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节议论详见霭氏《研究录》第五辑《中性象征现象》 一文的第三章,及第七辑中《水恋》一文。]

儿童时期最普通的性的象征现象或性的歧变是属于排遗(scatologic)一类的;这一方面的意义早经弗洛伊德[弗氏及其他精神分析家在这方面的议论不一而足,值得参考的也很多,特别是琼斯《精神分析论名集》里的一篇《粪门恋》。]及其他作家加以申说。大小解的器官,或谷道与尿道和性器官的部位最密迩,因此,在心理上也容易发生亲切的连带关系,原是不难了解的。即不就性的立场说话,大小解的行为也尽有理由使儿童感到兴趣,一则儿童喜欢造作东西,粪便的造作当然也是一种造作,并且可以说是艺术冲动的一个萌蘖的表现;再则,大小解的行为与排泄的数量也是一个力量的表现,拿溲溺时间的长久与粪的粗大来自豪的,儿童中间是不少的。汉密尔顿医师在他的研究里发现成婚的男子中间,有百分之二十一在儿童时期对粪便发生过不少的兴趣,而在当时的想象生活与游戏生活里,粪便也是一个要紧的题目;而已婚女子在童年有同样情形的也占到百分之十六。大小解的功能在当时也似乎能吸收一部分的神经的力量,到了后来,这力量才完全用在性的功能上面;在少女中间,间或在成年的女子中间,积欲后的解欲也许会取不由自主与痉挛性的遗尿的方式。睡眠中遗尿和性的活动似乎也有相当关系,有时候和手淫也有关联。弗洛伊德认为儿童时期的便秘,有时候是有些故意的,因为谷道的粪的累积多少可以引起一些性的快感;弗氏的观察虽不易证实,但膀胱中尿的累积有时候确有这种作用,即在壮年,也还有人这样做的。有不少的儿童以为大人的性交行为多少和大小解的行为有些关系;他们自己对大小解的行为既感觉不少的兴趣,不少的神秘,所以从他们的立场看,这种相关的看法是很有一些根据的。

对于大小解的兴趣,虽以儿童时期为最大,但也往往可以维持到春机发陈期以后,女子尤其是如此,一直要到性的兴趣发展到相当程度以后,才渐渐地消灭,一旦事过境迁,一个青年追想起来,有时候还不免觉得有几分难乎为情,在壮年人的性冲动中间,也间或可以找到这种兴趣的成分,这大概是因为在童年时代,这种兴趣曾经受过抑制,抑制的结果,不但使它们不能消灭,反而在潜意识里遗留下来,而成为健全的心理生活的障碍;到此,弗洛伊德的见解就可以有地位了。不过在春机发陈期以前,这种兴趣不妨看作正常的,而不是病态的;儿童的心理与原始人的心理确有几分相像,而在原始的神话与民俗里,排泄的功用也是至关重要。我们不妨把这些兴趣看作正常发展的一个段落。即或维持到成人的年龄,这些兴趣普通也总留寓在心理的背景之中,轻易不呈露出来;这种留寓的程度是有深浅的,但不论深浅如何,至少就溲溺一端而论,依然可以有活动的能力,而成为性活动的含有游戏性质的一个陪衬。

这方面的比较极端的例子,历来也时常有人叙述到,尤其是遗矢恋的例子。有这种现象的人的生活里(冒尔曾经很详细地记载过一例)遗矢的行为与所遗的矢[六朝名僧宝志“好用小便濯发,俗僧暗有讥笑者,志亦知众僧多不断酒肉,讥之者饮酒食猪肚;志勃然谓曰,汝笑我以溺洗头,汝何为食盛粪袋?讥者惧而惭服”。(杨衒之洛阳伽蓝记》)译者尝游东天目山,相传为志公驻锡之山,当时曾就寺僧索阅山志,见所录关于志公的故事不一而足;但并没有这一段,当是宗门弟子认为不雅驯而故意删削的。],可以引起极大的兴趣,充其极,可以完全篡夺正常的性兴趣的地位[溲溺恋与遗矢恋的极端的方式之一是饮尿与食粪的行为,霭氏在本节中没有提到,但是在《研究录》第五辑里(页五七至六〇)有过一番详细的讨论。这一类反常的饮食的癖习,若不从性歧变的观点来解释,恐怕是无法解释的。中国文献里也不乏关于这方面的记载,姑举一二例于此。明初,有和尚名宗泐的,“嗜粪中芝麻、杂米和粥”食之。按宗泐是洪武年间的一位高僧。洪武中诏致天下高僧有学行者,宗泐是第一个应诏而奏对称旨的人;后来奉诏笺注《心经》《金刚》《楞伽》等经;又奉使西域著有《全宝集》。又,“南州州人烹犊,取犊儿结肠中细粪,以筋调醯,谓之圣齑,无此一味,即不成盛筵”。再推而广之,凡属以身上分泌、排泄以至于脱落的东西做饮食品的奇癖,都可以从性歧变的立场觅取解释:“李楝之好服人精。”明驸马都尉赵辉喜食女人阴津月水。按赵辉尚明太祖最幼女宝庆公主;家本豪富,姬妾多至百余人;在明初历事六朝,享淫侈生活者六十余年。元“知福建院权长舆嗜人爪甲”。以上诸例皆见明徐应秋玉芝堂谈荟》(卷十一);犊儿细粪一则出五代,范资所作《玉堂闲话》。《南史》,宋刘穆之子“邕性嗜食疮痂,以为味似鳆鱼。尝诣孟灵休,灵休先患炙疮,痂落在床,邕取食之,灵休大惊,痂未落者,悉褫取饴邕……南康国吏二百许人,不问有罪无罪,递与鞭,疮痂常以给膳”。“嗜痂成癖”的典语,就是这样传下来的。译者在认识的前辈中,有一位喜欢吃脚趾间的汗腻。霭氏在《研究录》中所引类似的例子不一而足。]。其程度比较轻的,我们可以叫作粪门恋或肛门恋(anal eroticism);精神分析派认为这与早年的便秘有关系,或自幼有忍粪而取得快感的习惯的人也容易养成这种歧变。精神分析派在这方面特别做过一些研究,他们以为肛门恋的根底相当得深,大抵可以推溯到童年的一个很原始的倾向,假如一个人在童年时代在这方面受过抑制的话,一到成人时代,他曾有爱整齐清洁和节俭的性格,甚至于会有洁癖及吝啬的脾气,如早年未受抑制,则其人的癖习恰好相反。这种观察究属对不对,尚有待于进一步的探讨,现在不能断定。汉密尔顿医师在他的研究里曾经考虑到这一点,他发现他所观察的士女中间,有十个人(九女一男),一方面否认早年有过肛门恋,但一方面承认早年有过便秘,而在成年以后的癖习里,大多数表现吝啬、奢侈、施虐恋和受虐恋等等的倾向;这些也许和早年遗矢的习惯有关系,但各人所表现的癖习既如是其不一致,甚或彼此相反,我们就很难拿它们做依据,而轻信精神分析派的臆断了。

童年以后,遗矢恋和溲溺恋往往分道的发展,间或有些联系,也是很轻微的。极端的遗矢恋比较少,但大都在男子中间发现;溲溺恋比较普通,尤其是在女子中间,但表现的程度却往往不深。溲溺恋何以比较普通,是有一个解释的。尿道与性器官在部位上既特别密切,而在神经上又确有几分联系。女童与少女溲溺的时候有时候特别喜欢学男子直立的姿势;在年岁较小而未曾生育过的女子,这是可能的,但在已经生育过的女子,尿道口肌肉的迸发的力量已趋薄弱,这便不可能了。这种效颦的行为并不一定暗示这中间有什么同性恋的倾向。

“尿道恋”(urethral eroticism或urinary eroticism)这名称是塞吉尔创出来的;在有一部分的学者看来,也认为它有相当的重要。所谓尿道恋是广义的,它的对象不但包括尿道和溲溺,并且牵涉从膀胱到尿道口的全部的泌尿器官。把尿道恋看作很重要的人,认为早年的尿道恋可以说是性恋的初步,后期严格的以性领域与性分泌做凭借的恋爱似乎是从泌尿的领域与溲溺的功能很自然地移转而来的;同样的,早年的泌尿功能的失常会转移为精液分泌的失常。他们又说,尿道恋的影响所及,可以达到最高的精神的境界,因为就是在泌尿行为的自动的控制里,婴儿最初发现了什么叫作“责任”,叫作“义务”;换言之,责任的观念实滥觞于泌尿的控制;粪便的控制也有同样的效果。

睡眠中遗尿和性现象也有联系的倾向,是很早就有人注意到过的。弗洛伊德和一部分别的精神分析派的学者认为遗尿和尿道恋和一个人的志气、野心以至于好勇狠斗的心理有连带关系。这种臆断也许是这样来的。上文不是说过女子喜欢学男子溲溺的姿势吗?对溲溺的行为特别感到兴趣的女子有时候喜欢采用直立的姿势,好像是表示与男子抗衡,不甘示弱似的。这也许就是精神分析派在这方面的臆断的一个根据了。不过,就事实论,有尿道恋而采取直立的溲溺姿势的女子未必有丝毫和男子对抗的意思,而近代喜欢和男子争竞的女子又往往完全没有尿道恋的倾向。

很有一些人在童年时代对于一般水的兴趣特别的浓厚,对于溲溺的行为与产物尤其是感觉关切,而这种兴趣又往往能维持到童年与成年以后:这种心理我一向也叫作“水恋”(Undinism)。[水恋的西名Undinism是霭氏创出来的,源出希腊神话。希腊的水神是一位女的,名字是Undine。雕像恋Pygmalionism,影恋叫Narcissism,来源都是一样的。]这种对于水的兴趣,当然也有深浅,深者也可以成为一种性的歧变,而变作性冲动的代用物;这种极端的例子虽少,程度较浅的状态却是很普通的,尤其是在女子中间。至于水恋的倾向何以在女子中间独多,是不难解释的,她们的生活状态与生活境遇一向和男子的很不相同,此种解释大概可以在境遇的不同中求之;晚近男女生活的环境日趋相似,以前在一般水恋方面双方所表示的差别也许已经逐渐减少,但就性情绪与泌尿功能的一点特殊关系而论,终究还是在女子方面所表示的要密切得多,初不论生活境遇的有无交迁;因为,我们知道,在男子方面,泌尿与精液分泌的功能普通总是彼此冲突而不能同时进行的,在女子方面,并无此种现象。水恋的倾向与利用触觉而取快感的倾向也有相当的联系,由触觉的途径而觅取快感的行为在女子方面也是比较发达,这是我们在第二章里已经讨论过的。[不过译者所读到一两个中国的水恋的例子都是男子:一、唐皇甫氏《原化记》说:“常州义兴县(今宜兴)有鳏夫吴堪,少孤,无兄弟,为县吏,性恭顺;其家临荆溪,常于门前以物遮护溪水,不曾秽污,每县归,则临水看玩,敬面爱之。”下文讲数年之后,他在水边检得一个白螺,白螺变成女子,帮他成家立业,那在他大概是从水恋进入了白日梦,而对我们则像是一派神话了。二、清采蘅子《虫鸣漫录》(卷二)说:“京都某翰林,自幼好赤足置盆水中,冬夏不辍;客至,或有事出门,暂服袜履,事毕复然。官至侍读学士,年五十余始卒,迄无它患,殆水族之精转世耶?”精灵转世,或宿世冤孽等,是以前的“解释”,自性心理学日渐昌明,我们对于这一类现象的了解应该可以进一步了。不过这位太史公的奇癖也和足恋亦有关系,参看下节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