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已经是晚上十点了,丈夫还没有回来,远处传来电话声。

女佣已经睡着了,信子从起居室走到走廊去接电话。

不知道是谁在这个时候打电话过来,当然,肯定不是丈夫。他不管多晚回来,即使在外面过夜,也都不会打电话跟妻子说一声。信子把话筒凑近耳朵。

“这里是盐川家。”

对方没有马上出声,信子先开的口。

“对不起。”

是个男人。他说了这么一句,就“啪”的一下挂断了电话。

信子返回房间,接着开始读之前读过的书。

那是一本湖沼学的入门书。之前在长冈偶然遇到的那个年轻人的话,信子至今难忘。

不过,湖沼学这门学问,就像那个年轻人所说,还不为世人所知,相关的书也只能找到一两本,少得可怜。

她在大学上函授,学的是经济,不过信子对自己不了解的知识总是很有好奇心。

读着湖沼学的书,她想起了自己在烈日下每天去学校的时候,浅野忠夫的身影也久违地浮现在她的脑海,最近,她几乎忘记了他。

她想起了低头走在学校长廊上的他高高的背影,同一个班级的同学在背光的走廊里人头攒动。

天气已经不知不觉转秋了。

信子回到房间,又看了三页《湖沼学》,听见电话铃又响了。

信子放下书,又来到走廊上。

“喂。”

电话那头静寂无声。

信子再次出声,然而对方依然沉默。信子觉得奇怪,对方已经挂断了电话。

信子放下话筒,以为对方又搞错了。

也许是因为接电话的不是对方想找的人,对方以为打错了,话都没说就挂断了电话,好像跟之前是同一个人。

她再次回到房间。

又读了一两页书,但是她发现根本读不进去。她觉得电话会再次响起,总是心神不宁。

丈夫还要两三个小时才会回家。

大概又过了二十分钟。

信子的预感应验了,电话又开始响了。

信子十分踌躇。第二次的时候,她还以为是打错了,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不可能是打错电话。

信子没有马上站起身来。

铃铃铃,电话声有节奏地响着。

有人拉开了纸门。电话一直响,本来已经睡下的澄子好像起床了。信子这才站起来。

她和澄子同时走到走廊。

“没关系。”她说,“你去睡吧,我来接电话。”

“是,对不起。”

澄子缩起头,回了房间。

信子拿起话筒。

“喂……”

对方还是不出声。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信子倒没有生气,反而感到十分不安。

“喂喂。”

她再次出声。如果对方再不说话,她准备挂上电话。

“……是盐川家吗?”

是个男人低沉的声音,有些嘶哑。

“是的。”

信子感觉有些害怕。

“……我是浅野。”

信子吃了一惊。

声音听起来,不像是浅野。她以前接过浅野的电话,这次直到他报出姓名,信子都没有听出来。这个声音,比她以前听到的更沙哑。

信子准备说点什么。她刚刚才想起浅野。

但是,她什么也没说。浅野还是打电话来了。自从从信州回来,他一直保持着沉默。

“喂,”浅野低声唤道,“是信子吗?”

浅野从没有这么叫过她。他一直叫她“盐川”,从没称呼过她的名字。信子屏住呼吸。

“……对不起。”

浅野忽然说。信子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电话忽然又挂断了。

第二天上午十一点左右。

弘治昨晚最后还是没回家。信子坐在起居室里。

“太太,有电话。”

澄子叫她。

“是谁?”

“没有说名字。说是太太来听电话就知道了。”

“是谁啊?”信子低头思索,“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太太。”

“是吗?”

总之,先去接电话吧。

“我是盐川。”

信子接过电话说。

“是盐川太太吗?”

对方确认道。

“是的……”

“我是浅野的母亲。”

意想不到的人打来电话,信子吃了一惊。对了,这个声音,正是浅野的母亲。之前信子去他家的时候听到过。不过,电话里的声音不像平时那么稳重大方。

“有一阵子没联系了,您还好吗?”

信子问候道。对方没有回答。

信子觉得奇怪。

对方忽然说:

“忠夫今天早上七点钟,去世了。”

信子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自己听错了。

“您说什么?”

她心跳加速。

“忠夫今天早上七点,去世了。”

话筒那边,浅野母亲的语气跟刚才没有任何变化。

“啊,浅野先生去世了?”

她反问道。

“多谢您平日照顾。”

母亲压抑着悲痛说。不过,她的声音开始颤抖。

“是忽然患了急病吗?”

信子耳朵里似乎充满了噪声,令她不知身在何处。

“不是。是自杀。”

“自杀?”

信子脑中嗡的一声。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时说不出话来。

“一直承蒙您照顾,所以通知一声。今晚要守夜。”

对方挂断了电话。

信子呆呆地站在电话旁边,她的膝盖在颤抖。

浅野忠夫自杀了。

真是难以置信。不过,她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预感,自从信州回来,浅野忠夫再也没有跟信子联系过。所以,信子都已经渐渐忘记了他。

然而,这件事还是有了最终的结局。

浅野忠夫并没有忘记她,他的沉默,只是死前的征兆。

浅野忠夫过去的身影,一瞬间涌现在信子眼前。

在学校里,在他家里,送她出门的他。

追寻她来到甲府汤村温泉的浅野……这个人自杀了。

她回到房间,好长一段时间不知身在何处。

浅野的母亲,特意打电话来通知她,是因为觉得儿子是为信子自杀的。电话里的声音听来,不是简单的通知。

昨天晚上,浅野打来的电话里,声音也和平常不一样。而且,之前两次电话也都是浅野打来的。

“对不起。”

第三次,浅野这么说。他的声音嘶哑,那是与信子做最后的告别。之前两次,他打来电话,却没有出声,一定是不知道怎么跟她告别……但是,最后他说的“对不起”是什么意思呢?

信子不肯接受他的爱,他一直纠缠信子,这是他的道歉。

浅野忠夫是个优秀的青年学者,不过,他太纯粹了。信子可以想象,浅野的母亲有多么恨自己。

母亲电话里说,今天要守夜。也许她的意思是说,现在就算她赶去,也只是徒增困扰。他的遗体旁边应该已经有亲友聚集。在这种情形下,信子跑去,只会令人烦恼。

但是,死去的儿子爱着信子,母亲也许希望信子能来为他守夜。

母亲颤抖的声音也显示了她矛盾的心情。

信子恢复过来,给花店打了电话。她吩咐花店送去美丽的花束,名字只写上“信子”。

没有写上丈夫的姓“盐川”,是信子对浅野的一种补偿。

#2

晚上七点左右,信子做好了去浅野家的准备。她换上丧服,把念珠放进手提包,走到玄关。

叫来的车已经在门前等着她。

正在这时,丈夫的蓝色车回来了,停在门口。丈夫昨晚没回家,今天倒是回来得很早。

弘治意外地看着站在玄关处的妻子。她身着丧服,令他吃了一惊。

“出什么事了?”

丈夫问。

信子低下眼睛,回答说:

“浅野先生去世了。”

“浅野?”

丈夫似乎一时未能理解。

“我函授时的老师。”

“啊。”

丈夫惊叫了一声。

“那个浅野?”

他有些毛骨悚然。

“是生病了吗?”

信子一时无法说出浅野是自杀。

“不太清楚,浅野的母亲打电话来通知的,我准备去为他守夜。”

“……”

弘治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看着妻子坐上车。

“信子。”

丈夫追上坐上车的信子。

“浅野是什么时候死的?”

“听说是今天早上。”

“说了是生病吗?”

丈夫眼神很认真。

“没有人告诉我,也没有听到谁说,我不清楚。”

“哦。”丈夫接着说,“难道是自杀?”

“……”

信子心中翻江倒海,丈夫也感觉到了这一点。

说浅野是自杀的,是丈夫因为浅野和妻子间的特殊关系猜测到的。信子没有回答,她想为死去的浅野忠夫掩护,也有与丈夫对抗的意思。

“去了就知道了。”

信子吩咐打开车门等待的司机关上车门。

车开走了,丈夫还站在原地。

在车里,信子百感交集。信子想着这个在旅途中追寻自己的男人,最近一直没有见过他,虽然自己无法回应他的感情,但知道他自杀了,还是忍不住泪流满面。

他是母亲的独子。信子这番前去,很难面对他的母亲。

浅野家到了。

信子远远下了车,踏上许久未来的浅野家玄关。玄关的门上贴着黑框的“忌中”二字。两三个邻居站在一旁,似乎在窥探这家发生了什么事。里面的玻璃门映出红色的灯火。

信子的手搁在玻璃门的门把手上,线香的强烈气味袭面而来。玄关下面,堆满了客人脱下的靴子和木屐。

信子还没出声,就看见了里面一个穿着黑外套的女人的身影,那是草间泰子。虽然两人之前并不亲近,这个年轻女孩从前曾用憧憬的眼神望着自己,信子还记得她。她圆圆的脸,一双大眼睛,是个漂亮的姑娘。泰子曾经丰满的脸颊如今凹陷下去,似乎老了五六岁。现在,她正站在自己面前。

“请别脱鞋。”

她说。这就是不让信子进去。泰子走下玄关,穿上鞋子。

“对不起,请到外面来一下。”

两人走到黑漆漆的室外,泰子转过身,对信子说:“我并不希望……”她的声音里感情强烈,眼睛直视着信子,“盐川信子你来这里。”

“啊?”

“我很爱浅野忠夫,忠夫是被你杀死的,请回去吧。考虑到忠夫的心意,我们把你送来的花放在了他枕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