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谷从报社回到家,是在他和原山律师会面,然后又从报社给身在东京的冈村律师通电话那天的傍晚。

他从书架上取下《北陆日日新闻》的剪报集,这些都是事件发生后他所撰写的报道。

今天,与原山律师的会面触动了他,于是他拿出来想重新翻读一遍。

《撕下女“鬼熊”的假面具:三亿日元保险金杀人事件——用记者的笔告发北陆第一毒妇》,版面上系列报道的总标题以夸张刺激的字眼跃动着。

有关三亿日元保险金杀人事件,随着T市地方检察署对嫌疑人鬼塚球磨子(现年34岁)以杀人罪提起公诉,终于迎来即将公开审理的新阶段。鬼塚球磨子对起诉内容始终全盘否认,而检方又缺乏关键性的物证,这使得地方检察署难掩心中的焦虑。即将于下月开始的审理结果难测,但从现有的种种间接证据来看,市民社会的健全良知是绝不会容许这个“女‘鬼熊’”逍遥法外的。借起诉这个契机,特根据本报记者自事件发生以来耗时两个月全力追踪搜查第一线,并横跨东京、熊本,实地探访鬼塚嫌疑人的足迹,通过独家采访而得到的大量第一手材料,为读者刻画出这个世所罕见的职业罪犯的真面目。

紧接在这段前言的后面,署着“社会部记者秋谷茂一”的名字。

鬼塚球磨子出生于熊本县天草一个小商贩家庭,是一男六女中的第五个女孩。因忙于生意加上孩子众多,父母根本顾不上照顾她,给她起“球磨子”这个名字、洗涮尿布、喂食断乳食物的,全是上面的哥哥姐姐。

当她还不满两岁的时候,作为养女被送到了同县的K町一户人家。在K町经营一家制铁工厂的远房亲戚鬼塚夫妇苦于没有孩子,便诚心诚意提出想认她为养女,“绝不会委屈她半点的”,球磨子的生身父母便很爽快地同意了。

因为只有她这一个孩子,球磨子在鬼塚家穿的是精美的衣服,还有享用不尽的美食,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地长大。进入当地初中的时候,她已经出落得身材高挑、眉清目秀,浑身透着富贵华丽的气息,在学生中显得非常醒目。这份惹人注目的标致到了高中后更是如玉软花柔、含苞待放。

“学校里明令不准化妆,可是她的书包里一直装着化妆品,还经常化着妆到学校。还听说她和邻町高中的男生谈恋爱,事实上,关于女孩生理方面的事她懂得特别多,还瞧不起我们,认为我们都是小孩子。”当时与她同班的一名主妇这样说。大概是被这样的传言闹得心烦了,球磨子高中时突然就退学了。据她本人向班上同学解释,是因为要上东京当空乘员,可实际上她却是寄人篱下地去了位于博多的大姐夫的妹妹经营的一家酒吧。

在那里,客人们也弄不清她究竟是来串门的亲戚家的孩子还是新来的陪酒女,反正她每天都出现在店里。渐渐地,越来越多的客人开始试图接近这个丰满性感的女孩,其中有个继承了博多一家家传餐馆的公子哥M先生很快就和她打得火热。“她呀,眼看要掉进去了却总能巧妙地抽身,好像生来就有这种天分似的,那个M少爷根本不是她的对手。”这是她的昔日同僚、一名陪酒女的原话。最后,她似乎被不顾双亲的强烈反对、离家出走找到她的M先生感动,两人结了婚。一开始,两人就像私奔一样,借住在一处两居室的公寓里,后来M先生的父母似乎默认了他们的婚姻,于是在市内给他们买了一幢独立小楼,见过两人在博多醒目的主街上购物的人,都觉得这仿佛是个画中的幸福之家。

然而,球磨子的本性终于还是出其不意地暴露了。结婚第三年的某一天,球磨子在博多市内的马路上偶然和以前做陪酒女时的客人、职业演出经纪人丰崎胜雄不期而遇。两天后,球磨子主动登门造访了丰崎的事务所,据说当天两人发生了关系。

自第二天起,鬼塚球磨子就仿佛换了个人似的,性情大变。她事先一声招呼未打就离家,和丰崎一起驾车出门旅游去了,从关门海峡渡海东上,先后游玩了德山、广岛、仓敷、姬路等地,然后掉转方向朝日本海方向驶去,经城崎、小浜、敦贺,接下来沿着琵琶湖绕湖一路南下,经比睿山折入京都并在京都逗留了好几天,再途经奈良周游了纪伊半岛一圈,乘汽车轮渡到达四国岛,继续从德岛、高知到蹉跎海角一路游玩过去,再乘汽车轮渡从八幡浜至别府……整整游玩了二十二天才回到家里。丈夫M先生在质问她的时候从她手提包里发现了丰崎家的钥匙,于是两人爆发了激烈的争执,从那以后,球磨子和M先生就争吵不断。

此后不久,M先生尾随球磨子至丰崎家,抓到了二人幽会,以此为契机,两人正式分居。然而球磨子非但没有觉得心虚,反而认为丈夫的财产理应有一半属于妻子,因此向M先生提出“我想离婚,但房子归我”,M先生自然一口回绝:“既没想过离婚,也不可能把房子给你。”

于是球磨子找到丰崎商议,由丰崎将M先生约出来谈判,以之前尾随至丰崎家一事进行要挟:“你这是私闯民宅,我要告你,还要请报纸报道,让你的餐馆经营不下去!”接着又劝诱道:“你太太说了,只要你答应把房产的所有人变更到她名下,她就回家和你一起好好过日子,你就变更一下不就好了嘛。”心地善良的M先生居然信以为真,结果硬生生被骗走了不动产权利证书和个人私章。

孰料,不要说球磨子回家了,两人竟以房子已由球磨子卖给了丰崎为由,丰崎凶神恶煞般地再次出现在M先生面前,凶巴巴地发出最后通牒:“这房子是我从球磨子手中买下的,房款已经付了,所以限你于×月×日之前搬走、交房!如果你想再买回去的话,务必在期限日之前提出。”同时还向法院提交了临时冻结房产,禁止私自处分的申请。

就在大吃一惊的M先生向法院提出异议的当口,丰崎带着手下几个黑社会成员赶到,将申请表格举在头顶,气势汹汹地威胁道:“这上面写的‘情夫’是怎么回事?你有证据吗?!有照片吗?!我要告你诽谤,侵害我名誉!什么事情都要讲证据的,没有证据一切都没什么好说的!假使你在深山老林里被砍得七零八落的,然后埋在地里,你要是没有证据也不能上法院打官司的,懂不懂!”至此,M先生也只得忍气吞声,自认倒霉。

球磨子称心如意地与M先生离了婚,随后将到手的房屋卖出,和丰崎胜雄一起远走高飞,离开九州跑到东京,在银座开起了酒吧。

秋谷茂一读完第一篇,就接着读连载的第二篇。

屡次三番的犯罪前科 世所罕见的职业罪犯

为追踪“女‘鬼熊’”的足迹,记者前往东京,而呈现在记者面前的,是一个桩桩件件恶行不断、屡有犯罪前科的球磨子。令人震惊的是,她有过故意伤害罪的前科。

精神抖擞来到银座的鬼塚球磨子,没过多久便遭遇挫折。银座这地方对于金钱的意识完全不是我们庶民能够想象得到的。即以银座一带酒吧的平均价格来说,店铺的装修费用每坪[坪:日本度量衡制的面积单位,用于丈量房屋和宅地的面积,1坪约等于3.306平方米。]约两百万日元,球磨子盘下的那家店铺共三十五坪,仅此一项大约就得七千万日元。其他的,入住保证金一百五十万日元,雇陪酒姑娘还得准备一大笔预支款。球磨子卖房所得的一亿多巨款,随着她的酒吧开张登时没了踪影。接下来可就全看经营手腕了,可惜在银座每月有数百家新的酒吧、夜总会冒出来,同时有几乎同样数量的酒吧、夜总会关张倒闭,竞争极为激烈残酷,所以,并不是轻轻松松就能抢到顾客的。

球磨子不由得着急起来。为了有大把的票子好将生意兴隆的别的店里的店长、陪酒女郎挖过来,以图让自己的店起死回生,她的手伸向了高利贷。报应很快就来了。球磨子一个劲儿地唆使陪酒女们和客人发生关系,好抓住把柄迫使客人多掏钱,“这不等于是恐吓吗?”结果,先是一个客人离去,接着两个客人离去,渐渐地,酒吧的人气便一落千丈。她还尝试搞过会员制,先以色相诱,接近企业的负责人,然后拉拢其成为酒吧的法人会员,每年收取高达一百万甚至一百五十万日元的会员费,但这些都远远抵不上越滚越庞大的高利贷。

鬼塚球磨子开始在商店买洋服、首饰等不付钱。被害的银座某著名高级服饰店表示,店里通过邮寄文件证明[邮寄文件证明:日本一种邮政服务,由国家总务省根据副本对所邮寄文件的内容进行公证,一般用于商务。]的方式要求她支付所欠的货款,结果球磨子用回执单证明回复道:“从未购买过。”

最后连情夫丰崎胜雄对其也不再抱有希望,离她而去。从那时开始,球磨子对店里陪酒女的态度变得坏透了,又是催逼着还钱,又是找碴儿扣薪水,到最后,因为不想被私下讥为无能而动不动就对陪酒女大打出手。

×年×月,鬼塚球磨子因实在一筹莫展,竟向S银行银座支行开具空头支票而被终止往来,也正是这一天的夜里,发生了那件蓄意伤害案件。球磨子店里有个叫I小姐的陪酒女,之前担任副店长,她一直就与球磨子面和心不和,背地里满银座散布球磨子的坏话,甚至球磨子怀疑她是店里陪酒女郎大量跳槽出走的主谋,陷入半疯狂状态的球磨子深夜带着店里的黑社会保镖闯至I小姐住的公寓,对其施以拳打脚踢的暴行不说,球磨子还亲自点燃打火机燎烫了I小姐的脸蛋,行为极其残忍,但她也为此付出了被判刑三年的代价,在M监狱服刑。

鬼塚球磨子这个女人,只要牵涉到金钱,就会竭尽其所有的聪明才智,甚至有时不惜采用残忍手段,实施暴力犯罪,恶行不断,并且毫无悔改之意。

后来鬼塚球磨子转到了新宿,并在那里认识了T市的白河福太郎,福太郎先生落入她圈套的经过一如本报之前所报道的那样。

事实上,球磨子在结婚后的一个月之内,先后走访了十一家保险公司,仔细研究了投保条件,选择了一旦发生灾害可以获得高倍率赔偿的险种,并谎称自己已经买了其他保险。为了减轻缴费负担,还尽量延长投保期限,最后同五家保险公司签订了总共赔偿金高达三亿日元的人身保险合同。

大概是为了“节省”下每月十七万日元的保费,投保仅仅半年,鬼塚球磨子便开始了计划的实施。

下面还有两个年幼的妹妹,失去了唯一的监护人——祖父白河福太郎的宗治君自言自语说:“可恨!她太可恨了!判她死刑也不解气!”对这个少年的心声,T市的市民又有谁能够充耳不闻呢?

犯了罪关进监狱,走出监狱又再次犯罪——对于凶暴、冷血、奸诈的“北陆第一毒妇”,我们可以容忍吗?我们现在经受着严峻的自我拷问:一个健康的市民社会究竟还能不能守护住社会的正义与和平?

重新翻读自己写的文章,秋谷的心情不由得阴沉下来。虽说是为了激起读者的关注而写的报道,但现在读来连自己都觉得十分夸张和浮艳。通过暴露鬼塚球磨子的犯罪前科,着力煽动“是可忍孰不可忍”的义愤之情,将其彻底置于死地。从报道的语气来看,鬼塚球磨子完全就是“夜岚”阿绢和高桥阿传[阿绢:根据真实事件改编加工而成的讲谈(日本一种大众说唱艺术形式)作品中的人物。艺伎出身的高利贷主之妾阿绢与人通奸,下药毒杀丈夫而被处死。传说她被处死前吟诵了一首“夜岚”起头的绝命歌,因而被称作“夜岚”阿绢。高桥阿传:日本明治初期有名的毒妇,高桥家的养女,因丈夫患麻风病,于是将其毒杀,又杀害服装店老板并劫掠财物,后被处死。]的合体,是个世所罕见的淫妇、毒妇。尽管案子仍在审理中,但报纸报道中早已判定她是杀死亲夫的杀人犯了。

万一鬼塚球磨子被判无罪,接下来事情会怎么样?毫无疑问,她一定会发起诉讼告秋谷诽谤、损害名誉,不,恐怕不只是诉讼那样简单,按她的异常性格还很有可能采取报复手段。嗯,一定会的。

秋谷双手抱住脑袋。他脑海里浮现出球磨子带着东京的黑社会成员闯入自己家施暴的场景,吓得他浑身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