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亮得仅仅足以看清松树的树干时,他醒过来,小心地下了床,没有弄醒凯瑟琳,找到了短裤,然后顺着旅馆的长廊走到他的工作室,脚底被石板地上的露水弄得湿漉漉的。他开房门时,皮肤上又感觉到海上送来的微风,预示这一天天气会怎么样。
他坐下时太阳还没升起,自以为找补回了一点在写这篇小说时所失去的时间。但是等他把用清晰的字迹小心地写好的部分重读一遍时,这些文字把他带到了那另一片国土去,他就失去了这时间上的有利条件,又面临着那同样的难题,于是当太阳从海上升起时,对他来说,实在是早已升起了,他已经早在跋涉那些快干涸的灰色苦水湖[苦水湖的水中含有大量硫酸钠。],靴子上这时覆上了一层白碱。他感觉到脑袋和脖子和背脊上的阳光的分量。他的衬衫湿了,他感觉到汗水淌下背脊,在两条大腿间往下淌。他站直了舒一口气,缓缓地呼吸,衬衫从两肩耷拉下来,这时他能感觉到汗水在阳光下干掉,看到身上的盐分干成白色的一摊摊。他能感觉到并看到自己站在那儿,知道除了继续前进没有其他事可做。
十点半时,他涉过了那些湖泊,已经远远地把它们抛在后面。这时他已走到那条河和那一大片无花果树前,他们打算在那儿扎营。树干的表皮呈黄绿色,树枝粗大。狒狒常吃这野生的无花果,地上有狒狒的粪便和破裂的无花果。气味难闻。
不过这十点半是他在房中在他手表上看到的,这时他正坐在桌前感觉到海上送来的微风,而真实的时间已是黄昏,他正背靠一棵灰黄色的树的树根坐着,手拿一杯兑水的威士忌,地上的无花果给扫掉了,他看着脚夫们屠宰那头麋羚,那是他们到达河边前经过第一片低洼的草地时他枪杀的。
我要把这些兽肉留给他们,他想,因此不管后来会发生什么事,今晚人们在这营地会是欢乐的。于是他收起了铅笔和笔记本,锁上衣箱,走出房门,顺着这时又干燥又温暖的石板地走到旅馆的露台上。
那姑娘正坐在一张桌子边看书。她身穿条纹渔民衫和网球短裙,脚上穿一双平底凉鞋,见他来了就抬头来望,戴维以为她就要脸红了,但她显然抑制住了,说,“早上好,戴维。写作顺利吗?”
“顺利,美人儿,”他说。
她就站起身,吻他,祝他早上好,说,“那我非常高兴。凯瑟琳去戛纳了。她说过,要跟你说由我来陪你去游水。”
“难道她当时没有要你一起进城?”
“没有。她要我留下。她说你起床特早去写作,也许等写好了会感到寂寞的。我来叫些早餐好吗?你不该经常不吃早餐啊。”
姑娘走进厨房,拿了盘火腿蛋还有英国和索伏拉生产的两种芥末酱走出来。
“今天写得困难吗?”她问他。
“不,”他说。“经常有困难,不过也很容易。进行得挺顺利。”
“但愿我能帮忙。”
“谁也帮不了忙,”他说。
“不过在其他方面我能帮忙,是不?”
他想说哪有什么其他方面,但没有说出口,却是这样说,“你能啊,而且你做了。”
他拿一小片面包抹掉浅盘上留下的那一点儿煎蛋和芥末酱,然后喝了些茶。“睡得好吗?”他问。
“好极了,”姑娘说。“但愿这并不表示不忠诚。”
“对。这表示明智。”
“我们不要这样相敬如宾可好?”姑娘问。“到现在为止,一切都是十分简单而美好。”
“对,我们不要这样吧。我们也不要再说‘我不能,戴维’这套废话啦,”他说。
“好吧,”她说,站起身来。“想去游水的话,到我房间去叫我。”
他站起身来。“请别走,”他说。“我不再做讨厌鬼了。”
“别为了我这样做,”她说。“唉,戴维,我们怎么能竟然搞成这样的关系?可怜的戴维。女人们把你怎么啦。”她这时正抚摸着他的头,冲着他微笑。“想游水的话,我去拿游水用的东西。”
“好,”他说。“我去拿凉鞋。”
* * *
戴维在沙滩上一块红色岩石的阴影下铺上两件浴袍和两条大毛巾,两人就躺在沙地上,姑娘说,“你下水去游,然后我跟上。”
他十分缓慢而轻柔地从她身边抬起身子,离开她,从沙滩朝外蹚水走到水冷的地方,扎下水去,在深水中潜泳。等他冒出水来,他迎着海风的冲击朝外游,然后游回来,游到姑娘站在水中等他的地方,海水没到她的腰际,一头黑发又光滑又潮湿,浅棕色的身子上淌着水。他紧紧搂住她,海浪拍打着他们的身子。
两人相吻,她说,“我们的一切都被海洋冲走了。”
“我们不得不回去啊。”
“我们紧紧抱住了再一起潜一下水吧。”
回到旅馆,凯瑟琳还没回来,戴维和玛丽塔洗了淋浴,换了衣服,坐在吧台前,面前是两杯马提尼酒。他们望着大镜子里对方的影子。他们十分仔细地端详着对方,然后戴维一边望着她一边把一个手指在自己的鼻子下捋了一下,于是她脸红了。
“我要多干一些这一类的事,”她说。“只有我们俩一起干的事,这样我才不用妒忌了。”
“我不愿抛下过多的锚,”他说。“你会把锚链缠在一起的。”
“不。我要想法做些事来保住你。”
“好一个讲求实际的女继承人,”他说。
“但愿我能改变这个称呼。你不想吗?”
“称呼是牢不可破的,”他说。
“那我们就来认真地改变我的称呼吧,”她说。“你不会太在意吧?”
“对。……Haya.”
“请再说一遍。”
“Haya.”
“好听吗?”
“非常好听。这是我们两人之间用的小名。永远不是为别人的。”
“Haya是什么意思[Haya,斯瓦希里语:羞耻,谦恭。]?”
“一个会脸红的人。羞怯的人。”
他把她紧紧地搂住,她安稳地偎在他身上,脑袋搁上他的肩头。
“就这么再吻我一次吧,”她说。
凯瑟琳走进这大房间,头发凌乱,情绪激动,满怀着一股有所成就才有的乐劲儿。
“你当真带他去游水啦,”她说。“你们俩的确看上去挺俊,尽管洗了淋浴头发还是湿的。我来好好看你们一下。”
“我来好好看你一下,”姑娘说。“你把头发怎么搞的?”
“这是灰白色,”凯瑟琳说。“你喜欢吗?这种染发剂,让正在试用。”
“很美,”姑娘说。
凯瑟琳的头发被黝黑的脸色一衬,显得异样而令人兴奋。她拿起玛丽塔的酒,边呷边看大镜子里自己的影子,说,“你们游水乐吗?”
“我们俩都游得很开心,”姑娘说。“不过时间没昨天那么长。”
“这酒真好喝,戴维,”凯瑟琳说。“什么东西使你调的马提尼酒比别人的都好啊?”
“金酒,”戴维说。
“请你给我调一杯好吗?”
“你现在用不着,魔鬼。我们就要吃中饭啦。”
“不,我要,”她说。“饭后我要去睡觉。你可不用经受把头发漂白了再漂白那一套。累死人啦。”
“你现在的头发究竟是什么颜色?”戴维问。
“差不多像是白的吧,”她说。“你会喜欢的。我可想这样保持下去,以便看看能不能持久。”
“白到什么程度?”戴维问。
“跟肥皂沫差不离吧,”她说。“你记得吗?”
当天晚上,凯瑟琳的模样跟中午完全不相同了。他们俩游了水开车回来时,她正坐在吧台前。那姑娘去她房间了,戴维走进这大房间就说,“你这下把自己怎么了,魔鬼?”
“我用洗发剂把这劳什子全洗掉了,”她说。“它弄得枕头上留下一摊摊灰色的污迹。”
她看上去十分惹眼,头发呈极淡的银色,简直无色调可言,使她的脸色显得从没这么深过。
“你真美得要命,”他说。“不过我还是但愿人家从没动过你的头发。”
“现在要拿它怎么样可为时太晚了。我给你讲些别的事可好?”
“当然好。”
“我明天不打算喝酒了,要学西班牙语,再好好看书,不再净想着自己。”
“我的天,”戴维说。“你这一天可过得不平凡。得,让我来喝一杯,然后回房去换衣服。”
“我会留在这儿的,”凯瑟琳说。“穿上你那件深蓝色衬衫可好?就是我给你买的那件,跟我的一件一样的。”
戴维慢悠悠地洗淋浴,换衣服,等他回到酒吧,两个姑娘正一起坐在吧台前,他心想能把她们画下来多好。
“我把我的新生活的情况跟女继承人说了,”凯瑟琳说。“就是我刚翻到的那一页,还跟她说我多么希望你也爱上她,如果她要你的话,你可以也娶她。”
“如果我在非洲以伊斯兰教徒的身份登记在案的话,我们就可以这样做。人家准许你娶三个老婆。”
“我想我们都是夫妻关系的话,情况会好得多,”凯瑟琳说。“那就没人可以指责我们了。你真想嫁给他吗,女继承人?”
“想,”姑娘说。
“我太高兴了,”凯瑟琳说。“我担心的事这下变得全都再简单不过了。”
“你真想?”戴维问这黑皮肤姑娘。
“对,”她说。“向我开口吧。”
戴维望着她。她非常严肃,激动。他想起她冲着阳光闭上眼的那张脸,一头黑发衬着铺在黄色沙地上的白色毛巾浴袍,那是他们俩终于做爱时的情景。“我会向你开口的,”他说。“不过不会在什么该死的酒吧内。”
“这儿可不是什么该死的酒吧,”凯瑟琳说。“这是我们自个儿专用的酒吧,我们还买了这面大镜子。但愿我们可以在今晚让你们俩成婚。”
“别讲屁话啦,”戴维说。
“我才不呢,”凯瑟琳说。“我说的是真心话。没错。”
“想来一杯吗?”戴维问。
“不,”凯瑟琳说。“我想先把话说清楚。对我看看就明白了。”姑娘正低垂着目光,戴维就对凯瑟琳看。“今天下午我把这事全考虑好了,”她说。“我真这样做了。我不是跟你讲了吗,玛丽塔?”
“她跟我讲了,”姑娘说。
戴维看出她对这事很认真,明白她们俩取得了某种谅解,这是他还不知道的。
“我依旧是你的妻子,”凯瑟琳说。“我们来把这个做出发点。我要玛丽塔也做你的妻子来帮衬我,到时候继承我的财产。”
“干吗她得继承你的财产?”
“人总要立遗嘱的啊,”她说。“而且这比遗嘱更重要。”
“你怎么说?”戴维问姑娘。
“如果你要我这么做,我就做。”
“好,”他说。“我来一杯,你们介意吗?”
“请来一杯吧,”凯瑟琳说。“你知道,我不想万一我神经错乱了、没法作出决定的时候把你给毁了。另一方面,我不想让人叫我闭口不谈。这一点我也作出了决定。她爱你,而你有点儿爱她。我看得出来。你绝对找不到另一个像她那样的人了,而我不想你去找个该死的坏娘们,要不只能感到孤单。”
“得了,高兴起来吧,”戴维说。“你的身体跟山羊一样棒呢。”
“好,我们就来干吧,”凯瑟琳说。“我们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