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10点时,”过了片刻后,我重复道,“就来过博物馆。你的意思是说,他进来后,四处看了看,就又出去了?”
普鲁恩又在苦苦梳理自己的思绪了。
“我也说不上来我是啥意思,真的!不过,我会尽力告诉您我能记起来的事情。全都搞混了——我的意思是说——”
“大致印象?”
“嗯,”普鲁恩有点儿狐疑地嘟囔道,“是这样的。长官,干我这一行的,对进入博物馆的人就得察言观色;他们一进来,就得观察他们的举手投足。嗯,我跟您说过,昨晚很热闹。有两群跟着老师来参观的小孩子;有一位老太太和一位先生;有两帮在一英里[英里:英美制长度单位,1英里约等于1.609千米。]之外就看得出来的傻子,他们就像讨厌的归巢鸽一样冲向东方集市展厅;有来自城外的一家人。我不知道他们总共有多少人,但是人真的很多。然而头戴高顶礼帽、身穿黑色大衣的先生只有一个。我注意到了他,是因为一般情况下,戴高顶礼帽的人是不会在大晚上来这里的——原因嘛,我也说不上来,但他们一般都不会的……这家伙长啥样我没看清楚,因为他大概是9点45分的时候,跟在那家人后头进来的。我只看见了他的背影。换句话说,我当时把他当成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先生,没想到他就是那个演员。唉!
“对了,我之所以注意到了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这个原因与人们进门后通常的举止有关。长官,一个人进门后,十有八九会在一进门的地方站着东张西望一番,有点儿拿不定主意的样子。然后呢,十有八九会回头看我一眼。原因嘛,我也说不上来。我敢说,他们全都在想要不要问我点儿啥。他们有些人问,有些人不问,但不管问还是不问,他们一般都会看我一眼。长官,他们问我的那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您要是听了保准儿会惊讶的!大多数人想知道的是要不要买门票,有的人打听的是里面有没有刑讯室,有的人则是问厕所在哪里;而我呢,时时刻刻都得瞪大眼睛,盯紧通往地窖的那扇门——习惯性地这么做——还要盯紧楼梯另一边通往我自个儿宿舍的那扇门,目的只是确保他们别进去,尽管这两扇门上都写着‘非请莫入’。唉!
“10点之前,这个人第一次进来时,既没问啥,也没东张西望,直接就顺着大厅款步往里走去。所以我心里就想:‘你是来上厕所的,我得看着你点儿,看你会不会打开后边的其中一扇门。’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注意到了他的高顶礼帽和大衣。不过,他并没去开门,而是在马车旁边停了下来,然后他在马车之间穿行,好像打算进入埃及展厅。埃及展厅是左手边往里的第二间展厅。
“后来,我就把他彻底给忘了,因为有几个孩子过来问这问那,问了一堆问题。到了闭馆的时候,我隐约想起来没见到他出去。我之所以四处张望了一下,我跟您说过了,就是想确保闭馆后馆内一人不剩。您刚才这么一问,我就想起这个家伙来了。”
“他出去了吗?”我问道。
普鲁恩犹豫了一会儿。
“噢,长官,我四处张望了一番,没看到他,而10点45分的时候,也就是差不多一个小时后,他的的确确又进来了。我敢说,他肯定出去了,不出去怎么能回得来呢,您说是吧?”
他这番话丝毫没有冷嘲热讽的意味。普鲁恩是在怀疑自己的这套说辞,但我却并不怀疑,因为我已经看出点儿门道了。我说道:
“喂,回想一下!这事是发生在米利亚姆、杰里他们这伙人到这儿之前吗?”
“是的,长官。是早了几分钟。”
“有没有这种可能,彭德雷尔(别跟我装你不知道谁是彭德雷尔!),他第一次来的时候,有没有可能偷偷溜进过地窖?”
普鲁恩脸上露出的神色,就像一个寻找陷阱的人自己的脚却差点儿踩到弹簧时的样子。
“闭馆前是不可能的,我敢保证!长官,整个晚上,我可以发誓,我的目光只有两次离开过地窖的那扇门。第一次是10点钟我清场后四下查看的时候;第二次是有人在东方集市展厅里砸煤块的时候。所以——”
“可是,”我说道,“他进了博物馆后可以找个地方躲起来,对吧?然后趁你四处走动,请人们出去的工夫,他就可以飞快地躲到地窖里去呀。回答我!有这个可能没有?”
我得拿出点看家本领来,不能让到手的鸭子飞了:一下子抛到空中的东西太多了,接不过来呀。不过,对于彭德雷尔鞋底的煤末儿,还有他第二次进入博物馆时煤末儿在地板上留下的污迹该作何解释,我还是清楚地看出一些眉目了。
他第一次进入博物馆是在9点50分左右,比预定的时间提前了。出于某种原因,他藏了起来,接着又飞快地躲进了地窖;原因很可能是他想截住米利亚姆·韦德,想一直躲到有机会截住她跟她单独聊聊为止。就是这样!他到了之后不久,其他人就到了,不过他们一起在馆长室待了一小会儿,等普鲁恩关门。然后——咳,他奶奶的,然后米利亚姆就下地窖找钉子去了!
所以,我的榆木脑袋们,她肯定在那儿见到了彭德雷尔。这次见面是提前安排好的吗?不,不,不,不可能!撇开她以为彭德雷尔在伦敦方圆千里之外这点不说,他还是天底下她最不想见到的人。可她的确见到了他。见面后发生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确实知道五分多钟后她从地窖上来过。在楼梯前面来回走了几趟后,她从普鲁恩身边过去,走进了黑灯瞎火的波斯展厅,在里面待了一阵子,接着就又回到地窖去了。这一次,她没待多大一会儿,就又一次急急忙忙地上来了。这两次见面,都发生了什么呢?
我们只知道一件事是彭德雷尔做的,在他所能做的事情中,也就这一件与证据相符。他去过地窖前面,进过煤窖。在那里,他将几个箱子堆叠起来(卡拉瑟斯后来发现了这几个箱子),以便从通到街面的煤窖洞口爬到外面的街上去。因此,他的鞋底就沾上了一层煤末儿,而他要再次走到博物馆正门,就必须穿过人行道,但那几步路下来,鞋底上的煤末儿并没掉得很干净。回到博物馆后,他火冒三丈,要找韦德小姐。这两次会面中,我们不妨再问一次,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一点可以肯定:他已经决定在博物馆现身,扮演自己在这出戏中的角色,装出一副不曾藏身于馆中的样子。
伙计们,他就这样走进了一个圈套。那排马车后面很隐蔽,有人正在那暗中等着他自投罗网。
没错,这是一桩恶性案件,而且和伊林沃斯那老兄一样,我也不羞于承认,这一案件令我感到恐惧。这些线索就像模糊不清的旋转木马一样在我脑袋里直打转,转着转着,普鲁恩的面孔就冒了出来,他还在叽里咕噜说个没完。
我对普鲁恩说道:“听见有人在马车后面‘嘶’了一声后,你喊了一嗓子,但没人回应,而彭德雷尔去跟那个——不知名的人会合后,你又不想从门口走开。所以你就看都没看一眼吗?”
只见他把双手笼在袖子里,还在胳膊上摸来摸去,一副痛苦不堪的样子。
“稍微看了一眼的,长官。我飞快地跑到了波斯展厅门口。站在那里,直直地望过去,就可以看见马车的另一侧,我的意思是说,可以看见马车和墙之间的那条通道。”
“你看见什么了吗?”
“什么也没看见,真的!连他们两人的毛都没见到一根。不过,您也明白,我没有理由认为有啥——您知道的,犯罪行为。我就是觉得有点儿蹊跷,没别的。”
“他们能去哪儿呢?会不会是在你查看那一侧之前爬到出游马车里去了呢?”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无精打采地说道。
“马车那一侧的门是开着还是关着的?”
“关着的,长官,”他迟疑了一会儿才说道,“也就是说,要是开着的话,我就会注意到,而我却没发现什么不对劲。”
“他们两人不见后,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比如说话声、脚步声之类的?”
他显得愈发惊恐了。“天啊,您这么一提——倒是让我想起来了,我的确听见过一些脚步声!对了,骗您天打五雷轰,这些脚步声,跟之前有人扔煤时我听到的外面大厅里那些急匆匆的脚步声是一模一样的。没错,这些急匆匆的脚步声……”
“是从哪里传来的?这些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我说不上来,长官。好像处处都是声音,是回声。没法确定某个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加上我听见的脚步声并不多,就几声……大概是在那个演员头一低,从马车的车辕下面钻到了另一侧两三分钟后的事。不过,在没有理由要刻意记住的情况下,要确定脚步声到底持续了多久有点儿困难。”
“你听见的这些脚步声,是有人在逃跑的声音吗?”
他冲我发火了。“长官,您还有完没完啦?”他尖叫道,“我太多嘴多舌了,搞得人家还以为我有多开心似的,哪怕这出戏搞砸了——我后来还围着那个包装箱跳舞——而且从头到尾,那家伙的尸体——而我只提着一盏提灯!天哪!”他张开手掌,开始拍打椅子的扶手,“我太多嘴多舌了——没有那回事,除了我的提灯,只有我在那个地方独自跟那玩意儿在一起。天啊,我会梦到它的!现在您问起了逃跑的脚步声……没错,是逃跑的脚步声,不过这一点我现在才明白过来。”
等他发完飙,火气消了,我才又接着穷追不舍。
“他娘的,你放轻松点!”我得说说他,“我们已经清楚了一点,凶手对彭德雷尔行凶时,动作一定非常快。他要么是把他弄进马车,捅了他一刀,小心翼翼地关上门,接着就逃之夭夭;要么就是在马车后面的过道里捅了他一刀,接着打开最密闭、最不容易发现尸体的那辆马车的门,将他推了进去,然后就逃跑了。你说你只听见了几声逃跑的脚步声。只有几声……这么说来,我想凶手不可能横穿大厅或者冲上楼去吧?否则你就会听到他的动静了。”
“还会看到他!因为我只匆匆地看了一眼,就回到门口去了。您说得对,长官。”
“那他能跑到哪儿去呢?”
“埃及展厅,长官。那是唯一可以去的地方。您瞧见了没,通往那个展厅的门就在那条过道上,位于两辆马车之间。埃及展厅与波斯展厅在同一侧——就像大厅另一侧的东方集市展厅和八大天园展厅一样,是挨在一起的。”
“是挨在一起的,”我念叨了一下(能看出我在想什么吧?),“波斯展厅与埃及展厅是紧挨着的。波斯展厅黑灯瞎火的,你说过了。埃及展厅呢?”
“也是黑灯瞎火的。您瞧啊,长官,昨晚的那场戏,这两个展厅我们都没打算用到。还有,举个例子来说吧,我们不希望曼纳林先生瞎逛到波斯展厅,发现巴克斯特先生的那身波斯行头是从一个展柜里偷出来的。”
这时候我的笔记记得完全歪七竖八,神仙都不认得了,但我还是在一个劲儿地奋笔疾书,胡乱地把他说的那些鸡零狗碎全都记了下来,虽然我自己都拿不准它们是有用还是没用。这也把我的注意力猛地拽回到了一件我已经忘了的事情上。
“听着!”我说,“咱们还是先把咱们提到的这些人理清楚吧。巴克斯特!你说有人朝墙上扔了煤之后,巴克斯特马上就溜达到了黑灯瞎火的波斯展厅。他一直待在那里吗?他在干什么呢?彭德雷尔来的时候,他没出来打声招呼吗?”
普鲁恩揉了揉脸颊。
“噢,我以为他肯定跟其他人一道在楼上。我的意思是说,我觉得他从波斯展厅的那座铁制楼梯上楼了。对,他是后来才出来的。我正打算跟您说这事呢。我们不厌其烦、翻来覆去地把工夫都耗在了证词上——可是说真的,从那个演员走进大门那一刻算起,到我听到逃跑的脚步声为止,中间也就一小会儿时间。真的!当时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就回到门口扯起嗓子喊人了。我连喊了几声‘巴特勒先生!霍姆斯先生!’,只是想看看到底该怎么办,因为我那时都快疯掉了……”
“是吗?”
“大厅里刚开始此起彼伏地响起我的回声,我就听见波斯展厅传来了脚步声。只见霍姆斯先生从里面冲了出来,向我挥手,示意我别出声,他的脸色看上去比之前还要苍白。他对我说:‘你嚷嚷什么呀?’(他是从那座铁制楼梯上下来的,您知道的。)‘你嚷嚷什么呀?’他问我。我就跟他说起了那两个家伙:先进来的那个疯子,和眼下不见了的这个浑蛋。听完后,他说的话很吓人。
“‘他在哪里?’霍姆斯先生问道,‘你早干吗去了,怎么没跟我说一声?’
“‘先生,’我不喜欢他说话的语气,于是说道,‘是您亲口说让我不要离开岗位的,而且正跟杰里先生一起待在馆长室的那个家伙,那个先来的戴眼镜的瘦子,杰里先生好像没觉得他有问题呀,所以我干吗要跟您说呢?另外,我还想冒昧地问一句,’我站在他面前,理直气壮地说,‘不就钉一口小破包装箱嘛,你们这么多人,用得着花上足足三十分钟吗?’
“我后来才搞清楚,原来那口镀银箱子的铅盖被腐蚀得一塌糊涂了,他们折腾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把它弄开。可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个情况。他们把我一个人晾在一边这么久,搞得我都有点儿慌乱了。可霍姆斯先生只是站在那里,按着自己的额头,说道:
“‘我的天哪,搞不好真有可能是伊林沃斯!’
“他撇下我,火急火燎地冲向馆长室——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这个房间。就在这时,巴特勒先生和巴克斯特先生出现在了大理石楼梯的顶端,正连拉带推地把包装箱往楼下弄。霍姆斯先生凶巴巴地把手指往嘴唇上一放,示意他们别出声,接着又指了指我,随后就轻轻推开馆长室的门,朝里张望……
“就在霍姆斯先生从门缝里探进去半个脑袋,观察里面动静的时候,他们把箱子弄下了楼。然后,巴克斯特先生同米利亚姆小姐和柯克顿小姐一块儿,向我跑了过来,想搞清楚出了什么情况——不过,巴特勒先生却打了个响指,又跑回楼上去了,感觉好像是忘了什么东西似的。
“而就在这时——真是奇怪!馆长室的门在霍姆斯面前‘砰’的一声关上了,我们全都差点儿又被吓掉了魂。疯子就是从这个时候发起疯来的,只是我们当时并不晓得这事……”
伙计们,我听到的新证词就是这么多了。凭借伊林沃斯的供述,此时我可以胸有成竹地验证普鲁恩说法的真伪了。结果是,双方的说法完全吻合,分毫不差。所以可以说:
普鲁恩的讲述虽算不上很精彩,却道出了全部实情。在波斯展厅的门口附近,米利亚姆、哈丽雅特和萨姆·巴克斯特这一小群人正在听普鲁恩讲当晚发生了哪些事。霍姆斯则在咚咚地敲馆长室的门,想知道出了什么事。巴特勒上了楼,称不知把警棍放哪儿了。接着馆长室的门打开了,开门的是杰里,开门前他已成功地强迫伊林沃斯进了电梯,霍姆斯走进了馆长室。一两分钟后,他和杰里又从房间里出来了,两人正起劲儿地争论着什么。然后巴克斯特发现了地上的黑色假胡子,冲他俩跑了过去;争论了几句后,他们仨就加入波斯展厅附近的那伙人了。杰里讲述自己对付伊林沃斯的经过时,他们听见巴特勒从大理石楼梯上下来了。他顺着那排马车往前走,每经过一辆都要往车里瞥上一眼,而且他还打开了那辆出游马车的车门……
然后,巴特勒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车内的情况,不消说,谁都无法看到,因为大伙都待在离那排马车较远的一端。不过,巴特勒看见了从通风口露出的伊林沃斯脑袋的轮廓,于是开始了那场先是追捕伊林沃斯,后来又把他从通到街面的煤窖洞口拽下来的疯狂行动。
“因此,”普鲁恩兴奋地总结道,“我们——任何一个人——都不知道出了凶杀案。”(他似乎仍然不知道巴特勒早就知道了。)“我们害怕的是那个警察会搬了援兵,回来查清情况。所以他们都认为还是来个三十六计,走为上——赶紧溜。巴特勒先生已经先离开了,他正拉着仍人事不省的老疯子,非要把他送回去不可;巴特勒先生好像吓得不轻,这让我很吃惊。另外,他还让大伙发誓当晚晚些时候,都要到霍姆斯先生的公寓里跟他会合。唉,真是可笑;我纳闷——”
他想了一会儿,神色有些惊恐,但还是接着说道:
“巴特勒先生前脚刚走,米利亚姆就跟着离开了。她——对了,她身体不大舒服,长官;您也知道,她身体一直很差。”他盯着我,目光犀利,“她说她想开车兜兜风,散散心,让自己感觉舒服一点。她的车停在帕尔默花园路后面。柯克顿小姐提出来要陪她一块儿去,但米利亚姆小姐没同意。她说如果过会儿感觉好一些的话,她会到霍姆斯先生的公寓里去找他们的,说完便匆匆出门了……”
“独自一人?”
他迫不及待地扯到了别的话题上。“您这话倒是提醒了我。您是不是在想,如果米利亚姆小姐参与了这出把戏,那昨晚就在巡官在这儿的时候,她为什么又返回了博物馆?情况是这样的。她兜了一会儿风,然后就回来了,像往常一样把车停在了帕尔默花园路——看到了这个房间亮着灯。于是她以为大伙还在这儿,就进来看看了。
“但大伙早走了,虽然霍姆斯先生想留下来,不管会不会来更多的警察。他一直在说:‘那个演员究竟怎么啦?他在哪里?他跑到什么地方去了?’他很着急,但巴克斯特先生却只说了一句:‘你没看出来吗?这个该死的演员已经丢下我们不管了。我不想穿着这身可恶的行头在这儿耗下去了。’然后霍姆斯先生摆出一副非常有责任心的样子,说道:‘这地方乱得太不成样子了,我们得把它打扫干净。’
“‘这个您就甭操心了,先生,’我对他说,‘我有一整晚的工夫,会打扫干净的。’
“‘说得也是,’霍姆斯先生说,‘可是你自己没法拆开包装箱,把那口镀银的箱子取出来,再把四英担[英担:重量单位,1英担约为50.8千克。]重的铅板搬到楼上的玻璃柜里去啊,对吧?’
“可杰里先生却说:‘这事好办得很,你们这群榆木脑袋。我们现在偷偷溜走,以防有什么风吹草动;虽然会不会有我还怀疑呢;等风头过去了,我们再回来把这儿收拾干净不就结了?这期间我们可以去罗恩的公寓里待着。无论如何我们都得回来一趟,因为萨姆得把那套波斯行头放回原处。’
“柯克顿小姐说这是上上之策,只听她连声喊道:‘快,快,快点!’当时的情况很诡异,因为我们把这儿所有的灯全关掉了,大厅里只有我那盏提灯亮着,所以我们只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不过,霍姆斯先生并没有因此而乱了方寸。他把我的提灯放到了原来搁匕首的玻璃展柜上,说道:
“‘对了,不管怎样,’他说,‘我们都要把阿曼弯刀放回原处,因为那可是个贵重物件。’说完,他掏出钥匙,把展柜又打开了,‘阿曼弯刀呢,萨姆?递过来。’
“不料,有点爱发脾气的巴克斯特先生却咆哮道:
“‘我可没拿!’他尖叫道,‘老子一晚上都在问你把它放哪儿了,而老子找到的就只有这副掉在那边地板上的该死的假胡子。胡子跟匕首原来是放在一起的,可现在匕首去哪儿了?眼下,老子才不管它去哪儿了呢,只想赶紧离开这里,趁——’
“门铃响了,是嗡嗡的两段长音。
“哇!长官,您没瞧见他们听到门铃后,一个个都吓成了啥样!提灯把他们的脸色照得很清楚,没被吓着的只有杰里先生和我,我们两人还相视笑了一下。当然了,按门铃的人其实——现在咱们也知道了——是曼纳林先生!但巴克斯特先生还以为是警察呢,担心人家看到他傻傻地穿着那身衣服,出尽洋相,害得他到头来丢了公使馆的饭碗什么的。哎呀,他都快暴跳如雷了!霍姆斯先生也没好到哪儿去。
“‘咱们赶紧撤。’巴克斯特先生尖叫道。他拿起那副黑色的假胡子,见着个地方就一把塞了进去:也是巧了,恰好就塞到了那个展柜里。接着,他从霍姆斯手上抢来钥匙,一眨眼的工夫就又把展柜锁上了。然后他们就一窝蜂地朝后门涌去。只有柯克顿小姐停了片刻,把双手往我的肩上一搭——天哪,她那双蓝色的大眼睛里闪着惊恐与泪水,不过我一辈子也搞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答应我一件事,’她对我说道,‘不论怎样,就算是天塌下来,或是死人从坟墓里爬出来,你也要答应我,绝不会把今晚来过这里的任何一个人给泄露出去。’”
普鲁恩停下来,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挺起了肩膀。他看了我一眼,眼神中闪耀着自豪。
“长官,上帝作证,”他说,“即使是在那具可恶的尸体真从它的墓穴里滚出来时,我也没有违背诺言,这个您的巡官可以证明。”
我们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雨点还在往窗户上溅,普鲁恩直挺挺地坐在那把红色的皮椅上。我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从普鲁恩和伊林沃斯这两个一看就迥然有别的人嘴里,我们眼下已经了解了故事的两个部分了。
“没错,你就是一个傻瓜,”我说道,“不过,这个暂且不谈了。听着,关于这出针对曼纳林的‘把戏’,只有两个问题我脑子里还没想清楚……”
“哪两个问题,长官?”他露齿一笑,鼓励我说出来。
“这个针对曼纳林的玩笑是在很短的时间内想出来的,是不是?换句话说,你们是直到昨天早上才知道杰夫·韦德昨晚要出门的。你们这么快、这么顺利地就跟每个人商量妥当了,是怎么做到的?是靠写信还是什么?”
他呵呵笑道:“噢,一周前就在酝酿了,长官。只剩日期没定下来了。他们决定,就在最近的某个时候吧,一旦出现了好机会就动手。而昨晚就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因为,您也知道,那个货真价实的伊林沃斯博士真的就在伦敦,而花花公子曼纳林先生可以从报纸上看到这一消息,这会有助于让他信以为真。哦,为了把这出戏演好,我们还想出了一大堆方案呢。”
他把头伸了过来,像是要跟我透露什么机密似的。
“嗨,不瞒您说,我们想到的第一个方案——最初的那个,后来不得不放弃了——是筹划一起谋杀案。我的意思是说,一起有一具真尸等等的名副其实的谋杀案。当然了,长官,我的意思是说,从医学院弄来一具真尸——看把您吓得!”
我的脑子都快转不了了。我说道:“听着,这是我要问的下一个问题。你说要从医学院弄来一具真尸?星期三那天,那伙人中有没有谁写过一张字条?内容是这样的:‘亲爱的G,得搞到一具尸体——一具真尸。怎么死的无所谓,但得搞到一具尸体。谋杀的事我来想办法——那把象牙柄的阿曼弯刀可以解决问题,要不勒死也成,如果勒死看上去更好的话……’有谁写过这玩意儿吗?”
普鲁恩面带愧色地点了点头。“没错,长官。昨晚谁都没敢承认,不然——唉,您知道是怎么回事。杰里先生有个朋友在医学院,名叫吉尔伯特·兰德尔,这事老板跟您说没说过?他们想出了一个主意,觉得他没准儿可以从解剖室里弄来一具尸体;至于‘怎么死的’,意思是说,死者是怎么死的无关紧要,只要他们能弄到一具尸体来用用就行。他们也就是想用它来摆摆样子。于是,杰里先生就在这个房间里坐下来,开始在打字机上打那张字条。可是,霍姆斯先生却打断了他,还说:‘看在上帝的份上,你这榆木疙瘩,别写这样的玩意儿,非要这么干不可的话,直接去找兰德尔好了,因为万一这封信丢了,肯定会闹出大笑话的。’听霍姆斯先生这么一说,杰里先生就把字条塞进了口袋里,不想后来掉出来了,掉在了霍姆斯先生的公寓里。当然了,杰里先生见了兰德尔先生后,发现根本就不可能弄到一具真尸,所以他们就只好放弃这个主意了。”说到这里,普鲁恩愉快地笑了笑,“您昨晚不在这儿,没看到卡拉瑟斯巡官冷不防掏出那张字条时,一脸煞有介事、凶神恶煞的样子,可轰动啦。霍姆斯先生差点儿吓死了,如果卡拉瑟斯巡官给您看了办案记录的话,您一定会发现他的反应都被记录了下来……杰里先生当时本来是想插嘴解释的,但让霍姆斯先生给拦住了。可是,哎呀,长官,字条还真是落到了不该落到的人手里,而且还真是闹了个大笑话。”
感觉又像被蜇了一下。
我往后一靠,有点儿茫然。从伊林沃斯和普鲁恩嘴里,我们掌握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可我们得出了——什么呢?真是可以把人逼疯。费了那么大的劲,东寻西找地把散了苏格兰场一地的拼图碎片都捡了起来。我们已经把这些碎片都拼起来,得到了完整的图像。可我们看到了什么呢?我们看到了一个人朝我们吐舌头的画面。即使碎片都被拼接起来了,对于谁是杀害彭德雷尔的凶手这一问题,我们也还是与之前一样毫无头绪。
这个该死的事实让我作了一个决定。我挠着曾经有一头黑发如今却快成秃瓢的脑袋瓜时,普鲁恩满怀希望地看着我。
他说:“哎,长官,您打算怎么办?我跟您说的都是实话,即使是天使加百利问我,我也会这么回答。您尽管验证!随便问问他们哪个都行!把他们叫过来挨个儿问一遍也行!韦德先生跟我说了,您会把其他所有人都盘问一遍的——”
我断然说道:“普鲁恩,我的老弟,我不打算盘问其他人了。”
他瞪大眼睛看着我,于是当时我就把眼下要跟诸位说的话跟他说了一遍。作出那个决定后,我感觉好多了,就给了他一根雪茄。
“普鲁恩,”我对他说,“我之所以插手此案,就是想搞清风向(不要点评我这个蹩脚的比喻,否则就会被我鄙视);看看情况有多糟,并给予杰夫·韦德力所能及的帮助。现在我已经发现情况有多糟了,糟得很。但我仍然愿意在不败坏警局名声的情况下,能帮他多少就帮多少。不过余下的,我就爱莫能助了。6月14日晚上,进过这家博物馆的共八人:米利亚姆、哈丽雅特、杰里、巴克斯特、霍姆斯、巴特勒、伊林沃斯以及你本人。把伊林沃斯排除在外的话,剩下的七人,谁都有可能是杀害彭德雷尔的凶手。博物馆外面至少还有另外两人——曼纳林和杰夫——有机会的话,他们也有可能下手把他干掉。如果坚持涉案人员一个都不能排除嫌疑的原则,非要把伊林沃斯也算进来不可的话,一共是十个——”
“不好意思,长官,”普鲁恩插嘴道,“可您是不是把刚才在这儿大吵大闹了一番的那个板着脸的女士给忘了?我虽然没听见她说了些啥,但从她离开时您跟她说的话来看,我猜她跟彭德雷尔有些瓜葛……”
“对!”我说,“安娜·赖利夫人。没错,她也必须算进来。因此,不管有无可能,不论可能性大小,我们一共有十一个嫌犯。老弟,我再说一遍:我是头儿,不是侦探。这种给小毛驴贴尾巴的游戏必须由习惯于蒙着眼睛干活的人来完成,别把我当成这样的人。所以——”
普鲁恩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
“所以,我认为现在是让大名鼎鼎的侦探哈德利警司出马的时候了。老弟,帕普金斯给我的职位下过一个正确的定义。他说,虽然我说不上非常善于搜集离奇而疯狂的信息碎片,但也堪称一个搜集反常信息的高手。从某种或多种意义上说,我都是一个清扫工。帕普金斯列出了十一个疑点,供我一个个清除。十一个疑点,十一个嫌犯;所以一切都吻合了。帕普金斯说过:‘显而易见的问题,我就从略了;这张单子只是用来探讨疑点的。’在这一点上他无疑是说对了。不过帕普金斯还说过:‘我想说,您搞清了所有这些疑点后,也就知道凶手是谁了。’对于这一点,我只能说,帕普金斯这个骗子看走眼了。
“这些疑点都已经有了答案,有的完全拨云见日了,有的则部分水落石出了;可整个案情却恰恰相反,变得愈发扑朔迷离和匪夷所思了。而我对本案的贡献,我对这桩荒唐案子最后的、也是最大的贡献将是这一点,而且仅此一点:我要把枪对准该对准的人。”
趁着普鲁恩正纳闷我到底在瞎吹些什么时,我把帕普金斯列了十一个疑点的那张单子在桌上摊开,从笔盘里拿起一支大号的红色铅笔,在单子上面写下了最后的问题:
是谁杀了雷蒙德·彭德雷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