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满脸斑点的小怂蛋坐在椅子上,身体前倾,双手紧握;他的脑袋略微歪向一边,脖子上出现了一圈一圈的皱纹;脸上堆满了凝固的曲意逢迎的假笑。杂志广告上那些竭力劝你买东西的人是什么表情,诸位都见过吧?他当时就是那样的。不过,他的眼神看上去严肃得要命——而且跟吓破了胆似的。

“你这没长眼睛的该死的小矮子,”我克制着满腔怒火,越过桌子,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脸,说道,“你发过誓,说要跟我说实话的。是谁偷走了那把匕首?”

“嗯,唉!”普鲁恩伤心地叹道。

“是谁偷走了那把匕首?”

“没必要着急嘛,急了会中风的,长官。”他埋怨道。他的声音已经变成了一根细细的线,可他依然死死地抓住这根线不放,“再这样下去的话,您会中风的。听我说,长官,不差这么一会儿!我只想让您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请听我说!”

他大口吸气,语调变得平稳了。

“当时我坐在那把椅子上——大门口的那把,明白吗?距离楼梯有一百英尺远(或者至少有八十英尺)。那把匕首放在楼梯最下面的那一级台阶上。我和楼梯之间隔着一排玻璃展柜,它们挡住了我的视线,对吧?灯光呢,又不如月光那样明亮。再加上我这视力,您也看到了,也没法吹牛说非常好。请您告诉我,从那时到11点之间,大家走来走去的,如果其中有个人飞快地弯了一下腰,我注意得到吗?我注意得到那把匕首吗?请您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会想到要注意这个吗?好啦!要我说,您为什么就不能让我把话说完后再下结论呢?”

这话虽然说得不无道理,可我仍然坚信他在撒谎。不管怎样,我还是叫他接着往下说。

“当然啦,话要从遇害人进门的那一刻说起,”他坦诚地说着,清了清嗓子,“嗯——”

“接着你前面的话,从10点一刻说起。死者进门之前还有半个小时的事你都没说呢。快说吧!”

看普鲁恩那意思,说这些纯粹是浪费时间,不过他还是接着往下说了。

“我注意到的情况不多。我坐下来后(掏出了烟斗,因为我们执勤的时候自然是不允许抽烟的),大约过了一两分钟,馆长室的门就打开了,米利亚姆小姐和柯克顿小姐从里面走了出来。就在她们出来的时候,”——说到这里时,这个怂包的动作好像是警员在向地方法官呈上证据——“巴特勒先生从楼上的阿拉伯展厅疯了似的钻了出来,冲下楼梯。那套警察服穿在他身上显得很不着调,傻乎乎的。呵呵!

“‘钉子!’他挥舞着我给他们留在楼上的那把锤子,喊道,‘钉子!钉子在哪儿,普鲁恩?’他的声音穿透了大厅,‘我们费了牛劲,好不容易才在没砸坏任何东西的情况下,把那口箱子从那个玻璃柜中弄了出来,没想到装锯末的口袋破了,而你又一根钉子都没拿过来。’

“他好像非常激动,我是说巴特勒先生。

“我跟他道了个歉,告诉他在地窖里,韦德先生的工作服口袋里有的是钉子——不说您也知道,长官,老板在地下室有个工作间,工作服和他喜欢的东西都放在那里——然后我说我马上就下去取。可是米利亚姆小姐赶紧就把话接过去了,坚持要亲自去取钉子。她一直都是个热心肠,愿意帮人忙。所以,柯克顿小姐和巴特勒先生上楼的时候,米利亚姆小姐就下去取钉子了。”

普鲁恩向后靠了靠,还在死气沉沉、漫不经心地继续说着,眼睛却一眨一眨地在房间里扫来扫去,好像急于结束似的。

“你呀。”我说。

“长官,怎么啦?”

“你是想告诉我她迫不及待地冲到地下室去取钉子了?”

“她这样不是很好嘛。”他不大服气地说道。他的双手在发抖;不过他并没冒汗,反而几乎要涌出眼泪了。“我一直都在说米利亚姆小姐,说她——”

“她是什么时候回到大厅的?”

他想了想。“哦,差不多过了五分钟,或者八分钟,大概吧。”

“普鲁恩,你睁眼说瞎话。该死的,难道你就不明白,你这样只能把大家都害了吗?我听过伊林沃斯博士的证言了,而且所有其他人的口供,我也会一一听取的。伊林沃斯是10点35分左右到达博物馆的。你说米利亚姆10点一刻刚过就下了地窖……你是想要我相信她在下面找了近二十分钟的钉子吗?因为实际情形是这样的:伊林沃斯走到大厅最里面时,看见米利亚姆正好从地窖上来。二十分钟!而且还不止这一点。就在她上来的那一刻,就在伊林沃斯走到那里的时候,他听到楼上传来了钉钉子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伊林沃斯10点35分到达这里的时候,真的看见她正上楼吗?”

“是的,他看见了。”普鲁恩回答说,这时他已经在咆哮了,“是的,他是看见了。为什么就不能看见呢?那是她第二次下去后再上来。”

“地窖她下去了两次?”

“是的,长官,我对天发誓!不过这跟这个案子没有任何关系,一点都没有!您听我说,我来告诉您是怎么回事。”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另一只手的掌心里轻轻敲了敲。我可不想任人耍弄,让他在这儿跟我东扯葫芦西扯瓢;不过看他当时那样子,好像有点要说真话的意思了。他的压力减轻了,不像平时那样急于夸夸其谈了。他不再抗拒把该说的都说出来,因为危险的那一点,他已经扛过去了。危险的是哪一点呢?没错,就是谁偷了匕首那一点。我发现自己确信匕首就是在那一刻被米利亚姆偷走的,这种感觉既令人毛骨悚然,又令人难堪不已。

“她下去给他们找钉子,”他声音嘶哑,神秘兮兮地继续说道,“过了五到八分钟——不,应该说更接近五分钟,她就拿着钉子上来了。巴特勒先生则正好又在下楼,想看看她怎么还没上来。她上来后,就把钉子给了他。”

“那应该是在10点25分到30分之间的事情吧?”(当时我喉咙里还憋着另外一个问题,但还不能马上就问。)

“是的,长官。她给了他钉子,他就回楼上去了。然后,她在楼梯前面来回走动了一小会儿——可以说,就像无所事事那样——接着她就迅速地朝大厅前端,朝我这边走了过来。不过,她只是冲我点了点头,笑了笑,就进了波斯展厅……”

“从前往后看,波斯展厅是在大厅左手边的一侧,对不对?”

“对,长官。里面黑灯瞎火的;我10点钟把参观者请出去后,就把灯都关了。所以我就问了一句:‘要我帮您把灯打开吗?’可她说:‘不,不用费心。’接下来的几分钟什么事都没发生。很安静,我能听见巴克斯特先生在不太远的东方集市展厅里走来走去,用阿拉伯语之类的语言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什么。而我呢,也有点儿着急上火了:那个演员怎么还没露面呢?这时候,米利亚姆小姐从波斯展厅出来,再次穿过大厅——而且,她要是没打开地窖门又下去了一次的话,我就是王八蛋!”

“你看得清楚地窖门吗?”

“哦,看得清楚,长官。正好在我的视线范围内,可以说,当我坐在椅子上时——或者说,看得清楚一多半吧。嗯,我当时没多少工夫去想这事,因为紧接着门铃就嗡嗡响了……哈,真是让我松了一口气!我猜想,演员终于来了!我料想他们在楼上——我指的是巴特勒先生、霍姆斯先生和柯克顿小姐——没有听见门铃声,因为他们还在叮叮当当地钉箱子。哇,我总算是松了口气!我打开门,那个疯子就走了进来……

“唉,您说说,”普鲁恩气得跟什么似的,“我怎么看得出来这家伙不是演艺经纪公司派来的呢?他除了没有络腮胡外,样子跟他要扮演的角色简直是毫厘不差呀!我敢说,他那副滑稽透顶的严肃样子(还有那顶高顶礼帽)您从来没见过!他拉着个长脸,缩着下巴,戴着一副大大的玳瑁框架眼镜,像个美国佬,而他的那双大脚要穿11号的鞋,我敢打包票,错了我就不是人。不过尽管如此,长官,我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因为我只是跟他开了个玩笑,他就递上了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威廉·奥古斯塔斯·伊林沃斯,神学博士’,还随手把一本印着阿拉伯文的书在我眼皮底下晃了晃,然后就气冲冲地走开了。

“我在心里暗想:‘嘿!真是可以以假乱真了。’但是我开始有点儿担心了。不过,也许是我多虑了吧——看看他们在电影里多卖力呀,把一切都弄得滴水不漏!他在东方集市展厅门口站住了,而且肯定看到了巴克斯特先生,因为他叽里呱啦说了一串我听不懂的话,巴克斯特先生也叽里呱啦地回了几句。然后那疯子就顺着大厅继续往里走。米利亚姆小姐又从地窖门口出来了,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就上楼去了。接着,这个房间的门就打开了,杰里先生火气冲天地走了出来,还说了一通‘你迟到了,快进来吧’之类的话。”

“时间呢?”我打断了他。

“正好是10点35分,”普鲁恩回答得很肯定,“我刚好看了一下表,想看看这家伙到底迟到了多久。迟到了半个钟头!呵!您说像话吗?随后疯子和杰里先生就进了这个房间,我虽说还是有点担心——可我没工夫多想,因为大概三五分钟后吧,突然传来了‘砰’的一声。”

“别这么一惊一乍的!”我吼了他一嗓子。他刚才跳了起来,还来了个双手合十,我这个人就见不得那种屁大点事就吓得屁滚尿流的怂包。“‘砰’的一声,你什么意思?”

他似乎真的毫无头绪。

“我说不上来。是一种碰撞声,长官,就像什么东西摔碎了似的。是从东方集市展厅那个方向传来的,好像就是从展厅里面传出来的。我喊道:‘巴克斯特先生!’因为我觉得可能是他把什么东西摔破了,而事后韦德先生却会把账算到我头上。于是,我赶紧冲了过去,想看个究——”

“等一下!”(这里好像有点不对劲。)“我想,你说过你没挪窝,一直都待在门口吧?”

他似乎又大吃一惊。“哎呀,长官,我怎么就把这一茬给忘了呢!没错,我当时是离开了;不过没离开多大一会儿。这个不能算进去,真的,因为我又没走远——”这时一个全新的、能被接受的惊人想法似乎让他激动得不能自已,“对了!我明白您的意思了,长官!您是说有人可能趁着我背过身去的那会儿,溜出来把那把匕首从台阶上偷走了。”

我没有想到这一点,不过,这倒是给了我一个启发。

“你离开正门的时间有多久?”

他想了想。“大概两三分钟吧,长官。情况是这样的,我去查看那里出了啥事,结果发现巴克斯特先生没在里头,我就怀疑自己是不是搞错了,因为我没见到打碎东西的痕迹。但接着,我还真有所发现。地板上有一些煤块,墙上有一大块脏兮兮的地方,看来是刚才有人站在那儿,朝墙上‘砰’的一声扔了一大块煤。”

“是谁呢?”

“这我可就说不上来了,长官,因为除了巴克斯特先生,没人进去过,而当时我连他也没见着。我喊了一嗓子,然后就看到他穿过那些街市走了过来。他说他刚才是在八大天园展厅里——就在东方集市展厅的隔壁,而且两个展厅中间有一道互通的门,所以用不着从大厅里绕过去——接着他问道:‘喂,他娘的到底怎么啦?’我就说:‘巴克斯特先生,那煤是你扔的吗?’可他说:‘你他娘的在胡说什么啊?煤?什么煤?’我指给他看后,他只丢下一句话,说他可没工夫拿煤到处乱扔,然后就出去了,好像被我冒犯到一样。接着他就穿过大厅,进了对面的波斯展厅。

“可是,坦率地说,长官,我顿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有点不寒而栗的味道。就是刚才那小小的‘砰’的一声给闹的。我就想,唉,这个地方出事了,而且是很怪异的事情。另外,这里有时候真的会令人感到毛骨悚然。”

“冷静。你在东方集市展厅里的时候,在巴克斯特去对面的波斯展厅之前,你听到外面的大厅里有什么响动没有?比如脚步声什么的?”

他跳了起来,像想到了什么似的,眼睛闪闪发光,这也许是他骗人的把戏,也有可能是出于他的幻想。但在我看来,他的反应不像是装出来的。

“对,听到了!您这么一提——我当时没太当回事,因为这里老是有很多回音。不过,我的确听到了,骗您天打五雷轰,我听见外面好像有脚步声!匕首就是在那个时候让人偷走的,我敢跟您打包票。我发誓——”

“你是什么时候听到那些脚步声的?”

他又愁眉锁眼,摆出了一副搜索枯肠、努力回想的样子。

“嗯,就在我探头到东方集市展厅里看了看之后,我想是的。对!就是那会儿前后,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声。非常急促,我想起来了。”

伙计们,我虽不是一个想象力丰富的人,但一想到那些潜行的急匆匆的脚步,我的心里也发毛了。接着我又问:

“这个时候其他人都在什么地方?”

“嗯,就我所知,杰里先生跟那个我当时仍以为是演员的疯子就在这个房间里;其他人嘛,除了巴克斯特先生外,全都在楼上。我之所以知道他们在楼上,是因为从10点一刻一直到10点35分那个疯子到达为止,每隔一会儿,他们当中就会有一个人突然出现在楼梯顶端,大声问我,‘他还没来吗?’这个‘他’指的当然是那个演员啦。长官,我没法告诉您一共问了多少次,记不得了。反正他们一个接一个地隔一会儿就问一次。不是柯克顿小姐,就是霍姆斯先生或巴特勒先生。哦,对了!最后一次就是在那个疯子跟杰里先生进了这个房间,而米利亚姆小姐第二次从地窖里上来之后。没错!霍姆斯先生从楼上那个展厅里出来,冲我喊道:‘还没到啊,普鲁恩?’(他急得跟什么似的,样子看着都有点可笑了。)我愉快地回道:‘刚到,先生,这会儿正跟杰里先生在一起呢。’对,我刚才把这事给忘了。之所以又清楚地记起来了,是因为当时我就纳闷,米利亚姆小姐明明看到那疯子进来了,她为啥没告诉楼上的人演员已经到了呢?”

“这是你听到东方集市展厅里煤砸墙的声音之前的事吧?”

“对,长官,几分钟之前。反正时间不长。还是回到有人用煤砸墙的话题吧……我听到‘砰’的一声,后来的情况我已经跟您说过了。我有一种怪怪的感觉,然后听见外面大厅响起了脚步声……”

我以帕普金斯一准儿会满意的方式,把这些都记了下来;我可以想象出他像幽灵一样在我身边鼓掌。另外,我几乎要和普鲁恩一样激动了。

“等一下,”我对他说,“我们已经了解到了你在东方集市展厅里;巴克斯特已经穿过大厅去了对面的波斯展厅;杰里和那个——伊林沃斯博士在这个房间里;其余的人在楼上。时间肯定是在快10点45分的时候。现在我想知道,还有别的法子下楼吗?(我指的是从上面那层下来。)除了那座大理石楼梯,还有没有别的楼梯?有没有可能有谁从上面下来了,但你没看见?”

普鲁恩并没有马上回答。他使劲儿地打量着我,一双瘦骨嶙峋的手不自觉地揪着自己的衣领,而且我还听见他在呼哧呼哧地喘气。他的表情变得很奇怪,那淡蓝色的瞳孔仿佛正在一张一缩。

“别的法子,”他重复了一下,似乎才想起了我的问题,“就一个,长官。”

“什么法子?”

“一楼波斯展厅的角落里有一座楼梯。波斯展厅——想看的话,您现在就可以出去看一看。从这座楼梯爬上去就是展示各种披肩的那间展厅,就在正上面。这座楼梯有点儿仅限内部人员使用的性质。是那种铁制的旋转楼梯,您知道的。”

“就这一个下楼的法子了?”

“是的,长官。除了那部电梯之外,不过电梯跟那个死翘翘的圣保罗[原文为“that's dead as St. Paul”,此说出自《圣经·新约·哥林多前书》中保罗说过的一句话:“I die every day.”。]一样,只是一个摆设,而且杰里先生和那个疯子当时就坐在电梯外边。”

“你说波斯展厅当时是黑灯瞎火的?”

“没错。”

真是乱成了一锅粥,我得奋力挣扎才能避免坠入五里雾中,因为我是个生意人,不是侦探。不过,我认为自己还是摸清了方向的。

“好的。现在从你走进东方集市展厅,发现地上的碎煤块那里接着往下讲。”

他深吸了一口气。“我东张西望、左查右探了一番——马上就要说到重点了——我正打算好好搜索一下,看会不会有人藏在厅里——您可以自己瞧瞧,里面有那么多帐篷之类的东西,藏身之处可以说多得很——这时,只听‘呜——’的一声,门铃又响了。

“哎呀,差点儿把我的魂都吓掉了!我壮起胆子往外看了看,因为我觉得曼纳林先生不可能来得这么早,而且他们还没准备好呢。的的确确,太早了,才刚10点45分。可我转念一想,也有可能是他提前……不,我又想了想,不可能。他们——说得准确一点,是米利亚姆小姐——反复叮嘱过他,叫他别在11点之前来这里。接着,我就犯起嘀咕来了,我放进来的那个疯子,有没有可能不是我们在等的那个人。唉,我可以跟您说,我这个人很少这么疑神疑鬼的!不过,除了搞清楚是不是曼纳林先生来了,并通知其他人之外,我也没有什么别的选择。说实话,长官,最让我紧张不安的是,我怕没准儿,只是说没准儿,是韦德老先生出人意料地回来了……

“对了,门上有一块小嵌板(也就是一个小玩意而已),可以旋开,瞥一眼外边的情况。我走到前门,旋开了那块嵌板,于是看到了那个后来被发现死掉了的家伙……”

他的额头已经在冒汗了。他用衣袖擦了擦汗,动作不大,还很麻利,就像女人扑粉似的。他咽了咽口水。

“长官,您说说看,我他娘的怎么知道这个家伙是谁呢?他皮肤微黑,蓄着一嘴黑胡子,戴着一副发黄的眼镜,眼镜上系着一根丝带,竖着衣领——以略带嘲笑的神情看着我。从门上的一个洞孔中,猛然冒出了他那张有点儿古怪的面孔,就像是从青铜门上突然跳出来的那样。

“我问道:‘你是谁啊?’他以一种怪怪的——怪怪的——”

“是腔调吗?”

“对,长官,可以这么说。还有,他的牙齿几乎就贴在嵌板的下缘上。天哪,好一个熊样!他看上去有点粗暴,您明白我的意思吧?他说:‘我是布雷纳德公司派来的,你这个蠢货。快把门打开。’听了他的话后,我确实感到恶心——不舒服,不过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而且我知道我之前搞错了,错把另一个家伙当成这个演员了。

“我开门的时候,他问道:‘韦德小姐在哪儿?’还是那种滑稽的腔调——这是他的原话。我回答说:‘在楼上,跟其他人在一起;不过,你就别管了。这里还有一个人,我还以为他是布雷纳德公司派来的呢。’

“他从我旁边进了门,说道:‘在楼上,跟其他人在一起。好的。’我刚一挪步,他又说:‘待在这儿别动,我要见一个人。’天哪,他路都不要人带!我动都没来得及动一下,或者说嘴都还没来得及张开,他就迈开步子,快速朝前走去了,只见他穿了一身略旧的衣服,头戴一顶旧高顶礼帽,胳膊下面还夹着一本皮面书。

“下面这部分,长官,您可要听好了,不能走神。昨天夜里我做了个梦,一个不怎么愉快的梦,梦里总是看到一张脸从青铜门上猛然冒出来……嗯,他一路往前走,就在他与那辆大型黑色出游马车并排时,传来了一个响声。

“有人‘嘶’了一声,就像这样,”普鲁恩从牙缝里挤出了嘶嘶的声音,“嘶!就像人们想要引起别人注意时发出的声音,明白吗?声音也许并不大,但在这样一个到处都有回声的地方,还是把那家伙吓了一跳。他跳了起来,把头扭向了左边——将目光投向了马车。有个人站在那里,嘴里正在‘嘶’!那个演员停下来,站着看了看。他什么话也没说,只是点了一下头,就飞快地躲到了那辆马车的车辕下面——马车停放的方向就是这样的——并且钻到了马车另一面,那一面吧,我啥也看不见。有个人站在那排马车的另一侧,但我看不到那边。”

我打断了普鲁恩的陈述,因为他的嗓门越来越尖,几乎每说一个字就要高一度。

“你的意思是说,”我问道,“坐在你的位置,另一侧的情况你是看不到的?”

“长官,要是看得到的话,我就天打五雷轰!不信,您可以过去,坐在我的椅子上试一试。我的椅子——是这样的。我直直地望过去,可以看见那排马车的这一侧,目光尽头,是地下室的门。那排马车位于左边。对了!有一排柱子,马车一字排开,夹在柱子和左手边的那面墙之间。勉强摆下了那排马车后,那地方就有点捉襟见肘了,马车和左面的墙之间就只剩下一条窄窄的通道了。灯光又不是很亮,您也知道,加上还有马车投下的大片阴影。

“于是我就起身朝那边走去,想搞清楚是什么情况。可紧接着我又意识到曼纳林先生随时都可能到来,所以我不能从门口离开,因为时间眼看就要到了……就是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但我还是往前走了几步,喊道:‘喂!你在哪里?你在这些马车中间干什么?谁在那儿?’

“没有半句回音。

“不,长官,我当时并没像您想的那样吓坏了。我是直到那名巡官发现了马车里的尸体后才被吓着的。当时我是有点担心。那种感觉就像满心欢喜地期待着什么,结果却出了岔子。不过,接着——”

普鲁恩向前探了探身子。此时,他脑子里好像灵光一现,就像煤气灯的火光突然一闪。

“接着我看见的东西,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因为我想起来了一些事情,而且能把它们联系到一块儿了。就在我回头看向大门,并去旋上那块嵌板的时候,我在一进门的地上看到了一些印迹。这些印迹是一分钟前留下来的,是那个家伙的靴子留在大理石地板上的脏脚印,看着像黑乎乎的粉末。”

“彭德雷尔的靴子吗?也就是那个演员?”

“是的,长官,就是刚刚进来的那个家伙。那些脚印在大厅里延伸了一小段距离后,就渐渐消失了。我心里就想,这家伙去过哪里,靴子上怎么沾了那么多灰?随后,长官,我又想起来了一件事。那家伙顺着大厅经过那些马车时,他的背影——还有他的高顶礼帽——看着有点眼熟。于是我明白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我跟您说过了,他是10点45分到这儿的。但还有别的情况:这个家伙在晚上早些时候,不到10点时,就来过博物馆。”

普鲁恩得意扬扬地靠在了椅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