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维在暮色中从戛纳驾车驶回来。风息了,他把汽车留在老地方,顺着小路走到室内的灯光照射到露台和花园的地方。玛丽塔走出门洞,朝他走来。

“凯瑟琳感到糟透了,”她说。“请好好地待她吧。”

“你们俩都见鬼去,”戴维说。

“我该。可她不该。你不能这样,戴维。”

“别跟我说我能这样,我不能那样。”

“难道你不愿照顾她?”

“并不特别愿意。”

“我倒愿意。”

“你确实已经这样做了。”

“别犯傻了,”她说。“你又不傻。说真的,情况很严重。”

“她在哪儿?”

“在里面等你呢。”

戴维走进门去。凯瑟琳正坐在没人的吧台前。

“喂,”她说。“他们没有弄来大镜子。”

“喂,魔鬼,”他说。“对不起,来晚了。”

她显得死气沉沉,嗓音单调平板,使他感到震惊。

“我还以为你走掉了,”她说。

“难道你没看见我什么都没有带?”

“我没有仔细看。你要出去可用不着带什么东西。”

“对,”戴维说。“我不过进城去了。”

“喔,”她说罢,朝墙壁望去。

“风越来越小了,”他说。“明儿会是个好日子。”

“我才不关心明儿会怎么样。”

“你当然关心。”

“不,我不关心。别要求我关心。”

“我不会要求你关心,”他说。“你喝过酒吗?”

“没有。”

“我来调一杯。”

“喝了不会有什么好处。”

“也许会有的。我们还是我们嘛。”他在调酒,她一无表情地看他摇着调酒器,然后把酒倒进两只酒杯。

“放上蒜味橄榄,”她说。

他递给她一杯酒,举起自己那一杯,同她碰杯。“为我们干杯。”

她把她那杯酒倒在吧台上,看酒在木台面上流淌。接着她捡起橄榄,放进嘴内。“没有什么我们啦,”她说。“再也没有啦。”

戴维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绢,擦干净吧台,又调了一杯酒。

“全是屁话,”凯瑟琳说。戴维把酒递给她,她望了一下,然后把它倒在吧台上。戴维又把酒擦干净,拧干手绢。然后他喝了自己那杯马提尼酒,又调了两杯。

“把这一杯喝了,”他说。“喝了,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说。她举起酒杯说,“只为你,为你这天杀的手绢干杯。”

她喝干了杯中的酒,然后握住酒杯,对它看着,戴维心想她准会把它朝他脸上扔来。但她把它放下了,捡起杯中的蒜味橄榄,十分仔细地吃了,把核递给戴维。

“这颗宝石[原文为stone,本可解作“核”,此处为双关语。]不算太珍贵,”她说。“把它放进你的口袋。如果你肯调,我想再来一杯。”

“这一杯可得慢慢儿喝。”

“哦,我现在完全没事了,”凯瑟琳说。“你没准不会注意到有什么两样。我相信人人都会碰到这种情况的。”

“你感到好过点了?”

“确实好过多了。你不过就是失去了什么,它消失了,就这么回事。我们失去的就是我们拥有过的一切。不过我们会得到一些的。这就没问题了,是吗?”

“你饿吧?”

“不。可我相信一切都会没事的。你说过会这样的,可不是吗?”

“当然会没事的。”

“但愿我能想得起来我们失去的是什么。不过这也没关系,是吗?你说过这是没关系的。”

“对。”

“那么我们高兴起来吧。不管它是什么,反正已经失去了。”

“它一定是我们已经忘却的什么,”他说。“我们会想起来的。”

“我知道我做过些什么事。不过都已经过去了。”

“那敢情好。”

“不管它是什么,可不是别人犯的错误。”

“别讲什么错误吧。”

“我现在知道它是什么了,”她笑吟吟地说。“不过我也并没有对你不忠实。真的,戴维。怎么可能呢?我不可能。这你知道。你怎么能说我不忠实呢?你为什么这样说呢?”

“你没有。”

“我当然没有啦。不过真希望你没有这样说。”

“我没有说过,魔鬼。”

“有人说过。不过我没有不忠实过。我不过干了我说过想干的事罢了。玛丽塔在哪儿呀?”

“我想在她房间里吧。”

“很高兴,我又没事了。你把话一收回去,我就没事了。但愿当初是你干的,这样我就可以把对你说过的话收回来。我们又是我们了,可不是吗?我没有把我们的关系毁了。”

“对。”

她又微笑了。“那敢情好。我去叫她来。你不在意吧?她为我担心来着。在你回来前。”

“是吗?”

“我当时讲了不少话,”凯瑟琳说。“我老是话讲得太多。她可十二万分地好,戴维,如果你了解她的话。她待我非常之好。”

“让她见鬼去吧。”

“不。你把说过的话都收回去了。记得吗?我不想再来那一套了。你想吗?太叫人糊涂啦。真个的。”

“好,去叫她来吧。她看到你恢复了好心情会高兴的。”

“我知道她会的,而且你必须使她也心情好。”

“当然。她心情不好吗?”

“只有我心情不好时才这样。当我明白自己不忠实的时候。你知道我从没不忠实过。你去带她来吧,戴维。这样她就不会心情不好了。不,不劳你驾了,我去。”

凯瑟琳走出门去,戴维目送着她。她的动作不那么机械了,嗓音也比较正常了。她回来时带着微笑,嗓音差不多完全自然了。

“她一会儿就来,”她说。“她真可爱,戴维。真高兴你当初让她来。”

姑娘走进来,戴维就说,“我们在等你哪。”

她对他看看,就望着别处。接着又望着他,身子挺得笔直说,“对不起,来迟了。”

“你模样俊极了,”戴维说,这话说得挺对,不过她的眼神却是他见过的最最忧伤的。

“请给她调一杯,戴维。我喝了两杯啦,”凯瑟琳对姑娘说。

“很高兴你心情好点了,”姑娘说。

“戴维使我的心情又好了,”凯瑟琳说。“我把什么都告诉了他,说那是如何美妙,他就完全理解了。他确实同意了。”

姑娘望着戴维,他看到她如何用牙齿咬着上嘴唇,明白她用眼睛对他说的话。“当初待在城里很枯燥。我惦念着游水,”他说。

“你不知道自己当时惦念着什么,”凯瑟琳说。“你什么都惦念。那是我一辈子巴望干的事,如今干成了,我喜欢。”

姑娘正低头望着酒杯。

“最最妙的是我现在感到完全成长起来了。可这样真累人。当然这正是我想要的,如今干成了,我明白自己不过是个学徒,可是不会永远如此的。”

“学徒得到人家体谅啦,”戴维说,接着豁出去了,兴高采烈地说,“难道你从不谈其他话题了吗?性倒错行为是乏味的,早过时了。我过去可不知道我们这号人竟还能赶上这玩意。”

“我看只在第一次干时才真正有趣吧,”凯瑟琳说。

“那也只有那个实干的人觉得有趣,其他人可觉得腻味死了,”戴维说。“你可同意,女继承人?”

“你管她叫女继承人?”凯瑟琳问。“这倒是个怪有趣的称呼。”

“我哪能叫她夫人或者殿下啊,”戴维说。“你可同意,女继承人?关于性倒错行为?”

“我一向以为那是被人过分推崇的无聊行为,”她说。“不过是姑娘家干的聊胜于无的什么玩意罢了。”

“可是不管什么事,第一次干总是有趣的,”凯瑟琳说。

“对,”戴维说。“不过难道你老是想谈你在障碍赛马公园第一次骑马的情况,或者你,你本人,如何亲自全靠你自己单独驾驶一架飞机完全离开大地飞上高空吗?”

“我感到羞愧,”凯瑟琳说。“瞧我,看看我是否感到羞愧。”

戴维伸出一臂搂住她。

“别感到羞愧,”他说。“只要记住,你多么喜欢听这位好女继承人回忆她如何乘那架飞机升空,就只有她本人和那架飞机,而在她和大地之间什么也没有,想象想象那大地,那是大写的,可只有她的飞机,而她可能被摔死,真可怕,给摔得粉碎,她和飞机都这样,她就失去了她的金钱和她的健康和她的理智和她的生命,那是大写的,还失去了她那些亲爱的人儿或者我或者你或者耶稣,统统是大写的,这是说如果她‘坠毁’的话——把坠毁这个词儿加上引号。”

“你曾经单独飞行过吗,女继承人?”

“没有,”姑娘说。“我如今不必这样做了。可我想再来一杯。我爱你,戴维。”

“像上次那样再吻她吧,”凯瑟琳说。

“改天吧,”戴维说。“我在调酒哪。”

“真高兴,我们又是好朋友,一切都好了,”凯瑟琳说。她这时十分生气蓬勃,嗓音自然,简直可说是松弛了。

“我忘了这女继承人今儿早上买下的叫人惊喜的东西了。我这就去拿来。”

等凯瑟琳走了,姑娘握住戴维的一只手,握得非常紧,然后亲亲它。他们坐着,望着彼此。她用手指几乎心不在焉地抚摸着他的手。她弯起手指,缠住他的手指,随后松开了。“我们用不着说话,”她说。“你不想要我发表一篇演说,对吗?”

“不想。不过我们改天得好好谈谈。”

“你可想要我走?”

“你得变得更聪明些才会走哇。”

“你可愿意吻我,好让我明白留下来是不妨事的?”

凯瑟琳这时和那年轻招待一起走进来,他端来一只托盘,上面放着搁在一碗冰块中的一大听鱼子酱和一碟烤面包片。“这一吻真妙不可言,”她说。“大家都看见了,所以不用再怕会招人闲话什么的了,”凯瑟琳说。“他们正在切一点蛋白和球葱。”

那是挺大的结实的灰色鱼子,凯瑟琳舀了些放在薄烤面包片上。

“女继承人给你买了一箱1915年的伯林格尔香槟酒[这是由法国伯林格尔家族于1821年起酿制的香槟酒,历史悠久。],有几瓶用冰镇着。你看我们该就着这些吃的来喝一瓶吗?”

“当然好,”戴维说。“我们吃饭时从头喝到底吧。”

“女继承人和我都有钱,这样你就什么也不用愁了,不是挺福气吗?我们要好好呵护他,是不,女继承人?”

“我们得万分努力才成,”姑娘说。“我正设法弄明白他的种种需要。今天我们能弄到的就只有这种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