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新的旅游计划进行了一个月多一点。他们在那座以前待过的又长又矮的玫瑰色普罗旺斯式房子一端占用了三间屋子。它坐落在纳波尔靠近埃斯特雷尔山区的那一边。窗外是大海,他们在这长房子前的花园里的树木下用餐,从那儿能望见空荡荡的海滩、那小河三角洲上高高的纸莎草,海湾对面是白色弧形的戛纳,后面是山丘和一道远山。在夏季,这时在这长房子里无人耽搁,所以主人和他妻子见他们又来很高兴。

他们的寝室是个大房间,在房子的尽头处。它三面有窗,那年夏天很凉快。夜间,他们闻得到松林和大海的气息。戴维在另一头的一个房间内写作。他每天一早就动手,写好了就去找凯瑟琳,两人到岩石间的一个小湾去,那儿有道沙滩,可以晒晒太阳、游游水。有时候凯瑟琳开汽车外出,他写好了就等她,在露台上喝酒。喝了苦艾酒后不作兴喝茴香酒,他就常常喝威士忌加矿泉水。这叫主人高兴,在这萧条的夏季,他采取了守势,但有了这一对伯恩夫妇在,他眼下的生意也不错了。他没雇厨子,他妻子在搞烹调的事儿。有名女仆照管那些房间,还有一个侄子当见习招待,侍候饭桌。

凯瑟琳喜爱开那辆小汽车,常上戛纳和尼斯[两者都濒地中海,尼斯位于戛纳东北,为法国地中海海岸上两大避暑胜地。]去买东西,取信件。那些冬季营业的大商店都关着门,但她找得到昂贵的食品和货真价实的酒类,还找到些可以买到书籍杂志的地方。

戴维非常辛苦地写作了四天。他们在一个新找到的小湾的沙滩上的阳光下消磨整个下午,在水里游泳,游到两人都累了,这才在傍晚回去,背上和头发里的海水干成了盐,他们要回去喝杯酒,洗淋浴,换衣裳。

上了床,微风从海上吹进来,很是凉快。他们并肩躺在黑暗中,身上盖着单被,凯瑟琳说,“你说过要我告诉你来着。”

“我记得。”

她俯身在他身上,双手捧住他的头,吻他。“我巴不得干啊。能干吗?可以吗?”

“当然。”

“我真高兴。我有许许多多打算,”她说。“而且这一回我不会一上手就干得太糟和撒野。”

“什么样的打算?”

“我可以讲出来,不过还是做出来的好。我们可以明天做。你愿意陪我去吗?”

“去哪儿?”

“去戛纳,我们上次来这儿时我去过。他是个出色非凡的发型师。我们交了朋友,他比比亚里茨的那个更棒,因为他一听就明白。”

“你干了些什么呀?”

“今儿早上你在写作的时候我去找过他,我作了解释,他仔细察看了一下就明白了,认为会是很好的。我跟他说还没打定主意,但是等我决定了,我要想法让你也把头发剪成那副样子。”

“剪成什么样子?”

“你就会明白的。我们要一起去。大致是从原来的发线朝后斜剪。他可来劲儿了。我看哪,那是因为他对那辆布加迪车[这是20世纪20年代的意大利名牌,很昂贵,使这发型师拿他们当贵宾看待。]醉心死了。你害怕吗?”

“不。”

“我都等不及了。他当真打算把头发染成浅色,可是我们就怕你兴许会不喜欢。”

“阳光和咸水把头发弄成浅色了。”

“这会浅得多。他说可以把它染得像斯堪的纳维亚人那样浅。想想看,这配上了我们的黑皮肤多好啊。而且我们也能把你的染浅。”

“不要。我会感到不得劲儿的。”

“这儿没有你的熟人,有什么关系呢?反正你整个夏季一直游水,也会变浅的。”

他没有说什么,她就说,“你不必一定要这样做。我们只把我的染浅,说不定你就也会想这样做了。我们走着瞧吧。”

“不要做什么打算,魔鬼。明天我要一早就起来写作,随你爱睡到什么时候都可以。”

“那就也替我写作吧,”她说。“不管是否写到了我使坏的地方,加上一句我多么爱你。”

“我眼下差不多写到那地方了。”

“你可以把它发表吗?再说,把它发表会是坏事吗?”

“我只想把它写出来。”

“有一天能读读吗?”

“如果我有一天把它写成的话。”

“我已经为它感到万分骄傲了,可我们一册也不要出售,一册也不要给书评家,这样就永远不会有剪报,你也永远不会感到不好意思,我们可以始终把它据为己有。”

戴维·伯恩在天亮时醒过来,穿上短裤和衬衫,就走出屋去。微风停息了。海上风平浪静,空气中带有露水和松林的气息。他光着脚在露台上铺的石板地上走到这长房子另一端的那间屋子,走进去,在他写作的桌子边坐下来。窗子头天晚上就给打开了,室内很凉,充满了清晨带来的期望。

他正写到从马德里到萨拉戈萨[位于西班牙东北部,为萨拉戈萨省省会。]那一段路程,他们高速驶进有红色孤山的地区,道路起伏着,小汽车开在当时正尘土飞扬的路上,追上了南方快车,凯瑟琳缓缓地驶过一节又一节车厢、煤水车,然后是司机和火夫,最后是机车的头部,然后随着道路朝左拐,她换挡变速,那列火车钻进一条隧道不见了。

“我追上了它,”她这样说过。“可是它钻进地洞里去了。告诉我,能不能再碰到它。”

他查阅了米什兰地图[法国人米什兰兄弟于1888年创办制造自行车和马车实心轮胎的工厂,后来发展成轮胎橡胶产品公司,印行多国的公路地图及导游手册。],说,“一时还碰不到。”

“那就放它走吧,我们来看看这乡间风光。”道路上坡了,河边有行白杨树,随着这上坡路越来越陡,他感到这车能适应这情况,然后陡坡变成了坦途,凯瑟琳高兴地又换了挡。

后来,他听见花园里传来她的话音,就停了笔。他锁上放手稿本的衣箱,走出房间,随手锁上了门。女仆会用万能钥匙来开门打扫房间的。

凯瑟琳正坐在露台上吃早饭。桌上铺着红白方格的桌布。她身穿在王家水道港买的那件旧条纹衬衫,新近洗过,如今缩小了,颜色褪掉了不少,还穿上了新的灰色法兰绒宽松长裤,还有平底凉鞋。

“你好,”她说。“我不会睡懒觉。”

“你模样真可爱。”

“谢谢你。我觉得很可爱。”

“你打哪儿弄到这条长裤的?”

“我叫人在尼斯做的。出自一个好裁缝之手。还行吗?”

“裁剪得挺出色。看上去挺新。你打算穿着进城吗?”

“不要进城。戛纳正逢淡季。下一年可人人会去的。现在人家都穿着我们的这种衬衫了。它跟裙子一起穿可不行。你不介意,是吗?”

“一点儿也不。这长裤看上去很合适。烫迹线看上去多挺啊。”

早饭后,戴维刮了脸,洗了淋浴,然后穿上条旧法兰绒长裤和渔民衬衫,找出了平底凉鞋,这时候,凯瑟琳穿上件敞领的蓝色亚麻布衬衫和一条厚实的白色亚麻布裙子。

“我们这样穿才好些。即使那长裤在这儿穿很合适,今儿早上穿可太显眼了。留着将来穿吧。”

美发厅里的气氛非常友好随便,不过完全是职业性的。让先生跟戴维年龄差不多,看上去更像意大利人而不大像法国人,他说,“我会照她吩咐的样子剪的。你可同意,先生?”

“我不属于你们协议的范围,”戴维说。“我听你们俩的。”

“也许我们该先在先生头上试试,”让先生说。“免得出什么错儿。”

但是让先生动手万分小心而熟练地剪凯瑟琳的头发了,戴维注视着她那表情严肃的黝黑脸蛋,这张脸撅出在紧围住她脖子的罩布上。她盯着手镜,看梳子把头发提起来,剪刀剪着。此人像雕刻家那样干着,全神贯注而一本正经。“我昨晚一整夜和今儿早晨尽琢磨着这事儿,”发型师说。“如果你不信,先生,我是能理解的。不过这事对我来说,就像你的本行对你一样重要。”

他退后一步,看看剪得式样如何。然后他更快地剪起来,末了把椅子转过来,让大镜子反映在凯瑟琳手拿的小镜子里。

“你要把耳朵上方的头发剪成这副样子吗?”她问发型师。

“随你的意。如果你喜欢,我可以弄得更显豁些。不过,如果我们把它的颜色弄得确实浅些,那会是同样美的。”

“我要浅些,”凯瑟琳说。

他微笑了。“太太和我谈起过这事。可是我说过这必须由先生来决定。”

“先生已经决定了,”凯瑟琳说。

“先生说过希望要浅到什么程度?”

“你有本事弄得怎样浅就怎样浅呗,”她说。

“别这样说,”让先生说。“你必须跟我说清楚。”

“像我那珍珠项链的颜色那样浅,”凯瑟琳说。“你看见过好多次啦。”

戴维走了过来,正看着让先生用一只木调羹在搅一大杯洗发剂。“我用卡斯蒂利亚肥皂[一种用橄榄油和纯碱做成的硬皂,因原产地西班牙卡斯蒂利亚地区而得名。]做成这洗发剂,”发型师说。“有点热的。请到这儿脸盆边来。朝前坐下,”他对凯瑟琳说,“把这块布盖在脑门上。”

“可是这实在算不上是男孩的发式啊,”凯瑟琳说。“我要我们商量好的那种样子。一切都搞得不对头了。”

“这十十足足是男孩的发式嘛。你必须相信我。”

他这时正用那气味很冲的起泡沫的浓洗发剂弄得她头上满是泡沫。

等她的头发洗过并一遍遍地用水漂过了,戴维一看,觉得好像什么颜色也没有了,水穿过头发流下,只显出一种湿漉漉的苍白色。发型师拿条毛巾覆在头发上,轻轻地擦着。他非常有把握。

“别灰心丧气,太太,”他说。“我凭什么要干出破坏你的美的事儿来呢?”

“我的确灰心丧气了,弄得一点也不美了。”

他轻轻擦干她的头发,然后把毛巾依然按在她头上,拿来一只用手操作的电吹风,动手一边把头发朝前梳,一边吹干它。

“现在看仔细了,”他说。

热风穿过她的头发吹着,湿漉漉的黄褐色头发变成北欧人的闪着亮的银白色了。随着电吹风发出的风穿过头发,他们看着它改变颜色。

“你不该感到失望,”让先生说,没有说“太太”,跟着想起来了。“太太不是曾要求把头发染成浅色的吗?”

“这颜色比珍珠色更好,”她说。“你真了不起,我刚才真要不得。”

跟着他从一只瓶里倒出一点什么东西在手上,两手搓着。“我来把这东西轻轻擦上,”他说。他兴高采烈地对凯瑟琳笑笑,把双手轻巧地在她头上捋。

凯瑟琳站起身来,万分严肃地望着镜中自己的影子。她的脸蛋从没这样黑过,而她头发的颜色像小白桦树的树皮。

“我太喜欢了,”她说。“太喜欢了。”

她紧盯着镜子,仿佛从没见过她正望着的那个姑娘。

“现在该轮到先生了,”发型师说。“先生愿意这样剪吗?这发式完全是老式的,可是也很像运动员的派头。”

“就这样剪吧,”戴维说。“我想我已经有一个月没理发了。”

“请把它剪得和我的样子一样,”凯瑟琳说。

“不过要更短些,”戴维说。

“不。请剪得完全一样。”

等理好了头发,戴维站起身来,伸手在头上摸了一遍。觉得凉快而舒服。

“你不想让他把颜色弄浅吗?”

“不想。我们在一天中看到的奇迹已经够多了。”

“稍微浅一点儿?”

“不。”

戴维看看凯瑟琳,然后看着镜子中自己的脸。他的脸色跟她的一般棕黑,发式正是她的那种。

“你当真巴不得要这样吗?”

“对,我要,戴维。当真。试试看,只消把它弄浅一点儿。请吧。”

他朝镜中再看了一眼,然后走过去,坐下来。发型师望望凯瑟琳。

“动手干吧,”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