到最后一堆粪便后,朱马把步枪给他,让他带上,可是一小时后,朱马对他看看,就把枪要回去了。他们刚才不停地攀登一道山坡,这时小道朝下伸展了,从森林的一个豁口他看到前面崎岖不平的地段。

“艰难的路程开始了,戴凡[戴维的爱称。],”他父亲说。

戴维这才明白,当初他们走上小道时,就该把他送回那农场去。朱马早就明白了。他父亲这时也明白了,可是什么办法也没有了。这是他犯下的又一个错误,如今没有别法,只能冒险一试了。戴维低头看象脚踩出的那个又大又圆的脚印,看清蕨丛被踩下的地方,那儿有枝断裂的草花,从断裂处开始干枯。朱马把它捡起,看看太阳。朱马把这断裂的草花递给戴维的父亲,他父亲把它夹在指间转动着。戴维注意到那些下垂枯萎的白花。不过它们还没有被阳光晒干,也还没掉瓣。

“看来是头母的,”他父亲说。“我们赶路吧。”

傍晚时分,他们还在这崎岖不平的地段择道穿行。他觉得困已有好久,这时望着那两人,明白困倦正是自己真正的敌人,就跟上他们的步伐,企图穿越并摆脱这使他麻木的睡意。那两人每一到点就轮流带头择道,处在第二位的那人每隔一段时间回头望望,看对方有没有跟上。等他们在黑夜又在林中扎下一个没水源的营地,他一坐下就睡着了,等朱马手拿他的软帮鞋,摸摸他光脚上有没有起泡时才醒来。他父亲早把他的上衣盖在他身上,正坐在他身边,手拿一片冷的熟肉和两片饼干。他给他一个装着冷茶的水瓶。

“那头象将不得不停下吃东西,戴凡,”他父亲说。“你的脚情况良好。跟朱马的一样好。慢慢儿吃吧,喝些茶,再入睡吧。我们什么问题也没有。”

“对不起,我实在太困了。”

“你跟基波昨晚狩猎,赶了一夜路嘛。为什么你不该觉得困呢?想吃的话,再来一点儿肉吧。”

“我不饿。”

“好。我们还能赶三天路。明天就能又找到水。山上流下的小溪多的是。”

“那象要上哪儿?”

“朱马自以为知道的。”

“情况糟吗?”

“不太糟,戴凡。”

“我要再入睡了,”戴维曾这样说。“我用不着盖你的上衣。”

“朱马跟我都没事,”他父亲说。“你知道,我总是睡得很暖和的。”

戴维竟不等他父亲道晚安就睡着了。后来他醒过一次,月光射在脸上,他想起那象在森林中站停时两只大耳朵在掀动,象牙沉得使它垂下头来。戴维这时在夜中想到,他想起它时所以感到空落落的是因为醒来时觉得肚子饿。但实在不是这么回事,他在接下来的三天中才弄明白。

他曾试图在那篇小说中把那头象起死回生,就像他和基波在月亮升起时见到它出现在黑夜中时的模样。也许我能做到,戴维想,也许我能做到。可是等他把那天写好的东西锁起来、走出房间、关上门时,他对自己说,不,你做不到。那头象老了,要不是你父亲,也会有别人来动手的。你一点也没有办法,只有试图按照事情的真相来写。因此你必须每天写得比你可能达到的程度更出色,使用你如今怀着的这分哀愁来使你明白当初的那分哀愁是如何产生的。而且你必须始终记住你相信的那些事,因为如果你明白了,这些事就会在作品中出现,你就不会辜负它们。写作是你做到的唯一成就。

他走到吧台后面,找出那瓶黑格牌威士忌和半瓶冰镇的矿泉水,顾自调了一杯酒,带到外面那大厨房去找女主人。他跟她说要去戛纳,不会赶回来吃中饭。她责怪他空腹喝威士忌,他就问她有什么冷食可以让他和威士忌一起填填空腹。她取出一些冷鸡肉,切了几片,放在一只碟子上,还做了一客菊苣色拉,他就回到酒吧去又调了一杯,带回来在厨房桌子边坐下来。

“现在可别不吃东西就喝这酒,先生,”女主人说。

“对我有好处,”他对她说。“大战期间,我们在军人食堂拿它当葡萄酒喝。”

“真奇怪,你们没有全变成酒鬼。”

“就像法国人那样,”他说,两人就议论起法国工人阶级的酒瘾,取得一致的意见,她还逗他,说那两个女人都抛弃他了。他说对她们俩都厌倦了,她现在可乐意取代她们的位置?不,她说,他得再显出一点像个男子汉的样子才能打动一个法国南方女子。他说就要去戛纳,可以在那儿美餐一顿,再赶回来,像头狮子,叫南方妇女个个多加小心。两人亲热地接吻,就像一个是受到优待的主顾,一个是胆大妄为的成年妇女,随后戴维回房间去洗淋浴,剃胡子并换衣服。

淋浴使他感觉良好,跟女主人谈了使他精神振奋。如果她知道了这一切是怎么回事,不知道会怎么说,他想。大战结束以来,情况改变了,旅馆主人和女主人都对时尚有所感受,希望跟上这种变化。我们这三位主顾全都是de gens très bien[法语,意为“大好人”。]。只要付钱,并不闹事,那就什么问题也没有。俄国人走了,英国人家道中落了,德国人完蛋了,而如今出现了这种不尊重常规的做法,正好能成为拯救这整条海岸的大好事。我们是启动这夏天的旅游季节的开拓者,而这做法依旧被看作愚蠢之举。他望着镜中自己那刮掉了一边胡子的脸。话得说回来,他对自己说,你不必为了要做一个地道的开拓者就不刮另一边的胡子啊。这时他以挑剔的眼光仔细地看清自己的头发几乎是银白色的,感到不是味儿。

他听到那布加迪车在长坡上开来,拐上砂砾道,停下。

凯瑟琳走进房来。她头上披着条头巾,戴着墨镜,她摘下墨镜,吻戴维。他紧紧搂住她说,“你好?”

“不太好,”她说。“天太热了。”她冲着他微笑,把前额贴在他肩上。“很高兴我回家了。”

他走出去,调了一杯汤姆·柯林斯酒,带回来给凯瑟琳,她刚冲了凉。她接过这一大杯冰凉的酒,呷了一口,然后把它贴在光滑黝黑的肚皮上。她把酒杯碰碰每只乳房的ru头,ru头就坚挺起来,她然后慢慢地一口口呷着,再把这杯冷酒贴在肚皮上。“真是妙不可言,”她说。

他吻她,她就说,“啊,真美妙。我把这事给忘了。我不知道凭什么站得住的理由我该放弃。你说呢?”

“没有理由。”

“得,我没有放弃,”她说。“我不打算把你过早地让给别人。那是个馊主意。”

“去穿上衣服,我们出去,”戴维说。

“不。我要跟你玩。就像过去的好时光那样。”

“怎样玩呢?”

“你知道的。使你开心。”

“怎样开心?”

“这样。”

“小心,”他说。

“求你了。”

“好吧,如果你需要。”

“就像当初在王家水道港破天荒第一次干的那样?”

“如果你需要。”

“谢谢你给我这次机会,因为——”

“别说话。”

“完全像在王家水道港时那样,不过更是美妙,因为这是在白天干的,而且我们彼此更相爱,因为我曾经离开过。请吧,我们慢慢来,慢慢来,慢慢来——”

“好,慢慢来。”

“你是——”

“对。”

“你真是这样?”

“对,如果你需要。”

“啊,我多么需要,而你是这样,我做到了。请慢慢来,让我保持下去。”

“你做到了。”

“对,我做到了。我的确做到了。对啊,我做到了。我做到了。请你现在跟我一起达到高潮。求你了,你现在行吧——”

他们躺在单被上面,凯瑟琳把一条棕色的大腿搁在他的大腿上,用脚趾轻轻摩擦他的脚背,用双肘撑起身子,抬起嘴巴,不再贴住他的嘴巴,说,“你又得到了我,觉得高兴吗?”

“你啊,”他说。“你的确回来了。”

“你从没想到我会回来吧。昨天什么都没了,一切都过去了,可现在我在这里了。你开心吗?”

“开心。”

“你可记得当初我只想要晒得黑黑的,现在我成了全世界最黑的白种姑娘啦。”

“而且是头发颜色最淡的一个。就像象牙的颜色。我一直这么想的。你光滑得也像象牙。”

“我太高兴了,想要像我们以往那样跟你玩。不过我的就是我的。我不打算像过去所做的那样把你让给她,弄得自己什么都没有。这种事过去了。”

“这一点并不太清楚,”戴维说。“不过你当真又感觉良好了,可不?”

“真是这样,”凯瑟琳说。“我并不沮丧也不变态也不可怜。”

“你又美好又可爱。”

“情况全都妙不可言,全都变了样。我们来轮流干吧,”凯瑟琳说。“今天和明天,你属于我。而再下去的两天,你属于玛丽塔。我的天,我饿了。一星期来,我这还是第一次觉得饿。”

等到傍晚时分,戴维和凯瑟琳游了水回来,就开车去戛纳买巴黎来的报纸,然后在咖啡馆坐下看报,交谈,然后赶回来。等戴维换了衣服,他找到玛丽塔,只见她正坐在吧台前看书。他认出那正是他本人的作品。她还没看过的那一本。“你们游水游得痛快吗?”她问。

“是啊。我们朝外游了好长的一程。”

“你从那高岩上跳水了吗?”

“没有。”

“这叫我很高兴,”她说。“凯瑟琳好吗?”

“兴致高了。”

“好。她非常有才智。”

“你好吗?你没事吗?”

“非常好。我正在看这本书。”

“觉得怎么样?”

“要到后天才能对你说。我看得非常慢,可以拖到那个时候。”

“这是怎么回事?为了那个协议[指凯瑟琳想出的每两天换一人来陪他的计划。]?”

“我想是吧。不过我不会为这本书,也不会为我对你的感情过分担心。这没有改变。”

“很好,”戴维说。“不过今儿早上我非常惦念你。”

“后天再说吧,”她说。“别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