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底井武八对于运送日出杯参加福岛赛马的家畜运输车,十五日二十点五十分从田端站发车,却是十六日晚上十一点五十分到达福岛站的这件事耿耿于怀。

他跟从事赛马行业的厩务员们确认过,因为要在停车时给车上的牛、马、猪等喂水、喂饲料等,所以家畜运输车运送时间比较长。尤其是赛马,更需要呵护备至,所以一般都是在陪护人的悉心看护之下运送的。因此,无论是喂水,还是喂饲料,铁路方面都会提供方便。但是,即便如此,那也太慢了。虽说和快车无法相比,但是快车从东京到福岛大约五个小时,该货车却用了三十个小时。

底井武八又就此事询问了府中的从事赛马行业人士。

“的确有些长了。”那个人不解地说道。

“即便是晚点了,也应该再早一些的。大概是途中发生了什么事故吧?”

事故?

对了,发生了那件事——

厩务员末吉说过,马在运送途中得了病,而且在福岛赛马场时,其他厩务员还问过末吉关于马的情况呢。

日出杯是驯马师西田为马主立山前议员训练的马匹。这是一匹四岁的纯种马,过去在中山和中京赛马比赛中两度夺冠,在西田马厩中也是屈指可数的。

照料它的厩务员末吉还说马的病有惊无险。

但是,马在运送途中得了病,末吉应该采取了万全之策吧。或许是因为进行救治,家畜运输专列才晚点的?

底井武八想,应该去跟家畜运输专列的列车长详细了解一下情况。

另一方面,关于托运箱子的货车,底井武八从福岛县警署搜查本部的臼田警部补那里听说,郡山警署查到货车号码是191。六月十六日四时三十分,从大宫发车。

此事不可能一蹴而就,必须先解决一个个疑点。一定要扎扎实实地进行。即便是推测有误,也不能气馁,要坚持到底。

底井武八当天就去了田端站的列车事务所。事务所一般位于离车站稍远的地方。虽说是一栋大楼,但是由于紧挨着机车库,四周铁轨纵横。机车或是单独驶过,或是被拉拽着驶过,底井武八不禁产生了错觉,说不定走路一不小心,就会被身后驶来的机车碾死。

底井武八看到一个列车员在列车事务所周围转悠,就告诉他自己是为什么事而来的,问他应该去找谁。对方让他去二楼问一下。底井武八便上了楼梯。

二楼是事务所。到底是车站,办公桌排成一长溜,穿制服的站员都在忙着各自的工作。

其中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对底井武八点点头,走了过来。

“是十五日晚上八点五十分从这个站发车的吧?”

这个个头很高的男人,把底井武八的问题记在本子上。

“我查一下。”

他站了起来,走到墙边摆着的壁柜跟前,打开柜门,在里面寻找着什么。

底井武八独自抽着烟等着。窗外是万里无云的朗朗晴空,隔着玻璃窗可以听见列车的汽笛声此伏彼起。

不久,那个人回来了。

“我知道了。看了一下出勤表,那趟家畜运输车的列车长是横川修三。”

“谢谢……那位列车长今天上班了吗?”

“没有,刚才看了一下出勤表,他今天休息。大概在家里吧。”

“他家在哪里?”

那个人直起腰,对着那边隔着四张桌子的人喊道:

“喂,中村君,横川修三家好像在你家附近吧?”

一位年轻站员转过身子对这边说:“是的。”

“在哪里?现在有人要去横川家找他。”

“他家就在鬼子母神社附近,就是杂司谷的鬼子母神社。神社里有一棵很大的朴树,看到后往左拐,有一条小路。到那儿后,打听青叶庄,就知道了。他住在二楼的3号房间。”

“非常感谢。”

底井武八很客气地表示了感谢,从二楼走下了被踩得很脏的楼梯。

他又走着去了田端站,如果去杂司谷,还是在池袋站下车比较方便。他坐电车到该站,从站前打车到了鬼子母神社附近。这段路要是走着去的话,可不近。正如那位站员所说,远远地看到了一棵高大的朴树。

按照对方说的路线,底井武八看到朴树后,往左拐进小胡同,就看到了挂着“青叶庄”牌子的很旧的公寓。从下面的土间可以直接上二楼。底井武八脱掉鞋,穿着热乎乎的袜子上了楼梯。一上二楼就是一条很窄的走廊,3号房间是拐角第二间。他看到玻璃门里有人影在晃动。

“有人吗?”

底井武八敲敲门,问道。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人开了门。

“请问,是横川家吗?”

“是的。”

“这是我的名片。”

他先递出了名片,接着说明是在列车事务所打听到的地址。

女人进里面说了几句话,他听到有男人说话的声音。说是里面,也只有两间屋子,因为挂着门帘,所以看不到里面。

“请进吧。”女人打开门帘走出来。

底井武八说了句“打扰了”,就跟在女人身后走进去。在窗边有一个很简单的待客区,女人请他在那里落了座。

里间的隔扇开了,一位二十八九岁模样、面色白皙的矮个子青年,摇着团扇出现在底井武八面前。

“我是横川。”

“突然打扰,实在冒昧。”

底井武八按照递上的名片做了自我介绍。

从敞开的窗户进来的只有房顶的暑热,一点风也没有。在公寓屋顶上方,广告气球犹如被熬干了一般静止不动。

横川修三以为是记者来采访他,表情十分惊讶。于是底井武八赶紧给对方吃定心丸。

“不是采访,我今天是为私事来的。”

“啊,是这样啊。”

“我在进行有关赛马的报道,我想了解一下,六月十五日晚上八点五十分从田端站发车的货车,听说是横川先生担任列车长的吧?”底井武八开口道。

“请稍等一下。”

横川修三歪着头思考起来。

“列车号码我忘记了,不过,六月十五日晚上八点五十分发车的货车,确实是我负责的。这个我记得。”

“是吗?那么我想问一下,车上运送的去福岛赛马比赛的马匹,您还记得吗?”

“啊,我想起来了,的确是参加赛马比赛的马匹。”

“陪同那些马的厩务员,是府中的末吉。”

“名字记不清了……那位名叫末吉的是不是三十七八岁,矮墩墩的,很壮实?”

“是的,他就是厩务员末吉。”

“越来越清楚了。我觉得那位厩务员对马非常好……他怎么了?”

“是这样,没有什么大事,只是个人想了解一些情况,还请您告诉我。那趟货车到达福岛时好像晚点了很多,是事实吗?”

“是的,是真的。”

横川列车长立刻表示肯定。

“因为按照预计的行驶时间,应该是十六日下午一点到达福岛的。可是,由于延误了很长时间,晚上十一点五十分才到达。晚点了很多。”

“发生什么事故了吗?”

“这个,说是事故也算是吧。其实是这么回事……”

女人端了杯冰果汁进来,横川修三一口气喝干了。

“护送赛马的厩务员,对,我记得是叫末吉。刚刚从宇都宫一带发车后,末吉就到最后一节的列车长车厢来找我,说当时马的情况很不对劲,要找兽医来看看。可是要想找兽医,就得在中途的某站长时间停车,我就拒绝了。于是,那位厩务员非常气愤,说这可不是普通的马,是价值一亿日元的赛马,这点方便应该提供。我们争执了半天,最后,我还是输给了厩务员的气势,妥协了,同意时间在三四十分钟之内的话,可以请兽医。这就铸成了大错。”

“可以理解啊。”

“关于在哪站停车叫兽医的问题,我说:‘宇都宫站已经过了,前面都是小站,很难找到兽医的。’末吉说:‘不行,在矢板站多停一会儿的话,他可以去找当地的兽医来。矢板町附近的乡间有马市,那里必定有兽医。’坚决不让步。我对那里不熟悉,就对他说:‘那就在矢板站特别停车四十分钟,这期间去请兽医来治疗吧。’问题是停车的时间。离开宇都宫是凌晨三点五分,到达矢板站是五点十分。即便矢板有兽医,那么早也不会来呀。我提出这个疑问后,末吉说:‘没问题,把医生叫起来说明情况的话,肯定会来的。因为是赛马,医生也能够理解的。’我问他,马到底哪里不舒服,他说:‘好像是胃肠不好,不及时治疗的话,就有可能参加不了福岛的赛马比赛,弄不好马还可能病死。那样一来就是护送马的我的责任了。’看着脸色苍白、神经质的厩务员发愁的样子,我实在无法拒绝他。”

“后来就请兽医来了?”

“请来了。刚一到矢板站,末吉就跑出去了。兽医是一位六十岁的老人,留着雪白的胡须,人很精瘦。末吉拿着手电筒,带着他走进了家畜车厢……可是我说的停车四十分钟,请兽医来就花了近三十分钟,然后治疗了一个小时。我虽然很着急,可又不能中途发车,结果一共用了差不多一个半小时。”

“是啊。”

“如果是停车三四十分钟的话,不必通知福岛的列车员区或机车区,可是停留这么长时间,就必须进行详细的汇报了,因为会和其他列车的运行时间发生冲突。由于一共停车一个半小时,造成了很大的影响,结果,为了给其他车辆让路,从矢板站发车已经是那天下午的三点十分了。”

“真的?就是说那天在矢板站停留了十个小时?”

“是的。为了这个事,我还被列车员区主任狠狠训了一顿呢。”

“真是太倒霉了。”

“不过,看到厩务员那么拼命地照顾马匹,我也很感动呢。他彻夜都在看护马,可以说对马的感情超越了人的爱情啊。那厩务员一夜都没有睡觉。不那样爱马的话,恐怕就干不了厩务员这个行当吧。看到他对马那么尽心,我真的很感慨啊。我要是得了病,老婆对我的照料,还不知能不能有他的一半呢。我都羡慕起马来了。”横川呵呵笑起来。

“那么,那匹马治好了吗?”

“幸好没什么大碍。兽医回去的时候,还生气地对厩务员说,这么点毛病还叫我来一趟,太不像话了。”

令府中的从事赛马行业的人纳闷的货车晚点的原因终于搞清楚了,马得病的事也清楚了。

“那位兽医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问,不知道啊。不过矢板町是个小镇,估计也只有一家兽医院,一打听就知道了。”

“是啊。多谢了!”

底井武八低头致谢,就此告辞。

#2

底井武八决定去一趟栃木县的矢板町。

厩务员末吉因为马得病需要治疗,从而导致货车晚点的过程,通过横川修三的讲述已经搞清楚了。下面他想要了解当时的具体情况。为此他想见一见末吉从矢板町请来的兽医。

横川列车长在最后一节车厢,因此不可能经常去末吉和马所在的家畜车厢。横川列车长对于末吉对马的精心照料很感动,但想必也不过是有空的时候去看看。所以真实的情况需要跟兽医了解。

底井武八从上野出发,矢板站是从宇都宫站数起第六站,从上野出发大约需要两小时四十分钟。

矢板是个很小的车站。站前广场上停着“开往鬼怒川”“开往乌山”“开往盐原温泉”等的一排巴士。底井武八羡慕地望着那些巴士的目的地,心里想着等有空的时候,一定来好好泡泡温泉。

底井武八虽然在一心追查这件事,但是在报社里,由于总编山崎治郎被害,现在他只能拿点所谓的津贴。不过,因为报社很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让他终止悠闲的调查,回社里工作,弄不好还有可能被炒鱿鱼。由于背负着生活压力在进行调查,他丝毫不敢掉以轻心。

很快就找到了那名兽医。这个小镇果然只有一家兽医院,所以问到的第一个人,就告诉底井武八怎么走。那家兽医院名叫佐座家畜医院。

从车站过来要走八百米,也难怪末吉从货车停车的那个车站往返需要很长时间。佐座家畜医院尽管门面上涂了蓝色的油漆,搞得很气派的样子,可毕竟是乡下,房子还是很简陋。

底井武八一走进去,一位护士模样的女人就出来了。她是一位眼睛上挑的中年女人。

他说明想找医生,就被请进了客厅。电扇吹着热风。比起电扇来,从敞开的窗户刮进来的田野大风更凉快些。果然是乡间的风光啊。

一位穿着白大褂的老人走了进来。正如横川列车长描述的那样,老先生留着雪白的胡须,颧骨很高,是个瘦小的男人,眼睛炯炯有神,面色红润。

“这是我的名片。”

底井武八递出名片。老先生接过名片后,从兜里掏出老花镜看起来。

“嗯,你是从东京来的了?”

“是的。”

“请坐吧。”

底井武八刚一坐下来,护士就拿来了一杯汽水。

“我这次来是想跟您了解点事,请勿见怪。”

底井武八开门见山地说明了来意。

“就是这件事……”

说完很长的一段话后,他拿起那杯还在冒泡的汽水,“当时给马看病的是先生吗?”

“是我。”

佐座医生很肯定地点点头。清瘦的喉结旁边皮肤松弛,青筋暴露。

“的确是我给马看的病。正如你刚才说的那样……日期我记不清了,记得是那天早晨的事。没错,六点左右我听到有人咚咚地敲门,就从窗户探头去看。兽医不比内科,并没有急诊,所以,这么一大早来叫门很罕见。我一问,他就说了你刚才说的情况,请我务必去停在车站的家畜运输车给马看病。我这人睡觉不好,虽然睡眠不足,还是把必要的医疗器械带上,跟着那个厩务员赶去了。”

“马的情况怎么样呢?”

“据那个厩务员说,马的情况不正常,很疲倦似的,没有精神。喂它饲料也不怎么吃。而且不像平时那么听话,老是跳动。大便好像也很软。他非常担心,请我给马看一看。他说马是去参加福岛赛马比赛的,要是有状况的话,就得取消出场资格了。因此,请我务必治疗一下。”

“是吗?那么马的情况到底怎么样呢?”

“没给马诊断之前,听厩务员的介绍,我想大概是大肠炎,或是胃炎,所以带了这方面的药物去的。”

“马的病也和人一样吗?”

“一样的。可是,去了一看,什么事也没有。没有任何问题。那个厩务员也太神经质了,让我白白跑了一趟。我就说,这不是挺好的吗?没有什么毛病。可是厩务员根本不听……”

佐座医生想起当时的情况,绷起了脸。

“厩务员说:‘我对这马最了解了。它是从岩手的小岩井牧场买来的小马,第二年,三岁时参加赛马,得了第二名,所以我最清楚这马的天分了。我担心这匹马得了感染性贫血,所以,请你给好好看一看。’我不是不能理解厩务员的心情,可我是兽医,四十年的经验不是说着玩的。可是,那个厩务员坚持说:‘大夫,你仔细看看它的眼睛,是红色的吧。抬腿也很沉重吧。’说话口气就像我是个庸医似的。当然了,关系到福岛赛马比赛的胜负,厩务员的担心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果是感染性贫血或大肠炎的话,价值一亿日元的马匹也得病死。因此我就打开带来的黑包,给马打了一针,好让他放心。”

“厩务员高兴吗?”

“没有高兴的样子啊。”

“那是为什么呢?”

“他说注射一针还不够,央求我再打一些其他的针剂。最后我也生气了,训斥他‘什么事也没有的马,打那么多针干什么用’。结果这回厩务员竟然脸色大变,咄咄逼人地说:‘如果因为你的处理不好,最后马死了的话,怎么办?’差一点就吵起来了。”

“呵呵,他这不是无理取闹吗?”

“简直是胡闹。”

佐座医生苦笑道。

“总之,在车上待了快一个小时,厩务员死活不让我走。我也给很多马看过病,可这样的厩务员还是第一次见到呢。”

“你还记得厩务员的名字吗?”

“叫什么名字来着……”

“是不是叫末吉呀?”

“对对,没错。”

兽医拍了拍腿。

“的确是叫末吉。由于遇到这件事,福岛赛马比赛开始后,我很留意看报纸,果然看到日出杯得了第一名呢。简直是个傻瓜,那个厩务员。还吹嘘什么对这马他最了解呢。说不定他还觉得是那个乡下医生打了针,马才恢复了健康呢。”

兽医张开缺牙的嘴哈哈大笑起来。

“医生,这么一来,那趟货车就晚点了,对吧?”

“是啊。如果他同意只打一针的话,用不了多少时间的。列车长很着急,一直看手表,来了好几次。”

“这样啊。”底井武八抱起了胳膊。

听了这位兽医的叙述,他了解了末吉的所作所为。马什么问题也没有,末吉厩务员却特意找来兽医,而且还差点跟兽医吵起来,把兽医强行留在家畜车厢里将近一个小时。其目的是不言而喻的。就是说,末吉大大延长了横川列车长特别准许的停车四十分钟的时间。

底井武八回到了矢板站,坐在长椅上。

别处阳光毒辣,此处却很凉快。这里是乡间车站,不同于大都市,所以没有任何遮挡物,风肆意地吹拂着。

厩务员末吉为了什么要拖延货车的发车时间呢?

正常的话,十五日晚上八点五十分发车的那趟车,应该是十六日下午一点到达福岛。这是横川修三告诉他的。

如此说来,货车应该是十六个小时到达,却因为晚点,于翌日晚上十一点五十分到达福岛,大约花费了二十七个小时。晚点达十个小时之久。

那么,货车是几点到达发现那个装有尸体的箱子的五百川呢?一般来说,十六日上午十一点半左右到达应该是正常的运行时间。可是由于上面所说的情况而延迟,所以实际到达时间大约是晚上九点三十分。

那么装有尸体的箱子是几点到达郡山站的呢?按照正常的运行时间应该是上午十一点左右吧。但由于上面所说的情况而延迟,所以实际到达时间是晚上九点左右。

领取那个箱子的人是晚上九点,这一点已经弄清楚了。

末吉乘坐的家畜运输车到达郡山站是晚上九点左右,那个箱子从郡山站被领取的时间是晚上九点。——底井武八吸着烟,心里咯噔了一下。

这一致的时间意味着什么呢?也可以认为,末吉是为了赶上晚上九点领取装有山崎尸体的箱子,才故意拖延列车的发车时间。他为此谎称马有病,还和兽医争吵。这样的解释能否成立呢?

假设在装有尸体的箱子被领取的九点之前,货车已经到达郡山站,末吉就有可能在停车期间从货车里出来,去托运处领取了箱子,扛着箱子再回到家畜车厢里。

而且,货车行驶了几十分钟到达五百川站后,他也可能利用在那里长时间停车的机会,再从家畜车厢里把箱子扛出来扔掉。装有尸体的箱子不正是被扔在离五百川站不太远的地方吗?

底井武八觉得有必要再去一趟五百川站,然后还要仔细调查一下郡山站。

他从长椅上站起来,看了看售票窗口上方的时刻表,十分钟后将有一趟下行慢车到站。到郡山站大约需要三个小时。

底井武八坐在列车上陷入了沉思。车厢里没有其他乘客。两边的车窗都开着,空气很清新。

他打开笔记本,写了起来。

打算在郡山站调查的情况如下:

①家畜运输车是六月十六日几点到达郡山站,几点发车的?

②郡山站领取箱子的人是否长得像末吉。上次由于没有线索而无法比对,但这次可以详细描述末吉的长相,询问当时的站员。

③如果末吉是领取箱子的人,他必须从家畜运输车出来走到行李托运处。那么是否有人看到末吉从家畜运输车出来?

④箱子被扔在下一站的五百川附近,所以在郡山站领取的行李必须搬运到家畜运输车去。是否有人看到扛着箱子的人穿过郡山站站台,进入停车中的家畜运输车?要询问当晚值班的所有郡山站站员。

⑤去五百川站调查。——如果末吉扛着箱子从家畜运输车出来,去了案发现场扔掉的话,或许有人看到。寻找目击者。

他看着自己的笔记,不无得意。

只是这里需要推翻上述推测的时间条件。

那就是,在郡山站领取那个箱子的时间(晚上九点)已经毫无疑问了,所以末吉乘坐的货车必须在那之前到达郡山站。如果在那之后到达郡山站,上面的推测便不成立了。

底井武八眺望着沿途的风景,盼望货车确实是在晚上九点之前到达的郡山站。

还差一步,还差一步,山崎总编送到田端站托运的箱子里,为什么最终装了他自己的尸体的谜团快要解开了。

#3

底井武八到达了郡山站。

郡山站的站台很长,由此分成开往福岛县的平方向和会津若松方向的两条线路。

好不容易乘坐这趟凉爽的列车,在这拥挤的站内走着走着,他渐渐地又感到热起来。

然而底井武八满怀期待地赶往托运处,并不觉得很热。

他要搞清楚,厩务员末吉和赛马日出杯一起乘坐的家畜运输车是六月十六日的几点到达郡山站的。

也就是说,在那天的晚上九点,可能装有山崎治郎尸体的箱子,在该站的托运处被人领取了。底井武八认为那个人是末吉。

但是,这个推测最致命的问题是,山崎为什么会变成尸体被装进了箱子里。

底井武八有一个想法,这个回头再说。现在的问题是,家畜运输车必须在装有尸体的箱子被领走之前到达郡山站。否则末吉就不可能在该站领取箱子。

底井武八给托运处主任看了名片,所以主任很痛快地见了他。此人三十二三岁,胖嘟嘟的,很面善。由于脖子太粗,制服的领口没有扣上。

底井武八询问的重点首先集中在家畜运输车到达郡山站的时间。这是此次访问的主要目的,其余的问题,只是补充性质的。如果不是晚上九点之前到站的话,其他的问题也没有必要问了。

“六月十五日晚上八点五十分从田端发车的家畜运输车吧?”

“是的。”

“家畜运输车里运送的什么?”问出之后,主任自己也想起来了似的,“啊,是参加福岛赛马比赛的马匹吧?”说着他也笑了。

“是的。”

“——郡山,郡山。从本站可换乘磐越西线。去会津若松、新津方向的旅客,请在本站换车。请等候十五分钟,可去候车室等候。郡山,郡山。从本站可换乘磐越西线……”

底井武八心情忐忑地听着广播。他想快点知道主任的回答。他认为家畜运输车肯定是在晚上九点之前到站的,可是,没有亲耳听到答案之前还是很不安。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查看资料的主任的背影。

主任从一大摞文件下面抽出一个很薄的黑皮资料夹,打开看了看,看样子找到了要找的内容。

主任笑呵呵地回到底井武八身边。

“我知道了。”他翻开了用手指夹着的那一页。

“那趟挂了家畜车厢的货车,确实是十五日的晚上八点五十分从田端站发车的,到达本站时晚点很多……”

“怎么?”

底井武八吃了一惊。

“是十六日晚上九点十分到达本站的。”

“你说什么?”

对于主任的回答,底井武八吃惊得差点跳起来。

“你是说晚上九点十分?”

“是的。”主任看见底井武八那么吃惊,又低头确认了一遍。

如果是九点十分的话,就是说末吉所乘的家畜运输车,比从车站领取装有尸体的箱子的时间晚了十分钟才到站。

即便是九点到站的,把末吉从家畜运输车车上下来去取箱子的时间算在内都来不及。倘若家畜运输车是十分钟之后才到站的,就更不用说了。这样的话,末吉绝对不会九点出现在托运处的。

底井武八知道自己苦心思考的所有推理,一瞬间都被彻底推翻了。

“这个到达时间绝对准确吗?”他喘着气问道。

“没有问题。”

圆脸的主任从容地微笑着说。

“我看的这个资料是三个月来货车进出本站的记录表。和运行时间表不同,这里记录的是列车实际进站和出站的确切时间。由当班的人一一记录下来的,不可能有问题。”

底井武八一下子泄了气。

底井武八又顺便问了些问题,但知道了其中关键的十分钟的差距,他根本就提不起精神了。

“那趟家畜运输车到达此站的时候,有没有站员看到有人从家畜运输车上下到铁轨上走过来呢?”

“这个嘛,”主任歪着头思索着,“不好说,家畜车厢上的陪护人也有可能下来给马打水,或是去小卖店给自己买东西,所以那时候也应该有人下车吧。”

“我想了解这方面的详细情况。”

“具体想了解什么呢?”

主任见底井武八这样追问,感到很奇怪。

底井武八很遗憾不能把实情告诉主任。当然了,装有山崎总编尸体的箱子是在这个车站被取走的,所以主任肯定知道这件事。虽说知道,可要是说自己是为了这事来调查的,就会搞得满城风雨,底井武八想自己悄悄地进行调查。

他随便编了个理由。

主任有事出去了,二十分钟后回来了。因身体肥胖,他摘下帽子后,额头和脖颈上都是汗。

“对不起。”底井武八很惶恐。

“哎呀,真够热的。”主任掏出手帕擦着脸上的汗。

“你刚才问在本站停车时,有没有人从家畜运输车上下来吧?”

“是的。”

“我刚才问过当天值班的人了,有个人记得那趟车。”

“是吗?”底井武八往前欠了欠身。

“听说没有看见有人下车。”

“可以肯定吗?”

“他说可以肯定。”主任点了点头。

“他说记得很清楚。因为家畜运输车在本站停了大约二十分钟。但其间车门都是关着的……所以,不会有人从里面出来的。”

“全部关着,说明了什么呢?”

“陪护人大概已经睡了吧,因为到达本站已经是晚上九点十分了。”

底井武八的推测因为这个回答被完全推翻了。

因此,他记在笔记本上的第三条问题“③如果末吉是领取箱子的人,他必须从家畜运输车出来走到行李托运处。那么是否有人看到末吉从家畜运输车出来?”,现在已经没有必要确认了。

底井武八想,至少要确认一下领取箱子的人长什么样。具有讽刺意味的是,领取箱子的必须是和末吉不同的人。之前推测的那条线是末吉领取的箱子,可是现在知道了领取箱子的人不可能是末吉了。一条线索出现问题,情况就会变得截然不同。

没走几步就到了车站的托运处。

底井见到了那天值班的人,也递上了名片。他说是从东京特意来的,所以对方很客气。

这位站员二十五六岁的样子。

“那件事之后,有好几个报社的人来,问了同样的问题。”年轻的站员说道。

“我以为这件事就算是过去了,刚放了心,结果你又从东京来了。”

“真对不起。”

底井武八说大致情况已经看过报道了,只想了解一下报纸上没有登载的详细情况。

“报纸上没有登载的,都是没有什么参考价值的了。”站员不耐烦地回答。

“那个男人戴着鸭舌帽,穿着灰色的风雨衣,大概四十多岁的样子。”

“长得什么样?”

“这个记不得了。这个问题报社的人也问过,很抱歉。后来回想起来,那个人可能是故意把鸭舌帽戴得很低,好让人看不到他的脸。但我记得他的体格很健壮,风雨衣穿在他身上,就像挂在衣架子上似的端着肩呢。”

这是末吉的特征。无论是年龄,还是身材只能是末吉。

底井武八迷惑了。末吉出现在这里反而很不现实了。

慎重起见,他又向对方描述了一遍末吉的相貌。

“没错。听你这么一说,的确很像那个人。”站员立刻予以肯定。

领取箱子的人是末吉,已经没有疑问了。

可是底井武八并没有感到之前那样的喜悦。运家畜的货车比从车站领取箱子的时间晚了十分钟才到郡山站。在车上的末吉,在那个时间是绝对不可能去领取箱子的。

底井武八走出了郡山站。站前小吃店一家挨着一家。他觉得很渴。

他连着喝了两杯绿色汽水,发热的脸颊稍微凉下来了一些。

他掏出笔记本,再一次看装有尸体的箱子的到达出发时间和家畜运输车的到达出发时间。

○六月十五日。晚上八点三十分左右,箱子被送到田端站托运处。

○同日。晚上九点三十分,箱子通过田端站出发的货车发货。

○十六日。晚上七点五分,该货车到达郡山站,箱子被卸货。

○同日。晚上九点,领取人出现,取走了箱子。

○十七日。上午八点,发现被遗弃在现场的箱子(尸体)。

○十五日。晚上八点五十分,从田端站发车的家畜运输车,于十六日晚上九点十分到达郡山站。领取箱子的时间和家畜运输车到达的时间相差十分钟。

底井武八盯着笔记本,足足思考了三十分钟。

外面,前往福岛、水户的巴士接连出发。巴士女郎的吹喇叭声此起彼伏。

突然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就是刚才在郡山站听到的,关于家畜运输车的车门关闭着的事。

如果认为那个时间,在里面的末吉已经睡了,那就大错特错了。自己怎么想得这么简单呢?

其实到达郡山站的时候,家畜运输车里已经没有人了。由于没有人,所以运送马匹的车厢门是关着的。

那么为什么没有人呢?

当然是去取那个箱子了。他会不会是提前一站下车去郡山站取箱子,而不是在郡山站下车的呢?由于郡山站当班的站员描绘的就是末吉的样子,应该不会有错的。因此,下一步就是查清楚他是怎么去郡山站取箱子的。

这么说来,末吉是考虑到在案发后的调查中,如果查到自己在郡山站停车时,从家畜运输车下来过,就会导致计划失败,所以事先准备了这一手。

这个男人真不知动了多少脑筋呢。

如果末吉是从家畜运输车下来,晚上九点在郡山站取走箱子的话,他使用了什么交通工具呢?那么晚已经没有巴士了,出租车也不像东京那样随处可见。

“喂,小姐。”

底井武八让饮食店里的女服务员找来一张时刻表,因为站前的饮食店里都备有这东西。

他颤抖着手,翻到东北本线那页,在查看细密数字时,他的眼睛犹如开灯似的啪地亮了。

那就是从上野发车的下午四点三十分的准快车“思念号”。这趟车晚上八点二十五分到达郡山站,因此完全来得及九点去取箱子。

这趟车到达郡山站之前,八点十三分到达须贺川站。

即便家畜运输车是每站都停车,到达须贺川站也比准快车要早一些。就是说末吉从家畜运输车上下来,在站台上等候八点十三分到达的准快车也不是不可能的。

末吉八点二十五分到达郡山站,九点取走那个箱子,在站内的黑暗处行走,以躲避别人的视线,把箱子扛上随后到达的家畜运输车(十分钟之后到达)。他手里有车厢的钥匙,随时可以开关车门。

就这样,他将装有尸体的箱子暂时隐藏在家畜运输车里,九点五十分到达下一站五百川后,再利用停车的时间,把那个箱子扔到距离车站不远的案发地点。由于停车时间有限,不可能扔到远处,所以箱子才会被扔到铁路沿线的草地里——

底井武八忍不住拍了拍手。

至此,总算解开了末吉取走装有尸体的箱子的时间之谜。

下一步就要弄清楚山崎总编是怎样变成尸体被装入箱子的了。因为是他本人把箱子送到上野站的。

托运人死了,其尸体被装入箱子里。接下来就要挑战这个难题了。

不过,解开了末吉中途从家畜运输车下车,上了后面到达的准快车这个谜的话,这个匪夷所思的诡计——送箱子来的大活人,后来变成尸体被装入箱子里——就渐渐露出马脚了。

底井武八再次在纸上写出一张列车时刻表。

如表中所列出的那样,山崎总编乘坐的列车,十五日晚上九点四十分从上野发车,十点五十一分到达小山站,到达福岛站是翌日的凌晨两点二十一分,到达终点站秋田是上午八点五十分。

运送马匹的货车是晚上八点五十分从田端站出发,十点五十分到达小山站。

小山站——这里有问题。

家畜运输车和“津轻号”同时到达小山站这一事实,让底井武八为之振奋。这与末吉在须贺川等准快车“思念号”的条件非常相似。

“津轻号”出发后,家畜运输车仍然停在小山站。

如此看来,是否可以这样推理呢?

即山崎坐在停车的“津轻号”的座位上时,末吉突然从避让其他列车的家畜运输车上下来,穿过站台走近列车。

山崎以前采访过末吉,所以认识他。末吉邀请山崎去自己的车里。

其借口一定是有关冈濑正平被害的事件,以自己有重要线索作为诱饵。原本山崎总编就打算独自进行调查,自然愿意相信末吉的密报,中了他的圈套。

山崎进入了家畜运输车中末吉的起居车厢,这是为陪护人在货车中开辟的一小块地方。

家畜运输车开动了。

末吉伺机突然勒死了山崎。此时列车大概驶离小山站后不久,外面应该是一片荒凉吧。

可是箱子怎么办呢?那个箱子,正如前面所说,是山崎十五日晚上八点三十分在田端站托运的,装有箱子的191次列车从大宫发车,十六日晚上七点五分到达郡山站。箱子在该站被卸货,由车站托运处受理,当晚九点,被一个很像末吉的人取走。

假设家畜运输车和从大宫发车的191次列车在某站同时停车,末吉找出堆放在货车里的那个箱子,把它送入家畜运输车,然后将山崎总编的尸体装进去,会怎么样?

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因为末吉尽管可以随意出入家畜运输车,但是进入堆放着箱子的货车就不可能了。因为箱子是和其他很多包裹堆在一起的,所以不可能马上找到箱子。即便找到了,货车还有列车长在看管。因此,没有钥匙的末吉如果破门而入的话,立刻就会被发现。列车长也说过,他巡视过该车厢多次。

那么,那个箱子又是在哪里被拿到家畜运输车上的呢?装入山崎的尸体后,又是从哪一站被送回191次列车的呢?

同样,对于没有货车钥匙的末吉来说,这是不可能的。

那么从郡山站取了箱子后,在家畜运输车里装入尸体是否可能呢?箱子里面很可能是跟人体同样重量的装填物,所以应该可以换成尸体。

但这也是不可能的。因为郡山站离五百川站很近,家畜运输车也是二十分钟就到站。在郡山站停车的时间很短。在这个时间里,要把箱子搬过去,打开包裹的绳子,拿出装填物,换成尸体,再捆上绳子,根本来不及。还需要再加上扔掉箱子的时间。

太费解了。底井武八愁眉不展。在这个箱子上肯定施了什么戏法。破解这个戏法的关键究竟在哪里呢?他盯着那张时刻表,喃喃自语。

突然,他发现了一个被自己忽略的疑问。

那就是,山崎总编乘坐的必须是快车“津轻号”乃是这个戏法的前提,倘若山崎总编乘坐的是其他列车,这个计划就泡汤了。

如此一来,山崎总编乘坐“津轻号”便不是他的心血来潮了。一定是答应了什么人提出的必须乘坐“津轻号”的条件。不然的话,末吉在小山站引诱山崎去自己的家畜运输车里的计划就无法实施了。

末吉绝对不是偶然在小山站遇见山崎,偶然引诱他进入家畜运输车的。这是经过周密策划而实行的谋杀。该计划的必要条件就是山崎总编必须是快车“津轻号”的乘客。

于是,底井武八回想了山崎总编乘坐的那趟快车“津轻号”的情况。

山崎总编谎称去上班离开家是在十五日上午九点二十分左右。从那以后,到他的尸体被发现,一直去向不明。可是,从他曾经乘坐过快车“津轻号”来看,以上的推理就迎刃而解了。他乘坐那趟快车多半是为了去福岛。即是为了冈濑被害的事件,他大概是觉得只有底井武八一个人追查不放心,所以独自前往了。此事通过他衣服上沾上的府中赛马场的稻草就可以明白。

那么他乘坐“津轻号”,是和谁事先约好了呢?

到底是谁呢?

此时,底井武八想起了十五日和十六日去秋田的立山前议员和驯马师西田。有迹象表明,冈濑正平入狱前从N省贪污的巨额公款有一部分存放在立山前议员那里。冈濑再三去立山寅平经常出入的神乐坂的料亭,不就是为了催要那笔“存款”吗?

在冈濑死亡的背后有着立山的黑影。这个黑影又来到了追查的山崎身上,夺去了他的性命。——这就是说,山崎握有凶手杀害冈濑的确凿证据。

那个证据是什么呢?

底井武八假设山崎平安地到达了福岛,那么有必要调查一下十六日立山前议员和驯马师西田的行踪。

厩务员末吉的行为也必须彻底调查。不用说,在那之前,必须先破解“变换箱子的戏法”之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