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刮风的第三天,但这时风不再那么大了,他正坐在桌前,把那篇小说从头看一遍,直看到他停笔的地方,边看边修改。他继续写下去,沉浸在这故事中,忘掉了其他的地方,等他听到室外那两个姑娘的话音,也没有好好听进去。她们经过窗前时,他举手招招。她们也招招手,那黑皮肤的姑娘笑笑,凯瑟琳把手指按在嘴唇上。那姑娘在早上显得非常漂亮,脸蛋发亮,面色红润。凯瑟琳像往常那样美。他听到汽车启动的声音,听出是那辆布加迪车。他回到那故事中。那是个好故事,他在正午前不久写成了。

吃早饭可太迟了,而且他写作后觉得累,不想驾那辆伊索塔旧车进城,它的刹车有毛病,巨大的发动机失灵了,尽管凯瑟琳把汽车钥匙和一张条子一起留下了,上面写着她们上尼斯去了,在归途中会上咖啡馆去找他。

我想要的,他想,是一公升盛在又厚又重的大玻璃杯内的冰啤酒,还要一客撒有粗胡椒面的油炸土豆。不过这一带海岸上的啤酒都一无是处,他愉快地想起巴黎和到过的其他地方,庆幸自己写下了一点分明是很好的东西,而且已经完成了。这是他们结婚以来他完成的第一篇作品。你是必须完成的,他想。如果你完不成,那什么都一文不值了。明天,我要把那篇游记从我搁笔的地方继续写下去,直到完成为止。那你该怎样完成它呢?你现在该怎样完成它呢?

他一开始想起写作以外的事,被写作排斥在外的一切就都回进他的脑海。他回想起上一夜,想起凯瑟琳和那姑娘今天正在两天前他和凯瑟琳驾车行驶的那条道路上,感到腻味。她们眼下该在归途中了。已是午后了。也许她们正在咖啡馆。别一本正经,她这么说过。不过她还有什么别的意思。也许她明白自己在干什么。也许她知道事情能如何发展。也许她真知道。你可不知道。

原来你写作来着,如今却操心起来了。你最好再写一篇。写一篇就你所知最最难写的东西。动手干吧。如果你要对她多少有些好处的话,你本人就得坚持下去。你对她有过什么好处?多得很哪,他说。不,并不多得很。多得很的意思是够多了。干下去,明天就动手写新的短篇吧。明天见鬼去吧。这是什么工作方法呀。明天。进屋去,眼下就动手吧。

他把那张字条和钥匙放进口袋,回进写作室,坐下来,写下这新的短篇的第一段,自从他懂得了短篇小说该是怎么回事以来,他一直把这一篇推迟不写。他用简单陈述句写成这一段,而后面的一切难题都得重新亲身体验并活生生地表达出来。全篇的开端写下了,他只消继续写下去就成。没别的了,他说。你明白你自以为做不到的事是多么简单了吗?随后他出屋走上露台,坐下,要了杯兑矿泉水的威士忌。

旅店主人的年轻侄子从酒吧间端来酒瓶、冰和一只酒杯,说,“先生没有用早餐。”

“我工作得时间太长了。”

“真可惜,”这大孩子说。“要我拿点什么来吗?来客三明治?”

“我们贮藏室里有一听库克船长牌白葡萄酒渍鲹鱼,去把它找来。把听子开了,在盘子里放两条给我拿来。”

“没冰过啊。”

“没关系。把它拿来吧。”

他坐着吃白葡萄酒渍鲹鱼,喝兑矿泉水的威士忌。这鲹鱼没冰过,的确有关系。他边吃边看早报。

我们在王家水道港时常常吃鲜鱼,他想,不过这可是很久前的事啰。他开始回忆王家水道港,不久就听见那辆汽车开上山来的声音。

“把这个拿走,”他对大孩子说,就起身走进酒吧,自己动手斟了些威士忌,加上冰块,然后用矿泉水斟满了酒杯。他嘴里还带有那带酒香的鲹鱼的味儿,就拿起那瓶矿泉水,呷起来。

他听见她们的话声,接着她们走进门来,跟上一天一样欢欣愉快。他看见凯瑟琳桦树皮般发亮的头发,晒黑的脸上带着钟情和兴奋的神色,另外那姑娘肤色黝黑,头发还像被风吹乱的样子,眼睛非常明亮,随后她走近来,一下子又害羞起来。

“我们看你不在咖啡馆,就没有停留,”凯瑟琳说。

“我写到很晚才停手。你好吗,魔鬼?”

“很好。别问我这一位好不好。”

“你写作顺利吗,戴维?”那姑娘问。

“这才像个好妻子,”凯瑟琳说。“我忘了问啦。”

“你们在尼斯都干了些什么?”

“我们可以喝了一杯再讲吗?”

她们紧偎在他两旁,他伸手抚摸她们俩。

“你写作顺利吗,戴维?”她再问一遍。

“当然顺利的啰,”凯瑟琳说。“他写作从来都是这样的,笨蛋。”

“对吗,戴维?”

“对,”他说着,伸手弄乱她的头发。“谢谢。”

“我们不能来一杯吗?”凯瑟琳问。“我们压根儿没工作。光是买东西、订购东西并且招人闲话。”

“我们并没有真正招人闲话。”

“我说不准,”凯瑟琳说。“我也不在乎。”

“那是什么闲话?”戴维问。

“算不上什么,”姑娘说。

“我当时并不在意,”凯瑟琳说。“反倒喜欢。”

“有人在尼斯关于她的宽松长裤说了些什么。”

“这不好算闲话啊,”戴维说。“那是个大城市。你们上那儿去,总得思想准备会这样的。”

“我看起来有些与众不同?”凯瑟琳问。“但愿他们把大镜子拿来装上就好了。你看我可有些与众不同?”

“没有。”戴维望着她。她看上去发色非常淡,头发蓬乱,肤色比往常更黑,十分激动,一副倔相。

“这敢情好,”她说。“因为我试过了。”

“你当时可什么也没干啊,”姑娘说。

“我当时干了,很喜欢,我想再来一杯。”

“她当时什么也没干,戴维,”姑娘说。

“今儿早上,我在那一长段畅通无阻的直道上停下车,吻了她,她也吻了我,在从尼斯回来的路上也吻了,并且刚才下车时也吻了。”凯瑟琳深情而却挑衅地望着他,接着说,“真带劲,我喜欢。你也吻她吧。那大孩子不在嘛。”

戴维转向姑娘,她突然偎在他身上,两人亲吻起来。他并没打算吻她,没有料想到亲吻时味儿会是这样的。

“这下子够啦,”凯瑟琳说。

“你觉得怎么样?”戴维对姑娘说。她又害羞和高兴了。

“我高兴得像你说过的那样,”姑娘对他说。

“现在大家都高兴了,”凯瑟琳说。“我们分担了全部罪孽。”

他们吃了一顿非常好的午餐,从冷盘小吃、子鸡、普罗旺斯杂烩、色拉吃到水果和干酪,一直喝着冰镇的塔韦尔酒。他们都饿了,说说笑话,谁也不一本正经。

“晚饭时有样东西会叫你大吃一惊,也许等不到吃晚饭,”凯瑟琳说。“她花起钱来像个喝醉了酒的石油租借地的印第安人[美国俄克拉荷马州于1907年发现石油,和加利福尼亚州成为当时美国主要石油产地,到1928年才被得克萨斯州超过。当时俄克拉荷马州有些石油产区位于印第安人保留地内。],戴维。”

“这种人心眼儿可好?”姑娘问。“还是像印度的土邦主那样?”

“戴维会给你讲这种人的情况。他是俄克拉荷马州人。”

“我原以为他是东非洲人哪。”

“不。他有几个祖先从俄克拉荷马州出逃,把他带到了东非洲,当时他还小得很呢。”

“这一定是十分令人激动的。”

“他把小时候在东非洲的经历写了一部小说。”

“我知道。”

“你看过?”戴维问她。

“看过,”她说。“你想问问我这小说的内容吗?”

“不,”他说。“我对此很熟悉。”

“这本书使我哭了,”姑娘说。“书中的那个人是你父亲吗?”

“在有些方面是他。”

“你一定非常非常爱他。”

“是啊。”

“你可从没跟我谈起过他,”凯瑟琳说。

“你从没问过我啊。”

“问了你会讲吗?”

“不会,”他说。

“我当时就喜欢上这本书了,”姑娘说。

“别做得太过分,”凯瑟琳说。

“我没有啊。”

“你吻他的时候——”

“是你要我吻的啊。”

“你打断了我的话,”凯瑟琳说,“我刚才要说的是你吻他的时候喜欢得不得了,那当时你是拿他当个作家的吗?”

戴维斟了一杯塔韦尔酒,喝了一些。

“我说不上,”姑娘说。“我当时没有想。”

“很高兴,”凯瑟琳说。“我原担心会像那些剪报一样。”

姑娘显得确实迷惑不解,凯瑟琳就解释说,“关于那第二本书的剪报。你知道,他写了两本书。”

“我只看过《裂谷》[指东非大裂谷,北起西亚的约旦,形成约旦河、死海和亚喀巴湾,沿红海一路向南,进入埃塞俄比亚的达纳基勒洼地,朝西南进入肯尼亚,形成鲁道夫湖、奈瓦沙湖和马加迪湖,分两支到达莫桑比克的印度洋沿岸,总长4000英里,平均宽度30到40英里。]。”

“第二本是写飞行的。在大战中的事。人们写下的有关飞行的书中,只有这一本是出色的。”

“放屁,”戴维说。

“等你看了再说吧,”凯瑟琳说。“这本书啊,你得拼了命才写得成,你得把自己彻底毁了才成。千万别以为只因为我在吻他时并不拿他当个作家,我就不理解他写的那些书。”

“我想我们该去午睡了,”戴维说。“你该去打个盹,魔鬼。你累了。”

“我话讲得太多了,”凯瑟琳说。“这顿午饭不错,可我很抱歉,话讲得太多,还吹了牛。”

“你刚才谈那些书的时候,我爱上你了,”姑娘说。“你真叫人佩服。”

“我并不觉得该叫人佩服。我累了,”凯瑟琳说。“你有好多书可看吗,玛丽塔?”

“我还有两本,”姑娘说。“过后想借几本,如果可以的话。”

“我等会儿到你房间去找你可好?”

“只要你高兴,”姑娘说。

戴维并不对姑娘看,她也不对他看。

“我不会打扰你吗?”凯瑟琳说。

“我干的事什么也无足轻重,”姑娘说。

凯瑟琳和戴维并肩躺在他们房里的床上,外边刮风已经到了末一天,这次午睡跟从前的情况不一样。

“现在可以告诉你了吗?”

“我情愿你别提算了。”

“不,让我讲吧。今儿早上,我发动汽车的时候,感到发慌,我努力好好开车,可心里觉得空落落的。后来看得见戛纳就在前面小山上了,而前面的路沿着海一路上坡,没别的车,我回头望望,也没有车,就从路上拐进小树丛。那儿像山艾地[指美国西南部,尤其是内华达州长这种艾草的荒地。]。我吻她,她也吻我,我们坐在车里,我觉得怪异样的,等我们驶进了尼斯,我说不准究竟人家是否看得出来。那时我觉得无所谓了,我们到处都去,看到什么东西就买。她喜欢买东西。有人说了句无礼的话,不过实在也算不上什么。后来我们在归途中停了车,她说如果我是她的姑娘那就更好了,我说反正这样或那样都可以,而且我真心觉得高兴,因为反正这会儿我是个姑娘家了,可我不知道该干些什么。我从来没有这样拿不定主意过。可是她待我真好,我想她是存心要帮我。我说不准。反正她待我真好,我在开车,她真是又漂亮又快活,她就像我们有时候那样温存,或者像我对你那样,或者我们中有一个对对方那样,于是我说如果她再这样我就没法开车了,这样我们就停了车。我仅仅吻了她,不过我知道事情在我身上发生了。我们就在那儿待了一会儿,过后我就一口气开回来了。我们进来前我吻了她,我们很愉快,我当时觉得喜欢,现在还是喜欢。”

“原来你这下子干成了,”戴维小心地说,“你就此不想再干了。”

“我并不这样想。我当时很喜欢,还打算来一次真格的呢。”

“不。你用不着这样。”

“我要,我打算干,要干到不想再干,把这事摆脱掉。”

“谁说你要把这事摆脱掉啊?”

“我说的。不过我实在必须这样干,戴维。我过去可不知道自己有朝一日会变成这样的。”

他什么也没有说。

“我会回头的,”她说。“我知道自己会把这事摆脱掉的,千真万确。请信任我。”

他什么也没有说。

“她在等我啊。你不是听到我要求她的吗?这好像干什么事干到一半停手了。”

“我打算北上去巴黎,”戴维说。“你可以通过银行跟我联系。”

“不,”她说。“不。你必须拉我一把。”

“我没法拉你一把。”

“你能。你不能走掉。如果你走掉,我会受不了的。我不想跟她待在一起。这不过是某桩我不得不干的事罢了。难道你不理解吗?请你理解。你是一向理解的。”

“这回事可不行。”

“请你试一试。你过去是一向理解的。这你也知道。什么事都如此。你过去不是这样的吗?”

“对。过去是如此。”

“开初是我们俩,等我干完了这桩事,就又只剩下我们俩了。我没有爱上其他什么人啊。”

“别干了。”

“我不得不干。自从我上学以来,多的是干这事的机会,人们要求跟我干这个。可我从来不愿,也从来没干过。可如今我不得不干。”

他没有说什么。

“请理解这是怎么回事。”

他什么也没有说。

“反正她爱上了你,你可以占有她,这样就可以从此洗手不干了。”

“你在讲疯话啦,魔鬼。”

“这我知道,”她说。“我要住嘴了。”

“打个盹吧,”他说。“只要挨着我静静地躺着,我们俩就都会睡着的。”

“我真爱你啊,”她说。“正像我对她说过的,你是我的真正配偶。关于你的事,我对她讲得太多了,不过她就只喜欢谈这方面的事。我现在心情平静了,所以要去找她了。”

“不。别去。”

“要去,”她说。“你等我。不会去太久的。”

等她回到房里,戴维不在,她站了好一会儿,望着床铺,然后走到浴室门口,开了门,站着朝那面长镜子望。她脸上一无表情,她望着自己的影子,从头望到脚,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等她走进浴室、随手关上门的时候,天色几乎断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