冈村谦孝律师从东京赶来T市,这是在新闻记者秋谷茂一与原山正雄律师从医院返回的路途中谈起这事之后一个星期的事。

冈村来T市一事,两位律师都对外秘而不宣,不承想被拘留所方面泄露给了报社,因为原山律师事先向拘留所提交了当天下午两点冈村律师与鬼塚球磨子会面的申请。

冈村谦孝没有直接到达T市机场,飞机降落在了邻县的机场,大概是为了避开新闻记者的耳目吧。然而各家报社都得到了拘留所方面的消息,再一查羽田机场的登机乘客名单,这一招马上就失效了。T市除了《北陆日日新闻》外,另有两家当地报社,以及三家全国性报纸的地方分社。

客机上午十点半飞抵K机场。在这四十分钟之前,前来迎接的原山律师出现在了一楼的大厅里,记者们首先将他围住并开始发问。

“先生,冈村先生会接受担任被告人鬼塚球磨子的共同辩护人吗?”

“暂时尚不清楚。”

由于身体状况欠佳,原山的脸色稍显疲惫,说话声音也很轻。

“可是,冈村先生是因为已经和您商定好了,所以才来和被告人鬼塚会面的对吧?”

“我是向冈村君提出过希望他担任共同辩护人,可是还没有得到他的明确答复。”

“但冈村先生能够来和被告人鬼塚会面,说明他还是有接受邀请担任共同辩护人意向的对不对?”

“也许是吧,但只要没有从冈村君口中明白无误地说出这句话来,那就什么都难说啊。”

“先生为什么会请冈村先生担任共同辩护人呢?”

“两个律师总比一个律师心里来得更踏实嘛。加上我目前肝的情况不太好,正在看病治疗。”

“冈村先生如果担任共同辩护人的话,是不是整个审理会对被告人更加有利?”

“我想当然会非常有利。冈村君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律师,以擅长刑事案件而闻名,各位此刻不请自来地赶到K机场,不就是因为冈村君要来嘛。”

记者们哄地笑了。

“先生,关于被告人鬼塚的案件检方现在所掌握的都是些间接证据而没有直接证据,嫌疑人本人也是零口供。冈村先生是不是会抓住这一点,强调光有间接证据无法定罪?”

“这个问题请你直接向冈村君提问。”

“可是,先生和他不是共同辩护人吗?”

“还没决定下来说一定就是共同辩护人啊。”

“包括T市市民在内,凡是关注这件案子的全国民众,假如冈村先生出马担任共同辩护人,将会更加关注了。之前冈村先生辩护过的几件案子,庭外往往会有好多主张被告人无罪的支持者,目的就想声援被告人,争取胜诉。但这次却不一样,即使鬼塚球磨子赢了,被判无罪,也不会有人感到高兴。不光如此,假使判无罪的话,人们会认为这样一个谋杀亲夫的犯人,凭借法庭战术居然成功地逃脱了法律的制裁,一定会激起众人的义愤,原本应该站在正义一边、站在弱者一边的律师,由于职业关系竟站到了坏人一边。单凭这一点,就和冈村先生之前辩护过的案子大不相同,冈村先生本人究竟是怎么考虑的?”

《北陆日日新闻》的秋谷挤上前去问原山,他自己也没想到,这竟成为代表所有记者一同提问的目光。

“被告人鬼塚究竟是不是杀人犯,在一审之前谁也无法断言。”原山向秋谷投去一道疲惫的视线。

“可是,鬼塚球磨子与白河福太郎结婚半年便发生了轿车冲进大海的事故,导致福太郎溺死在车内。而且就在结婚后第二个月,她就为福太郎投保了高达三亿日元的人身保险。换句话说,只要福太郎死亡,他遗产的一半大约一亿日元就归妻子了,加上三亿日元的保险赔偿金,总共可以获得四亿日元。球磨子驾车从新港湾码头岸边直接冲入海中,她自己从翻落海底的车中逃脱出来。——我想大家都已经知道,检方就是这么认为的。”

“没错,这是检方的推断。”

“鬼塚球磨子是个不好惹的女人,曾经犯下过欺诈、恐吓、人身伤害等四项罪行。之前和她一起犯有恐吓罪的共犯、新宿黑社会组织‘黑驹一家’的成员河崎三郎和野岛秀夫有过证词,据他们说,鬼塚球磨子曾告诉他们,这次要像模像样地干件大事,狠狠地赚一票,然后就跑来T市了。河崎和野岛两人知道球磨子在拼命设法接近不时从T市跑到新宿酒吧去的福太郎,他们说她就是瞄准了福太郎的家产。”

“这只是检方提出的证人所做的证词。”

“不过,还有木下保先生提供的有力证词。木下先生在市内经营一家建筑工程公司,是白河福太郎的好朋友,据他证实,与球磨子结婚四个月的时候,福太郎曾经亲口对他说:‘和球磨子结婚是犯了个大错啊!那个女人,脾气很坏,简直歇斯底里,又贪婪得要命。不光如此,她背地里好像还和以前在新宿搭识的黑社会有往来。’当时他的样子看起来非常苦恼。木下先生给他忠告说:‘既然这样,干吗不跟她离呢,大不了给她一大笔补偿好了。’福太郎回答说:‘那个女人啊,三千万、五千万的补偿根本想都别想,少于一亿日元她绝不会答应的,可我拿不出那么多钱啊。不过,过些时候一旦想出办法来我就跟她离婚,肯定会离的,为了不在自己身边的孙儿们也得和她离。只不过,我要是和她离婚还真得做好心理准备呢,说不定会被她杀了!’木下先生是这样证明的。”

“这同样是检方的证人所说的。”

“根据木下先生的证词,检方推断出的结论大家都知道了,其实就是这么回事。球磨子感觉到了福太郎向木下先生吐露过的担心,这个女人的嗅觉十分敏锐,她知道再这样犹豫不决是不行的,于是就实施了犯罪。诱使福太郎开车去弥彦神社游玩的是球磨子,对于擅长游泳的她来说,途中在鲸波的海水浴,类似热身活动,检方认为就是为了从翻落在海底的车内逃脱出来而提前做准备……”

“说到底还是检方的推理。”

“就算用常人的思维来想也是明摆着的,怎么说,一年前球磨子只有三十四岁,正是一个女人最好的年华,和福太郎相差二十五岁,虽然两人结了婚,但福太郎能活到七十岁还是八十岁谁都不知道,球磨子不可能耐着性子苦苦熬着,银座和新宿那种肮脏丑恶的诱惑已经浸透了她整个人,她在北陆这种荒僻乡野半年都撑不下去……正是在这样的时刻,像刚才讲到的,她敏锐地感觉到福太郎的担心,球磨子认为再也不能等下去了,终于下决心实施她的计划,并且伪装成福太郎事故致死的样子。检方这样的推定,市民们也都十分赞同啊。”

“不不,这个……”

恰在此时,万里无云的秋日晴空响起一阵轰鸣,飞机到了。于是记者们纷纷涌向旅客到达口,只剩下原山一人站在原地。

通过图片报道早已被大众熟知的冈村谦孝的那张四方脸夹在乘客中间出现在了二楼大厅里。迎候的原山走上前和他握手。冈村不光脸盘长得四四方方,身材也像只旅行箱一样,方正结实。

记者们立即将冈村团团围住。面对这意想不到的夸张场面,冈村不由得吃了一惊,耳畔不停响起照相机的“咔嚓咔嚓”声。

“冈村先生!”

一名记者扯高了嗓门发问道。

“听说您将担任被告人鬼塚的共同辩护人,有什么感想?”

“原山先生是向我提出过,不过是否担任共同辩护人还不确定。”冈村答道,样子似乎有些怏怏不乐,不过声音还是很脆亮。

“可是,您不是大老远的特意跑来和被告人鬼塚会面的吗?”

“权作参考吧。我想直接听听被告人的陈述,然后仔细考虑后再做最后决定。”

“看来您非常慎重啊。不过您认为这个案子的审理有难度吗?”

冈村微笑着摆了摆手,同时略略颔首,像是在示意抱歉,随后便用空出来的一只手推着原山的后背快步朝出口走去,并没有秘书模样的人跟随在后。冈村这副体力劳动者般的体格,与原山瘦削的身材并肩走在一起,实在是个绝妙的对比。

“先生!”“先生!”记者们一直追到排着等候出租车队伍的出口,但冈村没有让他们近身,和原山一起钻进原山备好的轿车内,随即发动车子,绝尘而去。

从K机场走高速公路至T市需要一个小时多一点。从左侧车窗可以看到北陆海岸线,中间翻过一个山口,又可以眺望到大海。插着报社旗子的各家报社的车子紧随其后,但只能看到律师乘坐的车子的白纱窗帘。

冈村走进T市的原山律师事务所,记者们则被挡在了外面,这中间秋谷比谁都显得焦躁不安。冈村此时想必正一边和原山吃着午餐,一边商讨着工作。秋谷抬起头,从外面打量着这座小巧玲珑的红砖建筑的二楼的窗口。

下午两点是预定在拘留所与被告人会面的时间。冈村和原山一点半走出事务所玄关上了车。新闻记者们只能远远地围观。

一点五十分,冈村律师在原山律师的带领下乘车进入T市监狱的正门,拘留所也在这里面。

监狱门前停满了一排各家报社的车子。记者坐在车内,等着两名律师从大门内出来。尽管谁都相信冈村会接受邀请,担任共同辩护人,但若不是从他嘴里明确地说出来,谁也不敢贸然写进报道。

一小时过去了,又过去了半小时,律师的车子仍然没有开出大门。记者们有的伸伸懒腰打哈欠,有的闭目养神,还有的等得不耐烦了索性开车上前,站在门前朝门缝里张望。

秋谷圆乎乎的身子从车里几进几出,他的心情与其他记者不一样,并不是等候冈村出来的时间长了憋得无聊难受,而是因为会面时间异乎寻常地长,令他不敢轻易怠慢。时间越长,岂不说明冈村越有可能同意担任鬼塚球磨子的辩护人吗?

秋谷不像其他记者,他既认为冈村有可能担任共同辩护人,同时也不排除冈村谢绝的可能性。从冈村在机场时表现的慎重态度来看,他是很认真地来看待这件事的。冈村前来拘留所与鬼塚球磨子会面,或许只是碍于大学前辈原山正雄的情面吧。前辈邀请自己担任共同辩护人,自己如果坐在东京一动不动,未免太失礼了,所以不管下一步如何,姑且先和被告人见上一面,然后再设法郑重而礼貌地向前辈表示辞谢——秋谷这样揣测,这也是秋谷的期待和希望。

然而会面时间越超乎寻常地长,就越令秋谷的期待和希望一点点破碎,所以他心里特别烦躁,不停地在原地转圈踱步。

“出来了!”

不知谁叫了一声。

那辆熟悉的轿车从监狱的大门内缓缓驶出。然而,乘坐着两名律师的车子驶近记者们的车队时,却一下子提速呼地就过去了,只看见车顶反射的夕阳。

各报社的车子于是再次集结在原山律师事务所门前,记者们围在玄关外。大门紧闭。一名记者按响了门旁的对讲机。

“我们想见冈村先生,希望能开一个共同记者招待会吧!”

“明白了,请稍等十分钟。”

回答的是原山律师那细弱的声音。

十分钟后,记者们得以进入事务所的会客室,这里作为记者招待会的临时现场,由于人数众多,不得不打开冷气。

冈村谦孝律师现身了。他在正面靠墙的一把椅子上坐下,下巴略突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看来心情不错。

“请问先生,结论出来了吗?”

第一个问题从做好记录姿势的记者群中抛了过来。

“你指的是什么结论?”

不愧是在法庭身经百战的冈村,他使出久经考验的舌战功夫,佯作不解地反问道。

“当然是指先生接没接受为被告人鬼塚球磨子辩护的结论啊。”

“关于这件事,结论还没有出来,请允许我再考虑考虑。”

记者中响起一阵窃窃之声,似乎掩饰不住的失望。

“可是先生同被告人会面的时间超乎寻常地长,是不是先生向被告人鬼塚仔仔细细询问了许多问题的缘故?”

“作为参考,问了一些问题。”

“和被告人之间一问一答,所以花了很长时间对吗?”

“并没有一问一答。”

“哦,那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听被告人鬼塚讲而已。”

“足足听了两个多小时!”

“被告人鬼塚连续不停一直讲了两个多小时,来表白自己无罪。”

记者们发出惊讶的声音。

“主张无罪?”

“也不是主张无罪,而是做了一场无罪的演讲。她自己就像个律师似的,什么仅凭间接证据是不能定罪的,思路清晰得很呢;口才极好,能说会道,还使用了大量的法律术语,看来仔细研究过哩。听说有过四次犯罪前科,不过说实话,她是个不多见的女性。”

“也是个非常古怪的女人,说起来就没完没了。不过,她究竟具体说了些什么?”

“这个无可奉告。被告人鬼塚以为我会担任她的辩护人,所以才会说那么多。一句话,我是一名律师,从被告人那里听到的东西我有义务保守秘密的。”

“那么先生您对被告人说了些什么呢?”

“差不多两个小时我就默默地听被告人说而已……只是到最后,我才冷不丁地提醒了她一句,‘可是鬼塚小姐,仅凭间接证据也是可以判定有罪的呀’。”

记者席中顿时鸦雀无声。

“歇斯底里的被告人鬼塚怎么回答的呢?想必暴跳如雷,朝着先生大吼一通吧?”一名记者问道。

“那倒没有。看上去我的话让她受到了震动,她一下子不说话了,只是狠狠地盯着我。”

记者们重新活跃起来。

“然后呢?”

“没有然后啊,我说了一句‘请保重身体’,就离开了会见室。”

一瞬,沉默笼罩了记者席。

“先生,”秋谷站起来提问,声音稍稍有点走样,“先生刚才对被告人鬼塚说的话非常微妙,是不是可以理解为:鉴于被告人的间接证据非常明确,没有辩护的余地,被判有罪是无法避免的,所以无法担任被告人的辩护人——这样理解可以吗?”

“当被告人有罪判决的可能性越大的时候,越是要替被告人辩护,这才叫律师啊。”

“这么说,先生您……”

“我这里只是就一般情况来说的。至于我,是否担任被告人鬼塚球磨子的共同辩护人,这个要容我回到东京后慎重考虑,然后才能给原山先生一个明确答复。”

“好了,冈村律师回东京的飞机起飞时间快要到了,记者招待会到此结束!”

原山抓住时机立即插进来宣布道。

“请稍等一下!”

秋谷举起汗津津的手叫道。

“冈村先生刚才讲就一般情况来说如何如何,那么根据一般情况的话,我的感受是先生打算担任共同辩护人,这样领会没问题吧?”

冈村谦孝没有作声,既不点头也不摇头,脸上带着一丝微笑起身离开了。

秋谷返回报社,开始写稿子。编辑大概会加上《冈村谦孝律师决定担任被告人鬼塚的共同辩护人》的标题吧,不用问,其他各家报纸的报道内容也会不约而同这样写的。尽管秋谷情感上并不情愿,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大脑在设法努力与其他报纸同步。他握着铅笔的手震颤着。

同事邀秋谷一块儿去喝酒,被他回绝,他直接回了家。

妻子看到他脸色难看,吓了一跳。

“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啊,没事的。”

他独自坐在业已日暮的屋外檐廊下。

妻子在厨房。六岁的儿子、三岁的女儿在院子里玩捉迷藏,妹妹被哥哥追急了,“哇啦哇啦”尖声叫着到处乱跑。

秋谷茫然地凝视着这一切,一动不动的瞳仁里,仿佛映出鬼塚球磨子和“黑驹一家”的河崎三郎、野岛秀夫的身影。

三人狞笑着。鬼塚开口说道:“多亏了你呀,今天我无罪走出拘留所了,真得好好谢谢你啦,所以今天是向你回礼来了。”身材高挑的球磨子,秋谷几乎要抬起头才能看见她的视线,这个女人容貌端正,可脸上的神情却阴沉得叫人害怕。她转身向后努一努嘴,两个黑社会成员立即站起来,挥舞起木刀,家里登时变成了战场,在院子里嬉笑着玩耍的女儿的叫声也化作家人慌张的悲鸣,厨房传来的妻子摞碗筷的声音,听上去仿佛也像家里的器物被砸碎的刺耳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