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斯特顿太太离开之后,波洛便走了出去,溜达着穿过树林。此时他全身的神经变得极为异常,心中有股抵挡不住的欲望促使他去察看所有灌木丛,而且将所有杜鹃花灌木丛视为可疑的藏尸地。最后他来到那座怪建筑前,走进去坐在了石凳上,让自己习惯穿着紧紧的漆皮尖头皮鞋的双脚休息一下。

透过树林,他能看到河面上泛着丝丝微光,也能看到对面河岸上长满了树木。他发现自己十分认同那位年轻建筑师的观点,此地不应建造这么一座奇怪的建筑。当然,可以在树林里开辟出一块空地,但这样做视野依旧不会太好。而且,正如迈克尔·韦曼所说,房屋附近有一条河,河岸上长满了青草,两岸景色宜人,河水一直流向赫尔茅斯,在这里建一座装饰性建筑是最好不过了。波洛的思绪飞转,从赫尔茅斯想到“希望”号游艇,又想到了艾迪安·德索萨。整个案情肯定有某种模式,但究竟是何种模式,他想象不出来。星星点点的线索有了,却连不起来。

他发觉眼前似乎有东西在闪烁,于是弯腰捡了起来。这个闪光的东西掉在了水泥地上的一个裂缝里。他把它放在掌心,仔细地瞧着,感觉似曾相识。是手链上的一个金色的小吉祥物坠儿,他蹙眉思索着,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一只手链,一只黄金手链,上面挂着一些装饰的小吉祥物。他好像再次回到帐篷里,朱莱卡夫人,也就是莎莉·莱格,正在说黑人妇女和跨洋旅行,还说字母预示着好运。是的,当时她手上就戴着一只金手链,上面挂着各种各样的小饰坠儿。这种现代的时尚装饰和波洛小时候的装饰风格一样。或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对其印象深刻吧。可以据此推测,莱格太太不知什么时候来过这儿,就坐在这儿,手链上的小坠儿掉了,她可能都没注意到,可能就在昨天下午……

波洛正这样想着,突然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他猛然抬起头。有个人转到那座怪建筑前突然停住了脚步,看到波洛时吓了一跳。波洛仔细地上下打量着这个体型偏瘦、长相清秀的小伙子,他上身穿着一件印着各种姿势的乌龟和海龟图案的衬衫。没错,就是这件衬衫。他昨天曾仔细观察过,当时穿这件衬衫的人正在玩打椰子游戏。

他注意到,这小伙子显得很慌张,行迹十分可疑。他用外地口音快速说道:

“请原谅,我不知道——”

波洛朝他微微一笑,但用一种责备的口气说:

“恐怕,”他说,“你擅闯私宅了。”

“是的,对不起。”

“你从旅舍过来?”

“是的,是的,我是从旅舍过来的。我本想从这儿穿过树林到码头去。”

“恐怕,”波洛温和地说,“你要原路返回了,这儿没有直通码头的路。”

这小伙子又连连道歉,咧开嘴赔笑着。

“对不起,真对不起。”

他鞠了一躬就转身离开了。

波洛从怪建筑出来,回到小路上,一直看着那个小伙子往回走。当走到小路尽头时,他回头瞟了一眼,发现波洛正盯着自己,小伙子加快了脚步,消失在拐弯处。

“好吧(注:原文为法语。),”波洛自言自语着,“我看见的是凶手吗?”

那小伙子昨天一定在游园会上,他与波洛相撞的时候还面带怒容。可以很肯定地说,他一定非常清楚树林里没有直通渡口的路。如果他的确是在找一条通向渡口的路,他肯定不会走怪建筑前的这条,而应该沿着小河附近的低地走。而且,他到怪建筑时的表情仿佛是前来赴约的,但在约会地点的人不是他要见的,所以十分吃惊。

“肯定就是这样,”波洛自言自语道,“他来这儿是为了见某个人。他到底要见谁呢?”他好像才想起这个问题,“为什么而来呢?”

他漫步到小路的拐弯处,看了看那条通向树林的蜿蜒小路。那个身穿乌龟衬衫的小伙子早已不见了踪影。或许他觉得要小心行事,于是尽快原地返回。波洛无奈地摇了摇头,往回走。

波洛陷入沉思,轻轻地绕过怪建筑一侧,停在了门口,这次是他自己被吓了一大跳。莎莉·莱格双膝跪在那儿,正埋头查看地面上的裂缝。她吓得从地上跳了起来。

“噢,是波洛先生啊,你吓了我一跳。我没有听见你过来。”

“你在找什么东西吗,太太?”

“我——没有,没找什么。”

“你或许丢了什么东西,”波洛说,“还是掉了什么东西。”他故意摆出一副调皮捣蛋、无事献殷勤的样子。“太太,是不是和谁有约会啊?真遗憾,我不是你想见的那个人。”

此刻,莎莉·莱格变得泰然自若。

“谁会在大上午的幽会啊?”她质问道。

“有时候,”波洛说,“别的时间不合适,那就只好在合适的时候幽会了。”他又补了一句,“偶尔,丈夫们会吃醋的。”

“我的丈夫要是吃醋才怪呢。”莎莉·莱格回答道。

她说这话时显得很轻松,但波洛却从她的话里听出了压抑的痛苦。

“他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自己的工作中。”

“在这一点上,所有女人都会抱怨自己的丈夫,”波洛说,“尤其是英国丈夫。”

“像你这样的外国人更殷勤。”

“我们知道,”波洛说,“每周至少一次,最好是三四次,向女人说‘我爱你’,还要送她几朵花,对她赞美几句,她穿新衣戴新帽的时候更要夸她美。”

“你是这样做的吗?”

“太太,我还没结婚呢。”赫尔克里·波洛说,“唉!”

“我确信你不会为此心痛。当一名单身汉,逍遥自在,你一定乐在其中吧!”

“不,不,太太。对我来说,生活里缺少婚姻是件很糟糕的事情。”

“我想傻子才会去结婚。”莎莉·莱格说。

“对于当年在切尔西画室里的绘画时光,你曾追悔莫及吗?”

“你似乎对我很了解,波洛先生?”

“都是聊天时听来的,”赫尔克里·波洛说,“我喜欢打听别人的事。”他继续说道,“太太,你真的感到后悔吗?”

“哦,我也不知道。”她坐了下来,显得焦躁不已。波洛坐到她的旁边。

他再次面对习以为常的景象,这位迷人的红发女郎要向他诉说一些事情,如果倾听者是位英国男人,她定会思虑再三的。

“我们来这里度假是希望能够远离喧嚣,找回我们的从前……可是事情并不像想象得那样。”

“不是吗?”

“不是。亚历克还是那么喜怒无常——唉,怎么说呢——他把自己封闭得严严实实。我不知道他是怎么了。他整天神经兮兮地,精神状态十分糟糕。有人给他打电话,给他留古怪的信息,他什么事都不告诉我,这让我很抓狂。他真的什么事情都不跟我说!起初我以为是别的女人打来的电话,但是我现在不这样认为。不是什么女人……”

但是波洛很快觉察到,她的话里带着某种疑虑。

“太太,你昨天下午喝茶还顺心吧?”波洛问道。

“喝茶?顺心?”她皱着眉头望着波洛,她的思绪仿佛从很远的地方收回来。

然后她匆忙说道:“哦,是的,你都不知道坐在那个棚里有多累,脸上还裹着面纱,简直要闷死人了。”

“茶棚里一定也有点闷吧?”

“哦,是的。但是那里有茶还好啦,你说是不是?”

“太太,刚才你在找东西吗?有没有可能这就是你在找的东西?”他伸手把那个金饰品拿给她看。

“我——噢,是的,谢谢你,波洛先生。你是在哪儿捡到的?”

“在这儿,就在地上,裂缝这里。”

“我一定是什么时候把它掉在这里了。”

“昨天吗?”

“哦,不,不是昨天。早些时候丢的。”

“但是,太太,我确定清楚地记得,你给我占卜的时候,我看到你手链上有个这样的小饰坠儿。”

赫尔克里·波洛故意撒谎的技能简直无人能敌。他信誓旦旦地说着,在他面前,莎莉·莱格的眼皮都要耷拉下来了。

“我真的不记得了。”她说,“我今天上午才发现它不见了。”

“不管怎样我深感荣幸,”波洛不忘献殷勤道,“现在就物归原主。”

她紧张不安地接过这件小饰品,然后站起身来。

“波洛先生,非常谢谢你。”她说话的时候呼吸不均,眼神闪烁不定,整个人显得紧张不安。

她匆匆地离开了怪建筑。波洛倚靠在石凳上,不慌不忙地点着头。

不对,波洛自言自语道,不对,昨天下午你一定没有去过茶棚。你迫切地想要知道是否到了四点,不是因为你想喝茶。而是想到这儿来,到怪建筑来,就是这儿,怪建筑。再走一半的路程就能到船库,你在这儿有人要见。

他又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或许是来这儿的,”波洛微微一笑,思绪飞转,“不管是谁,肯定是莱格太太要见的人。”

但是,亚历克·莱格出现在怪建筑拐角处的时候,波洛不禁喊出声来:

“又错了。”

“啊?什么错了?”亚历克·莱格大吃一惊。

“我说,”波洛解释道,“我又错了,我很少犯错,这让我很烦恼。我想见的不是你。”

“那你想见谁?”亚历克·莱格问道。

波洛立马回答道:

“一个年轻男子—— 一个小伙子——穿着一件乌龟印花衬衫。”

他很满意,这话一经出口,效果立马显现。亚历克·莱格向前一步,语无伦次地说道:

“你怎么知道?你怎么……你什么意思?”

“我算的。”他说道,随后闭上了双眼。

亚历克·莱格又向前走了几步。波洛感觉到站在面前的这个男人正怒气冲冲。

“见鬼,你到底什么意思?”他追问道。

“我想,你的朋友已经回到了青年旅舍。如果你想要见他,必须去那儿才能找到他。”

“原来是这样。”亚历克·莱格咕哝道。

他一屁股坐在了石凳的另一端。

“看来这才是你来这个庄园真正的原因吧?根本不是为了‘颁奖’,我早点知道就好了。”他转向波洛,此时他的面容憔悴不堪,眉头紧锁。“我知道对这件事大家是怎么想的,”他说,“我知道整件事看上去是什么样子,但绝不是你想象得那样。我是受害人。我告诉你,一旦落入这些人的手中,你是很难摆脱的。我想要摆脱他们,就是这样。我想要逃离他们。要知道,一个人要是陷入绝望,容易铤而走险。感觉自己像是被关进笼子的老鼠,已无回天之力。哎,跟你说这些有什么用!你现在已经知道了你想要知道的。你已经掌握了证据。”

他站起身,跌跌撞撞,仿佛双眼昏花看不清路,之后头也不回地跑掉了。

赫尔克里·波洛一直在后面,瞪着双眼,挑着眉毛。

“这一切都太奇怪了,”他喃喃自语道,“奇怪但有趣。需要的证据我都掌握了,不是吗?什么证据?谋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