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婚姻的过程里,月经止绝或经绝(menopause)是富有心理意义的一个段落;以前关于这种意义的看法也许是过分了些,但重大意义的存在,终究是一个事实。我提到这一点的缘故,是因为最近的趋势又不免把这种意义看得太轻。许多医学界的妇女如今常说,把这年龄里的种种病痛推源到月经止绝上去,是人们的一种“怪癖”,就她们行医的实际经验论,真正因缘于经绝的症状是极难得发现的。这又未免把经绝的重要过于小看了。

经绝确乎是富有心理意义的,直接对于妇女本人,或间接对于家庭生活与社会生活,都不容我们忽视。经绝是妇女生殖期的终点,好比春机发陈是生殖期的起点,起点可以成问题,终点也一样的可以成问题,因为都是一种关口。

经绝,在英文里,一称climacteric,有交逢关口的意思[霭氏原注:menopause和climacteric两个字有时候也有不同的用途,前者指月经停止,后者指卵细胞成熟与发出作用(ovulation)的停止。译者按月经与发卵两种作用一向以为是同进止的,就一般情形而言,这是对的,但也有例外。上文本章所引《真珠船》说“胚胎之结亦有不假天癸者”,在事理上是很可能的。],又称生命的变迁(Change of life),是性与生殖系统的一个退化的时期,其发生的年龄往往因人而有很大的不同,最早的三十五岁,最迟的五十五岁,普通的年龄则为四十五至五十岁之间,大抵少则两年,多则三年,便可以完全止绝。它和内分泌的功能的变迁以及自动神经系统的变动,都有连带的关系,而其所引起的结果,则为情绪方面、动脉血管方面以及神经方面的种种症状,其中最叫人感觉不快的是心跳、上火等;这些症状与其说是由于血压的增高,毋宁说是由血压高低的动荡不定。好久以前,马拉尼昂就提出过一个“多腺说”(pluri-glandular theory),来解释经绝的由来,据他看来,最有基本关系的是卵巢、甲状腺(一称盾状腺)和肾上腺,其次是脑下垂腺;这些起了变化,月经也就随而发生变化[见马氏所著关于经绝的一书(The Climacteric)。]。菲茨吉本(Fitz Gibbon)另外有一个说法,他认为女子到此年龄,生殖器官便会自动退化萎缩,经绝便是这种退化的一部分,而退化之际又不免发出一种毒素,上文所述升火以致面红耳赤一类的症状便是毒素流行的结果,所以在比较严重的例子里,若把子宫割除,这一类的症状就可以随而消灭。不过我们知道有些女子,早年因病把子宫割除以后,这一类的症状到此依然可以很显著地发生,所以菲氏这个说法至少也是很可以怀疑的。

在经绝的时期里,身心两方面轻微的变动或扰乱总是有的,但就许多的妇女说,甚至即就一部分神经不很稳健的女子说,她们全都可以安全地过渡,不会经历很严重的困难。只有少数女子在身心方面会感受到一些不可支持的虚弱状态而非静养不可。

在精神方面,有一种影响倒是很实在而不可避免的;人人怕老年的来临,妇女也许特别的怕,并且总想让它展缓,如今经绝的时期到了,生命的变迁开始了,她的壮年行将结束——这种不由她不认识的事实不免在精神上留下一个很深刻的印象。同时,生殖生活的结束好像也就是全部性生活的结束,固然在事实上并非如此,我们在上文已经谈到过。女子到此,更不免大吃一惊地发现,她毕生最主要的一个段落是像日落西山一般的快要完了。有的女子,自制的力量比较差,不甘心的感觉比较深,会不自觉地突然增加她的性活动的范围与努力,甚至于主动地弃旧迎新,与别的男子发生关系。即在未婚的女子,一向循规蹈矩、深畏人言的,到此有时候也会发生同类的行为;不过这种女子的神经的不稳健大抵要在一般女子之上,否则不至于此。这一类的表现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但在一般人的闲话资料里,又不免言之过甚;其实有这种表现的女子终究是不多的。

不过我们还得承认月经止绝的时期里,性心理的生活有时候是可以发生各种的扰乱的,特别是性欲的畸形强烈,就是上文所已暗示的生殖之火的一次回光返照,或许还要添上一些别的心理品性,如同性情古怪、多疑虑、好猜忌等,有时候性欲的表现又不免突然走上歧变的路。在已婚的女子,这一种情形往往更见得严重,因为她的丈夫的性的能力,到此也不免因年龄关系而日就衰退,同时,因为结婚既久,彼此的情感关系已趋于和平淡泊的一流,要男子鼓起余勇,来响应妻子的强烈的性欲,是不很容易的,因此,这一种欲力便不免别寻发展的途径,或许转变而表现为妒忌的方式。所以当此时期,不但生理方面,可以有种种痛苦与困难,在心理方面,许多不近人情的品性也不免应运而生。不过如果这一类身心两面的品性转趋显著,无论显著到何种程度,我们应当知道,它们是和经绝没有直接的因果关系的,直接的原因还在本人的气质里原有此种种特点,潜伏在内,到了经绝时期,才乘机窃发罢了。

我们更须认识清楚,在经绝时期里,不但上文所说的种种症状和经绝没有根本内在的连带关系,到时候非发出来不可,并且女子到此年龄,事实上还有不少补偿的优点。费尔丁(W.J.Fielding)说过:“对于无数的妇女,经绝是成就事业的一个黄金时代的开始。同时,只要先天的遗传良好,后天的生活正常,妇女到此年龄也不会失掉她的姿色风韵,至少我们找不出什么非失落不可的理由来,实际上,有许多妇女在五十岁的时候反而比她在二十五岁的时候要见得美;如果她们的人格,随年龄经验的增进而日趋于开拓丰满,她们到了六十岁的时候,或许比三十岁的时候更要见得风神逸秀。”[见菲氏所著《性与恋爱生活》一书。]

霍甫斯戴特(Hofstaetter)说,在这个时期里,女子不但在体格方面表现一些男性的特征,并且“在习惯与思路方面也表现很可以使人惊怪的近乎男性的种种品性,如同条理清楚、见地客观、公道与正义一类抽象的概念的了解、容忍的态度、经济的能力、一般社会与政治的兴趣等等”。我以为我们尽可以承认这些是经绝以后女子可能有的心理品性,但我们并没有把它们看作男性特征的必要。它们都是一些和性别无关的品性,很多人虽以为寻常男子中间表现这种品性的人要比女子为多,但事实也未必如此。但经绝以后既有这种种心理特征的表现,我们可以说,许多配偶的共同生活,一定要到这个时期,才算最后完成,才可以看作十分美满与和谐的一种关系,这种关系尽管在表面上看去好像只是一种兄妹或姐弟式的关系,其为美满与和谐则一。妇女到此年龄,理智的活动会比以前增加,这一层也是无疑的;在事实上,许多有名望的妇女是在生殖时期过去以后才开始她们的事业上的活动的。这种理智的兴趣或事业的活动能力,若不在一般社会生活里表现出来,就会在家庭里找到用武之地,因此,有的妇女于子女的发育,不免干涉过甚,特别是对于已经长成而家居未婚的女儿,这样,做子女的就不免很吃亏了[霭氏这一点观察是很深刻的,如果在西洋比较范围小的家庭里犹不免有此种现象,中国式的大家庭的不能没有此种现象是可想而知的了。在中国的大家庭里,青年人所受的痛苦总有很大的一部分要归咎到祖母或母亲在经绝时期所表示的特殊心理。];后辈如果遇到这种母亲或祖母,一种坚决而不伤和气的反抗是很必要的;不伤和气的反抗大抵不至于引起家庭任何一方面的痛苦,但若痛苦势在难免,那么,与其让小辈受苦,毋宁让老辈吃亏。不过在有见识的老辈,处此境地,一面对于后辈既往往能尽量地爱护,一面也会把母性本能的力量解放出来,而施之于更广大的社会界与事业界。[曾经做过罗素(Bertrand Russell)夫人的布莱克女士(Miss Black)主张过,女子在婚姻以后,最初十年或十五年作为生养与教育子女的时期,过此便是从事职业的时期。这一类妇女生活分期的主张可见是可以有生理与心理的根据的。(参看译者所作霭氏《性的道德》一文的译本的序言,页五)最近西洋有人著一书名《事业前程在四十岁以后》(Careers after Forty)。译者尚未见其书,但就书题顾名思义,大约也是根据了这种心理的认识写的。]

男子的生命里有没有一个约略相当于经绝的时期呢?这到如今还是一个争辩的问题。要有的话,这时期一定没有女子的那样清切可指,因为我们知道,精液分泌的功能是没有一个确定的最后年龄的,有的男子到了耄耋之年还是能分泌精液,记载所及,有一个一百零三岁的男子还有这种功能。不过有的男子,到了生命的某一个时期里也会突然感到一个转变,而在精神上引起一些烦扰。孟德尔(Kurt Mendel)是最早使我们注意到这一点的人,从此以后,很多人却认为这种转变是相当于女子经绝的一个现象;但也有不承认的,例如克拉夫特-埃平和一部分别的专家。不过就在古代,大家在男子的生命里也公认为有一个“大关口”(grand climacteric)而其交逢的年龄是六十三岁[此与中国人从前的了解可以说完全相同,中国“八八六十四精绝”之说正相当于西洋六十三岁的大关口。西洋人算年龄是算足的,所以西洋的六十三岁等于我们的六十四岁。人类真正的经验大抵是相同的,初无分古今中外,特别是生理方面的经验,这也是很现成的一例了。]。这所谓关口的说法倒也不错,因为我们绝不能说男子也有一个经绝的时期。马拉尼昂也见到这一点,替它另起了一个意思差不多的名词,就是“危机的年龄”(critical age),承认它是个人有机演化里的一个段落,其中心现象是生殖生活的减少以至于消灭,不过这只是中心现象,而非轴心现象,是一个关口,而非一个枢纽,个人生命的演化只是经历着它,而不绕着它走,它是以前演化的果,而不是以后演化的因;所谓不是轴心,就是这个意思。个人的生命推演到这个年龄,生殖功能是退化了,同时,神经和内分泌腺的联络反应也起了变迁,这便是所谓危机的年龄的生物基础了。沃克(Kenneth Walker)把这个年龄约略放在五十五岁到六十岁之间[见沃氏所著文《男性关口年龄的一些意外的遭遇》 ,《不列颠医学杂志》,一九三二年一月九日。],托雷克(Max Thorek)认为这年龄比女子的经绝年龄要迟七年到十年[见托氏所著《人类的睾丸》一书。],兰金(Rankin)把它放在五十七与六十三之间,马库斯(Max Marcuse)则四十五与五十五之间,但认为最早的可以在四十岁。我可以说比四十岁早的例子还有,有不少的人在三十八岁前后就感到这个年龄的来临。男子到此,会突然自己发觉他的能力的扩展时期已经终结,从此就不免日趋衰退,一般的能力如此,性的能力自亦不成例外;这种发觉当然是不舒服的;到此,发虽未白,齿虽未落,而所谓“垂垂老矣”的厌倦心理不免油然而生。能力衰退与此种衰退的发觉是很有一些不良的影响的,一种所谓“不服老”的心理,在一般性格方面,可以表现为妄自尊大、自私自利、缺乏同情、待人粗犷等等的品性,而在性生活的方面,好比上文所说女子在经绝时期所表现的一样,也可以像火山一般有一些突然喷火的现象;这些性格上的变迁,大体上是有好处的,就是它们对于风烛残年,总可以加上几分自卫的力量,老人所切忌的是强烈的情绪作用,而这些品性是和这种作用背道而驰的,即,有了这种品性,青年人和壮年人所表现的情绪作用便不需要了。不过它们也可以引起许多问题,而这些性格的会同表现,包括性冲动的突发与不容自制、私利心之多与同情心之少等等,其所引起的问题,不免更见得严重,而成为各种变态的性行为,例如上文所已讨论的裸恋,对于女童的特别爱好,又或转入同性恋一途,而对于男童发生兴趣,所谓“迟暮的同性恋”(retarded homosexuality)的就是。德国著名的小说家托马斯·曼(Thomas Mann)在他的那本《在威尼斯之死》(Der Tod in Venedig)里就拿这问题做题材,曼氏自己也说明著作的原意是在把病态的男子的关口年龄描画出来,希尔虚弗尔德认为在未婚的男子与已寡的女子中间,这种病态独多,而马库斯则以为凡是性能欠缺的男子特别容易表现这种病态。

男子到了关口的年龄或危机的年龄以后,心理品性的变迁自不只上文所叙的几个。从广处看,勇气的减少,一切行为的自积极趋于消极,自急进趋于恬退,在社会与政治的见解上,自革命的或改革的而趋于保守一流——这一类到处认为是老年的特征的,我们也可以看作肇始于这个年龄。固然我们也承认,人老心不老的例外分子也还不太少。

总起来说,男子的生殖的生命既远不如女子的那么浓厚,所以男子的关口时期要比女子的经绝时期模糊得多,也比较的不关宏旨。不过它依然可以引起一些轻微的不健全的品性,相当于女子在同期内所发生的品性,例如烦躁、卑鄙、吝啬等等。但比较健全的也有,到了老年,一个人的人生观要比以前为宽广,为宁静,不过这其间所牵涉的精神上的变迁,比起女子来,更见得是内在的,而不是外铄的,因为,男子的生活一向既比女子为活跃,其外倾的性质也比较显著,到此情形一变,便不免更见得内倾了,而女子的则似乎相反。内在的品性与行为的方向既有此种转变,所以兰金说,这也许是“生命的一个新的租期”,是一种新生命的起始,这种新生活里,即使活动是减少了,志向与豪气是改变了,人生哲学也经过了一番磨折而归于淡泊宁静,也正是有它的好处。[本节所引书外,尚有二书可供参阅:马歇尔(已见前)《生殖的生理学》。加利根(W.Gallighan)《女子的危机年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