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熊坂长庵,很容易和讲谈[讲谈:一种于传统小剧场内表演的大众说唱艺术,表演者站于台前,以扇子不时敲击台子同时用夸张的语调讲述侠客、复仇等历史故事。]等曲艺作品中平安时代的大名鼎鼎的江洋大盗熊坂长范混为一谈。

旧时一富商从京都前往陆奥国[陆奥国:日本旧国名,包括今青森、宫城、岩手、福岛各县全域以及秋田县的东北部分。],熊坂长范率手下一众喽啰闯入富商半路歇脚的美浓国[美浓国:日本旧国名,位于今岐阜县中南部。]青墓地方一客栈,将富商及一行随从统统杀死,劫走全部财物。后来,这个无恶不作的盗贼遇到牛若丸[牛若丸:源义经(1159—1189)的乳名。源义经为创立日本镰仓幕府的征夷大将军源义朝之弟。],最后死于牛若丸的刀下。再后来,有关熊坂长范的故事被编成各种曲艺节目广泛流传,在明治时代,熊坂长范的故事可以说是尽人皆知。

然而,熊坂长庵却是个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根据明治十六年十月二十四日伴正臣法官的判决书所称,他原籍相模国[相模国:日本旧国名,其境相当于今神奈川县的大部。]爱甲郡中津村十七番地,明治十五年被官府抓获,时年三十九岁,判决书中称他为“平民画师”,实际上,他是中津村小学校的第一任校长。

而他被东京都警视厅抓获,是因为警方在侦查藤田组伪钞案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他的罪行,算得上是极其偶然的捎带收获。

关于“藤田组伪钞事件”,百科辞典在“藤田组”这个条目下是这样解释的:

藤田组是由藤田传三郎(1841—1912)于明治十四年将原来的商社改组而设立的合作性质的企业。传三郎生于长州[长州:长门国的别称,长门国为日本旧国名,位于今山口县的西半部。]萩市,幕府末年,他作为长州藩一名志士为国事四处奔走,维新后移住大阪。先涉足军靴制造,后扩展至土木建筑业、采矿业等,在关西一带建立了不容小觑的地位。明治十二年爆发伪钞事件,以近畿地方为中心,各府县陆续发现伪造纸币(贰圆币)流通于市,坊间传言藤田组的快速发展是靠大量使用伪纸币而实现的,于是东京警视厅以伪造纸币的嫌疑将其和手下重要干部逮捕,护送至东京进行严格调查。当时的大警视(相当于后来的警视总监)为萨摩国[萨摩国:日本旧国名,位于今鹿儿岛县西部。]出身的川路利良。

由于藤田家事业的快速膨胀以及藩阀政治官僚的腐败遭人嫉恨,这一事件很快被政治化。随着熊坂长庵被抓捕,事情真相大白,证明伪钞案与藤田组毫无关系,藤田组的事业后来不断扩张……

事件的来龙去脉大致如此。有关“藤田组伪钞事件”的详细记述,战前曾担任大审院检察官的司法专家、明治文化研究学者尾佐竹猛撰写的《藤田组伪钞事件》(收录于《明治秘史·疑狱难狱》一书中)是截至目前最可信的文献。

安田是仔细读了尾佐竹猛的论文后才来这里参观的。此刻,他久久地伫立在熊坂长庵所绘的《观音图》前,脑海里又浮想起论文中的若干段落。

从熊坂长庵的家中搜出他所造的伪钞共计八百一十五张,还有其他伪造用的器具等。熊坂长庵的铜版画作品曾在明治十五年举行的博览会上展出过,可见他在这方面还是颇有天赋的。

熊坂长庵被抓捕前,负责搜查藤田传三郎的是奉了川路大警视之命的中警视安藤则命。下令逮捕藤田是基于两个理由:一是从明治十一年末开始,京都、大阪、兵库、冈山、熊本、鹿儿岛等地陆续在纳租过程中发现了假钞。

其制作精良,同真币的唯一区别是(纸币上印制的图案中的)蜻蜓少了一对足,因而一般人很难分辨出来。当时有谣传,说是要用四百倍的放大镜才能发现这一区别,不过真要将图案放大四百倍的话,根本搞不清是蜻蜓的足还是其他线条,但当时政府还是大肆宣传,让人以为这种谣传是真的……

“目前,这栋建筑正在申请认定为北海道的文化遗产。各位参观者,桦户集治监……”

广播继续在为新入馆的参观者讲解。

逮捕藤田传三郎的第二个理由是,东京警视厅暗中调查藤田传三郎时,因行为不端被藤田解雇的原二掌柜、一个叫木村真三郎的人突然出现,将一份书面材料“实地录”交给警方,说这是自己记录的有关藤田家的一些不为外人知晓的内情。这份材料后来成为“藤田组伪钞事件”的首要证据。

藤田传三郎与长州藩阀官僚集团的井上馨参议密谋,由井上访游欧洲的时候在法、德两国觅工匠伪造本国纸币。明治九年十月,井上将伪造的纸币以公务文件的名义运回日本,我(木村)亲眼见到在运送来的箱子中有类似青色纸币的物品,并且还见到过一部分伪造纸币被卷藏在成捆的布匹中。我(木村)前往长崎的时候,还拿了数万日元新纸币,当时这些新纸币还没有在市面上通用。这个秘密是明治十年十一月,藤田传三郎的外甥藤田辰之助和新山阳治掌柜在藤田家大客堂间隔壁的一间屋子里告诉我(木村)的。

广播讲解仍在继续:

“……三十九年。这期间,接连不断关押了为数众多的罪大恶极的囚犯,包括强盗惯犯及著名的越狱犯‘五寸钉’寅吉、偕情妇一同来到桦户的‘明治鼠沙弥’根谷新太郎、擅长伪造纸币的画师熊坂长庵……”

突然,广播中的女性声音戛然停住,录音带好像卡带了似的,发出“嗞、嗞嗞、嗞嗞——”的奇怪声音。紧接着,广播中传出一阵高声吼叫:

“停下!快停下!跟你说了几遍还不听是吧?!”

是真人的声音,是个男人愤怒的声音。

“熊坂长庵先生绝不是伪造国币的犯人!他是个了不起的教育界的先行者!说他是伪造国币的犯人,这分明是冤枉,是明治藩阀政府的阴谋!我给你们写了好几封信,再三要求,可你们竟然还在播放这种胡说八道的录音。我今天是特意从九州跑来这里想看看什么情况的,果然不出我所料,你们还是把熊坂先生和那些强盗、海盗之类的家伙混在一起播放,你们必须把涉及熊坂先生的内容删掉,重新录制!”

用不着竖起耳朵细听也知道,怒吼声是从入口近旁的服务窗口那儿传来的。

年轻的女工作人员试图解释什么,但在激烈的抗议声前,不消说,早被凌压得无声无息了。

“叫你们馆长来!”

男子依旧不依不饶地吼着。声音略显沙哑,看情形是个上了年纪的人。大概是工作人员告诉他馆长不在,于是男子又叫嚷起来,示意叫负责的人来!叫町长或者町教育委员会会长来!安田这时想起来,桦户行刑资料馆是月形町町委会负责运营的。

从这名男子的话中可以得知,他之前应该来过这里不止一次,而且是特意从九州远道而来。他称呼伪造国币的犯人熊坂长庵为“熊坂先生”,也是颇为奇特的。

不知是因为负责的人久等不来,还是明白面对两个女工作人员再吼再叫也无济于事,男子渐渐平静下来,停止了怒吼。

过了大约两分钟,走廊上的木地板响起沉重的脚步声,第二展示室门口出现一名男子,他可能压根儿没想到这里会有人,冷不丁看见安田的身影似乎吓了一跳,瞬时停下脚步,朝安田行了个注目礼。

男子身材略矮,阔肩膀,看上去体格健壮;理得短短的头发一大半已经白了,四方形的古铜色面孔非常显眼;眼睛浑圆,鼻子扁平,厚厚的嘴唇四周长着一丛花白的髭须;身上的西服已经旧得不行。

稍一停顿后,他径直向展示柜走去,在那幅《观音图》前驻足,从口袋里取出一串佛珠,双手合十,垂下头,口中念念有词地念起佛经来。很显然,他不是在拜观音菩萨,而是面向画的作者熊坂长庵的亡灵表达他的敬意。

安田准备走出屋子,这时候那名男子抬起头向安田搭起了话。

“您看,这画画得多好啊!”

他用手指着玻璃罩子中的画作照片说道。

“观音菩萨就好像是冲破幽昧,放射出耀眼的光芒来,对吧?这光也不是常见的金色,而像是月光一样,有一种若隐若现的缥缈神韵,简直太妙了,您说是不是?画家要不是精神完全达到了纯洁无私的境界,是画不出这样的艺术精品来的。”

安田的视线随着他的手指眺望着这幅《观音图》,点了点头。感受竟然如此天差地别,根本就不便提出反驳。

“您再看看,这波涛的画法,就好像能听到波涛的怒吼声一样。这个劈开波涛向云间升华的观音菩萨,就是长庵先生的象征啊。画的着色也无可挑剔。这样的作品,那些徒有世俗声名的专业画家是绝对画不出来的!”

男子最后这句话似乎让安田略有触动。

“画这幅画的人不是专业画家吗?”

安田终于开口问道。

“不是专业画家。熊坂先生是位教育家,是神奈川县爱甲郡一个叫中津村的地方的第一任小学校长。这里的展示说明上写着,‘囚人画师熊坂长庵’,这是为了硬将先生说成是雕刻了伪钞的铜版的人才故意这样说的,这是阴谋,判决书里就是这样说的,上面写着他是‘神奈川县平民画师’。”

门口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是刚才那位身穿藏青色风衣的女性,安田此时方才有机会与她视线相交。对方眼角和嘴角都泛着谦恭礼貌的微笑,朝安田微微颔首致意。当她发现这里还有另一位男士的时候,露出一丝踌躇,似乎不知道进来好还是不进来好,最后轻轻走到屋子一隅,站在展示柜前观赏起来。

但很明显,她并不是进来观赏展示物品,而是特意想听这个闯入者说些什么。证据就是,她的脚始终没有从那里移动一步。

刚才在服务窗口因为讲解录音而高声怒吼,此刻在这儿又对着安田用演讲似的口吻大声说道,长庵先生不是伪造国币的罪犯,那完全是冤枉的,等等,想必她也被他的话激起了兴趣。

男子朝她的侧面扫了一眼,大概是看到又多了一名“听众”的缘故吧,越发口若悬河地说了起来。

“您不要误会,长庵先生是神奈川县爱甲郡中津村的第一任小学校长,这可不是我随口乱说的,就连那位在“藤田组伪钞事件”上大放厥词的名人尾佐竹猛也是认可这一事实的。这个是尾佐竹猛先生刊载在昭和[昭和:日本昭和天皇时代所使用的年号,自元年(1926年12月25日)至六十四年(1989年1月7日),前承大正,后改元平成。]十六年六月出版的学术杂志《明治文化》第十四卷第六期的论文《熊坂长庵的建言》。”

他说着抖了抖拿在手上的复印材料。

“尾佐竹猛先生在文章中写道,‘明治二年五月,相州爱甲郡中津村村民熊坂长庵写了以下这份建言书’,随后介绍了这份建言书的内容,因为文词晦涩难懂,所以简要概括其要点大致如下:建言说这里乃荒僻之地,没有医院,加上乡野的医者医技拙劣,回天乏术,贫民患病致死者众多,所以,作为维新之后的一项新政,希望东京府在偏远地区建立医院和贫民院。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长庵先生是向政府建议,在没有医院的农村建立公费的慈善医院,是不是很了不起啊?直到现在,长庵先生作为一名教育工作者在中津村仍旧受到大家的敬仰。”

他换了口气继续说道:

“可是,这个在杂志上介绍这份建言书的尾佐竹猛先生接下来却写了一通莫名其妙的东西,您听听,我给您读一读啊……他说,写这份建言书的人就是日后轰动一时的‘藤田组伪钞事件’的真正犯人,他原本是个医生,起先似乎还挺正派的,向政府积极提些建议什么的,比如上面这份建言书。后来他学会了铜版刻制技术,还拿出作品去参加明治十年举办的第一届劝业博览会展出,不过经专家鉴识,技法还是稚嫩了些,所以并没有获得好评,估计是因为这个刺激,他才想到用自己掌握的技术去伪造国币。关于‘藤田组伪钞事件’,拙著《明治秘史·疑狱难狱》一书中有较为详细的记述,笔者在记述时力求做到冷静、公正地记述客观事实。但当时社会舆论一面倒地认为藤田传三郎就是假钞案的罪犯,可后来这个藤田被判无罪,而参与调查此案的安藤中警视却被免职,于是公众一致认为这是政府插手干预的结果,甚至谣传负责该案的大警视川路利良遭人毒杀,政府为了掩人耳目才弄出熊坂长庵这个幌子做替罪羊等,传得有鼻子有眼,一直到今天还有个别人愿意这么相信。但是从以上这份建言书就可以得知,熊坂长庵是真实存在的人物,笔者在此有幸披露这份建言书,也算是还他一个公正吧……”

男子用沙哑的声音一口气读完,喉结蠕动了下咽下口唾沫,又伸出舌头润了润干涸的嘴唇。

“什么叫还他一个公正?说长庵先生是伪钞案的真正罪犯,说他将学会的铜版刻制技术用于伪造国币,简直是一派胡言,还好意思说还他一个公正!尾佐竹猛先生说在《明治秘史·疑狱难狱》这本书里记述‘藤田组伪钞事件’时力求做到冷静公正地记述客观事实,完全是在瞎说!首先,长庵先生根本就不是医生,他没有做过深入细致的调查,只凭着判决书中的只言片语就自说自话地断定长庵先生是伪钞案的真正罪犯,把判决书奉为唯一绝对可信的东西,真不愧是干过大审院检察官的人哪!”

男子毫不客气地痛骂着那位大名鼎鼎的明治文化史研究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