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知道门野吧?他是先夫,十年前就去世了。相隔这么久的岁月,重新呼唤门野的名字,感觉好似陌生人,连那件事也像一场梦。至于我怎么嫁入门野家的,不必提,自然不是婚前两情相悦,没这么不检点,是媒人来向家母提亲,家母再转告我。而我这不经事的小姑娘,岂敢拒绝?我只能在榻榻米上画圈圈,稀里糊涂地便点头应允了。

可是,一想到那个人将成为我的夫君——我老家是座小镇,对方算是望族,见过面,传闻他脾气很不好,不过他长得那么英俊……是啊,或许您也知道,门野乃世间罕有的美男子,不,我并非炫耀。大概是有病在身吧,总有点儿阴郁、苍白剔透之感,这反倒让他倍显清逸脱俗,更增添一种吸引人的特质。门野长得这般俊秀,肯定已有美丽的姑娘作陪,即便不然,他又怎会一生爱着我这种丑八怪?我不禁杞人忧天,留意起朋友或仆佣如何谈论他。

综合各处得来的消息,没有任何我担心的风流韵事,却渐渐发现门野的坏脾气实在非比寻常。他算是怪人吧,没什么朋友,大多数时候都关在家里,最糟的是,甚至有他厌恶女人的传闻。如果只是为回避游玩的邀约而放出流言倒还无妨,但他似乎由衷地讨厌女人,与我结婚原本也是父母的主意,媒人向我说亲前,反而耗费一番工夫才说服了门野。不过,我听到的倒没这么详细,或许是待嫁闺女太敏感,别人随口评价了几句,便一相情愿地如此认定。不,嫁过去后,遭遇那种事前,我真以为是自己多虑,满心往顺遂如意、快慰安心的方向想,所以那段时间的我多多少少有点儿骄傲。

忆起当时纯真的心情,简直幼稚得可爱。尽管怀着许许多多不安,我仍去邻镇的绸缎庄物色衣裳,动员全家缝制,并准备出嫁用具及各类琐碎的随身物品,期间对方送来豪华的聘礼,朋友也纷纷祝贺或投以羡慕的眼神,我逐渐习惯一照面就被人善意地消遣,而这也叫我兴奋到害羞,家中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把我这才十九岁的小姑娘冲昏了头。

原因之一,即使门野性格再怪、脾气再糟,仍是前面说的那般清秀俊雅的美男子,我完完全全迷上了他。况且,不是说,越是那种有个性的人就越专情吗?娶了我这个妻子,他必定会只呵护我一人,并倾注所有的爱情好好疼惜我吧。哎呀,我实在太天真了,居然还这样想。

起初感觉出嫁的日子离自己非常遥远,不料屈指等待的日子一眨眼就来了,随着婚期不断临近,现实的恐惧渐渐取代甜蜜的幻想。婚礼当天,迎亲队伍齐抵门前。不是我自夸,在我居住过的十几里大城镇里,场面也是数一数二的豪华。坐上其中最为华贵的轿子时,那种心情……每个人应该都会经历,就像即将载往屠宰场的羊,几乎要昏厥,不光精神上恐慌,连体内都一阵阵作痛,叫人不知该如何形容才好……

朦胧恍惚之中,婚礼总算结束了。一两天之间,也不知道夜里究竟睡着没,公公婆婆是怎样的人、仆佣共有多少,尽管行过礼,也受过礼,脑袋里却全无印象。然后,转眼便是归宁的日子,与丈夫的车子并行,望着丈夫前进的背影,仍分不清究竟是梦还是现实……哎呀,我怎么净讲这些,真抱歉,重点都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婚礼的纷乱告一段落后,该说是船到桥头自然直吗?门野并没有传闻中的古怪,反而比一般人温柔,对我亦是百般呵护。我放下心中大石,松懈原先紧绷到痛苦的神经,忍不住惊叹人生竟能如此幸福。公公婆婆也非常慈祥,婚前母亲殷殷叮咛的话几乎派不上用场。此外,由于门野是独子,没有姑叔,在婆家生活竟意外地不如想象的那般苦恼。

至于门野的俊秀相貌,不,我并非炫耀,这是故事的一部分哪。一起生活后,门野不再是只能远观的对象,而是我生平第一个,也是唯一的爱的对象,这也是理所当然的。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门野越看越出色,我开始觉得他的俊美简直举世无双。不,不光相貌俊秀而已,爱情多么不可思议啊,门野那异于常人的地方虽算不上怪异,但他脸上时常的忧郁、专心一意地陷入自己的世界沉思,这个闷闷不乐、沉默寡言、玲珑剔透的美男子,反倒对我形成一股无法抗拒的吸引力,深深折磨着十九岁小姑娘的心。

我的世界真是为之一变。倘若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十九年是现实世界,婚后那段期间(不幸只有短短半年)就如居住在梦的国度,或童话世界里。说得夸张点,好比浦岛太郎深受乙姬公主宠爱的龙宫世界,如今回想,当时的我幸福得宛若浦岛太郎。世人都说出嫁是辛酸的,我的情况完全相反。不,应该说痛苦总是伴随着幻灭的璀璨。

半年多的生活,除欢乐的感觉外,具体细节我已不复记忆,而且与要说的事没多大关系,我就不再以炫耀似的姿态回忆这段罗曼史了,总之世上再疼妻子的丈夫,都很难比得上门野。当然,我只一个劲儿地感激涕零,兀自陶醉其中,毫不怀疑,但回头想想,门野的过度宠溺,其实隐含可怕的涵意。不过,倒并非因此导致物极必反的结果,他只是想真心诚意地努力爱我罢了。那绝不是存心欺瞒,所以他越努力,我越当真,由衷依恋着他,奉献全副身心倚靠他。那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努力?其实我好一段时间后才发现这些事,而当中隐藏着极其骇人的理由。

“好奇怪。”我察觉到异状时,结婚刚满半年。如今想来真可怜,当时门野拼命疼爱我,想必已耗尽所有气力。不巧一股诱惑乘虚而入,使劲将他拉离常轨。

男人的爱情是什么样?我这小姑娘不可能明了。一直以来,我坚信门野给我的爱就是一个男人对心爱女人的爱,不,他对我的爱是超越一切的。然而,不久后,连如此深信的我,也不免意识到其中似乎掺杂某种虚伪的成分……那种快感只是形式上的,他的心仿佛追寻着某种遥远的事物,我感觉到那莫名的冰寒空虚。他爱抚的目光深处,有另一个清冷的眼凝视着远方。连呢喃的爱语都显空洞,仿佛机械声。可当时我没料到,从一开始他的爱情便全是虚假,我自然而然地猜测,这必是他的恋慕转移到另一人身上的征兆。

怀疑容易成瘾,一旦冒出头,往往像积乱云扩散般,以惊人的速度蔓延开来。对方的一举一动,无论再微小的细节,都变成浓得化不开的迷雾挥散不去。那时候的话,背后肯定有这样的含义;那天他不在,究竟上哪儿去了?曾有这样的情形,又有过那样的状况……简直没完没了。就像大家常说的,仿佛脚下地面突然消失,裂开漆黑大洞,把我吸进深不见底的地狱。

然而,尽管我深深疑惑,却无法掌握半点切实证据。门野离开的时间通常极短,且大抵都知道他的去向,偷偷翻查他的日记、信件和照片,也找不出能确定他心意的蛛丝马迹。莫非是肤浅的少女心思作祟,我只是在杞人忧天,自讨苦吃?我不停反省,只是疑心一起,便难以摆脱。见他似乎完全忘掉我的存在,怔怔盯着一处沉思,仍觉得果然有什么不对劲,绝对没错。那么,会不会是这个原因——先前提过,门野生性忧郁,自然也消极内向,经常关在房里读书,他待在书斋里会分心,因此总爱爬上屋后的土仓库二楼。那里收藏着许多祖先传下的古籍,幽幽暗暗,入夜后,他便点起传统纸罩灯,独自看书,这是他年轻时养成的嗜好之一。但我嫁进来的半年间,他仿佛遗忘了这习惯,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曾接近土仓库,可是,最近他又频繁前往。这是否意味着什么,我突然介怀起来。

在土仓库二楼读书虽然有些奇特,却不是什么值得责备的事,再说也不可疑。原本我这样认为,但转念一想,我已尽量处处留心,不仅监视门野的一举一动,还检查起他的私人物品,却没发现任何疑点。然而,他那余下空壳的爱情、空虚的眼神及偶尔进入连我都遗忘的虚幻世界的模样,叫我如何放心?所以,我不禁怀疑起仓库二楼来。奇妙的是,他总在深夜前往,有时会先细心观察睡在旁边的我的呼吸后,才悄悄溜出被窝。以为是去解手,却等不到他回来,走出缘廊,只见土仓库的窗户透着朦胧的灯光,这屡屡让我深受打击。刚嫁进来时,我曾参观过土仓库一回,其他只有季节交替之际才偶尔去过几次,我想不出土仓库有什么促使他疏远我的理由,即便他窝在那里,我也从未起过跟踪的念头。因此,土仓库二楼始终不在我的监视范围内,而今,我不得不向其投以猜忌的眼神。

我是春季中旬嫁进门的,而察觉丈夫的不对劲,则恰值中秋时分。我仍清楚记得丈夫面对缘廊蹲坐,沐浴在皎洁月光下沉溺于思索的背影。望着他那模样,不知为何我胸口一痛,这便是我起疑的契机。我的疑心日益加深,终于厚脸皮地尾随门野进入土仓库。那是秋末的事。

我们的缘分是多么短暂啊。丈夫那令我欢天喜地的深切爱情(如同先前所说的,那绝非真正的爱情)短短半年随即冷却,我就像打开宝箱的蒲岛太郎,在平生初次经历的醉人国度倏地被唤醒,等待我的,是张着大口、充满猜疑与忌妒的无限地狱。

不过,当初我并不确定土仓库里暗藏玄机,只是不堪内心折磨,想偷窥丈夫独处时的身影,假如能够,希望借此一扫疑云。祈求着能看见令我放心的情景,我同时也为这窃贼般的行径感到忧虑,但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又停止,总叫人牵挂不已。于是,一天晚上,我踩着庭院木屐走向土仓库。当时仅穿一件夹衣已有寒意,前阵子仍在院里鸣叫不休的秋虫不知不觉也销声匿迹了,而且那还是个无月之夜。途中朝天空望了一眼,星星虽美,感觉却极为遥远,显得莫名凄凉。不过我总算顺利潜入,准备偷窥应该在二楼的丈夫。

主屋里,公婆和仆佣都已入睡。这是乡下地方的深宅大院,才十时许就已悄然无声。要到土仓库去,必须穿过漆黑的草丛,这一路十分吓人。路面即使在大晴天也潮湿无比,草丛里住着大蛤蟆,扯着喉咙惹人讨厌地呱呱乱叫,我终究忍耐下来,抵达土仓库,但那儿同样昏暗。仓库独特的冰凉霉味混杂微弱的樟脑味,瞬间笼罩全身,令人发颤。若非我心中熊熊燃着忌妒之火,十九岁的小姑娘怎有勇气付诸行动?爱情的能量真是令人恐怖。

黑暗中,我摸索着走近通往二楼的楼梯,悄悄往上窥探,发现梯子顶端的盖门紧闭着,难怪一片黝黯。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一级级爬上梯子,试着轻推盖门,岂料门野竟慎重地从内侧上锁,从外面无法打开。单单看个书,何必如此警戒?连这点小事都成了我疑虑的源头。

怎么办,敲门请求他打开吗?不不不,三更半夜做这种事,他定会看穿我不入流的心思,更加疏远我,可是,这种不清不楚的状态若再持续下去,我迟早会崩溃。趁这里是远离主屋的仓库,索性狠下心要丈夫开门,向他坦白日积月累的疑惑,问出他真正的想法吧。当我犹豫不决地待在盖门下时,发生了一件令我无比震惊的事。

那天晚上我怎么会去仓库?照常理看,三更半夜的仓库二楼不可能有任何动静,然而,出于荒唐透顶的疑神疑鬼,我还是忍不住前往。是有什么用道理无法说明的缥缈的感应吗?莫非这就是俗称的预感?世上偶尔会发生一些常理无法判断的事件。那时,我竟听见楼上传来窸窸窣窣的对话,而且是男女的交谈声。男方不必说,自然是门野,但女方究竟是什么人?

我简直不敢相信。亲眼所见心中疑念化为历历在目的事实,我这少不更事的小姑娘无比震惊,比起气愤更感到恐惧,恐惧之余,又涌起无尽哀伤,好不容易撑住没“哇”地放声大哭,只是疟疾发作般浑身乱颤。尽管如此,依旧无法克制,不住偷听上头传来的说话声。

“继续幽会下去,我实在太对不起夫人。”

女声实在太微弱,几乎听不出在说什么,我以想象力弥补没听清楚的地方,才勉强猜出意思。从声调推测,女人长我三四岁,但没我这么肥胖,肯定十分纤细苗条,就像泉镜花[泉镜花(明治六年至昭和十四年),小说家,本名镜太郎。作品富有鲜艳色彩及梦幻风格,代表作者有《高野圣》、《妇系图》等]的小说中那般如梦似幻的佳人。

“我也相当愧疚。”门野应道,“就像我前面不断告诉你的,我已竭尽全力尝试爱京子,无奈还是不成。不管我再怎么回心转意,仍无法放弃年少时就交好的你。我对京子有无尽的抱歉,可是我实在难以压抑每晚想见你的渴望。请体谅我这哀切的心意吧!”

门野的话声非常清晰,语调抑扬顿挫,好似在朗诵台词,一切都重重地撞在我心上。

“我好高兴。如此仪表堂堂的郎君,竟抛下那样贤惠的妻子,深深思慕着我,啊啊,我是多么幸运。我真欢喜。”

然后,我变得极度敏锐的耳朵,听见女人依偎在门野膝上的声息。

暧,请想想我是怎样的心情。若到我现在这年纪,早不顾一切破门而入,冲到两人身边,吐出满腔怨恨,但当时我不过是个小丫头,拿不出那种勇气。只能死命按着衣角,强忍涌上心头的悲愤,伤心欲绝地待在原处,连仓皇离开都办不到。

不久,我赫然听见踩过木板地的脚步声,有人接近盖门。要是在这儿碰上,双方都尴尬,于是我急忙走下梯子,躲在仓库附近的暗处,睁大因恨意而怒火燃烧的双眼,打算把那狐狸精瞧个仔细。打开盖门的声响传来,四下乍然一亮,拿纸罩灯蹑手蹑脚步下梯子的,千真万确就是我的夫君。我怒火中烧,等着情敌出现,门野却关上仓库大门经过躲藏的我面前,直到他的木屐声远去,依旧没听到女人下楼的动静。

仓库仅有一扇大门,窗户也都加装了铁丝网,应该没有其他出口才对。然而,时间分秒过去,却始终等不到开门的声息,真是难以置信。更何况,门野不可能丢下宠爱的恋人独自离去。难道他们私通许久,已在仓库某处挖了密道?想到这里,眼前浮现一个因爱疯狂的女子,为见心上人,忘却恐惧,在漆黑洞穴里匍匐前进的景象,甚至隐约传来衣服和土地摩擦的声响,我顿时不再害怕待在黑暗中。之后,由于担心丈夫怀疑我怎么不见人影,于是当天晚上只能暂且罢休,返回主屋。

此后,我不知道溜进黑夜中的仓库多少次,在那儿偷听丈夫和女子的种种甜言蜜语,尝到无尽的辛酸苦痛。我千方百计地想看到情敌,可是总像第一晚那样,离开时都只有丈夫门野走出仓库,不见女人的踪影。有次我准备火柴,确定丈夫离去后,悄悄爬上仓库二楼,借微光四处寻找,然而明明没有躲藏的空间,女人却凭空消失。还有一次,我趁丈夫不在,白天溜进仓库搜遍每个角落,猜想可能有密道,或是窗户的铁丝网破裂,细细检查,但里头连只老鼠出入的空隙都没有。

真是匪夷所思啊。确定这点后,比起悲伤、不甘,我更感觉到说不出的恐怖,禁不住一阵阵哆嗦。第二天晚上,女人不知道从哪儿溜进去,仍以一贯的娇媚呢喃与我的良人互诉情衷,接着又幽灵般消失无踪。难不成是谁的生灵[活人灵魂出窍,报复怨恨的对象,或者与爱慕的对象相会]缠住门野?他生性忧郁,有些异于常人之处,让人联想到蛇(所以我才深深被他吸引吧),该不会是因此而特别容易遭这类异形蛊惑?想到这里,连门野看起来都好似某种魔性之物,我的心情顿时陷入难以形容的古怪。干脆回娘家,一五一十地和盘托出?还是先知会门野的双亲?由于太恐惧、太诡异,我好几次差点冲动实行。不过,这样捕风捉影、犹如怪谈的事,随口说出只会招惹一番讪笑,反倒丢人,我总算忍住,决心拖一天是一天。仔细想想,从那时起,我逞强好胜的脾气就已露出端倪。

某天晚上,我忽然注意到一件奇妙的事。门野和女人在仓库二楼幽会后,离开前总传来“啪”地轻微合盖声,接着便是上锁般的“咔嚓”声。认真回忆,尽管非常微弱,但每次都依稀会听到这些声响,像从收在那里的几个长衣箱里发出的。那名女子藏身箱内吗?人不可能不吃不喝,也很难长时间躲在密闭的箱中,但不知为何,我认定这就是事实。

察觉到这点,我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焦虑。无论如何,我都要偷出钥匙、打开箱盖,看清楚那狐狸精的嘴脸,否则我誓不甘休。怕什么,事到临头,不管要咬要抓,我都不会输。仿佛那女人真躲在长衣箱内,我咬牙切齿地等待天明。

第二天,让人意外的是,我不费吹灰之力就从门野的资料盒里找到箱子的钥匙。当时我已气昏了头,但对十九岁的小姑娘来说,这依然是难以负荷的大任务。历经无数辗转难眠的夜晚,我肯定脸色苍白、消瘦不堪吧。幸而我们住在远离公婆的房间里,且丈夫门野忙于自己的事,半个月来,没人发觉我的异状。带着钥匙溜进大白天也阴暗潮湿、充满冰凉土味的仓库时,那种心情究竟该如何形容?如今想来,我真是胆大惊人。

然而,在偷出钥匙前,或者在爬上仓库二楼时,千头万绪的我,心中倏地浮现一个滑稽的想法。虽无关紧要,不过我顺便说说吧。我怀疑,莫非这些日子听见的话声是门野在唱独角戏?假设门野其实是为了写小说或演戏,才避开他人在仓库二楼悄悄练习台词,搞不好长衣箱里没什么女人,而是戏服。真是异想天开啊。呵呵,我已神志不清,意识混乱到突然产生这种一相情愿的妄想。为什么?想想那甜言蜜语的内容,世上有谁会装成那样可笑的嗓音讲这种内容的话?

门野家是街坊间有名的世家望族,仓库二楼收藏着祖先传下来的各种物品,摆得像个古董店。三面墙排满刚才提到的朱漆长衣箱,一边的角落放着五六只传统的纵长型书箱,上面堆满放不下的黄表纸、青表纸[黄表纸、青表纸皆由其封面颜色得名,是江户时代一种通俗娱乐的插画小说],布满虫眼的书背灰尘满面。架上有老旧的卷轴盒子、巨大的刻着家纹的行李箱、藤衣箱、老旧陶器,其中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巨型碗状漆器和漆盆,据说是涂铁浆[日本古人习惯以酸化铁液涂黑牙齿,以为美观,也兼防蛀。]的道具。尽管因年代久远而泛红,但每样物件上的金徽都是莳绘[日本传统漆艺,在物品表面上漆后,再以金银彩粉勾画,看着像镶嵌上的立体图案]。另外,楼梯口摆着两尊装饰用的铠甲,活人似的镇坐在铠柜上,一尊是雄伟的黑丝缄[皮革铠甲,用黑线缝缀而成,底下的绯缄使用红线],另一尊不知是否叫绯缄,整体沉黑,许多部位的丝线都已断裂,但以往肯定像火焰般艳红且威武逼人吧。这两尊铠像不仅穿着盔甲,还戴着铁皮面具,面具覆盖到鼻子下方,看着挺吓人的。这间仓库,大白天也是幽暗的,楼梯口的这两尊铠甲直盯着仓库里瞧,似乎随时会站起来、伸手拔下挂在头顶上的大枪似的,吓得我想尖叫着逃之夭夭。

小窗虽有淡淡秋光穿透铁丝网,但窗子实在太小,仓库角落暗如黑夜,只有莳绘和金属零件似魑魅魍魉的眼睛,泛着妖异的幽光。一不小心忆起先前那番鬼怪的妄想,我一个女人家如何承受得住?我能勉强忍耐心中恐惧,不顾一切地打开长衣箱,大概是爱情强大的力量使然吧。

纵使不认为有那种事,我内心仍兀自发毛,逐一揭开长衣箱盖子时,浑身冷汗涔涔,几乎要窒息。然而,一旦打开箱盖,豁出去似的狠命伸头一看,却如同预期——或与预期相反,每只衣箱里装的都是旧衣裳、寝具或美丽的资料盒,不见任何可疑物品。但是,那每次丈夫离去前必然出现的合盖声与上锁声,究竟意味着什么?纳闷之际,我突然注意到最后的长衣箱内堆着几个白木盒,表面用高雅的御家流书法[御家流九书法的流派之一,江户时代的公文都用这个书体撰写]写着“公主”、“五人奏官”、“三人杂役”[日本三月三日女儿节时,在台阶式架子上摆各种宫庭人偶装饰,这是娃娃的名称之一]等字,是女儿节人偶的收藏盒。确定仓库里没其他人后,或许是稍微宽了心,在这种情况下,我出于女人家的好奇心,竟忽然兴起掀开这些盒子瞧瞧的念头。

我一一取出人偶,这是公主,这是左边的樱花,这是右边的橘树[分别种在紫辰殿(皇宫正殿)南边阶梯下东西两侧的樱树和橘花,也是女儿节人偶的饰品之一],望着望着,樟脑香引发思古幽情,旧时人偶那细致的肌肤,不知不觉间诱使我前往梦幻国度。于是,我的思绪随女儿节人偶神游了好一阵子,不久猛然回神,忽然注意到长衣箱另一侧有只超过三尺的长方形白木箱,与其他箱盒截然不同,明显是贵重物品。这箱子表面同样以御家流书法写着“拜领”二字,里头存放着什么?我轻轻搬出,打开盖子一看,顿时宛如五雷轰顶,忍不住躲开脸。那一瞬间(所谓灵感就是这么回事吧),几天来的疑问尽数解开。

如果说令我如此震惊的是一具人偶,您一定会大失所望,并耻笑我吧。但那是您还没见过高品质的人偶,不识过去的人偶巨匠倾注心血完成的艺术品。您可曾在博物馆角落邂逅古老人偶,莫名地被那栩栩如生的姿态震撼?倘使是女儿人偶或稚儿人偶,您应该会为其超脱尘俗的梦幻魅力惊艳不已。您知道御土产人偶[一种京人偶,原型是一个裸童,有三颗脑袋,可换穿各种衣裳。武士阶级多把它当成京城的特产带回乡里,江户时代称其为“御土产人偶”,但未有正式名称,大正时期统一为“御所人偶”。]叹为观止的巧致吧?或者您耳闻过往昔众道[日本古时爱好男色的风潮。]风行时,一些好事者会制作肖似情人的人偶,日夜爱抚的诡奇实录?不,用不着提那么久远的事,要是您清楚文乐[原本指专门演出人形净琉璃的剧场。但现在,文乐常常被看做日本传统艺能之一的人形剧、人形净琉璃的代称。]的净瑠璃人偶的诡异传说,或近代名师安本龟八的活人偶[安本龟八(初代,文政九年至明治三十三年)为幕府末期到明治时期的活人偶(形状等同真人大小的纸糊人偶)师。出身熊本,常与同乡的松本喜三郎竞争,在大阪成功演出后,到东京团子坂多次举办菊人偶等各种作品的巡演,成为人偶展览的先驱。但活人偶在日俄战争后不敌电影,不再受欢迎。有意思的是,万延元年,龟八居住的名张町新町的医师横山文圭在巷弄的长屋里制作活人偶,日后江户川乱就诞生于此。晚年由儿子继承第二代名号,自称龟翁。但长男(龟治郎,明治八年至明治二十二年)早逝,由三男第三代(龟三郎,明治十一年至昭和二十一年)继承父亲的衣钵。第三代擅长制作美女人偶,靠创作百货公司的人形模特儿大受欢迎。],便能明了我的心情。

之后我悄悄询问门野的父亲,才知道长衣箱里的人偶是主公恩赐的物品,由安政时期[安政为江户时期年号,指一八五四年至一八六〇年期间。]的名匠立木[应该是虚构的人偶师傅。]制作,俗称京人偶,但据说其实叫浮世人偶。身长三尺余,约十岁孩童大小,手脚雕琢完整,头梳古风岛田胡[日本女性发型之一,未婚女子以及新娘通常梳这种发型。],穿着旧式染法的大花纹友禅[一种染布法,织染出来的花纹纤细华丽。]和服。我后来听说,这似乎是立木的独特风格,尽管是多年前制作的成品,人偶的容貌却十分现代。饱满的嘴唇艳红如血,仿佛渴求着什么;唇畔丰颊鼓起,双眼皮杏目圆睁着,似在倾诉喃喃爱语,浓眉弯弯,笑意盎然;而最迷人的是那对仿佛以纯白纺绸包裹红绵般粉红的耳垂,魅力十足。那妍丽而带着情欲的脸庞,随岁月流逝多少有些褪色,五官除嘴唇外都十分苍白,日积月累的爱抚下似乎沾染上手垢,平滑的肌肤显得汗水淋漓的,却越发妖媚动人。

在阴暗且充斥着樟脑气味的土仓库里看到这具人偶时,那曲线优美的胸脯像正呼吸般起伏不定,嘴唇恍若随时会开启,活灵活现的姿态,叫我忍不住浑身一颤。

怎么有这种事?我的夫君竟爱上一具没有生命的冰冷人偶。目睹其非凡的魔魅气质后,已无须搜寻其他解答,丈夫孤僻的性情、仓库中的甜言蜜语、关上长衣箱盖的声响、不见踪影的女子,从种种迹象推断,只能解释为对象就是这具人偶。

几经询问,综合各方意见后,我推测门野天生有喜好幻想的特殊性癖,在恋上人类女子前,由于某些契机发现长衣箱中的人偶,遭强烈的魅惑夺去神魄,打一开始,他就不是在仓库里看书。有人告诉我,自古以来不乏人类爱上人偶或雕像的事,不幸的是,我的夫君就是这样的人,更悲哀的是,他家中保存着稀世的人偶名作。

这是场非人之恋,不属于人世的爱情。身陷其中者,虽沉浸在常人无法体会的如噩梦般或童话般的奇异欢乐中,灵魂深深陶醉,却不断受罪恶感苛责,于是挣扎着要逃脱这种地狱。门野娶我,拼命试图爱我,不过是在苦闷中徒劳挣扎罢了。这么一想,我便能理解那番甜言蜜语中“对不起京子”云云的意思,毋庸置疑,那对话中的女声显然就是丈夫装出来的。啊啊,我的命运怎会如此坎坷?

至于我所谓的忏悔,其实与接下来发生的可怕事情有关。听我讲那么多无聊话,竟然还有下文,您想必十分厌烦,不过请放心,若只提要点,一下子就能交代完毕。

别太吃惊,我想坦白的,便是曾经犯下的杀人重罪。这样的大罪人为何能免于刑责,安稳度日?是因为那桩命案并非我直接下手,属间接罪行,即使我供出一切,也不会受到惩罚。然而,尽管法律上无罪,我仍是逼他走上绝路的实质凶手。只是,我肤浅的少女心被一时的恐惧冲昏头,不敢坦白,就这么任由事情过去。我深感歉疚,至今未曾一夜安枕。如此向您告解,也算是对亡夫最起码的赎罪。

不过,当时我简直被爱蒙蔽了双眼。我发现情敌居然不是活人,纵然是名作,终究是冰冷的人偶,丈夫竟背弃我选择那个泥物,这叫我恨之入骨。而比起怨懑,我更觉得丈夫违背常伦的心下贱无比,又觉得要是没那种人偶,根本不会发生这样节外生枝的事,最后甚至恨起叫立木的人偶师傅。啊啊,不管三七二十一,砸烂这可恶人偶的妖魅脸庞,扯断她的手足,门野就无法继续没有对象的恋情了。这么一想,我毫不迟疑地决定付诸实践。慎重起见,当晚确认了丈夫与人偶幽会后,隔天一早,我立即奔上仓库二楼,把人偶扯得四分五裂,砸得面目全非。虽不可能出错,但还是决定之后再留意丈夫的模样,便能证实我的猜测究竟正不正确。

然后,望着犹如惨死车轮下的人偶那副身首异处、异于昨日的丑陋残骸,我终于吐出胸中一口恶气。

这天晚上,毫不知情的门野又窥探我的鼾声,点亮纸罩灯,消失于缘廊外。不必说,他是赶着去和人偶幽会。我假装熟睡,悄悄目送他的背影,虽然确实感到快意,内心却仍免不了一股莫名的伤悲。

发现人偶的尸体时,他会有什么反应?为异常的恋情羞耻,默默收拾残骸,装作若无其事?还是揪出凶手,大加责骂?不管愤怒责打或斥骂,果真如此,我不知会多么高兴。因为要是门野生气,表示他根本不爱那个人偶。我心神不宁地直竖着耳朵,留神土仓库里的气息。

我究竟等了多久?无论怎么等,丈夫都没再回来。既然看到坏掉的人偶,他待在土仓库也无可奈何,已过平常该回房的时刻,怎么都不见踪影?难不成他幽会的对象果然不是人偶,而是活生生的人?想到这儿,我的忍耐终于突破极限。我马上钻出被褥,准备另一盏纸罩灯,穿过漆黑草丛奔往仓库。

我爬上仓库的梯子,见那盖门竟然敞开着,且上方还亮着纸罩灯,红褐光线甚至幽幽笼罩着梯底。某个念头令我心中一震,我一鼓作气跑上阶梯,举灯一瞧,不祥的预感成真。丈夫与人偶的尸骸重叠在一起,地板上一片血海,染满猩红的传家宝刀掉落一旁。在我眼里,人类与人偶的殉情不仅不滑稽,反而有种说不出的肃穆,紧紧揪住我的胸口。我发不出声,流不出泪,只能茫茫呆立原地。

凝神注视,人偶遭我砸毁的半边唇畔,挂着一丝血痕,那血似乎从她体内吐出,滴滴落在抱着她颈脖的丈夫臂上,脸上浮现垂死之人的诡异笑容。

(《非人之恋》发表于一九二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