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恋或“奈煞西施现象”(Narcissism)最好是看作自动恋的一种,而在各种之中,实际上也最极端与发展得最精到的一种。影恋的概念,在各个性心理学家的眼光里,历来很有几分出入,几分变迁,所以我们不妨把它的历史简单地叙述一道。四十多年前,科学的领域里是找不到这概念的踪迹的,不过在小说故事里,在诗词里,我们却可以追溯得很远,而在古希腊的神话里,更可以发现它的中心的地位;同时这中心的地位还有一个人神参半的象征,就是水仙神,在神话里叫作奈煞西施(Narcissus)。[希腊神话里说,少年奈煞西施,丰姿极美,山林之女神厄科(Echo)很钟情于他,而他却拒而不受。终于使厄科憔悴以死,死后形骸化去,只剩余得一些山鸣谷应时的回声(今英语中指回声的一字,就是echo,这便是最初的来历了;厄科有爱未酬,赍志以没,好比空谷传声,所得以应答的依然是自己的声音,厄科之所以成回声,显然还有这一层意思在内)。于是司报复之神涅墨西斯(Nemesis)赫然震怒,罚令奈煞西施和泉水中自身的照影发生恋爱,奈煞西施对影唏嘘,日复一日,最后也不免憔悴以死,死后化为后世的水仙花,至今水仙花的科学名词也就是这位顾影自怜的美男子的名字。我们把这名字译作奈煞西施,多少是音义兼译的;译者曩作《冯小青》一书时,即作此译法,虽属一时戏笔,尚不伤雅,今仍其旧。]自精神病学发轫以来,学者在病人的身上,所发现的有似奈煞西施所表现的状态,固然是不一其例,不过一直要到一八九八年,我们对于这种状态,才有一个比较综合的叙述。那一年,我在《医学家与神经学家》杂志上发表的一篇短稿里,初次把自动恋的现象简单地介绍出来的时候,我在结论中,一面描写着一个极端的自动恋的例子,一面说,这种极端而有类乎奈煞西施的状态,有时候可以在自动恋的例子中发现,而在女的例子中也许更容易发现;这种例子总是把她的性的情绪,大部分甚至于全部分,在自我赞美的行为中表示出来,也可以说,她的性情绪可以大部分或全部分被自我赞美的活动所吞并而消灭;自我赞美原是当初奈煞西施的唯一特点,所以说,这种例子有类似奈煞西施的状态或行为倾向。我这篇稿子传到了德国,奈克立刻用德文做了一个简括的介绍,又把我所说的“奈煞西施似的倾向”直接译成“奈煞西施现象”(Narcismus,等于英文的Narcissism)[奈煞西施现象,译者一向也译作“影恋”,因为影恋确属这个现象的最大特色。希腊神话所表示的如此,后世所有同类的例子也莫不如此。不论此影为镜花水月的印象,或绘制摄取的肖像,都可以用影字来概括;中国旧有顾影自怜之说,一种最低限度的影恋原是尽人而有的心理状态,霭氏在别处也说,“这类似奈煞西施的倾向,在女子方面原有其正常的种子,而这种种子的象征便是镜子”(《研究录》第一辑,页二六〇)。];同时,他又说过一番话,表示他同意的见解,并且说,这真是我所称自动恋的“最古典的方式”了。不过他又说,这现象也可以招致性欲亢进的状态,这我却没有说过,我也不承认这现象可以到此境界。罗雷德在男子中也观察到过几个很显著的例子,而替这现象起了一个名词,叫“自动而孤独的性现象”(automonosexualism)。希尔虚弗尔德的作品里用的也是这个名词。到一九一〇年,弗洛伊德也接受了奈克所制定的名词和概念,不过他认为这不过是男子同性恋发展的过程中的一个段落,在这段落里,他认为同性恋的男子不免把自己和一个女子(普通总是他的母亲)认作一体,因此,精神上虽爱一个女子,实际上却是爱上自己。到一九一一年,朗克一面根据我在一八九八年所论列的意思,一面大致接受弗氏这派的见解,也认为现象不仅是属于常态的变异范围以内,而不是一种变态,并且是性发育过程中一个相当正常的段落;变异范围以内之说原是我的议论,而段落之说却是弗氏一派的补充了。朗氏的研究很引起了弗洛伊德的注意;一九一四年,弗氏一面接受朗氏的见解,一面又做进一步的申说,认定每一个人,不分男女,都有一个原始的影恋的倾向;人生都有保全一己性命的本能,此种本能的心理表现是相反于利他主义的利己主义,所谓影恋倾向者无它,就是这性的大欲对于利己主义所贡献的成分,所以完成整个的利己主义者[饮食男女,古时候便称人生两大欲,近代心理学家对于本能论的见解虽大有争持,但自我保全与种族保全的两种固有而非外铄的行为倾向,则谁都加以承认。如今信如弗氏一派的议论,则于影恋之中,我们俨然发现了这两个大欲或两大行为倾向的总汇!影恋有如许大的意义,当非一般人初料历及,近世摄影事业的发达,一半的解释固然是光学昌明,还有一半解释,恐怕就得在这里寻找了。];影恋在选择对象的时候,有时候也是一个最能左右一切的力量,它可以选择当时此地的本人做对象,也可以选择事过境迁的本人(故我而非今我),也可以选择未来与理想的本人而非现实的本人,也可以选择以前本人的一部分,而目前这部分已经是不再存在;影恋的概念到此,便最合于寻常的用途了。[参看哈尼克(J.Harnik)《男子与女子的影恋的发展》一文,《国际精神分析学杂志》,一九二四年一月号。]

自一九一四年以后,弗氏自己对上文的见解又续有修正与补充,[弗氏前后议论见所著《性学说的三个贡献》和《文集》第四册。]而许多别的精神分析学者,弗氏一派或非弗氏一派的都有,又把它推进到一个极端,认为各种宗教与各派哲学全都是一些影恋的表示。最后,到菲伦齐(Ferenczi)手里,竟以为造物在化育群生的时候也受了影恋的动机的支配!影恋的例证,在未开化的民族以及一切民族的民俗学里,也都有发现,此方面的作家甚多,例如罗埃姆(Róheim)。朗克很早就指出来过,民俗学家弗雷泽(Sir James Frazer)的工作里,就可以找到不少的资料,供这一方面的心理研究。[在中国,在这方面的唯一的尝试是译者所作关于《冯小青》的研究。此稿曾经四五次的改易或修正。初名《冯小青考》,作于一九二二年在清华学校读书时梁任公先生的“中国五千年历史鸟瞰”班上。次年,送登某期的《妇女杂志》。一九二七年扩展成《小青的分析》一书,交新月书店出版。再版时又改称《冯小青》,续有增益。三版起归商务印书馆印行,于一般的修正外,又于篇末添印近年历作关于冯小青的两种短稿,曾先后揭登林语堂先生所编的《人世间》。小青影恋之例,据译者读书所及,恐怕是见诸载籍的最早的一例,也无疑的是最典雅的一例,其在心理学上的价值,也当在四十年来西洋所著录的许多例子之上。译者早就想用英文再写一过后,就正于霭氏和其他西方的先进,可惜蹉跎了十余年,还没有成为事实,而大师像霭氏,已经于去年(一九三九年)夏季谢世了,可胜慨叹!小青而外,影恋的例子还有,前曾择尤列入《冯小青》一书的附录中,兹再述一例,宋代有女子名薛琼枝者,湘潭人,随父居杭州,年十七卒。后人追叙她的病态及死状,有说:“每当琉雨垂帘,落英飘砌,对镜自语,泣下沾襟。疾且笃,强索笔自写簪花小影,旋即毁去,更为仙装,倒执玉如意一柄,侍儿傍立,捧胆瓶,插未开牡丹一枝,凝视良久,一恸而绝。”详见清人乐宫谱所作《蕊富仙史》一文。译者按此例极似小青,疑出好事文人抄袭的故技,不过“倒执玉如意一柄”以下三四语又颇有性心理上所称象征的价值,疑非以前的文人所能捏造,姑作一例,附录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