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过分推崇那些伟大的科学人物的观点和言论是年轻研究者容易犯下的也是最不幸的错误之一,他们坚信某些特定的问题连碰都不能碰,更不用说解决它们了,因为一个人的能力总是有限的。
人们对天才的过分尊重往往源于对公平的追求和自身的谦虚,二者都是无可厚非的,当然也值得赞扬。然而,这种想法在一个新手的头脑中占据第一的位置,就会立刻削弱其创造力,阻止原创性工作的正常进行。正如同样都是缺点,如果非得从中选出一种的话,傲慢自大总比羞怯自卑好得多。衡量一个人的勇气大小只有两个基准点:征服困难或被困难征服,过分谦逊只会使人逃避战斗,犹豫退缩的行为则实在可耻。
当某人不再盲目地沉浸在阅读印成铅字的天才的作品使之产生的那种自欺欺人的满足感之中,而是走进实验室去验证自己的一些新奇而切实的想法时,崇拜英雄的情结就会消退,取而代之的是自尊和自信。
伟大人物常常是天才,偶尔表现得像个孩子,但是并非完人。即使将天才的成果加以批判性的分析而找不出一点儿错误,我们仍要记住:天才在某一特定领域的发现与那些尚未发现的事实相比,几乎是微不足道的。每个人早已从自然那里获得了一笔用之不竭的财富,实在没有任何理由嫉妒我们的前辈,或者像亚历山大(Alexander)大帝那样,在其父菲利普(Philip)多次征战胜利之后埋怨他:“我的父亲是不打算留一些地方等我去征服了!”
诚然,自然科学中的某些概念看上去已经十分完美、无懈可击并且流传久远,如同朱庇特(Jupiter)[朱庇特,罗马神话中的众神之王。——译者注]头脑里诞生的智慧女神密涅瓦(Minerva),是一种近乎神圣的铁律,仿佛是一下子从某个神奇的头脑中产生的一样。但是,当了解到得出这些结论所付出的时间、努力、耐心、坚持不懈,以及经历的忧虑磨难、更改修正甚至灾祸与不幸等,所有这些因素对成功的贡献都不亚于研究者本人的天才时,我们就不会把这些成果看得过于不可思议。我们可以在人体组织具备的各种功能方面发现同样的道理,单独检查脊椎动物的眼睛或者耳朵时,它们的构造足以让人惊奇不已,让人看来这些组织不可能仅仅是根据自然法则简单组合作用的结果。但是,当想到生物系统发育过程中表现出来的所有的退化和过渡形式时,例如早期如果没有纤毛虫和蠕虫类生物那几乎不成形的眼部轮廓,后来也不会发展出低等脊椎动物那复杂的眼部组织,我们的惊奇并没有减少,而且对于自然界的生物变化、相关性、自然选择和适应等机制有了更深的认同。[如今的我比起在1893年写下这些话的时候,已经不是很相信自然选择的力量了。我对脊椎动物和非脊椎动物的眼组织研究得越多,就越无法理解它们组织的那种不可思议的高度的适应性是如何产生的。]
如果科研新手的导师没有拿前人的辉煌成就吓唬自己的学生,而是向他们阐释每个科学发现的背景和由来,以及中间必然出现的一系列错误和失策等,这种做法对学生来说是很好的激励——因为从常人的思维角度来看,这样的信息对于准确地描述一个科学发现来说都是必不可少的基本元素。类似这种巧妙的教学手段可以让学生体会到发现者不仅是智力杰出、解决问题能力高超的天才,而且从根本上说是像你我一样的普通人。
新手不但不能在权威面前自惭形秽,还必须明白一点——根据一条残酷但不可避免的法则——只有敢于质疑和反驳权威,自己的研究生涯才会得以前进。后起之秀通过批驳和削弱历史上或者同时代的前辈提出过的理论,从而在科学探索领域赢得一席之地的事例屡见不鲜。非常著名的例子就有许多,例如伽利略驳斥亚里士多德(Aristotle)的重力观、哥白尼(Copernicus)打破托勒密(Ptolemy)提出的宇宙体系论、拉瓦锡推翻施塔尔(Stahl)的燃素说,以及魏尔肖反驳施旺(Schwann)、施莱登(Schleiden)和罗班(Robin)三人主张的自然发生论等。这一法则十分普遍而不可抗拒,它展现在所有科学门类中,甚至级别最低的研究者也适用它。如果我斗胆把自己也列入前面的例子之中的话,那就不得不提到,我最初在神经中枢方面的解剖学和生理学研究遇到的第一个需要自己去推翻的障碍,那就是格拉赫和高尔基支持的脑灰质结构中存在“弥散神经网络”的错误学说以及在神经信号传递方面的不正确的见解。
有所建树的研究者的科学生涯通常有两个显著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存在一个致力于消除前人错误、阐明新的研究结果的多产时期,随之而来的第二个阶段则是学术思想的成熟期(这段时期不必非得是研究者的老年时期),这时研究者的科研效率处于衰退状态,从年轻时代起就开始酝酿的一些假想以及身为科学前辈散发出的父亲般的影响力成为他们反击新手挑战的武器。[奥斯特瓦尔德(Ostwald)在最近出版的一本书里证实了这个观点:几乎所有伟大发现都是年轻人的杰作。牛顿、戴维、法拉第、赫兹和迈尔(Mayer)就是很好的例子。]
纵观历史,各行各业的伟大人物都是从容不迫地在新的一代崛起之前做出成就并且享受自己的荣誉。卢梭(Rousseau)的这句话尽管犀利但却实在:“所谓智者,从来都是宁肯相信自己创造出的谎言,也不接受别人发现的真理。”
即使在最为崇尚严谨与精确的科学领域,也一直存在着某些由权威力量促成的排外法则。用新的研究去证明权威们不准确的说法永远是展开名副其实的科学工作的绝佳途径。即使你辛苦做出的修正得到的只是严厉刺耳的批评、友人背叛后的谩骂指责或者沉默,甚至更为残酷的抨击,这些都不值得你去关注。因为你掌握了正确的东西,革新者总是会迅速引起年轻人的注意,吸引他们到自己身边,而年轻人是没有什么昔日的辉煌成就需要捍卫的。那些不带有偏见的学者,也已经在某个占统治地位的学说横扫一切的令人窒息的环境中学会了如何保持清醒的头脑并拥有了独立的判断力,他们当然会站在持论正确的研究者一边。
当然,仅仅破坏旧有理论是远远不够的,你还必须建立新的理论,唯有用真理取代谬误才能还科学一个公正。一般来说,新观点总是产生于被抛弃的旧观点的废墟之中,从经过严密论证的正确观察结果的土壤中成长起来。革新者必须完全避免对传统谬误的笃信和对某些不堪一击的想法的让步,否则他就会看到自己建立起来的声誉被批评者和只注意琐碎细节的人迅速抢走,在每次重大的科学发现之后总会产生一批这样的人。他们就像在大树的阴凉底下生长的蘑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