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当初住在王家水道港[王家水道港位于法国南部大海港马赛之西,濒地中海的狮子湾。],那家旅馆坐落在一条从死水城城墙朝南直通海洋的运河边。他们可以隔着低洼的卡马尔格平原望见死水城的那些塔楼,几乎每天的某一时间,他们骑自行车顺着运河边的白色道路上那边去。每逢傍晚和早上的涨潮时分,会有海鲈进入运河,他们就能看到鲻鱼拼命蹦跳,免得被鲈鱼吃掉,还看到鲈鱼袭击时水面激起了波浪。
有道防波堤朝外伸进喜人的蓝海,他们在防波堤上钓鱼,在海滩边游水,每天帮渔夫们把网到鱼儿的长长的渔网拖上有坡度的长长海滩。他们在街角面海的咖啡馆里喝开胃酒,观看远处狮子湾中捕鲭鱼的渔船的风帆。这是暮春时分,鲭鱼正在洄游,该港的渔民忙得厉害。这是个令人愉快的友好的镇子,这对年轻夫妇喜欢那家旅馆,那儿楼上有四间屋子,楼下有个餐厅和两张台球桌朝着运河和灯塔。他们住的那间屋子看来就像凡·高画中在阿尔的那一间[荷兰画家樊尚·凡·高(1853—1890)在法国南部罗讷河畔的阿尔城居住了一段时期,作了好些那一带风光的油画。在《樊尚在阿尔的寝室》(1889)中,他画有一张单人木床、一张木桌和两张木椅,唯一的窗户有两扇,合在一起,未关严。],不同的是这儿有张双人床和两个大窗户,你可以越过河水和沼泽和海滨草场一直望到白色的巴拉伐斯镇[巴拉伐斯镇位于王家水道港之西,隔死水湾遥遥相对。]和它那明亮的海滩。
他们吃得挺不错,但老是觉得饿。他们饿得想赶紧吃早饭,那是在咖啡馆吃的,点的是奶油鸡蛋卷,牛奶咖啡和鸡蛋,还有他们要的那种蜜饯和煮熟到什么程度的鸡蛋都很刺激食欲。他们老是饿得想赶紧吃早饭,弄得这姑娘往往会头痛,直到咖啡端上来。咖啡可总是能驱散头痛。她喝咖啡不搁糖,小伙子想该记住这一点。
这天早晨吃奶油鸡蛋卷和红莓蜜饯,鸡蛋是煮的,他们在蛋盅中把蛋拌和,撒一些细盐,磨一点胡椒面在上面,那一小块黄油也融化了。鸡蛋又大又新鲜,姑娘的煮的时间没有小伙子的长。他很容易记住了这一点,对自己的煮鸡蛋感到满意,用小匙把它划成小方块,只有朝下淌的黄油使它滋润,在这清新的大清早他吃着这嫩蛋和辣嘴的粗磨胡椒面和热咖啡和那碗加牛奶的菊苣咖啡[菊苣咖啡为以菊苣根烘烤磨制的代用咖啡,无咖啡因,1769年创始于意大利的西西里岛。]。
渔船都出海到了远方。它们随着初起的微风,在黑暗中驶出,小伙子和姑娘醒过来,听到船声,跟着在床上的单被下蜷在一起,又睡着了。他们在外面天光已经很亮、室内还很阴暗时,在半睡半醒中做爱,然后并肩躺着,感到愉快而疲乏,然后又做了一次爱。事后觉得饿得慌,竟以为会活不到吃早饭的时候,可眼下他们正在咖啡馆里吃着,观看着大海和风帆,又是新的一天了。
“你在想什么?”姑娘问。
“没什么。”
“你总该想些什么啊。”
“我只在感受。”
“怎么样?”
“愉快。”
“我可饿透了,”她说。“你看这是正常的吗?你做了爱总会觉得这样饿吗?”
“要你爱对方才会这样。”
“哦,这方面你懂得真多,”她说。
“不。”
“我不管。我喜欢这样,我们不必为什么事操心,对吗?”
“什么事也不必。”
“你看我们该干些什么?”
“我说不上,”他说。“你看呢?”
“我根本无所谓。要是你想去钓鱼,我可以写封信,也许写两封,然后我们可以在午饭前去游水。”
“弄得肚子饿?”
“别提了。我已经觉得饿了,可我们还没吃完早饭。”
“我们可以想想午饭吃些什么。”
“那么午饭后呢?”
“我们像乖孩子般睡个午觉。”
“这倒是个全新的主意,”她说。“为什么我们从没想到过?”
“我有这种心血来潮的本领,”他说。“我是创造型的人。”
“我可是破坏型的,”她说。“我要把你毁了。人家会在那房间外的屋墙上安上一块铜牌[她是戏说作为对他这位作家在那房间里做爱时死去的纪念。]。我要在夜里醒过来,对你干下些你从没听说过或者想象过的事儿。我昨夜就想干来着,可是太困了。”
“你太困了,就害不了人啦。”
“别麻痹自己,产生任何虚假的安全感。亲人儿啊,让时间快快过去,午饭时分就来吧。”
他们身穿条纹渔民衫和从那家卖航海用品的铺子里买来的短裤,坐在那儿,皮肤晒得非常黑,头发被阳光和海水弄得一缕深一缕淡,褪了色。人们在没听他们说已经结了婚以前,大都会当他们是兄妹。有些人不相信他们是夫妻,这使姑娘高兴死了。
在那些年头[指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二十年代。],只有极少数人曾在夏季到地中海边来避暑,除了从尼姆[尼姆为死水城北一古城,有罗马时代遗迹及中世纪建筑。]来的少数人外,谁也不来王家水道港。这里没有赌场,没有游艺表演,除了在最热的那几个月中有人来这里游水外,旅馆里没有客人。当时人们还不穿渔民衫,这个跟他结了婚的姑娘是他见过的第一个穿渔民衫的姑娘。她为他们俩买来了衬衫,然后在他们旅馆房间的脸盆里洗涤,把上的浆洗掉。衬衫原来很硬,做得经久耐穿,但洗涤过后料子变软了,如今已穿旧,变得相当软,所以他这会对她看时,看见她的乳房顶起了这穿旧的料子,显得挺美。
在村子那一带地方,没人穿短裤,因此他们俩骑自行车时,姑娘不能穿。然而在村子里就没关系,因为老百姓非常友好,只有当地的神父不赞成。但姑娘在星期天穿了一条裙子和一件长袖开司米毛衣,用头巾包住了头发去做弥撒,小伙子跟男人们一起站在教堂后部。他们捐献了二十法郎,这在当时值不止一美元,因为神父亲自收取捐献,他们对教会的态度就此为人知晓,在村子里穿短裤的行为就被看作是外国人的怪癖,而不是企图冲击卡马尔格那一带各港口的道德风尚了。他们穿短裤的时候,神父不跟他们说话,但也并不指责他们,等他们在傍晚穿着长裤,三人就朝彼此鞠躬致意了。
“我要上楼去写信了,”姑娘说,站起身来,对招待笑笑就走出咖啡馆。
这小伙子名叫戴维·伯恩,他把招待叫到面前,付了账,招待问,“先生要去钓鱼?”
“我想是吧。潮水怎么样?”
“这阵潮水好得很,”招待说。“我有些鱼饵,你可要吧。”
“我可以在路上弄到一些。”
“不。用我的吧。那是沙蚕,有的是呢。”
“你走得开吗?”
“我正在当班。不过也许能离开,去看你钓鱼。你带了钓具?”
“在旅馆里。”
“弯过来拿沙蚕吧。”
到了旅馆,小伙子本想上楼到房里去找那姑娘,但却到柜台后面挂房间钥匙的地方找出那多节的竹制长钓竿和放钓具的篮子,回到亮光光的路上,一直走到咖啡馆,然后出来走上阳光刺眼的防波堤。阳光热辣辣的,但刚吹起了微风,潮水刚开始下退。他想,但愿带了根抛竿和匙状假饵来,这样就可以把钓钩抛过运河中的水流,从岩石上落到另一边的水里,结果他却在长竿上安上软木和羽毛管做的浮子,让一条沙蚕在一个他自以为也许有鱼在觅食的水域缓缓地浮动着。
他钓了一会儿,运气不好,就观看外面蓝色海面上来回行驶的捕鲭船只,还有高空的云朵投在水面上的阴影。后来,他的浮子猛地下沉,钓丝紧绷着朝下斜去,他用力抵消一条鱼的拉力,把钓竿抬起,这鱼坚强有力,乱蹦猛冲,使钓丝在水中嘶嘶作响。他设法握得尽量地松,那鱼不断地企图向大海游去,长竿被拉弯,钓丝和钓钩引线都快给绷断。小伙子跟着那鱼在防波堤上朝前走,以便放松紧绷着的钓丝,但鱼还是不断地拖,因此随着它朝前冲,钓竿的四分之一被强拉入水中。
那招待从咖啡馆赶来了,情绪激动得很。他在小伙子身边说,“拉住它。拉住它。拉得尽量地松。它一定会累乏的。别让它挣脱。对它放松点。放松。放松。”
小伙子对它不能再放松了,除非随着鱼跨下水去,但这样做行不通,因为这运河很深。但愿我只消随着它在堤上朝前走就行,他想。可是他们已经到了防波堤的尽头处。这时钓竿有一半以上浸在水里了。
“只要松松地拉住它就行,”招待恳求他。“这导线很坚固。”
鱼钻进深水,游开去,弯弯曲曲地朝前游,那长竹竿被它的重量和它飞速猛冲的劲头弄弯了。然后它拍水冒到水面上,然后又下去了,小伙子发觉尽管这鱼依然坚强有力,那可悲的狠劲却减弱了,眼下它可以给拖着绕过防波堤的尽头处,拖进运河。
“只要放松就成,”招待说。“啊,快放松。我们大家都得放松。”
又有两次,鱼奋力朝大海游去,而小伙子两次都把它拖回来,如今正轻轻地拖着它顺着防波堤朝咖啡馆走去。
“它怎么啦?”招待问。
“它没问题,不过我们已经把它制服了。”
“别说出来,”招待说。“别说出来。我们必须把它拖垮。把它拖垮。把它拖垮。”
“它把我的胳膊拖垮了,”小伙子说。
“要我来拉吗?”招待满怀希望地问。
“不,我的天。”
“别着急,别着急,别着急。放松,放松,放松,”招待说。
小伙子把鱼引得经过咖啡馆露台的前面,进入运河。它贴近了水面在游,依旧坚强有力,小伙子心想,不知他可得把这鱼顺着运河穿过全城一路拖。这时已来了不少人,大家走过旅馆时,姑娘从窗口看见了,叫道,“啊,这鱼多了不起!等等我!等等我!”
她从楼上清楚地看到了鱼,看到它有多长,在水中闪着亮,她丈夫拿着几乎弯成对折的钓竿。有一群人跟在后边。等她下到运河边,奔着赶上人群,他们都站住了。招待正站在运河边的水中,她丈夫正把鱼慢慢地引向河岸,那里长着一丛杂草。鱼这时在水面上了,招待弯下身去,两手从两边合拢,两根拇指插进它的两鳃,把鱼提起,带着它登上河岸。这鱼很沉,招待把它高举在自己胸前,鱼头顶着他的下巴,鱼尾拍打着他的两条大腿。
有几个人正在拍打小伙子的背脊,伸出胳臂搂住他,还有个从鱼市场来的妇女吻了他。跟着,姑娘搂住了他,亲他,他说,“你刚才看见它了?”
于是大家都跑过去看,鱼给摊在路边,像鲑鱼般呈银色,背上闪出钢枪枪身的深蓝色。它是条漂亮的体格优美的鱼,长着双灵活的大眼睛,正缓慢而断续地喘着气。
“这是什么鱼?”
“狼鱼,”他说。“那就是海鲈。人家还管它们叫狼鲈。这是种了不起的鱼。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
那招待名叫安德烈,他跑过来,伸出双臂搂住戴维,吻他,然后吻那姑娘。
“太太,我必须吻你们,”他说。“的确必须这样做。谁也没有用这种渔具钓上过这样的鱼。”
“最好把它称一下,”戴维说。
他们这时都到了咖啡馆。小伙子称了鱼后,收拾起了渔具,洗了手脸,而那鱼给放在一大块冰上,那是从尼姆用卡车运来冰捕到的鲭鱼的。鱼的重量为十五磅多一点。鱼放在冰上,还是银色的,很美,但它背部的颜色变成灰色了。只有那双眼睛看上去还有生气。捕鲭鱼的渔船这时正在回港,妇女们正从船上卸下亮闪闪的蓝、绿和银色的鲭鱼,装进篮子,把这些沉甸甸的篮子顶在头上送往鱼库。这次的捕获量非常大,镇民们又忙碌又高兴。
“我们拿这条大鱼怎么办?”姑娘问。
“人家会要去把它卖掉的,”小伙子说。“它太大了,在这儿没法煮,人家说把它切断可太不像话。说不定会一直给送到巴黎去。到头来会进某一家大餐馆。要不,有个大富翁把它买去。”
“它在水里的时候真好看,”她说。“还有安德烈把它举起的时候。我在窗上看见它和你和跟着你的那帮人的时候,简直不敢相信。”
“我们弄条小的来吃吧。这种鱼实在出色。一条小的该加上黄油和香草来烤。就像美国的条纹鲈鱼。”
“这鱼使我来劲了,”她说。“我们不是得到了呱呱叫的乐趣吗?”
他们饿得想赶紧吃午饭,而那瓶白葡萄酒是冰镇的,他们边喝边吃拌调料的芹菜、小红萝卜和大玻璃瓶里的自制腌渍蘑菇。鲈鱼给烤好了,银色鱼皮上可见烤架的条纹,黄油在热盘子上融化了。还有切成片的柠檬用来将汁挤在鲈鱼身上,面包房送来的新鲜面包,而葡萄酒使他们给油炸土豆烫的舌头冷却下来。这是上好、低度、叫人愉快的不知牌名的干白葡萄酒,这家餐馆以此引为骄傲。
“我们吃饭时可不是出色的健谈者,”姑娘说。“我让你腻味了,亲人儿?”
小伙子哈哈笑了。
“别笑我,戴维。”
“我没有。不。你并不让我腻味。即使你一声不吭,我看着你就觉得愉快。”
他给她又倒了一小杯葡萄酒,还斟满了自己的酒杯。
“我要让你大吃一惊。我没有告诉过你,是吗?”姑娘说。
“是什么性质的?”
“啊,这事挺简单,可也挺复杂。”
“告诉我。”
“不。你也许会喜欢,也许会接受不了。”
“听上去太危险了。”
“是危险的,”她说。“不过别问我了。可以的话,我要上楼到房里去了。”
小伙子付了饭钱,把瓶里剩下的酒喝了,然后才上楼去。姑娘的衣服已折叠好,放在一把凡·高画上的那种椅子[指他在1888年画的《放着烟斗的椅子》上的那种用麦秆编坐垫的木椅,那是巴黎画室里普遍应用的。]上,她正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单被在等他。她的头发披散在枕头上,眼睛里带着笑意,他掀起单被,她就说,“你好,亲人儿。午饭吃得好吗?”
事后他们并肩躺着,他一条胳臂搁在她的头下,觉得愉快,懒洋洋的,他感到她把头转来转去,在他脸颊上摩蹭。她的皮肤像丝绸般柔滑,几乎一点也没有被阳光和海水弄得变粗糙。跟着,她头发全部朝前披在脸上,以致头一动就擦着他,她动手轻柔地、探索性地抚弄他,然后乐滋滋地说,“你真的爱我,是不?”
他点点头,亲亲她的头顶,然后把她的头转过来,捧住了亲她的嘴唇。
“哦,”她说。“哦。”
过了好久,他们彼此紧搂着躺在一起,她说,“你就爱我现在的这副模样?你肯定。”
“对,”他说。“不能再对了。”
“因为我就要变样了。”
“不,”他说。“不。不要变。”
“我就要变,”她说。“那是为了你。也是为了我。我不想装假,说不是这样。不过这会对你起点儿作用的。我肯定是这样,不过我不应该说出来。”
“我喜欢吃惊,但是希望一切都像眼前这一刻的样子。”
“那也许我就不该做了,”她说。“唉,我不高兴。这惊人的事儿可真是又危险又妙不可言啊。我考虑了好几天,今儿早上才下了决心。”
“那是你真心想干的事吧。”
“正是,”她说。“而且我一定要干。我们直到现在所干的事,你都喜欢,可不是吗?”
“对。”
“那好。”
她从床上溜下,两条棕色的长腿直挺挺地站着,那美丽的胴体给晒成均匀的褐色,因为他们在那个偏僻的海滩上不穿泳装游水。她把双肩朝后扭去,抬起下巴,摇晃着脑袋,弄得一头黄褐色的浓发拍打着她的双颊,然后朝前弯下身子,于是头发全都朝前垂下,蒙住了她的脸。她把条纹衬衫从头上褪下,然后把头发甩回脑后,然后在梳妆台镜子前的椅子上坐下来,把头发朝后梳,用鉴定的眼光打量着。头发直垂到她肩上。她朝镜子摇晃脑袋。然后她套上宽松长裤,系好腰带,穿上她那双褪了色的蓝色绳底鞋。
“我得骑车去死水城,”她说。
“好,”他说。“我也去。”
“不。我得一个人去。这是有关那叫你吃惊的事儿的。”
她临别吻了他,走下楼去,他看她跨上自行车,在路上平稳轻松地驶去,头发在风中飞舞。
这时下午的阳光照上了窗子,室内太暖和了。小伙子洗了澡,穿上衣服,下楼到海滩去散步。他知道该去游水,可是感到疲乏,所以顺着海滩走去,然后沿着条通往内陆的小路穿过盐草地走了一程,就拐回来,沿着海滩走到埠头,上坡到咖啡馆。他在咖啡馆里找到份报纸,要了一杯兑水的上等白兰地,因为做了爱,感到空落落的,身子给淘空了。
他们结婚有三个礼拜了,带着他们的自行车、一箱进城穿的衣服、一只帆布背包和一只小挎包,从巴黎搭火车来到阿维尼翁[阿维尼翁为法国南部一古城,旧城筑在山崖上,有壁垒围绕。]。他们下榻在阿维尼翁一家上等旅馆内,把衣箱留在那里,想骑自行车去加尔桥[加尔桥位于尼姆东北十四英里处,为古罗马高架渡槽的残部。]。但当时正刮着密史脱拉风[法国南部沿地中海诸省刮的干寒强劲的北风。],所以他们就顺着密史脱拉风骑车朝东南到了尼姆,在那儿耽搁在大将军旅馆,然后依然背着那大风,骑车南行至死水城,然后到王家水道港。他们就此一直待在那儿。
日子过得好极了,他们真心感到愉快,他从没体会过你能爱一个人爱得这样深,使你对任何别的事儿都毫不关心,其他的事儿好像都不存在了。他结婚时有不少问题,但在这里他一点也不去想,也不想到写作,也不想到任何别的事,只想跟这个他爱着并且与之结了婚的姑娘在一起,就此没有那种在交媾后总是会有的豁然开朗的感觉了。这个已经消失了。如今他们做了爱,就吃喝点东西,然后再做爱。这是个非常单纯的世界,他在任何别的世界中从没真正感到愉快过。他想,她的情况一定也是如此,她的行动也确实表明是这样,可是今天却提起了什么要变和什么叫他吃惊的事儿。不过,也许会变得叫人愉快,而那叫他吃惊的事儿也会是桩好事。他一边喝着兑水白兰地,一边看当地报纸,盼望着将发生的事,不管是什么也罢。
自从他们开始这次新婚旅行以来,他还是第一次单独喝一杯白兰地或者威士忌。不过他现在并不在写作,而他关于喝酒的唯一准则是决不在写作前或写作时喝。再写作会是桩好事,他明知道这很快就能实现,所以必须记住要用无私的态度来对待它,尽可能明白地说明要强迫她一个人待着是叫人遗憾的,他并不为此感到得意。他肯定相信她会好好对待这事,而且她也有自己的消遣办法,但他不愿想到这工作,写作,要在他们处于眼前的状况中开始。当然啦,没有开朗的心情,写作是绝对开始不了的,他想不知道她可明白这一点,再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她才要超出他们现有的范围,去追求某种什么都阻挡不了的新花样。能是什么新花样呢?他们如今亲热时搂得不能再紧了,也没有什么不良后果。只有幸福愉快和相亲相爱,然后是觉得饿,填饱了肚子重新再干。
他意识到已经喝光了兑水白兰地,下午的时光接近黄昏了。他又叫了一杯,开始专心看报。可是这报纸并不像想象的那样使他感兴趣,他正眺望那夕阳普照下的大海时,听见她走进咖啡馆,用她那沙哑的喉音说,“你好,亲人儿。”
她赶忙走到桌子边,坐下来,昂起下巴,用带着笑意的眼睛和长着些小雀斑的金色脸庞对着他。她的头发给铰短了,像男孩的一样短。它不折不扣地给剪了。头顶上的头发朝后梳着,还像往常那样密,但两边却剪短了,紧贴她脑瓜的两只耳朵露了出来,黄褐色的头发在发线处给铰短了,紧贴着脑瓜,很光滑,朝后掠。她掉过头来,挺起两只乳房,说,“请吻我。”
他吻了她,看看她的脸和她的头发,又吻了她一下。
“你喜欢吗?摸摸看有多光滑。摸摸后边儿,”她说。
他摸摸后边。
“摸摸我的脸颊,摸摸我耳朵的前面。把你的手指从两边向上摸。”
“你瞧,”她又说。“这就是那叫你惊喜的事儿。我是个姑娘。可现在我也是个男孩,我可以什么都干什么都干什么都干。”
“坐到我身边来,”他说。“你要些什么,弟弟。”
“哦,谢谢,”她说。“我就要你现在喝的吧。你明白为什么是危险的了,是不?”
“是。我明白了。”
“不过我这样干了,不是挺好吗?”
“也许吧。”
“不是也许吧。不。我考虑过了。我什么都考虑过了。为什么我们不得不按照所有其他人的准则行事?我们就是我们嘛。”
“我们一直过得很快活,我可并不觉得有什么准则。”
“请你伸手再摸一下可好。”
他这样做了,还吻了她。
“啊,你真可爱,”她说。“而且你真的喜欢这头发。我感觉得到,我说得准。你不必一定要爱它。起先只要喜欢就行了。”
“我喜欢,”他说。“再说,你有个形状非常美的脑袋,配上你可爱的脸骨,真是美啊。”
“难道你不喜欢两边的样子?”她问。“不是假的,也不是伪装的。这是地道的男孩发式,可不是什么美容院搞的。”
“谁理的?”
“死水城的发型师。就是一星期前给你理发的那个。你当时跟他说你要把头发理成什么样子,我就要他把我的剪得跟你的完全一样。他真好,一点也不吃惊。他根本不担心。他说跟你的完全一样?我就说完全一样。难道这对你没什么影响,戴维?”
“有啊,”他说。
“蠢汉才会觉得怪。我们可一定要感到自豪。我喜欢感到自豪。”
“我也一样,”他说。“我们就来开始感到自豪吧。”
他们就坐在咖啡馆里,观看落日在水面上的反光,观看暮色降临这镇子,喝着兑水白兰地。走过咖啡馆的老百姓看到这姑娘,态度并不冒失,因为镇上只有他们这两个外国人,至今已待了快三个星期,而且她是个大美人儿,他们都喜欢她。再说,今天还钓到了大鱼,人们通常会对此大谈特谈,可是这另外的新花样在镇上也是桩大事。没有一个正派的姑娘在这一带地方把头发剪得这样短过,即使在巴黎也是罕见的怪事,这可能显得很美,也可能是糟糕透顶的。这可能意味着做得太过分了,要不,可能只意味着把一个脑袋的美丽形态显示出来,而用别的办法是绝对不可能这样出色的。
他们晚饭吃了牛排,煮得半熟,配上土豆泥和菜豆,加上一客色拉,姑娘问能不能喝塔韦尔酒[塔韦尔酒为一种干红葡萄酒,原产阿维尼翁西北的塔韦尔小镇,故名。]。“这是给在恋爱中的人喝的好酒,”她说。
她始终看上去,他想,和她的年龄,现下是二十一岁,完全相称。为了这一点,他为她感到非常得意。可是今夜她看上去并不如此。她颧骨的线条清楚地显示出来,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她还带着微笑,她的脸蛋叫人心碎。
房间里很暗,只有从外面透进的一点亮光。这时微风使室内很凉快,身上的单被掉到了床下。
“戴夫[戴维的爱称。],如果我们不顾死活了,你并不在意,对吗?”
“对,姑娘,”他说。
“别叫我姑娘。”
“我搂住你的地方,你明明是个姑娘,”他说。他紧紧搂住她的两只乳房,手指一张一合地抚弄着,感到手指间挺突起的又硬又嫩的东西。
“这些不过是我天赋的资产,”她说。“那新花样才是我给你的惊喜。摸摸看。不,随它们去吧。它们是跑不了的。摸摸我的脸颊和脖颈吧。摸上去多妙多好啊,又清爽又新鲜。请爱我现在的样子吧,戴维。请理解我,爱我吧。”
他闭上了眼睛,感觉到她颀长的身子轻轻地压在自己身上,两只乳房顶着他,嘴唇贴在他的嘴唇上。他躺在那儿,有所感受,跟着她一只手握住了他,朝下摸索,他用双手帮助她,然后仰躺在黑暗中,什么都不想,仅仅感到她的分量和心里的异样感觉,这时她说,“现在你说不清谁是谁了,是吗?”
“是。”
“你在变了,”她说。“啊,你在变。你在变。对,你在变,你是我的姑娘凯瑟琳了。你愿意变,做我的姑娘,让我来干吗?”
“你是凯瑟琳嘛。”
“不。我是彼得。你才是我妙不可言的凯瑟琳。你是我美丽可爱的凯瑟琳。你真好,肯变。啊,多谢多谢,凯瑟琳。请理解,请明白、理解。我要永远主动地跟你做爱。”
临了,两人都好像死去了,感到空落落的,但是还是没有个完。他们并肩躺在黑暗中,腿儿挨着腿儿,她的头枕在他一条胳臂上。月亮升起了,室内稍微亮堂了一点儿。她伸手顺着他的肚皮朝下摸索,眼睛并不在看,说,“你不会以为我坏吧?”
“当然不。不过你想出这念头有多久了?”
“并不是始终在想。不过也想了好久了。你真好,肯让我这样做。”
小伙子用双臂搂住姑娘,使她紧紧贴住自己,感觉到她可爱的双乳顶在自己胸膛上,吻她那可亲的嘴。他使劲紧紧搂住她,内心深处说了声再会吧,然后又说再会吧,再会吧。
“我们来一动不动地静静躺着,彼此搂着,什么也不去想吧,”他说,心里说再会吧凯瑟琳再会吧我可爱的姑娘再会吧,祝你走运,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