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当周围的世界在他心中融解并消退,

当他像太空的一颗恒星一般孤独地伫立,

一种冰冷的绝望感吞没他了他;

但是,

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坚定地成为他自己。

当悉达多离开一切圆成的佛陀世尊以及侨文达所停留的祇园,他感到他也将从前的生活抛在了身后,留在了园中。当他缓缓地踽踽独行,这种思绪占据了他的脑海。他深沉地冥想,直到那种感觉完全将他征服,直到他认识到事物的因缘;因为在他看来,认识到事物的因缘就意味着思想,而只有通过思想,感觉才成为知识并且不会失去,而是变得真实并开始成熟。

悉达多在自我的路上深沉地思索。他意识到自己已不再是青年,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他感到某种东西已然脱离了他,仿佛一条蛇已蜕去了旧皮。那种伴随他整个青年时代并一直是他自我之一部分的因素已被抛在了身后:这就是寻觅导师和聆听教义的愿望。他已经离开他所见到过的最后一位导师——这位贤明的导师,最神圣的佛陀世尊。他甚至不得不离开他,他无法接受他的教义。

这位思想者缓缓地走自己的路并向自己道:你想要从教义和教师那里学到,而尽管他们教给你许多,却无法传授与你的那件事到底是什么呢? 他接着想:那就是自我,我希望学到有关自我的特性与本质。过去我一直想要摆脱自我并征服自我,然而我从未能够征服自我,我只是在欺骗它,逃离它,躲避它。的确,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如自我那样占据我全部的思绪。这是一个难解之谜:我存在,而且我是唯一的、不同于任何其他人的独立个体。我是悉达多。我对世上万有所知最少的恰恰是我的自我,恰恰是悉达多。

这位踽踽独行的沉思者突然停下来,为那种意念所攫住,而另一种意念会立刻从前念之中浮现出来,这就是:之所以我对自我一无所知,之所以悉达多对我来说一直保持陌生与未知,只因为一点,只由于这唯一的原因——我害怕自我,我在逃避自我。我在追寻梵天,阿特曼。我欲求摧毁自我、摆脱自我以便在未知的存在最深层发现万有的核心,即阿特曼、生命、上帝或绝对终极之物。而正因为如此,我却一路丢失了自我。

悉达多抬头向四周望去,不觉面庞上展开一丝笑意,一种强烈的大梦初醒的感觉渗透了他的全部身心。随即他迈步向前,这次则快步疾行,好像一个人终于知道了自身的使命。

是的,他深深地呼吸并想到,我再不会企图逃离悉达多,我再不会热衷于思索阿特曼和世间的苦难,我再不会去摧残和毁灭自我并试图在自我的废墟中寻找秘密。我不会再修习《瑜伽吠陀》,《阿闼婆吠陀》,或苦行主义,或其他任何教义。我将向自我学习,以自我为师;我将从自我证得悉达多的秘密。

他举目四望,仿佛初次见到这个世界。这世界美丽、陌生而神秘。瞧! 那儿是金黄,那儿是湛蓝,那儿又是碧绿。天空与河流,森林和山峦都如此美好,如此神秘,如此诱人,而在所有这一切之中,他,觉醒的悉达多,正走在通向自我的道路上。所有这一切,所有这些金黄与湛蓝,河流与树木第一次映入悉达多的眼帘。那不再是魔罗 魅惑迷人的幻术,不再是玛耶 虚无缥缈的面纱,也不再是世界万像毫无意义的偶然显现。尽管这一切为那些追求圆融统一,轻视个别差异的思想高深的婆罗门贵族所鄙弃,而河流毕竟就是河流。假如悉达多自性中唯一的神明隐秘地居于湛蓝或河流之中,那么此刻恰恰是金黄与湛蓝、天空与森林映入站在这里的悉达多的眼帘,这本身也正是天意,正是神的安排。意义与实在并非隐藏于事物的背后,而是寓于事物自身,寓于事物的一切现象。

我过去是多么懵懂,多么愚蠢,他一边快步行进一边想到。一个人阅读一本所要研究的书,他不会去鄙弃书的字母和句点并把它们斥为幻象,斥为偶然的无意义的躯壳,而是去一字一句地阅读、研究并喜爱。然而,我本想阅读世界这本大书以及我的自性之书,却推定需要鄙弃书中的字母和符号。我将现象的世界斥为幻影,我将自身的眼耳鼻口斥为偶然之物。现在该结束了,我终于觉醒了。我确实已经觉醒并于今日又获得了新生。

当这些思绪掠过悉达多的脑际,他突然停步,仿佛一条毒蛇挡住了前路。

刹那间,这一点对于他也变得异常清晰:他,事实上正如大梦初醒或刚刚出生一般,必须彻底重新开始他的生活。那天清晨,当他离开世尊居住的祇园,已然觉醒,已然走在通向自我之路上,似乎很自然地,经过多年的苦行,他应该回家,回到父亲的身边。当时这也是他自

己的打算。而现在,当他突然停步的瞬间,又一想法涌向心头:我已不再是过去的我;我已不再是苦行者,不再是祭司,也不再是婆罗门,那么在家与父亲在一起我还能做些什么呢?研究? 还是献祭? 或者修习冥想? 不,所有这一切对于我都已经结束。

悉达多伫立不动,一阵彻骨的寒意瞬间袭过他的全身。当他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孤独,他的内心像一只小动物一般颤栗了一下(像一只小鸟或一只小野兔)。他已多年漂泊无依却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直到现在他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的孤独。从前,即使当他陷入极深的冥想,他仍旧是他父亲的儿子,仍旧是一位高贵的婆罗门,仍旧是一位笃信宗教的人。而现在,他仅仅是觉醒了的悉达多而已。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突然又战栗了一下,世上无人如他一般孤独。他不再是贵族,可以属于某个上流阶层;他不是工匠,可以属于某个行会并在其中安身立命,过行会的生活,说行会的语言;他不再是婆罗门,可以像婆罗门一样生活;他不再是苦修者,可以与沙门一起修行。甚至林中最与世隔绝的隐士也并非孤单一人,他仍属于某一群体。侨文达已是一个僧人,成千上万的僧侣皆是他的兄弟;他们身披同样的僧衣,拥有共同的信仰,使用同样的语言。而他,悉达多,他该归属何方? 他该加入何人的生活? 他该使用谁的语言?

一瞬间,当周围的世界在他心中融解并消退,当他像太空的一颗恒星一般孤独地伫立,一种冰冷的绝望感吞没他了他;但是,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坚定地成为他自己,这是他觉醒之最后的战栗,这是他新生之最后的阵痛。随后他立刻重又上路并开始急切地快步前行,不再朝着回家的方向,不再希望回到父亲的身边,不再犹疑和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