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彭斯警司若有所思地隔着桌子望着对面的比阿特丽斯·利平科特,她正紧抿着嘴唇坐在那里。

“谢谢你,利平科特小姐,”他说,“你能想起来的就是这些吗?我会找人帮你把这些打出来,你看一下,然后如果你不介意在上面签个字的话——”

“哦,天哪——我真心希望我用不着上治安法庭去做证。”

斯彭斯警司表示抚慰地笑了笑。

“噢,我们也希望事情不至于走到那一步。”他言不由衷地说道。

“有可能是自杀。”比阿特丽斯满心希望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斯彭斯警司忍住才没说出口,自杀的人通常是不会拿一把钢火钳敲自己后脑勺的。相反,他以同样随和的口气回答道:

“贸然下结论不会有什么好处。谢谢你,利平科特小姐。你能这么快就主动站出来提供这份证词可真是太好了。”

她被领出去以后,他在心里又迅速过了一遍她的证词。他对比阿特丽斯·利平科特了解得一清二楚,很明白她说的话在多大程度上是准确可信的。其实也不过就是一段她真正偷听并且记下来的对话而已。再加上一些因为兴奋的缘故而添枝加叶的成分。还有一点点因为五号房间的卧室里发生了谋杀而进行的额外提炼。不过把那些添加的部分去掉以后,留下来的内容就邪恶丑陋并且耐人寻味了。

斯彭斯警司看了看面前的这张桌子。上面有一块表蒙子被摔得粉碎的手表,一个刻着姓名首字母的金色小打火机,一支金色外壳的口红,以及一个笨重的钢质火钳,沉重的火钳头上沾着锈褐色的污迹。

格雷夫斯警长往屋里看了一眼,说罗利先生正在外面等着。斯彭斯点点头,警长领着罗利进了屋。

正如他对比阿特丽斯·利平科特了解得一清二楚一样,他对罗利·克洛德也同样了如指掌。如果罗利来到警察局,那就说明他有事要说,而且这件事情是确切、可靠的,没有掺杂什么想象的成分。事实上,这件事应该值得一听。然而,罗利又是那种慎重仔细的人,要让他开口说话可能需要花些时间。对罗利·克洛德这种人你不能催促他。一是催,他们就会惊慌失措,开始说车轱辘话,这样一来反倒要多花上一倍的时间……

“早上好,克洛德先生。很高兴见到你。你能给我们的这个难题提供帮助吗?就是在斯塔格被杀死的那个男人。”

让斯彭斯有点儿吃惊的是,罗利一开口就先问了个问题。他出其不意地问道:

“你们认出那个人是谁了吗?”

“没有,”斯彭斯慢条斯理地说,“我没法说我们认出来了。他登记的名字是伊诺克·雅顿。可是他的所有物品当中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表明他就是伊诺克·雅顿。”

罗利皱起了眉头。

“那不是……有点儿奇怪吗?”

这件事其实非常奇怪,然而斯彭斯警司并不打算只是跟罗利·克洛德讨论他觉得有多奇怪。他反而很亲切地说道:“好啦,克洛德先生,问问题的人应该是我才对。昨天晚上你去找了这个死者。为什么?”

“您认识比阿特丽斯·利平科特吗,警司?她是斯塔格的人。”

“认识啊,当然认识。而且,”警司知道自己想要让他长话短说,“我已经听过她讲的事情经过了。她来找我说的。”

罗利看上去如释重负。

“那就好。我还怕她不想跟警察的事情搅和在一起呢。这些人有时候想法挺可笑的。”警司点点头。“嗯,比阿特丽斯把她偷听到的话告诉了我,而在我看来——我不知道您会不会也有同感——这件事情显然很可疑。我的意思是说——我们,呃,我们都与此事有关。”

警司再次点了点头。他对戈登·克洛德之死抱有浓厚的兴趣,和本地人普遍的想法一样,他也认为戈登家的人被亏待了。他赞同戈登·克洛德太太“不是个淑女”的看法,而戈登·克洛德太太的哥哥则是那些年轻的精力充沛的突击队队员之一,尽管他们在战争期间有用武之地,可在和平时期却没人正眼看他们。

“我觉得我不需要再跟您解释,警司,假如克洛德太太的第一任丈夫还活着的话,对我们家的人来说那就大不相同了。比阿特丽斯的这个故事第一次提醒我这种情况是有可能存在的。我以前连做梦都没想过这种事,就觉得她肯定是个寡妇。我得说这个消息可是吓了我一跳。也可以说,我花了点儿时间才醒过闷儿来。您知道,我非得好好地琢磨琢磨不可。”

斯彭斯又点点头。他仿佛能看到罗利在慢慢咀嚼这件事,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

“首先,我觉得我最好去找一趟我的伯伯——当律师的那个。”

“杰里米·克洛德先生?”

“是的,于是我就去了。那会儿肯定有八点多了。他们还在吃晚饭,而我则坐在老杰里米的书房里等他,一边等一边还在心里琢磨这件事。”

“然后呢?”

“到最后我决定,在让我伯伯知道这件事之前,我自己可以先干点儿什么。我已经发现了,警司,律师全都是一个样。慢慢腾腾,谨小慎微,必须要对他们所知道的事实有绝对把握才会介入。而我这条消息得到的方式有点儿不那么光明正大——我不知道老杰里米会不会在采取行动的问题上支支吾吾,犹豫不决。我决定去趟斯塔格,亲自会会这个家伙。”

“那你后来去了?”

“是的。我直接回了斯塔格。”

“那时候是几点?”

罗利回想了一下。

“让我看看啊,我到杰里米家的时候肯定已经八点二十左右,前后差不了五分钟……嗯,我不想把话说得太死,斯彭斯,八点半之后吧……也许在八点四十左右。”

“然后呢,克洛德先生?”

“我知道那家伙住哪个房间——比跟我提到过他的房间号——所以我直接上去敲门,他说了句‘进来’,我就进去了。”

罗利顿了一下。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处理这件事处理得不是特别好。我走进房间的时候认为我应该是那个处于上风的人。不过那家伙肯定是个相当聪明的人。我没办法从他嘴里套出任何话来。我以为当我暗示他这么做有点儿敲诈勒索的意思时他会害怕,可他似乎只是觉得挺好玩儿。他问我——也真他妈够厚颜无耻的——是不是也想买他的消息?‘你别想跟我耍这种肮脏的把戏,’我说,‘我可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然后他不无卑鄙地说他不是那个意思。他说关键的问题在于他手头有一些消息要卖,问我要不要买?‘你什么意思?’我说。他说:‘你——或者你们全家人——愿意付多少钱买据传已经死在非洲的罗伯特·安得海其实依然活蹦乱跳的明确证据呢?’我问他我们究竟凭什么要付钱?他哈哈大笑着说道,‘因为我有一个客户今天晚上要来,这个客户肯定会花很大一笔钱买罗伯特·安得海已经死了的铁证。’然后呢——嗯,然后我怕是有点儿憋不住火气,我告诉他我们家人还不习惯干这种肮脏的勾当。假如安得海当真还活着的话,我说,这个事实也应该很容易就能得到证明。接着,就在我正往外走的时候他笑了,用一种相当怪异的语气说道,‘我觉得没有我的合作你们证明不了什么。’他说这句话的样子真是挺奇怪的。”

“然后呢?”

“呃,坦率地说吧,我回家的时候心里相当烦乱。你知道吗?就是觉得我把事情搞得一团糟。说到底,我真希望我当时把这件事交给老杰里米来处理就好了。真该死,我的意思是说律师都习惯于跟狡猾的家伙们打交道。”

“你是几点钟离开斯塔格的?”

“我也不知道。等一下。肯定是在快到九点的时候,因为我走在村子里时听到了新闻整点报时的声音——是从一扇窗子里传出来的。”

“雅顿有没有说他在等的人是谁?那个‘客户’?”

“没说。我想当然地认为一定是大卫·亨特。还能有谁呢?”

“他看起来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情没有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担心吗?”

“我告诉你吧,那家伙自己高兴得不得了呢,简直就是欣喜若狂!”

斯彭斯做了个轻微的手势,指了指那把沉甸甸的钢火钳。

“你注意到壁炉里的这件东西了吗,克洛德先生?”

“那个?没有——我没注意。屋里没生火。”他皱起了眉头,试图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壁炉里头有生火用的工具,这个我能确定,但我没法说我注意到的都是些什么。”他又接口问道,“这个莫非就是——”

斯彭斯点点头。

“把他脑壳敲烂的东西。”

罗利紧皱双眉。

“奇怪。亨特是个身体瘦弱的家伙,雅顿可是个大块头——很有劲儿的样子。”

警司用很平淡的口气说道:

“医学证据表明他是从身后被人击倒毙命的,而火钳头打中他的那几下都是从上面打下来的。”

罗利若有所思地说:

“当然,他是个极其自负的家伙——不过换成我的话,就算是这样,我也不会在屋子里背对着一个我打算狠敲他一笔把他榨干的人,而且这个人在战争期间还打过硬仗。雅顿可不算是那种特别小心谨慎的人啊。”

“他要是够小心谨慎的话,很有可能就能活到现在了。”警司冷冷地说道。

“我倒希望他还活着呢,”罗利热切地说,“实际上我觉得我把事情彻头彻尾地搞砸了。要是我没有那么自命不凡地扬长而去的话,我可能就能从他那里搞到些什么有用的东西。我真应该假装成我们都想买他的消息,不过这话说起来也真是够蠢的。我的意思是,我们是什么人啊,出价怎么可能比得过罗萨琳和大卫呢?他们手里有钱。而我们当中谁也筹不出五百英镑来。”

警司拾起了那个金色打火机。

“以前见过这个吗?”

罗利的眉心间现出了一道皱纹。他缓缓说道:

“我以前在哪儿见过,没错,不过我记不得是在哪儿了。不算太久以前。不行——我想不起来。”

斯彭斯并没把打火机交到罗利伸出来索要的手上。他把它放在桌上,又拿起了那支口红并拔掉了盖子。

“那这个呢?”

罗利咧着嘴笑了。

“说真的,这个我可不在行啊,警司。”

斯彭斯边思索边在手背上涂了一点。他把头歪向一边,带着欣赏的眼光研究起来。

“我想是深褐色的。”他评论道。

“你们警察知道的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事儿,”罗利说着站起身来,“而你们并不知道——确定不知道——那个死者是谁吗?”

“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吗,克洛德先生?”

“我只是想知道,”罗利慢悠悠地说道,“我是说——这家伙是我们能够找到安得海的唯一线索。现在他死了——嗯,寻找安得海就变得跟大海捞针一样。”

“还有舆论的帮助呢,克洛德先生,”斯彭斯说,“别忘了,到时候媒体上就会出现一大堆的相关报道。如果安得海还活着,并且看到了这些报道——嗯,他也许自己就会站出来。”

“是啊,”罗利将信将疑地说,“他可能会。”

“可你觉得他不会?”

“我觉得,”罗利·克洛德说,“第一回合是大卫·亨特赢了。”

“我说不好。”斯彭斯说。罗利走出去以后,斯彭斯拿起了那个金色的打火机,端详着上面的大写字母D.H.。“挺贵的东西,”他对格雷夫斯警长说,“不是大规模生产的。辨认起来应该非常容易。去格雷特雷克斯或者邦德街上的其他哪家店,找人看看!”

“是,长官!”

接着警司又看着那块手表——表蒙子的玻璃已经破碎,指针指向了九点十分。

他看了看警长。

“拿到关于这块表的报告了吗,格雷夫斯?”

“拿到了,长官。是主发条断了。”

“那指针的机械装置呢?”

“没什么问题,长官。”

“那依你之见,格雷夫斯,这块表能告诉我们什么呢?”

格雷夫斯小心翼翼地低声说道:“它似乎能告诉我们罪案发生的时间。”

“啊,”斯彭斯说,“等你像我似的在咱们这行里干了那么久之后,你就会对任何唾手可得的东西都抱着一点点怀疑态度,比如一块摔碎了的手表。它有可能是真的——但它同时也是一个尽人皆知的老掉牙的把戏。把表的指针拨到一个你认为合适的时间——然后把表摔烂——这样就可以拿出过硬的不在场证明了。但你没法用这种方法去抓个老油条。说到这件案子发生的时间,我一直都没有先入为主的看法。法医的证据表明:事情发生在晚上八点到十一点之间。”

格雷夫斯警长清了清嗓子。

“弗罗班克的二号花匠爱德华兹说他七点三十分左右看见大卫·亨特从一个边门里出来。女仆们都不知道他回来了。她们以为他和戈登太太一起在伦敦呢。这说明当时他就在附近,毫无疑问。”

“是的,”斯彭斯说,“我倒挺有兴趣听听亨特对于自己的行为有些什么说辞。”

“看起来似乎是桩很清楚的案子,长官。”格雷夫斯看着打火机上的大写字母说道。

“嗯嗯,”警司说,“还有这个需要解释呢。”

他指了指那支口红。

“这个是滚到衣柜底下去的,长官。可能已经在那儿有段时间了。”

“我核实过,”斯彭斯说,“那个房间最后一次给女客人住是在三周以前。我知道现如今的旅店服务都不怎么样——但我还是觉得在这三周之内他们怎么着都得用拖把拖一下家具底下。就整体而言,斯塔格算是保持得相当干净整洁了。”

“没有什么迹象表明雅顿和哪个女人有瓜葛啊。”

“我知道,”警司说,“那也正是我把这支口红称为未知数的原因所在。”

格雷夫斯警长想说“去找那女人[原文为法语。]”,他忍住了才没说出口。他说法语的发音很好听,但他也明白犯不着用这一点去吸引斯彭斯警司的注意从而惹毛他。格雷夫斯警长是个很有分寸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