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见那布加迪车启动了,这声音出乎他的意料,突然侵入耳际,因为他正处身其间的原野上是没有马达声的。他跟外界完全隔绝,除了正在写的那个短篇,他正一边营造着,一边生活于其中。他如今正一个个地在对付他害怕的那些难以处理的段落,这样做时,那些人物、原野、日日夜夜和气候状况都随写随出现在面前。他继续写着,感到累得好像整夜在横跨那起伏不平的火山灰形成的荒漠,阳光照上他和其他那些人,而那些已干涸的灰色湖泊还在前方。他感觉得到肩上挎着的笨重的双筒步枪的分量,一手按在枪口上,品味着嘴里含的石弹的味道。透过干涸的湖泊上闪烁着的微光,他看得见远方的蓝色悬崖。他前方一个人也没有,背后是那一长队脚夫[这个短篇写戴维8岁时父亲带他一起在东非洲长途游猎的经历,这种脚夫是在当地雇的土人。],他们知道赶到这地点已迟了三个小时。

当然,这天早上站在那地方的人可不是他,他甚至也没有身穿那件有补丁的灯芯绒上装,当时颜色已褪得几乎成为白色,腋部被汗水烂穿了,他那时把它脱下,递给他的坎巴族[坎巴族世居肯尼亚的马查利斯和基图伊地区,务农,饲养牛羊,因当地水土流失,很多人到首都内罗毕谋生,或当上行商。]仆人加兄弟,此人和他都意识到这次迟到了,都感到内疚,只见他嗅嗅那股像醋一样的酸味儿,厌恶地摇摇头,然后抓住上装的袖子,把它呼的甩上黑色的肩头,咧嘴笑笑,这时他们拔脚跨过那片被阳光烤干的灰色地带,枪口握在右手中,枪筒搁在肩头,沉甸甸的枪托朝后指向那队脚夫。

这不是他,可是在他写作时正是他,等有朝一日不管是谁读它时就会成为那个读者,而且等他们到达那悬崖时,如果能到达的话,他们会发现正是那个情况,而他会使他们在当天中午到达那悬崖的脚下;于是不管是谁读它,就会发现在那边的情况,永记不忘。

你父亲发现的一切,也都是为你发现的,他想,好的、妙不可言的、坏的、非常之坏的、真正非常坏的、确实坏的,还有糟得多的。真可惜,一个拥有这样应付灾难并追求欢乐的本领的人竟走上了他走的道路[指自杀。海明威又情不自禁地联系到他本人的当医生的父亲。],他想。回忆起自己的父亲,总使他愉快,他知道他父亲会喜欢这个短篇的。

中午快到了,他才走出房间,光着脚顺着露台的石板地走到旅馆的入口处。工人们正在那大房间吧台后面的墙上安上一面大镜子。奥罗尔先生和那年轻招待正和他们在一起,他跟他们说了话,就出去走进厨房,看见女主人在那里。

“有啤酒吗,夫人?”他问她。

“当然有,伯恩先生,”她用法语说,从冰柜中拿出一瓶冰镇的。

“我要就着瓶子喝,”他说。

“随先生的便吧,”她说。“我知道女士们开车去尼斯了。先生写得可顺利?”

“非常顺利。”

“先生干得太辛苦了。不吃早饭可不好啊。”

“听子里还剩下些鱼子酱吗?”

“当然有啊。”

“我要来两匙。”

“先生很怪,”女主人说。“昨天吃鱼子酱时喝香槟。今天喝啤酒了。”

“我今天只一个人啊,”戴维说。“可知道我的自行车还在车库里吗?”

“应该在吧,”女主人说。

戴维舀了一匙鱼子酱,把听子送到女主人面前。“来一点吧,夫人。挺好的。”

“我不能,”她说。

“别犯傻了,”他对她说。“来一点吧。还有些烤面包片。斟一杯香槟。冰柜里有些呢。”

女主人舀了一匙鱼子酱,涂在早饭时剩下的一片烤面包上,还给自己斟了一杯玫瑰红葡萄酒。

“真好吃,”她说。“现在该把听子收起来了。”

“你觉得有什么好效验[鱼子中富含性激素,所以女主人说他不该这样说笑话。]吗?”戴维问。“我打算再来一匙呢。”

“唉,先生。你不该这样说笑话啊。”

“干吗不该?”戴维说。“我的说笑话搭档都出去了。如果那两个美丽的女人回来了,跟她们说我去游水了,好吗?”

“一定。那个儿小的是个美人儿。当然及不上夫人美啊。”

“我觉得她并不太丑,”戴维说。

“她是个美人儿,先生,而且十分迷人。”

“在没有什么别人来到前,她还能凑合,”戴维说。“如果你以为她漂亮的话。”

“先生,”她带着深深的责备口气说。

“装修上的改建工作都做了些什么?”戴维问。

“酒吧内那面新的大镜子吗?那是给这旅馆的一份富有魅力的礼物。”

“人人都富有魅力,”戴维说。“魅力和鲟鱼子。趁我去穿上一双什么鞋子,找顶鸭舌帽,请你去吩咐那大孩子去看看我的车胎里有没有气,好吧?”

“先生喜欢打赤脚走来走去。在夏天我也喜欢。”

“多咱我们一块儿打赤脚走走。”

“先生,”她意味深长地说。

“奥罗尔吃醋了?”

“别开玩笑,”她用法语说。“我会对那两位美丽的女士说你去游水了。”

“别让奥罗尔碰鱼子酱,”戴维说。“回见,亲爱的夫人。”

“待会儿见,先生。”

他离开了旅馆,在穿过松林的那条亮光光的黑色道路上,在热辣辣的阳光下骑车一路上坡,闻到松树的清香,迎着海上吹来的轻风,感到双臂和双肩上的拉力,用双脚抵在踏板上打着旋地在推进。他弯腰向前,双手抵在把手上,轻轻地朝后拉,感到开初爬坡时时快时缓的节奏在驶过一块块百米标石时开始变得均匀起来,接着驶过第一块上端漆成红色的公里里程碑,然后驶过第二块。过了地岬,道路下坡沿着海岸走,他刹车停下,下了车,把自行车扛上肩,顺着小道下坡走到海滩。他把车靠在一棵在炎热的天气中散发着松脂香的松树上,下到岩石边,脱光衣服,把他的平底凉鞋放在短裤、衬衫和鸭舌帽上,就从岩石上朝下扎进清澈寒冷的深水。他穿过变幻的光朝上游,脑袋一探出水面,就甩了一下,甩掉耳朵里的水,然后朝海中游去。他朝天浮在水面上,观看天空,看那随着微风飘来的初次出现的朵朵白云。

临了,他回头朝那小湾游去,爬上深红色的岩石,在阳光下坐着,低头注视海水。他一个人待着,已经完成了当天的写作,觉得高兴。后来,他写作后不免会有的寂寞感又开始兜上心头,他想起那两个姑娘,惦念着她们;起初可不是惦念这一个或是那一个,而是惦念她们俩。后来他想着她们,倒不是用挑剔的眼光,不是当作什么爱恋或钟爱的问题,不是有关责任也不是有关已发生的或将会发生的事,不是有关任何现在的举止或将来的举止的问题,而仅仅是他多么惦念着她们的问题。他想念她们俩,单独一个和两个一起,感到寂寞,因为他两个都要。

在阳光下坐在岩石上低头注视着海水,他明白两个都要是不对的,但就是两个都要。跟这两个中间的哪一个的关系都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你眼下也不会有,他对自己说。可是不要开始责备你所爱的人,也不要分摊责任吧。到时候会分摊的,但不是由你来做。

他低头注视着海水,竭力想弄清楚自己的处境如何,但结果没成功。最糟的是凯瑟琳身上发生的变化。次糟的是他喜欢上了那另一个姑娘。他不用考查自己的良心就明白他爱着凯瑟琳,还明白爱两个姑娘是不对的,是永远不会有好结果的。他眼下还不知道结果会可怕到什么程度。他只知道已经启动了。你们三个已经像带动一个轮子的三个齿轮,缠结在一起了,他对自己说,他还对自己说有个齿轮已经折了齿或至少磨损得很厉害了。他深深扎进清澈寒冷的海水,在那里就不用惦念谁了,然后钻出水面,甩一下头,朝外游了一程,这才回头游回海滩。

他穿好衣服,刚从海中上来,身上还是湿淋淋的,他把鸭舌帽塞进口袋,这才扛着自行车上坡走到路上,跨上车,驱车登上短坡路,双脚的后跟紧踩在脚镫上,感到大腿缺乏锻炼,靠着持续不断的冲刺,顺着黑色的道路一路攀登,仿佛他和这飞速前进的车成为什么脚上长着轮子的动物了。然后他靠惯性滑行下坡,双手按在刹车上,飞速地驶过那些弯子,顺着亮光光的黑色道路穿过松林一路下坡,到达旅馆后院前的拐弯处,那儿可见大海在树丛的后边闪出一片夏季的蔚蓝色。

姑娘们还没回来,他就进屋淋了浴,换上干净衬衫和短裤,出屋来到新装上美观的大镜子的吧台前。他把那大孩子叫来,要他拿来一只柠檬、一把刀子和一些冰块,给他示范怎样调制一杯汤姆·柯林斯酒[一种用金酒、柠檬汁、糖和苏打水调制的鸡尾酒,以首先调制这种酒的调酒师的名字命名。]。过后他在酒吧凳上坐下,举起这一大杯酒,朝镜中望去。如果我四个月前就认识你,我可不知道会不会跟你喝上一杯,他想。大孩子给他送上《尼斯尖兵》报,他就边等边看。他刚才发现姑娘们还没回来感到失望,他惦念着她们,担心起来。

她们终于走进来了,凯瑟琳愉快兴奋极了,那姑娘却脸带悔意,默默无言。

“嗨,亲人儿,”凯瑟琳对戴维说。“啊,瞧这镜子。他们果真装上了。而且是面十分出色的。不过它照起人来倒是挺吹毛求疵的。我就去梳洗一下准备吃中饭。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我们在城里停了一下,喝了杯酒,”姑娘对戴维说。“对不起,让你久等了。”

“喝了一杯?”戴维说。

姑娘竖起两个手指。她仰起脸来,吻了他一下就走。戴维又看起报来。

凯瑟琳出现了,身穿戴维喜欢的那件深蓝色亚麻衬衫和宽松长裤,她说,“亲人儿,希望你并不生气。实在也不是我们的错。我看到了让,就请他陪我们喝一杯,他喝了,非常友好。”

“那发型师?”

“让。当然。我在戛纳还认识什么别的叫让的?他非常友好,还问起你呢。可以来杯马提尼酒吗,亲人儿?我只喝了一杯。”

“中饭现在该准备好了吧。”

“只要一杯,亲人儿。吃中饭也只有我们这几个人嘛。”

戴维不慌不忙地调了两杯马提尼酒,那姑娘走进来了。她身穿一袭白色雪克斯金连衣裙,看来给人清新凉爽的感觉。“我也可以来一杯吗,戴维?天好热啊。这里怎么样?”

“你原该留下照料他的,”凯瑟琳说。

“我过得不错,”戴维说。“海里游水非常惬意。”

“你用的形容词儿真有意思,”凯瑟琳说。“把什么都讲得怪生动的。”

“对不起,”戴维说。

“这又是个呱呱叫的词儿,”凯瑟琳说。“给你这新交的姑娘说说‘呱呱叫’是什么意思吧。这是个美国词儿。”

“我想我是懂得的,”姑娘说。“这是《扬基歌》[《扬基歌》为美国独立战争时期的一支流行歌曲,原文为“Yankee Doodle Dandy”,意为“呱呱叫的美国北方浑小子”。]歌名的第三个词儿。请别生气啊,凯瑟琳。”

“我并不生气,”凯瑟琳说。“不过两天前你勾引我的时候,那才简直是呱呱叫,可是今天,如果我会有一丁点儿那种感觉,你就得把我当作是个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样的人儿。”

“对不起,凯瑟琳,”姑娘说。

“又来个对不起对不起,”凯瑟琳说。“好像我懂得的那一点点事儿,不是你教的。”

“我们吃饭好吗?”戴维说。“这一天天气很热,魔鬼,你倦了。”

“我对什么人都厌倦,”凯瑟琳说。“请原谅我。”

“没什么可原谅的,”姑娘说。“对不起,我刚才太自以为是了。我到这里来原是不想这么着的。”她走到凯瑟琳身边,十分温柔地、轻轻地吻她。“好,做个乖姑娘吧,”她说。“我们该去吃饭了?”

“我们不是吃过中饭了吗?”凯瑟琳问。

“没有,魔鬼,”戴维说。“我们现在要去吃中饭啰。”

凯瑟琳在吃中饭时差不多从头到尾都通情达理,除了有点儿心不在焉的样子,等到吃罢时她说,“请原谅我,我想该去睡了。”

“我来陪你去,好好使你入睡,”姑娘说。

“我实在觉得喝得太多了,”凯瑟琳说。

“我也想进房去睡个午觉,”戴维说。

“请别这样做,戴维。高兴的话,等我睡熟了来吧,”凯瑟琳说。

约摸过了半小时,姑娘从屋里走出来。“她没事儿,”她说。“不过我们得多加小心,待她好,心里多多想着她。”

戴维走进屋时,凯瑟琳醒着,他就走过去,在床沿上坐下。

“我可不是个该死的病号,”她说。“不过多喝了点酒罢了。我知道。对不起,对你扯了谎。我怎么能这样做呢,戴维?”

“你当时记不起来了。”

“对。我是故意那样做的。你还会要我吗?我绝对不再使性子了。”

“你从没背弃过我啊。”

“我只指望你再要我。我要做你的真正忠实的姑娘,做到真正忠实。你喜欢这样吗?”

他吻她。

“认真地吻我吧。”

“啊,”她说。“请慢慢儿来。”

他们在第一天去过的那个小湾游水。戴维原打算叫姑娘们去游水,然后开那辆旧伊索塔车去戛纳,去修理刹车,把点火开关检修一下。可是凯瑟琳对他说请陪她们一起去游水,下一天去修车,而她睡了午觉,显得兴致勃勃、身心健康,又兴高采烈了。玛丽塔也一本正经地说,“请你也去好吗?”因此他开车把她们带到上那小湾的岔路口,在路上给她们俩操作那刹车,使她们明白有多么大的危险。

“开这辆车会害死你的,”他对玛丽塔说。“车子这样坏还要开,真是罪过。”

“我该买辆新车吗?”她问。

“天哪,不用。我来先把刹车去修修好就成。”

“我们需要一辆大一点的车才容得下我们大家,”凯瑟琳说。

“这是辆好车,”戴维说。“只需要好好大修一下就行。不过这车你应付不了。”

“你务必去找人,看能不能把它修好,”姑娘说。“如果修不好,我们就去买一辆你喜欢的车。”

后来他们躺在海滩上让太阳晒黑皮肤,戴维懒洋洋地说,“下水去游游吧。”

“给我头上倒点水,”凯瑟琳说。“我带来了一只盛沙子的提桶,在帆布背包里。”

“啊,我感到舒服极了,”她说。“可以再来一下吗?在我脸上也倒一点。”

她躺在阳光下的硬沙滩上,就在她那白色浴袍上,戴维和那姑娘朝海中游去,绕过小湾口的那些岩石。姑娘游在前面,戴维追上她。他伸出手去,抓住她的一只脚,然后把她紧紧搂在怀里,吻她,两人踩着水。在水里,她摸上去滑溜溜的,有点怪,他们就这么身子紧挨在一起,一边亲吻一边踩水,显得身子一般高。然后她把头钻进水里,他身子朝后仰,她冒出水面,哈哈大笑,甩甩像海豹一样油亮滑溜的脑袋,又把双唇贴在他的上面,两人亲吻着,终于又双双潜下水去。他们并肩躺在水面上,漂浮着,触摸着,然后着力而欢快地吻着,又潜下水去。

“我现在什么都不担心了,”两人又钻出水来,她说。“你也大可不必。”

“我不会,”他说,两人就游回去。

“你还是下水好,魔鬼,”他对凯瑟琳说。“你的头会给晒得太热的。”

“好吧。我们下水吧,”她说。“现在让这女继承人晒晒黑吧。我来给她抹上点防晒油。”

“不要抹得太多,”姑娘说。“我也可以头上浇桶水吗?”

“你的头已经湿得不能再湿了,”凯瑟琳说。

“我只是想感觉一下浇水的滋味,”姑娘说。

“蹚水出去,戴维,舀一桶好好的冷水来,”凯瑟琳说。等他在玛丽塔的头上倒上了这又清又凉的海水,玛丽塔就把脸埋在臂弯里,独自躺着,两人撇下她朝海中游去。他们轻松地漂浮着,像两只海洋生物,凯瑟琳说,“要是我当初并不疯疯癫癫,不是会挺好吗?”

“你并不疯疯癫癫。”

“今天下午并不,”她说。“反正到现在还没有。我们可以再游出去点吗?”

“已经游得相当远啦,魔鬼。”

“好吧。我们往回游吧。不过这儿的深水真是美。”

“你可想再潜一下水才游回去?”

“就潜一次,”她说。“在这非常深的地方。”

“我们来潜下水去,潜到还能回得上来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