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命中注定要参与一次伟大的经验。因为有幸隶属于盟会,我才获准参加一次独特的旅行。这在当时是多么奇妙!它显得多么辉煌,而如同彗星一般,那么快就被人遗忘,任其名誉扫地。因为这个缘故,我决心把这一次奇异的旅行,设法做个简短的叙述——像这样的旅行,自从雨果和罗曼·罗兰的时代以来,就没有人尝试过。我们的时代是了不起的时代——自世界大战以降的这段期间,动荡而混乱,然而却富裕。对于我的尝试将要遭受到的那些困难,我不认为我存有任何幻想。这些困难是很艰巨的,而且不仅仅是属于主观的性质——虽然光是这些就够受的了。因为我不但不再拥有跟这次旅行有关的那些物证、纪念品、文件和日记,而且自从那时以来,在那些满是灾祸、疾病和悲痛的,已经逝去的困难岁月中,我的一大部分回忆也消失了。由于命运的打击和不断的气馁,我的记忆力跟我对于这些早期鲜明回忆的信心,都受到了损伤。但是除了这些纯粹的个人特征之外,由于我以前对于盟会的誓言,我也受到了阻碍,因为虽然这项誓言准许我把个人的经验,无拘无束地加以传述,它却禁止揭露有关盟会本身的任何事情。尽管盟会似乎长久不见存在,同时我也没有再看到任何盟友,然而世界上的任何威胁利诱也无法勾引我去毁誓。相反地,假定今天或明天,我必须接受军法审判,而在死亡和揭露盟会秘密之间作一抉择,我会欣然地以死亡来保证我对盟会的誓言。

在这里不妨提一下,自从凯泽林伯爵的旅行日记问世以后,又出现了几本书,而那些作者,一半是不知不觉地,但一半也是有意地,造成一种印象,使人觉得他们是盟会的弟兄,而且参加过东方之旅。附带提一下,连奥森道斯基的冒险旅行的记述,都可正正当当地加以同样的怀疑。但是他们都跟盟会和我们的“东方之旅”毫无关系。不管怎样,他们的关系不会多于一小派伪装虔诚的牧师和他们为了特别的恩典与会友资格而提到的救主、使徒,以及圣灵的关系。纵使凯泽林伯爵确实优哉游哉地环游过世界,纵使奥森道斯基确实走过他所描写的国土,他们的旅程也不值得注意,而且也没有发现过新的领域,然而在我们的“东方之旅”的若干阶段,虽然现代旅行的一般辅助物,诸如铁路、轮船、电报、汽车、飞机之类,都被扬弃,我们却渗透到英雄的和奇异的事物里。那是在世界大战之后不久,战败国的信仰处于空幻的不寻常状态中的时候。尽管只有少数的障碍实际被克服,而对于未来的精神病学之研究只有些许的进展,大家却愿意相信超现实的事物。我们当时在亚伯特大帝领导之下,横过月洋到法马格斯达的旅行,或者说蝴蝶岛的发现(离齐盘谷12里格),或者是在鲁迪格墓旁的令人感奋的盟会仪式——这些事情和经验只有一次分派给我们这个时代和地域的人们。

我看我已经碰到了在我的叙述中的最大障碍之一。要是我获准揭露盟会秘密的本质,读者就可能更为了解我们的行动所达到的高峰,及其所属的经验的精神水准。但是一大部分,说不定是样样事情,都将依旧难以置信和不可思议。不过,有一件矛盾的事情必须加以接受,那就是有必要不断地去尝试仿佛是不可能的事情。我同意悉达多——我们这位来自东方的智友,他有一次说:“文字不能够把思想表达得很好。每件事情都立刻变得有点儿不同,有点儿歪曲,有点儿愚蠢。然而,对于一个人具有价值和智慧的事物,对于另一个人却似乎是毫无意义,这也令我高兴,并且似乎是理所当然的。”甚至于在几个世纪以前,我们的盟会会友和历史家就认识了,而且勇敢地面对了这项困难。其中最伟大的,有一位以不朽的诗句把它表达出来:

旅游广远的人常常会看到

与他从前信之为真理者大相径庭的事物

当他在家乡谈起这件事

人们往往一口咬定,说他撒谎

因为冥顽的人们不会相信

他们没有看到和清楚地感觉到的东西

我相信,缺乏经验

将不会怎么信赖我的歌谣

由于我们这一次一度引起数以千计的人们狂喜入迷的旅行正受到宣扬,所以这种无经验也造成了这样的局面,就是它不但被人遗忘,而且对于它的回忆也被真正的忌讳所限制。历史上有的是类似的例子。我常常觉得,整个的世界史只不过是一本图画书,绘出人类最有力而最无意义的欲望——遗忘欲。借着压抑、隐瞒和嘲笑,每一代不都在抹杀前一代认为的最重要的东西吗?我们不是刚刚体验到,所有的国家都在遗忘、否认、歪曲和摒弃一场漫长、恐怖和怪诞的战争吗?而既然它们有了短暂的喘息,这些同样的国家不都在借着令人激昂的战争小说,设法去回忆几年之前,它们自己所引起和忍受的事情吗?同样地,如今不是被人遗忘,就是成为世人笑柄的我们的盟会,对于它的事迹和忧患的再发现的日子,将会来临,而我的摘记应该会有一点儿小贡献。

东方之旅的特征之一是:虽然盟会在这次旅行当中有十分明确、非常崇高的目标(这些目标都属于机密分类,因此不可传达),然而每一名参与者都可以有他自己的私人目标。的确,他必须要有这种目标,因为没有这种私人目标的人都不包括在内。我们当中的每一个人,虽然显得享有共同的理想和目标,而且是在一面共同的旗帜下奋斗,但是内心都怀着自己所喜爱的童年梦想,作为内在的精力与安慰的来源。会长在准我加入盟会之前,问到我自己对于这次旅行的目标。我的目标很单纯,但有许多盟友给自己定的目标,虽然令我肃然起敬,我却无法充分了解。举个例子,其中的一位是一名寻宝者,而他除了想赢得他称之为“道”的大宝藏之外,什么也不想。还有一位异想天开,想要捕捉某一种他认为具有魔力而他称之为昆达里尼的蛇。我自己的旅程和生命的目标——这从我童年的末期以来,就使我的梦想多彩多姿——是要一睹美丽的法蒂玛公主,而且——如果可能的话——赢得她的爱。

在我有幸加入盟会的时候——那就是说,紧接着世界大战结束之后——我们的国家充满了救主、先知和门徒,充满了对世界末日的预感或者是对第三王国的降临所怀的希望。

为战争所破灭,由于剥夺和饥饿而陷于绝望之中,对仿佛是徒劳无功的热血和物资的一切牺牲大大地感到幻灭,我们的人民在那个时候受到了许多幻影的诱惑,但也有许多真正的精神上的进步。那时候有酒神舞的社团和再洗礼派,一件接着一件的事情似乎都指向奇妙和纱罩以外的东西。在那个时候也有一种流传很广的倾向,倾向于印度、古波斯以及其他东方的神秘和崇拜仪式,而这一切给予大部分人的印象是:我们的古老盟会是许多新兴的时尚之一,所以几年之后,它也会部分地被人遗忘、鄙视和谴责。对于这一点,它的忠实信徒都无法争辩。

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在我的试验年期满之后,我出现在宝座前面的那个时刻。我获悉东方之旅的计划,而在我全心全意地献身于这项计划之后,他们客气地问我:我个人希望从这次进到传说领域的旅行中得到什么。虽然有点儿赧颜,我却坦率而毫不犹豫地向集会的执事们承认,说我衷心希望获准见到法蒂玛公主。主席一边解说这个典故,一边轻轻地把他的手放在我的头上,说出准我成为盟会会员的套语。“虔诚的灵魂。”他说,并嘱咐我在信心上要有恒,在危险中要勇敢,而且要爱护我的盟友。在我的试验年当中受到了很好的教导,我就宣了誓,弃绝了尘世和尘世的种种迷信,并在我们的盟会历史上最美丽的几章之一的词句中,让人家替我戴上盟会的戒指。

在地上和空中,在水里和火中

精灵们都屈服于他

他的目光使最狂野的兽类惊骇而驯服

连反基督者都必须敬畏地接近他……

使我大为高兴的是,在获准加入盟会的当儿,我们这些新会员就得到了有关我们的前途的见识。譬如说,在遵照那些官员的指示,加入了遍布全国,正首途参与盟会远征的那些10人小组之一的时候,我就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盟会的秘密之一。我发觉我参加了到东方的朝圣,表面上仿佛是一次明确而单纯的朝圣——但事实上,以它最广泛的意义来说,这次到东方的远征,不仅是属于我的和现在的;这个由信徒和门徒所构成的行列,一直都在不断地走向东方,走向光明之乡。许多世纪以来,这个行列都在走动,朝着光明和奇迹,而每一分子、每一个小组甚至于连我们全伙及其伟大的朝圣,都只不过是人类,以及朝向东方、朝向家乡的人类精神的永恒奋斗中,川流不息的一波而已。这项知识像一线光明似的穿过我的心上,立刻让我想起了一句话。这句话是我在见习的那一年当中所学到的,而虽然未能够理解它的充分意义,却总是使我大大地感到喜悦。那是诗人诺伐利斯的一句话:“我们到底走向何处?总是家乡!”

同时,我们这一组出发旅行去了。不久,我们遇到了其他的小组,而团结的感觉和共同的目标,给我们带来了与日俱增的幸福。忠于给我们的指示,我们像朝圣者一般地生活,并不利用那些存在于受到金钱、数字和时间所迷惑的世界里,而使生命失尽内涵的设计。机械的设计,诸如铁路、手表之类,主要都归到这个类别。另一项一致遵守的规则,嘱咐我们去访问与我们盟会的古代历史有关的一切地方和协会,并向它们致敬。我们访问和礼敬一路上所遇到的一切圣地和纪念碑、教堂和奉为神圣的墓石,给小礼拜堂和神坛装饰花卉,以歌曲和冥思来荣耀废墟,以音乐和祷告来纪念死者。不信者的嘲弄和困扰,对于我们来说是家常便饭,但是也往往有许多教士给我们祝福,邀我们去做客,也有孩子们热烈地加入我们,学会我们的歌曲,并且噙着眼泪给我们送别。老人常常给我们指出被遗忘的纪念碑,或者为我们叙述有关他所在的地区的传说。年轻人常常陪我们走一段路,想要加入盟会。我们给这些人劝告,把见习的最初仪式和做法告知他们。我们觉察到最初的那些奇迹,一部分是由于亲眼目睹,一部分是透过料想不到的叙述和传说。有一天,当我还是个新会员的时候,有人突然提到巨人阿格拉曼在我们领队的帐篷里做客,正在设法说服他们取道非洲,以便解救被摩尔人俘虏的一些盟友。另外一次,我们看到了小妖精,那位沥青制造者,那位安慰者,我们就认为我们应该前往蓝壶。不过,我亲眼看到的第一个惊人的现象,是我们在史拜亨村的地区中,一个半毁的旧教堂停下来祷告和休息的时候,见到的。在这个小教堂唯一没有损坏的墙上画着一幅很大的《圣克利斯多夫图》,而坐在他肩膀上的是小小的,由于年代久远而半褪色的童年救主。那些领队——这有时候是他们的惯例——并不单纯地提议我们应该采取的方向,而邀请我们大家发表意见,因为这个小教堂位于三向路标的地方,我们就有了选择。我们当中只有几个人表达了愿望或提出了忠告,但是有一个人指向左边,急切地要求我们采取这条途径。我们大家当时都默不作声,等候领队的决定。那时候,圣克利斯多夫举起握着又长又粗的棍子的那只手臂,指向我们的弟兄想要去的左边。我们大家都默默地注视着,而领队也不作声地转向左边,沿着这条小径走去。我们大家都欣喜万分地跟着走。

我们在斯华比亚走了没多久,就有一个我们没有加以思索的力量变得显著起来。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我们强烈地感受到它的影响力,却不十分明白究竟它是友善的,还是怀有敌意的。那是王冠守护者的力量,他们自古以来一直保存着那个国度的霍亨斯道芬的记忆和遗产。我不知道我们的领队对它是否知道得更多,也不知道关于它是否有什么指示。我只知道我们从他们那里接到了许多劝诫和警告,譬如在上山前往波芬根的途中,我们遇到了一位须发斑白的老武士。他闭着眼睛,摇摇他那灰白的头,而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又消失不见了。我们的领队注意到这个警告;我们折回去,没有往波芬根走。另一方面,在乌拉赫一带发生了这样的事情:王冠守护者的一名使节出现在我们领队的帐篷里,仿佛是从地下跃出来似的,而且用威胁利诱的手段,企图勾引他们把我们的远征,拿去替斯道芬服务,而真的准备征服西西里。当那些领队坚决地拒绝了这项要求时,他就说他要把一项可怕的诅咒,加在盟会和我们的远征之上。不过我只是报告在我们当中窃窃私语的事情,那些领队自己一个字儿也没提起。然而,似乎可能的是:由于我们跟王冠守护者的不确定关系,才使得我们的盟会,有一段长久的时间,得到了不应得的名声,说它是一个旨在复辟的秘密结社。

有一次,我也有这种经验:看到我的一名同志心怀疑虑。他抛弃了他的誓约,复归于不信。他是我一度非常喜欢的一个年轻小伙子。他加入东方之行的个人理由是,他想看看先知穆罕默德的棺材;据说,经由这口棺材,他可以借着魔法,自由地升到空中。在我们停留了几天的斯华比亚和阿列曼的那些小镇之一,由于土星和月球的阻挠,使我们前进不得,而这个不幸的人——他已经有一段时间显得忧愁和不安——遇到了一位自他求学时代以来,一直念念不忘的从前的老师。这位教师又一次成功地使这个年轻人以不信者的眼光,来看我们的宗旨。在多次访问这位教师以后,有一回这个可怜人在一种可怕的兴奋状态中,带着一张扭曲的面孔回到我们的营地。他在领队的帐篷外边喧嚷,而当队长走出来的时候,他愤怒地向其吼叫,说他已经受够了这永远不会把我们带到东方去的荒唐旅行,说他受够了由于愚蠢的占星术的顾虑而使旅程间断了几天,说他岂只是对于懒散、对于幼稚的漫游、对于繁文缛节的仪式、对于魔法的重视、对于生命与诗的混合,感到厌倦而已;说他要把戒指扔到领队的脚下,告辞而去,搭可靠的火车返回家乡,回到他有用的工作。那是一个丑恶而可悲的场面。我们满怀惭恧,而同时又怜悯这个被误导的人。队长和蔼地聆听他的话,微笑地俯身拾起被丢弃的戒指,而且用一种安详、愉快的声音说话,使得这个大言不惭的人必定感到羞愧。“你已经跟我们说了再见,想要回到铁路,回到常识和有用的工作;你已经跟盟会,跟东方之行说了再见;跟魔法,跟繁文缛节的庆典说了再见;跟诗,说了再见。你已经解除了你的誓约。”

“也解除了缄默的誓约吗?”这个半路脱逃者大叫道。

“是的,也解除了缄默的誓约,”队长回答道,“记住,你曾经发誓对不信者保守盟会的秘密。由于我们看到你已经忘掉了这个秘密,所以你将无法把它传给任何人。”

“我忘掉了某件事!我什么也没忘。”这个年轻人叫起来,但是变得迟疑,而当队长转过身去,退到帐篷里的时候,他就突然很快地跑掉了。

我们感到遗憾,但是那些日子充满了这么多的事件,以至不久我就把他忘了。但是过了一些时候,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当我们没有人再想到他的时候,我们听到有一些我们经过的村落和小镇的居民谈论这同一个青年。有一个年轻人(他们正确地把他描述一番,还提起他的名字)曾在那里,到处寻找我们。首先,他说他属于我们,说他在旅途中留到后头,迷了路。然后,他开始啜泣,说他曾经对我们不忠而跑掉,但是现在他觉悟到,在盟会之外,他没法子活下去。他希望,而的确也必须,找到我们,以便跪在领队的面前,乞求宽恕。我们在这里、那里,到处都听到这个故事。不管我们到哪里,这个可怜虫刚才还在那里。我们问队长,他对这件事情有什么想法,以及结果会怎样。“我不以为他找得到我们。”队长简短地回答说。他果然没有找到我们。我们没有再见到他。

有一次,当一名领队把我引到密谈中时,我鼓起勇气问他,这个叛教的弟兄到底如何了。我说,毕竟他悔悟前非,而且正在寻找我们;我们应该帮助他赎罪。无疑地,在将来,他会成为盟会最忠贞的一员。这位领队说:“要是他找到路,回到我们这里,我们应该高兴,但是我们无法协助他。他已经使自己很难再有信心。我担心,就算是我们跟他擦肩而过,他也看不见我们,认不出我们;他已经盲目了。光是悔过是无济于事的。恩典并不能以悔恨买到;它根本就不能用买的。类似的事情已经发生在许多旁人身上:伟大和著名的人士,跟这个年轻人一样地遭遇到相同的命运。在他们年轻的时候,光明有一度为他们照耀;他们看到了光,追随了这颗星,但是后来,理性和世界的嘲弄来到了;接着是怯懦和显然的失败来到了;然后是疲乏与幻灭的来临,因此他们又迷了路,又变得盲目。其中有些人费了他们的余生来寻找我们,但是没法子找到我们。于是他们就告诉世人说,我们的盟会只不过是一个美丽的传说而已,所以大家不应该受到它的迷惑。另有些人变成了我们的死敌,而且以种种可能的方法,来辱骂和伤害盟会。”

每一次我们在途中遇到另一群盟会的队伍,就有奇妙的欢宴节日。有时候,我们会形成成千甚至于成万的一营。实际上,这趟远征,参与者并不以怎么密集的纵队,朝着同一个方向,按任何固定的次序前进。相反地,众多的团体同时上路,每一群都追随自己的领队和自己的星宿,每一群都随时准备合并成为更大的单位,并且有一段时间隶属于它,但同样地随时准备再度个别起程。有一些人踽踽独行。有时候,每当某种记号或呼唤引诱我去走自己的路的时候,我也单独地行走。

我记得,我们跟一个经过选择的小组一起旅行和扎营好几天。这一组曾经着手从摩尔人的手中,把一些被俘的盟会弟兄以及伊莎伯拉公主解放出来。据说,他们拥有雨果的号角,而且我的朋友——诗人洛雪尔和艺术家克林梭跟保罗·克利——也在他们当中。他们除了非洲和那位被俘的公主之外,别的什么都不谈,而他们的《圣经》就是唐吉诃德的嘉行录。为了向唐吉诃德表示敬意,他们打算取道西班牙。

每当我们遇到了这些团体之一,就参加他们的宴会和祈祷,也邀请他们参加我们的,听听他们的事迹和计划,分手的时候,祝福他们,了解他们,这是非常愉快的事情。他们走他们的路,我们走我们的。他们当中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梦想、愿望和内心的秘密欲念,然而他们大家汇在一起,成为一条巨川,彼此相属,分享着相同的虔敬和相同的信念,并且立下了相同的誓约!我遇到了魔术师杰普,他打算在喀什米尔收集他一生的财富;我遇到了男巫柯洛芬,从《痴呆冒险记》中引用他心爱的句子;我遇到了恐怖者路易,他梦想在圣地建橄榄林和蓄奴,他跟安瑟伦挽臂而行——安瑟伦是在追寻童年时代的紫鸢尾;我遇到了而且也爱上了妮侬——以“外国人”知名,黑黑的眼睛在她乌黑的秀发下闪耀。她妒忌法蒂玛,那位我梦寐以求的公主,然而可能她就是法蒂玛本人,我却不知情。我们继续走,就好像从前的朝圣者、帝王和十字军往前走,去释放救主的墓地,或者去研究阿拉伯的魔法一般。西班牙的骑士走过这条路,德国的学者、爱尔兰的僧侣跟法国的诗人也都走过。

我的职业其实只不过是一名小提琴手和说书人,却负责为我们的团体提供音乐。那时候我发现,一段长时间专心致力于细节,是多么地叫我们欢欣,并能增强我们的力量。我不但拉小提琴跟指挥我们的唱诗班,也收集古老的歌谣和圣曲。我替六声和八声撰写经文歌和重唱歌曲,而且教他们练唱。不过,我不想给你们细述这些。

我的好几位同志和领队我都很喜欢,但是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后来像里欧那样地盘踞在我的心头,虽然当时他几乎没受到别人的注意。里欧是我们的仆人(他们当然都是自愿的,就跟我们一样)之一。他协助携带行李,而且常奉派去替队长个人服务。这个毫不矫饰的人,身上具有非常令人喜悦,可以谦逊地赢取周遭人们欢心的东西,这让大家都喜爱他。他快活地工作,通常是一边走一边唱歌或吹口哨,除了人家需要就绝对看不到他——实际上,他是一名理想的仆人。再者,所有的动物都依附他。我们差不多总是有这一条狗或那一条狗跟我们在一起,而它们加入我们,是因为里欧的缘故。他曾驯服飞禽,也会把蝴蝶吸引到身边。把他引到东方来的是他的这种欲望:他想得到“所罗门之钥”,好让他能够懂得鸟类的语言。里欧这个仆人以非常单纯而自然的方式工作,亲切得不摆架子,跟我们盟会形形色色的人在一起。盟会的形形色色,无害于本会的价值和真诚,在他们之中却有令人欢欣的事情,也有奇特、严肃和怪诞的事情。使得我的叙述特别困难的,是在我的回忆中的这种悬殊。我已经说过,有时候,我们只以小组前进;有时候,我们集结成为一群,甚至于一个大队;但是有时候,我只跟几个朋友留在一个地区,甚或单独一人,没有帐篷,没有领队,也没有队长。我的故事变得愈加困难,是因为我们的漫游不但穿过“空间”,而且也穿过“时间”。我们朝东而行,但是我们也旅行到中古时代和黄金时代;我们流浪穿过意大利和瑞士,但偶尔我们也在第10世纪度过一夜,跟那些族长和小神仙住在一起。在我单独留下来的时候,我常常再度找到我自己的过去中的地方和人们。我跟我以前的未婚妻,沿着上莱茵的森林边缘漫步;跟我青春时代的朋友们,在杜宾根、巴塞尔和佛罗伦萨喧闹取乐;要不然就是回到孩提时代,跟同学们去捕捉蝴蝶或者观察水獭;再不然就是我的同伴是由我的书本中的那些亲爱的角色所构成:艾曼索和巴西法,威提柯或歌尔蒙跟我并辔而行——或者是山柯,潘札,或者是我们在巴米基第斯家做客。当我找到了路,回到我们在某一个山谷里的队伍去,听到盟会的歌曲,而且在领队的帐篷边扎营的时候,我立刻明白:我到童年时代的游历,以及我跟山柯的并辔驰骋,其实本质上都属于这一次的旅行,因为我们的目标不只是东方,或者不如说东方不仅是一块国土和地理上的概念,而且也是灵魂的家乡和青春。它是处处皆在而又处处不在,它是一切时间的联合。不过,我只有片刻的时间意识到了这一点,而我当时的极大幸福,原因就在其中。后来,当我又失去这种幸福的时候,我清清楚楚地了解这些关联,却没有从中获得丝毫的益处或慰藉。当某件珍贵而无可挽回的东西失去的时候,我们都有如梦初醒的感觉。就我来说,这种感觉是出奇地正确,因为我的幸福,跟梦中的幸福一样,的确是源自相同的秘密;它源于自由自在地去同时体验每一件可以想象的事情,去随意地交换外在与内在,去搬动时空,如同搬动剧院中的布景一般。当我们这些盟会弟兄不用汽车和轮船而走遍全世界,当我们以信心征服了受到战火蹂躏的世界而把它变成乐园的时候,我们富有创意地把过去、未来和虚构的事物,带到目前的这个时刻中来。

一次又一次地,在斯华比亚,在波登湖,在瑞士,在每一个地方,我们都遇到了了解我们的人,或者是以某种方式来感谢我们、我们的盟会和我们的东方之旅的存在的人。在苏黎世的电车道和银行之间,我们偶然见到了诺亚的方舟,由几条老狗护卫着。这些狗都有相同的名字,全由汉斯·C.勇敢地引导,横渡平静时期的浅水,到诺亚的后裔,到艺术之友那里去。我们到了温特瑟,下行进到史各克林的“魔橱”;我们在中国庙做客,在那里,香炉在青铜的马札神像底下闪耀,黑王配着寺庙的震动锣声,吹起优美的笛子。在太阳山的山麓,我们无意中找到了素扬马利——暹罗王的一块属地——在那里,在石雕和铜铸的佛像当中,我们以感恩的客人身份,祭酒上香。

最美妙的经验之一是盟会在布连加登的庆祝会。在那里,魔圈紧紧地环绕着我们。受到了堡主麦克斯和提利的接待,在巍然的大厅中,我们聆听奥斯马用大钢琴弹奏莫扎特的音乐。我们发现地上都被鹦鹉和别的会说话的飞禽盘踞着。我们听到小仙子阿米坦在泉水那里歌唱。在亨利·冯·奥夫特丁根的亲爱的容颜旁边,占星家龙古斯点着他那头发飞散的笨重的头。在花园里,孔雀叽叽喳喳的,路易跟穿靴猫用西班牙语交谈,而漠斯·雷森,在窥视了人生的化妆游戏之后,浑身抖颤,立誓要去朝拜查理大帝的陵寝。这是我们旅程中的胜利时期之一,我们把魔波带在身边,它涤净了一切。当地人双膝落地向美丽致敬,堡主赋诗叙述我们的夜间活动。来自森林的动物挨着城墙潜伏,而在河里,闪烁的鱼群活跃地游动,人们用饼和酒来饲喂它们。

这些真正值得叙述的经验当中,最好的是反映出它的精神的那些。我对于这些经验的描写显得不高明,或许还显得愚蠢,但是在布连加登参加过庆祝会的每一个人,都会证实每一项细节,并且拿成百的更为美丽的细节来补充。我将永远记得,那些孔雀的尾巴如何在月华初升的高大林木间闪闪发光,而在有荫的岸上,出水的美人鱼如何在岩石间露出清新和银白的色泽;唐吉诃德如何独自一人,伫立在泉水边的栗树下,第一次守夜,而罗马烟火的最后一片火星如此柔和地在月光中散落到城堡的角楼上;还有我的同事巴布罗,装饰着玫瑰花,向姑娘们吹奏波斯芦笛。咳,我们有谁曾经想到魔圈会这么快就破了!有谁想到几乎我们大家——我也一样,连我在内——竟然又在以地图标出的现实的无声沙漠中,失去了自我,就像公务员和店铺的伙计,在一场宴会或星期日郊游之后,又一次使自己适应每日的业务生活一般!

在那些日子里,我们没有人会想到这种事情。从布连加登城堡的角楼上,丁香花的芳馨进到我的卧房里。我听到河水在树林那边流动。我在深夜里爬出窗口,由于幸福和憧憬而陶醉。我偷偷地从守卫的武士和那些酣眠中的宾客身旁经过,走到下面的河岸,到流水边,到那些白皙、闪耀的美人鱼那里。她们把我带下去,进到她们家的凉爽而充满月色的水晶世界,在那里,她们从珠宝室中拿出一些王冠和金链子,如梦一般地把玩。我觉得好像我在那亮晶晶的深渊里,度过了好几个月,而当我出来,游向岸边,浑身发冷的时候,还可以听到巴布罗的芦笛从远远的花园里传来,月亮也依旧在高空。我看见里欧跟两只白色的狮子狗玩耍,他那聪明的、孩子气的脸庞发射出幸福的光辉。我发现龙古斯坐在林子里。他正在膝盖上的一本羊皮纸的书里头,写着希腊字和希伯来字;一条一条的龙从字母当中飞出来,彩色的蛇也竖起了身子。他没有看我;他继续画画,专神贯注于他的彩色蛇书。有一段长时间,我的眼光越过他那弯下来的肩膀,俯视那本书。我看到龙蛇从他的笔迹中出现,在周围盘旋,而悄悄地消失在黑暗的树林里。“龙古斯,”我轻轻叫他,“亲爱的朋友!”他没有听到我,我的世界离他的太远了。另外一边,在那照耀着月光的树林下,安瑟伦手里拿着一朵鸢尾在徘徊。沉湎于思想中的他,对着那朵花的紫色花萼瞪眼微笑。

在我们的旅途当中,有一件我看到了好几次却没有充分思考的事情,在布连加登的那些日子里,又使我加深印象——奇异而颇为痛苦的。我们当中有许多艺术家、画家、音乐家和诗人。热情的克林梭、无休止的雨果·沃尔夫、沉默寡言的洛雪尔,还有活泼的布连达诺都在场——但是不管这些艺术家的人格多么生气蓬勃,多么可爱,他们想象中的人物却毫无例外地比这些诗人和创造者自己,要更加活跃,更加美丽,更加幸福,也的确更加优雅,更加真实。巴布罗拿着笛子坐在那里,浸浴在迷人的天真和欢喜之中,但是他的诗人却像影子似的溜到河岸,在月光下显得半透明,去寻求孤独。霍夫曼踉踉跄跄的,喝得相当醉,在宾客之间跑来跑去,话说得很多,矮小,有如小精灵一般。而他,跟他们大家一样,也只是一半真实,一半在那里,不十分牢靠,不十分真切。同时,档案管理人林赫斯特,扮演群龙玩儿,不断地喷火吐气,像一辆汽车似的。我问仆人里欧,为什么艺术家有时候显得只是半活而已,而他们的创作物却似乎这么无可争辩地活生生。里欧看看我,对我的问题感到讶异。然后,他放开抱在怀里的狮子狗,说道:“跟做母亲的恰好一样。当她们生了子女,给他们哺乳,给他们美丽和力量,她们自己就变得看不见,而且没有人再问起她们。”

“但这是可悲的。”我说道,其实对于这件事情我并没有过许多思考。

“我不以为这比其他的一切事情来得可悲,”里欧说,“也许那是可悲的,但却也美丽。法则规定它得这样。”

“法则?”我好奇地问,“那是什么法则,里欧?”

“服务的法则。想长寿的人必须服务,但是想统驭的人却不长寿。”

“那么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人抢着要统驭?”

“因为他们不懂。生为主人的为数不多,他们保持快乐和健康。但是其他借着努力才成为主人的那些人,结果是落得一无所有。”

“什么是落得一无所有,里欧?”

“譬如说,落得住在疗养院里。”

我对于这句话没什么了解,然而这些字却留在我的记忆里,使我觉得这个里欧晓得各种各样的事情,觉得他比这些表面上是他的主人的我们,也许还要懂得多。

关于是什么原因,使得我们的忠实朋友里欧,决定在莫比欧·茵菲里欧的危险峡谷中离开我们,参与这次难忘的旅行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那是在很晚以后,我才开始稍为疑心和检讨这件事情的境遇与更深的意义。这个显得是偶然而实际上是极为重要的事件——里欧的失踪——也似乎绝不是一件意外,而是连锁事件中的一环,透过这个连锁,永恒的敌人想尽办法要给我们的事业带来灾祸。在那个凉爽的秋晨,当我们发现仆人里欧不见了,而我们对于他的一切搜索依然是徒劳无功的时候,我的确不是唯一头一次感到大祸即将临头而命运虎视眈眈的人。

不过,这就是当时的情况。在我们大胆地横越半个欧洲和中世纪的一部分之后,我们在一个很狭窄的岩谷——意大利边界的一个野山谷——扎营,并寻找莫名其妙地失了踪的里欧。我们寻找他愈久,我们寻获他的希望在白天当中愈变得渺茫,我们愈是受到这种想法的压抑,认为这不单是我们的仆人当中一个受人欢迎、令人快活的人的问题——他不是遭到意外,要不然就是逃之夭夭,或者是被敌人虏获——而且是麻烦的开始,是一阵将肆虐在我们头上的暴风雨的初兆。我们花了整天的时间,一直到暮色沉沉,去寻找里欧,整个峡谷都搜索过了。虽然这些努力使我们疲乏,并且有一种无望和徒劳之感在我们当中产生,但奇怪而可怕的是:失踪仆人的重要性似乎与时俱增,而且我们的损失也引起了困难。不但是每一位朝圣者,更不用说全体职员,都为这个英俊、快活而听话的青年担忧,而且他的失去变得愈确定,他似乎也愈不可缺少。没有了里欧,没有了他那英俊的脸庞,他的好脾气和他的歌声,没有了他对于我们伟大事业所怀的热忱,这项事业本身似乎就神秘地失去了意义。至少,那是它影响到我们的方式。尽管在旅程的前几个月当中有一切的紧张和许多小幻灭,我却从来没有过一刻内在的软弱和严重的怀疑。没有一位成功的将军,飞往埃及的燕群中没有一只鸟儿,能比在这次旅程中的我,对于他的目标、他的使命、他的行动和期望的正当性,感到更有把握的。但是现在,在这个不祥的地方,当我继续在蔚蓝和金黄10月的整个日子里,听到我们的步哨的呼叫和信号,而愈来愈兴奋地一再期待报告的来临,却只是大失所望和凝视着困惑的面孔的时候,我头一次感到忧愁和怀疑。这些感觉变得愈强烈,我似乎也愈明白:不但是我对于再找到里欧已失去信心,而且样样事情现在都仿佛变得不可靠和令人疑虑。每一件事情的价值和意义都受到了威胁:我们的友谊,我们的信心,我们的誓言,我们的东方之旅,我们的整个人生。

纵使我误以为我们大家都有这些感觉,的确,纵使我对于实际上在很晚以后才经验到而谬误地归咎于那一天的我自己的情感和内在的经验,以及许多事情,后来我也弄错了,但不管怎样,还有关于里欧的行囊的这件古怪的事实。撇开一切个人的情绪不谈,这实际上相当离奇古怪,而且也是与日俱增的烦恼的来源。甚至于在莫比欧峡谷的这一天,甚至于在我们急切地寻找失踪的人的当儿,首先是一个人,接着是另外一个人,失去了行囊中的某件重要东西,某件不可缺少的东西,却到处都找不到。显然每一件失去的东西必定是在里欧的行囊里,虽然里欧跟我们其余人一样,只背着平常的亚麻布的行军粮袋——只不过是大约三十袋当中的一袋——但似乎在这个失去了的袋子里,装有一切我们在旅程中所携带的真正重要的东西。虽然这是一个有名的人性弱点,就是一件东西在不见的时候,价值就被夸大,而且似乎比我们所拥有的东西更不可或缺;虽然在莫比欧峡谷使我们感到这么困扰的许多物品的丧失,事实上后来都再出现了,或者终于证明并非如此不可或缺——但是,尽管如此,不幸的是在当时,我们以十分合理的惊骇,真的证实了一连串极为重要的东西的失落。

进一步的异常与古怪的事情是这样的:失落的物件,不管它们后来有没有再出现,都逐渐地现出了它们的重要性,而渐渐地,相信是失落了的一切东西——这些东西我们曾经如此荒唐地怀念,而且谬误地给予这么多的重要性——又在我们的贮藏物中出现了。为了在这里清清楚楚地交代何者为真实却又全然费解,就必须说到,在我们以后的旅程当中,所有失落的工具、贵重物品、纸牌和文件,都似乎是不可或缺的,这真使我们丢脸。老实说,我们每一个人都似乎在扩张自己全部的想象力,使自己相信那些损失是骇人的、无法替换的,每一个人好像都在努力构想,认为他最重要的东西已经失去,而加以悲悼。有的人认为是护照,有的人认为是地图,又有的人认为是开给哈利发的信用状;有的人认为是这件东西,有的人认为是那件东西。而虽然到后来,相信已经失落的物品,显然不是根本没有失落,就是不重要或可有可无,但是仍然有一件真正有价值的东西——一件无比重要,绝对基本而不可或缺的文件——是真的无可争辩地失落了。但是现在对于这份跟仆人里欧同时失踪的文件,是否曾经真正地在我们的行囊里,大家都徒然地交换意见。对于这份文件的伟大价值和它无可替换的遗失,大家都完全同意,然而我们当中没有几个人(连我自己在内)能够确定地宣称我们曾经携带这份文件旅行。有一个人断言:有一份类似的文件的确曾经放在里欧的亚麻布袋子里;这根本不是原来的文件,而只是一份副本。别的人则宣称:我们从来无意在旅途中携带该文件本身或一份副本,因为这将使我们旅行的整个意义成为笑柄。这导致了热烈的争论,而更进一步地证明:对于原件的下落,大家有种种完全冲突的意见(我们是否只有副本以及我们是否把它遗失了,这一点并不重要)。据称该文件是存放在凯甫豪泽的政府里。另一个人说:不,它是放在盛着我们已故的大师的骨灰缸里埋掉了。又有一个人说:胡扯,盟会的文件是由大师以只有他自己才懂的原始文字起草的,而且照他的嘱咐,与他的尸体一起焚化了。查询原来的文件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在大师去世以后,就不可能有人会读它了。不过的确有必要去确定原件的4种(有些人说6种)译本在哪里——这些都是大师在世时,在他的督导下完成的。据说有中文、希腊文、希伯来文和拉丁文的译本存在,而且是存放在4个古老的京城里。许多别的意见和看法都提出来了;有许多人固执己见,其他的人则先相信一种议论,接着又相信另一种相反的议论,然后又很快地改变主意。总之,从那时候起,虽然伟大的观念仍然使我们聚在一起,但是在我们的团体中,确信和统一已不再存在。

我多么清楚地记得那些初次的争论!这些争论,在我们一向是完全团结的盟会,是多么新奇而闻所未闻。争论是以尊重和礼貌进行的——至少是在开始的时候。起初既没有引起猛烈的冲突,也没有引起对于个人的谴责或侮辱——起初我们仍然是世界上的一个不可分离的、统一的兄弟会。我还听得见他们的声音,我还看得到首先进行争辩的营地所在。我看见金黄色的秋叶在那些异常严肃的面孔当中,落到这儿、那儿。我看见有一个人跪下一膝,另外一个人躺在一顶帽子上。我聆听着,愈来愈感到痛苦和恐惧,但在这一切的意见交换当中,我的内心对于我的信念有十分的把握——令人伤心的把握。那就是:原来的、道地的文件曾经放在里欧的袋子里,而且跟他一起消失不见了。不管这个信念多么暗淡,它还是一种信念。它是一项坚定的信心而且使我感到确定。在那个时候,我真的在想:我很愿意拿这个信念跟一个比较有希望的信念交换。到后来,当我失去了这个可悲的信念,而轻易地受到五花八门的意见所影响的时候,我才觉悟到我在我的信念中所拥有的东西。

我知道这个故事不能以这种方式来叙述。但是这篇有关独特的一次旅行,有关独特的一次心灵的团契,有关这么奇妙崇高的精神生活的故事,要怎样才能加以叙述呢?身为我们团体的最后残存者之一,我非常乐意把我们的伟大宗旨的一些记录保留下来。我觉得好像是查理大帝的一位骑士的硕果仅存的老仆人,想起了一连串动人的事业和奇迹。如果他没有成功地借着文字或图画、故事或歌谣,把其中的一些传给后代,那么那些形象和回忆就会随着他一同湮没。但要用什么办法才有可能叙述东方之旅的故事呢?我不知道,这第一次的努力,这以最好的意向开始的尝试,已经把我引到无边无际与不可思议之中。我只不过想设法描写留在我的记忆中的,有关我们的东方之旅的事件经过和个别细节而已。好像没有比这个更简单的了。而现在,几乎还没有叙述到什么,我就被一件我原来压根儿就没想到的小插曲阻碍了。这个插曲就是里欧的失踪。我双手拿着的不是一块织品,而是一包千头万绪的打了结的线。就算每一根线,一旦加以整理而轻轻拉动的时候,没有在手指间变得极为脆弱而断裂,要把这些线解开拉直,也要忙坏好几百只手,花费好几年工夫。

我想每一位历史学家,在他动手去记录某一个时期的事件而想要诚心地加以描绘的时候,都会受到类似的影响。事件的中心在哪里?这些事件所环绕并使事件连贯的共同观点在哪里?为了让诸如连贯、因果关系之类的东西,让某种意义得以产生,并可以以某种方式加以叙述,历史学家就必须发明一些单位——一名英雄,一个国家,一种观念——而且他必须使实际发生在无名人物身上的事情发生在这个杜撰的单位上头。

要连贯地叙述一些已经实际发生并且获得证实的事件倘若是这么困难,我的情形就要更困难得多了,因为每一件事情,只要我一加以缜密的考虑,就变得很有问题。每一件事情都溜跑而瓦解,就好像我们的团体——世界上最坚强的——能够瓦解一般。没有一个单位,没有一个中心,没有一个点,可以让轮子来回转。

我们的东方之旅和我们的盟会——我们团体的基础——一直是我一生当中最重要的事物,的确是唯一重要的事物。跟它相比,我自己个人的生命就显得微不足道。而现在我想要抓紧和描写这件最重要的事情,或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每一件事情就只不过是一团曾经反映在某件东西上头的支离破碎的图片。这件东西就是我,而这个自我——这面镜子——只要我对它凝视,就证明只不过是一面镜片的最上面的外层而已。我收起笔来,衷心希望明天或改天继续下去,或不如重新开始,但是在我的打算和希望的背后,在我想要叙述我们的故事的惊人的冲劲后面,总是有一种可怕的疑惑。这是在莫比欧山谷寻找里欧时所产生的疑惑。这个疑惑不只是问这个问题:“你的故事能够加以叙述吗?”它也问这个问题:“这件事真的有可能体验过吗?”我们想到参加世界大战的人的例子。虽然他们绝不缺乏事实和经过证明的故事,但有时候也必定怀有同样的疑惑。

自从我写了前面那些文字以后,我一再地考虑我的计划,设法找出一条脱离困难的路子,但我没有找到一个解决的办法。我仍然遭遇到混乱。但我发誓过不屈服,而在我发这个誓的当儿,有一个快乐的回忆,像一线阳光似的,掠过我的心头。我觉得,这跟我们开始远征的时候,我所感觉到的类似——十分的类似。当时我们也在从事显得是不可能的事情,当时我们显然也是在黑暗中旅行,不知道我们的方向,连最渺小的前途也没有。然而,在我们的心中,有某件比真实或可能性更坚强的东西,那就是对于我们的行动的意义和必要,所具有的信念。回想到这个情感,我就战栗,而在这幸福的战栗的当儿,每件事情都变得清晰,每件事情仿佛又可能了。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决心运用我的意志。纵使我必须重新开始我这篇困难的故事十次、一百次,而总是走到同一条死巷,我也愿意重新开始一百次。如果我无法再把这些图片集合成一个有意义的整体,我就要尽可能忠实地提出每一个断片。而就现在仍然可能的,我要留意到我们的伟大时期的第一原则,永远不依赖理智,也不让自己为理智所挫败,永远要知道:信心比所谓真实更强。

同时,我的确做了一次衷心的尝试,以切合实际和通情达理的方式,来接近我的目标。我去探望一位住在木镇,担任报馆编辑的年轻时代的朋友。他叫路卡斯。他参加过世界大战,而且出版了一本销路很广的有关大战的书。路卡斯亲切地接待我。他显然高兴看到一位从前的同窗。我跟他长谈了两次。

我设法使他了解我的处境。我蔑视一切的回避。我坦白告诉他:我曾经参加他一定也听说过的那项伟大的事业——所谓“东方之旅”,或是盟会的远征,或不管当时大家怎么称呼。啊,是的,他嘲讽地微笑,他当然记得。在他的朋友圈子里,这个奇异的插曲多半被叫做——也许有点儿不恭敬——“孩子们的十字军”。这项运动在他的圈子里并不十分受到重视。它的确曾被拿来跟某种通神运动或兄弟会相比。尽管如此,他们对这项事业的间歇性成功还是感到很惊讶。他们相当尊敬地读到穿过上斯华比亚的勇敢旅行,读到在布连加登的胜利、台新山村的降服,而且有时候感到诧异:这项运动是否愿意为共和政府服务。后来,的确这件事情显然是销声匿迹了。以前的领袖有几位离开了这项运动;的确,在某一方面,他们似乎以此为耻而不再想去记住它。关于它的消息传布得很少,而且总是矛盾得出奇,因此这整个事情,跟战后那几年这么多的古怪的政治、宗教和艺术的运动一样,只被当做记录而束之高阁,为人所遗忘了。在那个时候,有这么多的先知崛起,有这么多怀着救世希望的秘密结社出现,然后又消失不见,不留痕迹。

他的观点很清楚,那是一个用意良善的怀疑者的观点。其他听过这个故事,但没有参加过的人,也许对于盟会和“东方之旅”都会有同样的想法。说服路卡斯并不是我的事,但我给了他一些正确的情报。譬如说,我们的盟会绝不是战后那几年的衍生物,而是延伸到整个世界史的一个团体,有时候当然是潜伏在底下,却连绵不断,甚至于连世界大战的若干面,也只不过是我们的盟会史上的几个阶段而已;再说,左罗阿斯脱、老子、柏拉图、赞诺芬、毕达格拉斯、阿伯图·马格纳、唐吉诃德、崔斯川·商地、诺伐利斯和波特莱尔,都是我们盟会的共同创立者和弟兄。他以我所料到的那种方式露出微笑。

“唔,”我说,“我到这里来不是要教导你,而是要向你请教。我有写作的热烈欲望,也许不是写一本盟会的历史(甚至于连装备精良的一整队学者也不配做这件事),而是要十分简单地说出我们的旅行故事。但甚至于在接近主题方面,我都不十分成功。这不是文学才气的问题——才气我想我是有的。再说,在这方面我并没有什么野心。不,那是因为我经验过一次的这种真实,以及我那些同志,都不再存在,而虽然对于它的回忆,是我所拥有的回忆当中最宝贵、最鲜明的,它们却似乎都这么遥远。它们是由这么不同的料子做成的,以至仿佛它们是源自别的星球和其他的纪年,也仿佛它们是狂妄的梦想似的。”

“这我能够了解!”路卡斯急切地叫起来。我们的交谈只不过刚刚引起他的兴趣,“我多么了解!那正是我的战争经验影响我的方式。我认为我曾经栩栩如生地体验到它们,我满怀它们的形象,几乎多得要爆炸了。在我的脑子里的那卷胶片似乎有好几英里长。但当我坐到案前、椅上或桌旁的时候,被夷为平地的村庄和森林,由猛烈的轰击所产生的大地的震颤,污秽与伟大、恐惧和英勇、撕裂的肚子和头颅、怕死和冷酷的这些凝聚,都无限地遥远,都只是一场梦,与任何事情无关,也无法作真正的构想。你知道,尽管如此,我最后还是写了我的战争书。这本书现在有很多人阅读和讨论。但是你可知道,我认为十本像那样的书,每一本都比我的要好上十倍,而且更为生动,但要是最正经的读者自己没有体验到战争,就无法把战争的任何真相传达给他。有经验的人并不太多。甚至于连那些参加过大战的人,也好久没有体验到战争了。假如有很多人真正体验过的话——他们又把它忘了。除了渴望体验一件事情以外,人们也许没有比遗忘更为强烈的渴望了。”

他沉默了,面露困惑之色而沉湎于冥思之中。他的话证实了我自己的经验和想法。

过了一会儿,我小心问他:“那么你怎么可能写出那本书呢?”

他想了一下,从思考中回来。“只有我可能做到,”他说道,“因为那是必要的。我要是不写那本书,就会陷入绝望。那是把我从空虚、混乱和自杀当中拯救出来的唯一方法。那本书是在这种压力下写出来的,而且给我带来了预期的治疗,只因为不管是好是坏,书总是写了。只有这件事才算数。在写作的时候,我根本无须想到任何别的读者,而只要想到我自己,或顶多也不过是在这里那里,想到另一位亲密的战友。当时我的确从没有想到那些残存者,而总是想到那些阵亡的人。在写书的时候,我仿佛是精神恍惚或疯狂似的,被三四个断腿失臂的人所包围——那本书就是这样子产生的。”

突然他说——那是我们第一次交谈的结束:“对不起,我不能再说了,一个字也不行。我不能,我不愿。再见。”

他推我出去。

在我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他又从容自如了,面带同样嘲讽的微笑,不过对于我的问题似乎一本正经,而且也完全了解我的问题。他给我一些建议,但是对我似乎没有多大用处。在这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的谈话结束时,他几乎满不在乎地跟我说:“听哪,你不停地回到有关仆人里欧的那个插曲。这我可不喜欢。它似乎妨碍到你。使你自己自由吧,把里欧抛开。他似乎正在成为一个固定观念。”

我想回答他说:没有固定观念,一个人就写不出书来。但是他以这个十分意外的问题把我吓了一跳:“他真的叫做里欧吗?”

我的额头冒着汗。

“是的,”我说,“当然他叫做里欧。”

“那是他的教名吗?”

我支支吾吾:“不,他的教名是——是——我记不起来了。我忘了。里欧是他的姓。大家都这么叫他。”

我还在说话的时候,路卡斯已经从写字台上抓起了一本厚厚的书,一页一页地翻着。他以惊人的速度找出来,用指头按在书上打开的一页的一个地方。那是一本通讯录,而他手指按着的地方,名字是里欧。

“看吧,”他笑道,“我们已经有一个里欧了。安德烈·里欧,塞勒格拉本69号甲。这是一个不寻常的名字,也许这个人知道一些有关你的里欧的事情。去看看他吧,说不定他可以告诉你你想知道的事情。我不敢说。失陪了,我的时间有限。见到你真是高兴。”

在我顺手关门的当儿,我由于惊愕和兴奋而摇晃。他是对的。我无法从他那里得到更多的东西了。

就在同一天,我到塞勒格拉本去,寻找安德烈·里欧的房子,并打听有关他的事情。他住在三楼的一个房间。在星期日和晚上,他有时候在家;白天,他去工作。我探听他的职业。他们说他干这干那,以及别的。他会修指甲,治疗手足病和按摩。他也制造油膏和草药。在不景气的时候,没什么事可做,他有时也以驯狗和剪狗毛为业。我走开的时候,决定最好还是不要去拜访这个人,或者无论如何,不要告诉他我的来意。不过,我非常好奇,想去见他。因此,在以后几天,当我经常散步的时候,就注视那间房子。今天我也要去,因为一直到现在,我还没能面对面地见到安德烈·里欧。

啊,这整个事情使我绝望,然而也使我快乐,或者不如说是兴奋和急切。它再一次赋予我自己和我的生命以重要性,这一向都是很缺乏的。

执业的医生和心理学家把人类的一切行为归之于自私的欲望,这可能是对的。的确,我看不出一个为一个项目的服务付出一生,忽视了自己的快乐和福利,并为任何事情牺牲一切的人,他的行动真的跟一个贩卖奴隶或买卖军火,而把收入挥霍在寻欢作乐上的人,有什么相同。但无疑地,要是跟这样的一位心理学家争辩,我会立刻一败涂地,因为,当然啦,心理学家永远是获得胜利的人。就拿跟我有关的来说,他们可能是对的。那么说,我认为美好的一切别的事物,为了它们我作了许多牺牲,都只不过是我的自私的欲望而已。的确,每一天,我看到我的自私,在我想写“东方之旅”的某种历史的计划当中,愈来愈清楚。起初,我觉得我正在以崇高的目的为名而从事一项辛苦的工作,但是我愈来愈明白,在叙述我的旅行的时候,我只不过跟路卡斯先生写他的战争书一样,抱着相同的目的,那就是使我的生命有意义,并以此来拯救生命。

要是我看得见路就好了!要是我能够再往前走一步就好了。

“把里欧抛开吧!使你自己摆脱掉里欧!”路卡斯跟我说。我倒不如抛开我的头颅或肚子,来摆脱掉它们!

亲爱的上帝啊,帮我一点儿忙吧。

如今样样事情似乎又不同了。我还不知道这是不是已在我的困难中帮了我的忙。但是我有了一次经验,某一件我从未料到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不,我不是真正地料到了它,我不是在期待、盼望和真正地担心它吗?不错,是这样。然而它依旧是够奇异,够不可思议的。

我经常到塞勒格拉本去,去了二十次或者还要多,都是在我认为有利的时候去,而且往往都是漫步走过69号甲,心里老是在想:“我要再试一次。要是里面一无所有的话,我就不再来了。”但是我一再地去,而在前天,我的愿望实现了。啊,那是何等的满足!

当我走近那栋房子的时候——它那灰绿色灰泥中的每一道罅隙和裂缝,我现在都知道——我听见有人用口哨吹出一支小调或是舞曲,一支流行的曲子,从上面的窗子传出来。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事,但是我倾耳谛听。那个调子激起了我的回忆,而一些蛰伏的往事也涌到了眼前。音乐是平凡的,但是吹的口哨异常美妙,带着柔和而悦耳的音符,纯得出奇,有如鸟鸣一般地愉快、一般地自然。我伫立倾听,陶醉了,同时又奇异地感动了,却别无所思。要是我有所思的话,那也许是在想:能够吹得出那样子的口哨的,必定是个很快乐、很亲切的人。有好几分钟之久,我站在那里,生了根,聆听着。一个满脸病容的老头儿走过去。他看到我站着,也倾听起来,只听了片刻,就对我会心地微笑,走开了。他那漂亮远视的老人目光仿佛在说:“你留在那里吧,像那种口哨不是每天都听得到的。”那个老头儿的目光使我高兴起来。他走了,我感到遗憾。不过,我同时立刻晓得:这个哨音是我一切愿望的实现,而吹口哨的人必定是里欧。

天色愈来愈暗,但是还没有一家窗口有灯光。那个调子和它那简单的变化,已经结束了。有的是沉寂。“他现在会在上面弄个灯。”我想,但是每样东西都还在黑暗里。然后我听到楼上有一扇门打开了,不久我也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房子的门打开了,有人走出来。他走路就跟他吹口哨一样,轻盈愉快,却稳定,健康而年轻。那是一个瘦削,没戴帽子的男人,不很高。他走到那里,我的感觉就变得确定了。那是里欧,不只是来自通讯录的里欧,而且是里欧本人——我们亲爱的旅伴和仆人里欧。十几年前,他的失踪曾给我们带来了那么多的忧虑和困惑。在我喜悦和惊讶的当初,我差点儿跟他打招呼。然后我才想到:在东方之旅的途中,我也常常听到他吹口哨。它们的调调儿跟先前的相似,然而我听起来却出奇地不同!一阵怅然之感来到我身上,有如一把刀戳到心里头似的:啊,自从那时以来,样样事情都多么地不同,那天空、大气、季节、梦想、睡眠、白天和夜晚!只要回忆到往事,一声口哨和一声熟悉的脚步的节奏,就能够这么深切地感动我,并给我这么多的快乐和痛苦。这时候我发现,样样事情对我来说已经有了多么巨大和可怕的改变!

那个人走过我的身边,他那无遮蔽的头,柔软而宁静地搁在他那无遮蔽的颈子上,出现在开领的蓝衬衫顶端。那个形影沿着渐暗的巷子,自在而快活地走动,由于穿了薄凉鞋或运动鞋,几乎听不见声音。我尾随着他,但没有任何特别的意向。我如何能够不尾随他!他走下小巷,虽然他的脚步轻盈,不费力又年轻,却也跟黄昏相配合。它跟暮色同一性质,跟那个时刻,跟来自城中心的低低的声音,跟刚刚开始显现的头一批半明的灯光,既友好又一致。

他在圣保罗大门转进了小公园,消失在高而圆的树丛里。我匆匆赶上去,免得失去了他。他又出现了,慢慢地沿着丁香花丛和刺槐漫步。小径分为两条,穿过小树林。在草地边缘有几条长凳子。在树下的地方天色已暗。里欧经过第一条长凳,有一对情侣坐在那里。第二条长凳是空着的。他坐下来,倚着长凳,头往后压,有一段时间仰望着树叶和云彩。然后,他从外衣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白而圆的金属盒子,把它放在身边的凳子上,扭开盖子,慢慢地开始从盒子里拿出东西塞到嘴里,愉快地吃着。同时,我走到入口,又折回树林去,然后我走近他的凳子,坐到另一端。他抬起头来,以清澈的灰色眼睛凝视着我,并继续吃东西。他吃的是干果,几粒梅干,一半是杏。他用两根手指头一粒又一粒地夹起来,稍为压捏一下,就放到嘴里,愉快地嚼个老半天。他吃了好久才把最后一粒吃完。然后他把盒子盖起来收拾好,往后倚,舒展双腿。我现在才看到,他的布鞋的鞋底是用绳子编织成的。

“今晚会下雨。”他突然说,我不知道是跟我说呢,还是跟他自己说。

“不错,看起来好像会下雨。”我说。有点儿困窘,因为他还没有认出我的形影和步态,很可能——而且我几乎可以确定——他现在会由我的声音认出我来。

但是不,他根本没认出我,连我的声音都没认出,因为这是我的第一个心愿,所以使我大失所望。他没有认出我。虽然他10年后还是那个老样子,而且显然一点儿也没老,我却大不相同,不同到令人忧戚。

“你的口哨吹得很好,”我说,“我早先在塞勒格拉本听到你吹口哨,使我很高兴。我从前是个音乐家。”

“噢,你是!”他亲切地说,“那是个大行业。你放弃了吗?”

“是的,目前放弃了。我连小提琴都卖掉了。”

“是吗?多可惜!你有困难吗——我是说,你挨饿吗?我家里还有一些东西吃。我的皮包里也有一点儿钱。”

“啊,不,”我赶紧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环境相当不错。我所拥有的,比我所需要的,还要多。不过,我要谢谢你,你实在太好了。这样仁慈的人是难得碰到的。”

“你这么想吗?嗯,也许!人往往很奇怪。你也是一个奇怪的人。”

“是吗?为什么?”

“唔,因为你有足够的钱,却把小提琴卖掉了。你不再喜欢音乐了吗?”

“啊,喜欢的,但有时候一个人不再从他以前所喜爱的东西里头得到乐趣了。有时候一个人会把他的小提琴卖掉,或者是在墙上砸碎,或者是一位画家把他的画全部都烧掉。你从来没听说过这种事情吗?”

“啊,听说过的。那是由于绝望的缘故。的确有这种事。我还知道有两个人自杀了呢。这种人是愚蠢的,而且也可能是危险的。人就是无法帮助某些人。但是现在你既然不再拥有小提琴,那你做什么呢?”

“啊,这个,那个,以及别的。我实在没有什么大作为。我不再年轻,而且常常生病。但你干吗老谈那把小提琴?它并不真的那么重要。”

“小提琴吗?它使我想起了大卫王。”

“大卫王?他跟小提琴有什么关系?”

“他也是个音乐家。他年轻的时候,常常为扫罗王弹奏,有时候拿音乐驱走了国王的恶劣情绪。后来他自己当了国王,一位满是烦恼的伟大国王,有着各种各样的情绪和困扰。他头戴王冠,领导战争以及诸如此类的事情,他也做过许多真正邪恶的事情,而且变得很有名。但是我想到他的一生,其中最美丽的部分是关于年轻的大卫,拨弄竖琴,给可怜的扫罗王演奏音乐。我觉得他后来成为国王,是一件可惜的事情。他当音乐家的时候,为人要快乐得多,而且也善良得多。”

“当然他是!”我颇为热情地叫起来,“当然,那个时候他比较年轻,而且也比较英俊,比较快乐。但是一个人的青春不能永驻。你的大卫总有一天会衰老,变丑,而且就算他一直都当音乐家,也会充满烦恼。因此他才成为伟大的大卫,完成了他的事业,撰写了他的诗篇。人生并不只是一场游戏啊!”

里欧于是站起来鞠躬。“天色黑下来了,”他说,“而且不久就要下雨。关于大卫的所作所为,我知道得并不很多,也不知道它们是不是真的伟大。老实说,对于他的诗篇,我知道得也不很多,但是我不愿意说任何反对它们的话。然而有关大卫的叙述,没有一篇能够向我证明人生不是一场游戏。在人生美丽和快乐的时候,不过是如此而已——一场游戏!当然,一个人也可以把人生当做种种别的事情,把它当做责任,或是战场,或是牢狱,但那样做并没有使人生更美好。再见,很高兴遇到了你!”

这个奇怪的、可爱的人开始以他那轻盈、稳定而愉快的步伐走开,而在他就要消失的当儿,我的一切拘束和自制全都崩溃了。我绝望地追他,恳求地喊叫:“里欧!里欧!你是里欧,不是吗?你不再认得我了吗?我们曾是盟会的弟兄,而且应该仍然如此。我们都是东方之旅的旅客。你真的忘了我吗,里欧?你真的不再记得王冠守护者、克林梭和歌尔蒙、布连加登的节日,还有莫比欧·茵菲里欧的峡谷吗?里欧,可怜可怜我吧!”

他并没有像我所担心的那样子跑开,但是也没有转过身来。他一直往前走,仿佛什么也没听见,但是给我时间赶上他,而且似乎并不反对我陪伴他。

“你这么烦恼而匆忙,”他亲切地说,“那可不好。它使人脸庞歪曲,叫人生病。我们要慢慢儿地走——这才舒服。那几滴雨真奇妙,不是吗?它们像柯隆香水似的从空中降下来。”

“里欧,”我恳求道,“发发慈悲吧!只要告诉我一件事情,你还认得我吗?”

“啊,”他亲切地说,有如跟一个病人或醉汉说话似的继续说下去,“你现在会好些。那只是兴奋。你问我是不是认识你。唔,有谁真正认识另外一个人,甚或他自己呢?至于我,我是一个根本不了解人们的人。我对他们不感兴趣。现在,我很了解狗,也了解鸟儿跟猫——但是我并不真正认识你,先生。”

“但是你不是隶属于盟会吗?你不是跟我们一道旅行过吗?”

“我仍然在旅行,先生,而且我仍然隶属于盟会。有这么多的人来来往往,一个人认得大家,却又不认识他们。对狗可要容易得多了。等一等,在这里停一下!”

他举起一根警告的手指头。我们站在愈来愈笼罩于一层稀薄的下降湿气中的渐暗的花园小径上。里欧撅起嘴唇,吹出一声漫长、震颤、柔和的口哨,等了一会儿又吹起来。我退缩了一点儿,因为在靠近我们的地方,从我们所站的格子细工的栏杆后面,突然有一只庞大的亚尔沙士狗从树丛里跳出来,快乐地吠吠叫着,逼近篱笆,以便在铁条和铁丝之间接受里欧的抚摸。那只强有力的动物,双眼闪烁着淡绿色的光,而只要它的目光落到我身上,它就在喉咙深处咆哮,有如远处的雷鸣,几乎听不见。

“这是亚尔沙士狗,涅克,”里欧介绍给我说,“我们是很要好的朋友。涅克,这是一位从前的小提琴手。你不要对他怎么样,甚至于不要向着他吠。”

我们站在那里,里欧则温柔地透过栏杆搔那只狗的湿皮。那的确是一幅美丽的情景。我看到他跟那条狗那么友好,看到这夜晚的问候给予他的乐趣,感到很是欣慰。同时,使我痛苦而仿佛不能忍受的是:里欧居然跟这只亚尔沙士狗,也许还跟很多狗,甚或跟这个地区所有的狗,这么友好,而一个超然的世界却把他跟我隔开了。我恳切而谦卑地寻求着的友谊和亲昵,似乎不仅是属于这条狗涅克,而且也属于每一只动物、每一滴雨水、每一寸里欧所踩过的土地。他似乎坚定不移地奉献出自己,并且在他跟环境的一种随和而平衡的关系中,不停地安憩,知道一切事物,也为一切事物所知、所爱。只有跟我这个这么爱他、这么需要他的人,才没有接触,只有跟我,他才断绝关系;他冷漠地看着我,疏远我,从他的记忆中抹去了我。

我们继续慢行。在栏杆的另一边,那只亚尔沙士狗陪伴着他,发出表示亲爱和愉快的温柔而满足的声音,但并没有忘记我这个不受欢迎的人在场。有好几次,它为了里欧的缘故,才把自己防卫和敌视的吼声压抑下去。

“原谅我,”我又开始说,“我纠缠你,占用你的时间。当然,你想回家就寝了。”

“一点儿也不,”他微笑着说,“我不在乎像这样子整夜散步。要是对你不太过分,我倒不缺乏时间,也不缺乏兴致。”

他说这些话时,态度很亲切,而且必定是没有保留的。但是他话才说出口,我就突然在自己的脑子里和身体的每一部分肌肉里,感到我是多么地疲惫,也感到这种徒劳而令人困窘的夜间漫游,每一步都使我多么劳累。

“我实在很疲倦,”我颓然地说,“我刚刚才发觉。整夜在雨中溜达,叫别人讨厌,也没意思。”

“悉听尊便。”他彬彬有礼地说。

“啊,里欧先生,在盟会的东方之旅当中,你并没有像这样子跟我说过话。你真的一切都忘了吗?啊,咳,那是没有用的。别让我再耽搁你了。晚安。”

他很快地消失在黑夜里。我独自留下来,愚蠢地,垂着头。我输了这场游戏。他不认识我,他不想认识我,他捉弄我。

我顺着小径走回去。那只狗涅克在栏杆后面猛吠。在这夏夜潮湿的温暖里,我由于疲乏、悲伤和孤独而发抖。

在过去,我也经验到类似的时刻。在这种绝望的时刻,我觉得自己——一名迷路的朝圣者,仿佛已经到了世界的尽头,而我除了满足我最后的欲望之外,就无事可做了:这个欲望就是让自己从世界的尽头掉到虚无里——掉到死亡里。在时间的过程当中,这种绝望回来过许多次,然而,咄咄逼人的自杀冲动已被疏导,而几乎已经消失了。死亡不再是虚无、空荡、否定。对于我来说,死亡也变成了许多别的事情。我现在接受绝望的时刻,就像一个人接受身体的剧痛一般。一个人忍受苦痛,有时候是抱怨地,有时候是反抗地。一个人感觉到它的膨胀和增加,有时候有一种猖狂或嘲弄的好奇心,想要看看它能够再进展多少,看看痛苦还能够增加到什么程度。

自从我由不成功的东方之旅归来以后,我对于那种已经变得愈来愈没有价值和没有精神的幻灭人生的一切憎恶,我对于自己和自己能力的一切疑惑,我有一度经验到的对于善良和伟大的时代的一切欣羡和充满遗憾的渴望,都好像痛苦一般地在我的体内成长,长得像一棵树那么高,像一座山似的拖累着我,而且都跟我已经开始的以前的工作,跟我对于东方之旅和盟会的叙述有关。我现在觉得连这项工作的完成也不再是可欲的或是值得的。只有一个希望似乎对我还有价值——借着我的工作,借着我对于那个伟大时代的服务,把自己涤净和补救到某种程度,以便使自己再度与盟会和它的经验接触。

我回到家里,开了灯,穿着淋湿的衣服坐到桌前,头上还戴着帽子,就动笔写信。我写了10页、12页、20页的诉苦、懊悔和恳求的信给里欧。我向他描写我的需要,追忆我们的共同经验、我们以前的共同朋友的形影。我哀叹粉碎了我的高贵事业的那些无穷尽的极端困难。当时的疲乏消失了。我兴奋地坐在那里写。尽管有一切的困难——我写道——我也宁愿忍受最坏的可能的事情,而不愿泄露盟会的一项秘密。不管怎样,我不会不去完成我这项纪念“东方之旅”和荣耀盟会的工作。仿佛发烧似的,我一页又一页地填满匆匆写下来的字句。从我身上滚下来的牢骚、指控和自责,有如从一个破壶滚下来的水一般,没有思考,没有信心,没有回信的希望,只有减轻自己重负的欲念。天还没亮,我就把那封厚厚的、混乱的信送到最近的邮筒。然后,天色终于接近凌晨。我熄了灯,走到起居室隔壁的那间阁楼小卧室去睡觉。我立刻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深沉,很长久。

在苏醒又打了好几次盹以后,我在第二天醒来,头疼却觉得休息过了。使我极为惊讶、高兴而困窘的是,我发现里欧在起居室里。他坐在一把椅子的边缘,看起来好像已经等了很久。

“里欧,”我叫起来,“你来了!”

“他们从盟会派我到你这里来,”他说,“你写给我一封跟它有关的信。我把它交给官方。你要出现在宝座面前。我们可以走了吧?”

在混乱中,我赶紧穿上鞋子。前一个晚上弄乱了的书桌,仍然有点儿乱七八糟的样子。在那个当儿,我几乎不再晓得,几个钟头以前,我在那里如此有力而充满痛苦地写了什么。然而,好像并没有白费工夫。发生了什么事了。里欧来了。

猛然间,我第一次了解了他那些话的意义。原来还有一个我不再知晓的“盟会”没有我而存在,而且不再把我看做隶属于它!还有一个盟会和宝座!还有那些官员,他们叫我去!想到了这些我就发冷发热。我在本镇住了好几个月,忙着整理有关盟会和我们旅行的摘记,却不知道盟会的其余人士是否还存在,也不知道盟会在哪里,或者我是不是它的最后一员。的确,老实说,在某些时候,我不能确定盟会和我的会籍是不是曾经有过那么回事。而现在里欧站在那里,由盟会派来叫我。人家记起了我,召唤我,他们想听我述说,说不定还要审判我。好!我有准备。我准备表明:我并没有不忠于盟会。我准备服从。不管那些官员惩罚我还是宽宥我,我已经在事前准备接受一切,同意他们对于一切事情的判断,并且服从他们。

我们出发了。里欧走在前头。又一次,跟许多年前,当我注视他和他走路的方式时那样,我不得不佩服他是一名十全十美的仆人。他在我前面沿着巷子走,敏捷而有耐心,指点着路途。他是十全十美的向导,在他的工作上是完美的仆人,也是完美的官员。然而,他使我的耐心受到了不算小的考验。盟会召唤我,宝座等着我去,对于我来说,每一件事情都下了赌注。我整个的未来生活将得到决定,我过去的整个生活现在不是将保留原状,就是将完全失去意义——我由于期待、快乐、焦虑和受到压抑的恐惧而发抖。因此,里欧所走的路线,在我不耐烦的时候,似乎长到令人不能忍受,因为我得跟我的向导走两个多钟头之久,取道最奇怪而仿佛是最反复无常的便道。里欧在教堂前面让我等了两次,他自己则进去祷告。有一段漫长而对我而言似乎是无尽期的时间,他留在古老的市政厅前面沉思默想,并且告诉我关于它的地基在15世纪时,由盟会的一位著名会员奠定的故事。虽然他走到这里的样子似乎是吃力、热心而有目的,我却被他为了达成他的目标所走的便道、迂回路线和之字形的道路搞糊涂了。费去我们整个上午的奔走,本来可以轻易地在一刻钟之内就完成的。

最后,他把我带到一条昏昏欲睡的郊区巷子里,走进一座很大的静悄悄的建筑物。从外边看起来,它好像是一座扩大的议会大楼或博物馆。起初,到处都不见人影。走廊和楼梯都被遗弃了,而且在我们的脚步下回响。里欧开始在走道、楼梯和前厅当中寻找。有一次,他小心翼翼地打开一扇大门,在门的另一边,我们看到了一间拥挤的艺术家的画室。在一个画架前面站着的是穿着衬衫的艺术家克林梭——啊,自从我看到他那张可爱的脸庞以来,过了多少年了呀!但是我不敢向他问候,时机还没成熟呢。人家等待着我。我受到了召唤。克林梭不大注意我们。他向里欧点点头。他不是没看到我,就是没认出我,而默默地以友好却毅然的方式指示我们出去,绝不容许人家打断他的工作。

最后,在那庞大的建筑物顶端,我们来到了一座阁楼,弥漫着纸张和纸板的气味,而沿着墙壁有好几百码,全都是凸出来的纸板门、成排的书籍跟成捆的文件——这是一个庞大的档案保存处,一所巨大的法庭。没有人注意到我们,每一个人都静静地忙着。我觉得仿佛全世界,包括繁星熠熠的天空,都受到这里的统治或至少是记录和观察。我们站在那里等了很久。好多位档案处和图书馆的职员,手里拿着目录标签和数字,在我们周围悄悄地忙碌。扶梯摆好了,就登上去;升降机和小货车都小心而轻轻地发动。最后,里欧开始唱歌。我谛听那个调子,深深地感动了。那个调子曾经有一度于我是很熟悉的。那是我们的一首盟会歌曲的旋律。歌声一响,样样东西立刻活动起来。那些职员往后退去,大厅伸展到昏暗的远处。那些勤勉的人们,渺小而不真实,在背景中的庞大档案区工作。然而,前景是宽敞而空洞的。大厅延伸到惊人的长度。在中间,依照严格的次序排列着许多长板凳。有许多职员,一部分来自背景,一部分来自数不清的门,慢慢地走近长板凳,一个一个地坐下来。一排接着一排的长板凳都慢慢地坐满了人。这些长板凳的结构渐渐地升起而登峰造极地成为一个宝座,上面还没有人坐。严肃的殿堂一直到宝座都挤满了人。里欧以警告的目光看着我,要我忍耐、沉默、恭敬,就消失到人群当中去了。突然间他走了,我再也看不到他。但是这里那里,在环集到宝座的职员当中,我见到了熟悉的面孔——或微笑或一本正经。我看到了阿伯图·马格纳、渡船夫华素德伐、艺术家克林梭,以及别人的形影。

最后大厅安静下来了,主席走向前去。我站在宝座前,渺小而孤独,在极为焦虑,但也跟将在这里举行和决定的事情相一致的状态中,我准备就绪了。

主席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响彻整个大厅。“一位逃亡的盟会兄弟的自我控诉。”我听到他宣布。我的双膝发抖。那是我的生死问题。但这样是对的,每一件事情现在都该整理好。主席继续下去。

“你名叫H.H.吗?你参加了穿过上斯华比亚的行军,以及布连加登的节日吗?你在莫比欧·茵菲里欧不久以后,就把你的旗帜遗弃了吗?你承认你想写一篇《东方之旅》的故事吗?你认为你自己受到了对于盟会的秘密保持缄默的誓言的妨碍吗?”

我一个问题又一个问题地回答“是的”,甚至对那些于我是不可解和骇人的问题也一样。

有一会儿,那些职员用耳语和手势在商讨,然后主席又走向前来宣布:

这位自我控诉者因此有权利公开揭露他所知道的盟会的每一条法规和每一项秘密。再者,盟会的全部档案都让他自由使用,用来协助他的工作。

主席退回去。职员们都解散了,又慢慢地消失不见,有一些进到大厅的背景,有一些穿过出口;在大厅里有的是全然的寂静。我急切地环顾,看到有一样东西搁在一份法庭文件之上,觉得似曾相识。当我把它捡起来的时候,我认出了我的作品——我精致的产物——我所开始的手稿。《东方之旅的故事》,H.H.著,这几个字写在蓝色的封套上。我抓住了它,并阅读那些密密麻麻用手写的,常常划掉和改正的纸页。匆匆忙忙,急着要工作,我不胜感慨地觉得:得到了上峰的准许以及协助,现在我终于获准去完成我的工作。当我考虑到不再有誓约来束缚我,而且我可以利用档案处,利用那些无限的宝藏室,我的工作就似乎比以往更伟大而且更有价值。

不过,我读自己手笔的页数愈多,我愈不喜欢这本原稿。甚至于在我从前最沮丧的时刻,它也似乎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地无用和荒谬。每一件事情似乎都这么混乱而愚蠢,最清楚的关系被歪曲了,最明显的被忘掉了,琐碎和不重要的却位居要津。这必须再重写一次,从头开始。在我继续阅读原稿的时候,我不得不一句又一句地划掉,而在我划掉它们的时候,它们就在纸上粉碎了,那些清晰的、斜斜的字母分离成为各色俱备的破片,成为撇和点,成为圈圈、小花和星星;而那些纸页,有如地毯一般,盖满了优雅的、无意义的装饰图案。不久,我的原文一无所留;另一方面,有很多未用的纸张留给我工作用。我振作起来。我设法把事情看得清楚。当然,以前我是不可能提出一篇不偏不倚、清清楚楚的叙述的,因为每一件事情都跟由于我对盟会的誓言而被禁止揭露的那些秘密有关。我曾设法避免客观地叙述这个故事,而且无视于更重要的关系、目的和目标,我只限于叙述个人的经验。但是人家可以看出这导致了什么样的结果。在另一方面,缄默的保证是不再有了,也不再有所限制。我得到完全的正式许可,而且,更有甚者,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档案也全部开放给我了。

我明白:纵使我以前的作品没有碎成装饰品的话,我也必须把整个事情重新开始,以一个新的基础,把它重建起来。我决心以扼要地叙述盟会、它的基础和宪章来开始。这些广泛的、无穷无尽的、庞大的贴有标签的目录,摆在所有的桌子上,遥遥地到达远处和半明半昧中,必定可以给我的一切问题提供答案。

首先,我决定随便地查阅档案。我得学习如何去运用这个庞大的机器。自然而然地,我的第一件事情是寻找盟会的文件。

“盟会文件,”目录上叙述说,“参阅克利索斯多莫斯组,第5群,39,8句。”——不错,我十分容易地找到该组、该群和该句。这些档案编排得非常好。现在我手里拿着盟会的文件。我心里得有所准备,说不定我无法阅读。事实上,我是无法阅读的。我觉得那是用希腊文写的。我懂得若干希腊文,但就一件事情来说,它是用极为古老的、奇怪的字体写的,那些文字尽管显得清楚,我却大部分都读不出来;而就另外一件事情来说,这篇文章是用方言或是一种秘密的象征语言写的,其中我只偶尔懂得一两个字,是借着声音和类比而了解的,却似乎相隔遥远。但我还没有气馁。纵使文件不可读,它的文字也把过去的鲜明回忆带回来给我。特别是,我清楚地看到我的朋友龙古斯在黄昏时于花园中写希腊文和希伯来文,这些文字在夜里变成了飞禽和龙蛇。

在查阅目录的时候,我面对着在那里等待我的丰富资料而发抖。我碰到许多熟悉的字眼和许多著名的名字。我碰见自己的名字,吃了一惊,但是我不敢去查阅有关它的档案——谁受得了聆听全知的法庭对于自己的判决呢?在另一方面,我发现了例如艺术家保罗·克利的名字——我是在旅程中认识他的,而他是克林梭的一位朋友。我在档案中查到了他的号码。我发现那里有一个黄金打成的小圆盘,上面不是画着就是刻着一棵苜蓿。它的三片叶子的第一片代表一艘蓝色的小帆船,第二片代表一条彩鳞鱼,而第三片看起来好像是一张电报纸,上头写着:

蔚蓝如雪

保罗像克利〔注:克利Klee意为苜蓿〕

读到了有关克林梭、龙古斯、麦克斯和提利的资料,也给我一种忧郁的快乐。我也忍不住想要知道更多有关里欧的事情。里欧的目录标签上写着:

小心!

Archiepisc.XIX.Diacon.D.VII.

Corno Ammon.6

小心!

那两个“小心”的警告语给我深刻的印象。我无法参透这个秘密,然而,随着每一次新的尝试,我开始愈来愈了解,这些档案包罗了多么丰富的、意想不到的材料、知识和魔法的处方。我觉得它仿佛包括了整个世界。

在快乐或迷惘地探索了许多部门的知识以后,我好几次怀着愈来愈强烈的好奇心回到“里欧”的标签。每一次那双重的“小心”都吓到了我。然后,在遍查另一个档案室的时候,我偶然看到了“法蒂玛”这个名字,并有这些注:

princ.orient.2

noct.mill.983

hort.delic.07

我找了一下,在档案中找到了那个位置。那里有一个小小的金盒子,可以打开来,里面有一幅姿色迷人的公主的缩小画像,顷刻间使我想起了《一千零一夜》,想起了我青春时代的一切故事,想起了当我为了旅行到东方的法蒂玛那里,在我见习的时间,以盟会的一员自居的时候,那个伟大时期的一切梦想和愿望。这个小盒子包裹在一条织得很细的红紫色丝巾里,有一股无限遥远和甜蜜的芳香,令人想起公主们和东方。当我吸进这股遥远的、稀有的、有魔力的芳香的时候,我突然由于发觉到这股甜蜜的魔力而非常感动。这股魔力曾在我开始到东方朝圣的时候笼罩着我,而那次朝圣被奸诈的,实际上是未知的障碍所粉碎,然后这股魔力就一直消失下去,而凄凉、幻灭和绝望,从此以后就成为我生命的呼吸,我的食物和饮料!我再也看不见丝巾和画像,因为遮盖我的眼睛的泪之纱是这么的深厚。啊!我想,现在那位阿拉伯公主的画像不再足够作为抵御世界和地狱的护符,而使我成为一名骑士和十字军。我现在需要别的更强大的护符。但是那萦绕着我的青春时代,使我成为一名说书人、一名音乐家和见习生,并引我到莫比欧去的梦想,曾经是多么甜蜜、多么天真、多么幸福呀!

声音把我从冥想中叫醒。从四面八方,那间档案室无穷尽的空旷怪诞地面对着我。一个新的思想、新的痛苦,像一道闪电似的掠过我身上。我,在我的单纯当中,想要写一篇盟会的故事,我,在档案中的那些数以百万计的手抄本、书籍、图画和参考资料当中,能够辨认或了解的还不到千分之一的人!我感到屈辱,说不出的愚蠢,说不出的荒唐,不了解自己,觉得自己极端渺小,我看到自己处在这件事情当中,为的是让我可以把玩一下,好教我了解盟会是什么,我自己又是什么。

人数庞大的执事们,穿过无数的门走过来。透过我的眼泪,我仍然认得出其中的许多位。我认得魔术家杰普,我认得档案管理人林赫斯特,我认得穿着成巴布罗的莫扎特。这显赫的集会占满了一排排的座位;这些座位愈往后面愈高,也愈窄。在那成为顶端的宝座上,我看到一袭闪亮的金黄色天篷。

主席走向前来宣布:“盟会准备通过它的执事们,给自我控诉者H.判决。他觉得他必须对于盟会的秘密保持缄默,而且他现在已经明白:他要写他不配参与的一次旅行的故事,并对一个他不再相信其存在而且对它已不忠诚的盟会作一番叙述,这种意图是多么怪异和冒渎。”

他转向我,以他那清晰、宣言式的声音说:“自我控诉者H.,你同意承认法庭并服从它的判决吗?”

“是的。”我回答。

“自我控诉者H.,”他继续下去,“你同意执事们的法庭没有会长在位而给你判决,还是希望会长本人给你判决?”

“我同意,”我说道,“接受执事们的判决,不管会长有没有在位。”

主席刚要回答的时候,大厅的最后面有一个柔和的声音说道:“会长准备亲自判决。”

这个柔和的语声奇异地震撼了我。从房间的深处,从那些档案室的遥远界线,走出了一个人。他的步履轻盈安详,他的外袍闪耀着金光。他在会聚的静默当中走得愈来愈近。我认得他的步伐,我认得他的动作,而最后我认出了他的面孔。那是里欧。披着一袭华丽鲜艳的外袍,他穿过一排排的执事,像一位教皇似的登上了宝座。有如一朵华丽而稀有的花儿一般,他身穿辉煌的衣饰爬上阶梯。他走过去的时候,每一排的执事都站起来向他致意。他耿直地、谦卑地、尽职地担任他的辉煌职务,谦卑得有如一位虔诚的教皇或族长佩戴徽章一般。

我深深地觉得好奇而感动,期待看我准备谦虚地加以接受的判决,不管它现在会带来惩罚还是恩典。使我同样深受感动和惊讶的是:里欧,从前的脚夫和仆人,现在却站在整个盟会的前头,准备给我判决。但是当日的大发现使我感到更为激动、惊讶、骇异和快乐,那就是:盟会完全跟以往一样地稳定而有力,并且遗弃了我和使我失望的,并不是里欧和盟会,而只是由于我自己曾经是这么软弱和愚蠢,以致误解了自己的经验,怀疑了盟会,认为“东方之旅”是个失败,而且以为自己是一篇已有结论而被遗忘的故事的残存者和记述者,其实我只不过是一个亡命者、一个叛徒、一名逃兵而已。我在这种认识中含有惊讶和快乐。我站在那里,渺小而谦卑,在宝座的脚下,从那里我曾一度被接纳为盟会的一名弟兄,从那里我曾一度接受我的见习生仪式,领受盟会的戒指,并立刻被派遣到在旅途上的里欧那里去。在这一切事情当中,我觉察到一个新的罪过,一个新的无法解释的损失,一个新的耻辱,那就是我不再拥有盟会的戒指。我丢掉了它,我不知道是在什么时候或什么地方,而且一直到今天,我都没想到过它!

同时,那位会长,那位披金衣的里欧,开始用他那美丽、温柔的声音讲话;他的言语温柔而舒畅地传到我这里,有如阳光一般温柔而舒畅。

“这名自我控诉者,”这些话是从宝座传来的,“已经有机会把他的一些错误去掉。反对他的话有很多可以说。他不忠于盟会,他以自己的缺点和愚行来谴责盟会,他怀疑盟会的一脉相承,他怀有成为盟会历史家的奇怪野心,这些也许都可以思议而且很可以原谅。这一切对他并没有太大的不利。如果这位自我控诉者准许我这么说的话,它们只不过是见习生的愚昧,都可以一笑置之。”

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气。有一个淡淡的微笑传遍了这个显赫的集会。我最严重的罪过,甚至于连我对于盟会不再存在以及我是留下来的唯一门徒的这种错觉,主席都认为仅仅是“愚昧”,是琐碎的小事,这使我如释重负,而同时很明确地把我送回到我的出发点。

“但是,”里欧继续说,他温柔的声音现在是忧伤而严肃的——“还有许多归咎于被告的更为严重的过失,其中最坏的是他并没有为这些罪过控告自己,而显然不知道这些罪过。他深深后悔在思想上对不起盟会。他不能原谅自己未能够在仆人里欧的身上认出会长里欧,而且正要明白他对盟会不忠的程度。但是虽然他对于这些罪恶的思想和愚行看得太认真,而只不过刚刚放心地发觉这些都可以一笑置之,他却冥顽地忘记了他的真正过失。这些过失为数众多,当中的每一个都严重到应当接受严厉的惩罚。”

我的心很快地悸动。里欧转向我:“被告H.,以后你会洞察到你的错误,而且我们会指示你将来如何避免这些错误。不过,为了让你看看你对于你的处境还有一点儿了解,我要问你:你记得你走过镇上,是由担任信使而不得不把你带到宝座面前来的那位仆人里欧陪着吗?是的,你记得。你记得我们如何经过市政厅、圣保罗教堂和大教堂,以及那位仆人里欧如何进到大教堂里,以便跪下来祷告一会儿,而你如何不但没跟我进去,遵照你的盟会誓约的第四条来执行你的奉献,反而留在外边,无奈又无聊,等待着对于你似乎是没有必要,对于你自私的耐心只不过是一项讨人厌的考验的那项冗长仪式的结束吗?是的,你记得。仅以你在大教堂门口的行为,你就已经违反了盟会的基本要求和习俗。你蔑视宗教,你瞧不起一位盟会弟兄,你不耐烦地拒绝了祈祷和冥思的机会与邀请。要不是在你的案子中有特别情有可原的环境的话,这些罪将是不可宽恕的。”

他现在说到要点了。现在每一件事情都会说出来,不会再有次要的问题,不会再是仅仅的愚行。他说得非常对。他打击着我的心。

“我们不想把被告的错误全盘数出来,”会长继续说,“他不会照章受到判决,而且我们知道,只要我们提醒,就可以唤醒被告的良知,使他成为一名悔过的自我控诉者。

“尽管如此,自我控诉者H.,我劝你把你的其他行为提一些出来,让你的良知裁判。要我提醒你,在你造访仆人里欧,巴望他会认出你是一位盟会弟兄,虽然这是不可能的,因为你已经使自己看不出是一位盟会弟兄的那个晚上吗?要我提醒你,你自己跟仆人里欧所说的那些事情吗?关于你出售了小提琴的事情?关于你过了很多年的那种可怕、愚蠢、狭隘、自杀性的生活?

“还有一件事情,盟会兄弟H.,我不应该保持缄默。很可能在那天晚上,仆人里欧对你做了一件不公平的事情。让我们假定他做了吧。仆人里欧也许是太严峻,太有理性了;也许他对于你和你的境遇,没有表现出足够的容忍和同情。但是还有比仆人里欧更高的权威和百无一失的法官在场。那只动物对你的判决如何呢,被告?你记得那只狗涅克吗?你记得它拒绝过你,谴责过你吗?它是不贪污受贿的,它不偏袒,它不是盟会的弟兄。”

他停顿下来。是的,那只亚尔沙士种的涅克!它的确拒绝过我,谴责过我。我同意。我已经由那只亚尔沙士狗,已经由我自己,加以判决了。

“自我控诉者H.,”里欧又开始了,从他的外袍和天篷的金光中,他的声音现在是冷静、响亮而清晰地传出来,有如在最后一幕中,出现在唐·乔凡尼门口的那位司令官的声音,“自我控诉者H.,你聆听了我的话。你同意了我的说法。我们猜想你已经给自己判决了吧?”

“是的,”我轻轻地说,“是的。”

“我们猜想,你加在自己身上的是一项不利的判决吧?”

“是的。”我嗫嚅道。

里欧于是从宝座上起身,温柔地伸出双臂。

“我现在求你们,我的执事。你们听到了,而且也知道了盟会兄弟H.的事情。这许多事情对于你们来说并不陌生,你们有很多人必然都亲自体验过了。被告一直到此刻才知道,或者才能真正地相信,他的背教和越轨是一项考验。有好久的时间,他没有屈服。他忍受了很多年,对于盟会一无所知,孤零零地留下来,而看到他所相信的每一件事物都成为废墟。最后,他再也无法隐瞒和自制了。他的苦难变得太大了,而你们知道,一旦苦难变得够激烈,一个人就走出来了。H.兄弟在他的考验中被引到绝望,而绝望是想要了解和辨明人生的每一项热心企图的结果。绝望是想要以美德、正义和了解来度过一生,并且满足它们的要求的每一项热心企图的结果。孩子们生活在绝望的一边,醒悟的人则在另一边。被告H.不再是个小孩子,也还没有完全醒悟。他仍在绝望当中。他会克服它,而借此度过他第二次的见习时期的。我们欢迎他重新加入盟会——对于盟会的意义,他不再说他了解了。我们把他遗失而由仆人里欧替他保管的戒指归还给他。”

主席于是拿出戒指来,在我的面颊上吻了一下,把戒指戴在我的手上。我一看到那枚戒指,一感到它的金属凉意触到我的手指,我就想起了一千种事情,一千件不可思议的疏忽行为。尤其重要的是,我想起了那枚戒指有4颗宝石均匀地隔开,而盟会的一项规则,也是誓约的一部分,就是要把那枚戒指慢慢地在指头上转动,至少一天一次,而转到4颗宝石当中的一颗的时候,就要想到誓约中的4条基本箴言之一。我不但失落了戒指,连一次都没想到过它,而且在那些可怕的岁月当中,我也不再复诵那4句基本的箴言,或是想到它们。立刻,我试着在内心把它们再念一次。我对于它们有一个概念,它们还在我身上,有如一个名字一般地属于我——这个名字一个人一下子就可以想起来,但在那个特别的时刻却记不起来了。不,我的脑子里默不作声,我不能够复述那些规则,我已经忘掉了如何措辞。我已经忘掉了那些规则。好多年来,我都没有复述过,好多年来我没有遵守它们和把它们奉为神圣——然而我还自认为是一名忠实的盟会兄弟哩。

看到我不安而深感惭愧,主席就亲切地拍拍我的手臂。然后我又听到会长说话:“被告和自我控诉者H.,你被宣告无罪了,但是我必须告诉你,在这一种案子中被宣告无罪的弟兄,一旦通过了信心和服从的考验,就有义务进入执事们的行列,并且占据他们的席位之一。他有选择考验的权利。现在,H.兄弟,回答我的问题!你预备驯服一条野狗,作为树立信心的考验吗?”

我恐怖地退缩。

“不,我办不到。”我叫起来,走开去。

“你预备而且愿意一接到我们的命令,就烧毁盟会的档案吗?就像我们的主席现在在你的眼前焚烧其中的一部分那样?”

主席走向前去,把手伸到排列整齐的档案橱中,双手抽出来的时候满是文件,好几百份的文件,而使我恐怖的是,他在一个煤炭锅上把它们烧掉了。

“不,”我说着,往后退缩,“这个我也办不到。”

“小心,兄弟,”会长叫起来,“留心啊,鲁莽的兄弟!我是以需要最少的信心和完成最容易的任务开始的。往后的每一项任务将愈来愈困难。回答我:你预备而且愿意查阅,我们的档案中有关你的文件吗?”

我冷了半截,屏住气,但是我懂了。每一个问题将愈来愈困难,而除了每况愈下之外,别无退路。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站起来说:“是的。”

主席带我到摆着数以百计的档案橱的那些台子那里。我找了一下,找到了字母H。我找到了我的姓,而首先看到的是我的祖先欧邦的名字——四百年前,他也是盟会的一员。然后是我自己的名字,上面有这个注:

Chattorum r.gest.XC

Civ.Calv.infid.49.

这张纸在我手里抖动着。同时,那些执事们一个一个地从座位上起身,向我伸出手来,直视着我的脸,然后就走开了。宝座空下来了,而最后会长也下了御座,向着我伸手,直视我的脸,露出他那虔诚的、仁慈的、教皇般的笑容,最后一个离开了大厅。我单独留在那里,手里拿着指点到档案室去寻找资料的那张条子。

我无法立刻叫我自己去查阅有关我自己的那些档案。我犹豫不决地站在那空无一人的大厅中,看到延伸得很长的那些箱子、纸板、架格和橱子,那些我可以接近的一切有价值的知识的累积。然而由于求知的热欲,也是由于害怕看到自己的记录的那种恐惧,我让自己的事情等一会儿,以便先知道一些对我和我的东方之旅的故事来说,是重要的事情。的确,我早就明确地知道我的故事已经受到谴责和处分,而且我永远不会完成这篇故事。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到好奇。

我注意到在一个档案橱中,有一份没归好档的备忘录从其他的卷宗里突出来。我走过去,抽出那份备忘录,上头写着:

莫比欧·茵菲里欧

没有别的标语能够更简洁、更准确地把我的好奇程度表达出来的了。我的心跳得很快,同时在档案中查那个位置。那是含有颇多文件的档案的一部分。顶端放着的是一份取自一本意大利古籍的有关“莫比欧·茵非里欧”的叙述,接着是一张4开纸,有简短的注解,说明莫比欧在盟会历史上所扮演的角色。所有的注解都提到“东方之旅”,而的确也提到我所隶属的基地和小组。这里记载说:我们这一组曾在旅途中到达莫比欧,在那里它受到了一项考验而没有通过,那就是里欧的失踪。虽然盟会的规律应该可以引导我们,虽然甚至于万一在一个盟会的小组失去领导者的时候,那些箴言仍然有效。而且在旅行一开始的时候就灌输给我们,但是从我们的整个小组发现里欧失踪的时候起,它就失去了头脑和信心,起了怀疑而进入无用的争论。到后来,这整个小组违背了盟会的精神,分成党派而散伙。对于莫比欧之祸的这篇说明不再令我感到惊奇。另一方面,当我继续读下去,读到了有关我们小组的分裂,那就是说,我们的盟会弟兄当中,不下3位曾经企图写一篇有关我们的旅行的报告,而且描写了莫比欧事件,这就叫我极为惊奇了。我是这3人当中的一个,而我的原稿有一份很好的副本就收在这一部分。我以最奇怪的情感把另外两篇读完。基本上,这两位作者所描写的当日事件,跟我的大同小异,然而于我却似乎多么的不同!我在其中的一篇读道:

仆人里欧的失踪突然而可怕地给我们揭示:到现在为止把我们在表面上的完整统一加以粉碎的那种纷争和困惑所达到的程度。的确,我们当中有些人立刻就知道里欧既没有遇害,也没有逃走,而是被盟会的执事们秘密召回。然而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想到我们多么恶劣地接受了这项考验,而能够不感到最深切的悔恨和惭愧的。里欧才离开我们,我们之间的信心与和谐就完结了。那好像是我们小组的生命之血,从一个看不见的伤口流去。首先是意见分歧,接着是对于最无用、最荒唐的问题的公开争吵。例如,我记得我们那位很受人欢迎,而且值得称赞的唱诗班教师H.H.突然坚持说:失踪的里欧除了其他有价值的物品之外,也在他的袋子里带走了那件古老的神圣文献——大师的原来手稿。这个说法被大家热烈地争论了好几天。从象征的观点来看,H.的荒谬断言是有真正了不起的意义的;的确,盟会的繁荣、全体的团结,仿佛都随着里欧离开我们的小组而完全消失了。这同一个音乐家H.就是一个悲惨的例子。一直到莫北欧·茵菲里欧那天,他是最忠心、最诚实的盟会兄弟之一,也是一位受人欢迎的艺术家,尽管人品上有许多缺点,他却是我们最活跃的会员之一。但是他复归于忧思、颓丧和疑惑之中,对于他的责任变得疏忽不堪,而开始成为偏执,神经质,好争吵。有一天,当他终于留到队伍后面而不再露面的时候,没有人想到为他停下来,去寻找他。那显然是一个逃亡的例子。不幸,他并不是唯一的一个,而最后我们的旅行小组就一无所剩了……

我在另外一位历史学家的作品中发现了这一段:

正如古罗马在恺撒死亡之后崩溃,或是全世界的民主思想在威尔逊抛弃旗帜时瓦解那样,我们的盟会在莫比欧的那个不幸的日子也四分五裂了。就可以提到的过失和责任来说,有两名显得无害的会员要为这种崩溃负责,那就是音乐家H.H.跟仆人之一的里欧。这两个人以前都是盟会受人欢迎的忠实会员,虽则他们对于盟会在世界历史上的意义缺乏了解。他们有一天不留任何痕迹地消失了,把许多贵重的物品和重要的文件带走,可见这两个坏东西都受到了盟会敌人的贿赂……

如果这位历史学家的记忆是这么混乱而不正确——虽则,他显然是很诚意地,而且自信是完全真实地,作了报告——我自己的摘记,其价值又如何?假定我们找到由其他作者所写的另外10篇有关莫比欧、里欧跟我自己的叙述,说不定它们全都彼此抵触,互相谴责。不,我们在历史上的努力是没有用的;要继续写下去和读下去是没有意思的。一个人可以悄悄地听凭它们在档案室的这一部分积满尘埃。

想到了在这个钟头我还要研读的东西,一阵战栗就传遍了我的全身。在这些镜子里,每一件东西跟每一个人都多么地偏差、变异和歪曲,在这一切报告、反报告和传说的背后,真理之脸如何嘲讽而不可即地隐藏起来!还有什么是真理呢?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呢?而当我也从这些档案所储存的知识中,获悉了有关我自己,有关我自己的人品和历史的时候,还有什么东西会留下来呢?

我必须对任何事情都有所准备。突然我再也忍受不了不安和悬疑了。我赶快到“既做事件”的那一部门,寻找我的编号,而站到标着我的名字的那一部分的前面。这是一个壁龛,而当我拉开薄幕时,我看到里面并没有任何书写的东西。里面只有一尊偶像,一具用淡颜色的木头或蜡做的苍老而满脸倦容的模型人。它宛如一种神祇或是蛮人的偶像。乍看之下,我觉得莫名其妙。它是一尊实际上是由两个部分构成的塑像,有一个共同的背部。我瞪了它一会儿,感到失望和讶异。然后,我注意到壁龛的墙上有一座金属的烛台,上面有一根蜡烛。那里有一个火柴盒。我点燃了蜡烛,那尊奇怪的双重塑像现在就被照得明亮了。

我慢慢地才明白过来。慢慢地,渐渐地,我才开始疑心,然后察觉到它打算代表的东西。它所代表的形象是我自己,而这尊我自己的像令人不愉快地衰弱和半真半假。它有模糊的相貌,而在整个的表情上,有某种不稳定、衰弱、垂死或想死的东西,看起来颇似一尊可名之为“无常”或“腐化”的雕像,或某种类似的东西。在另一方面,跟我的像连在一块成为一体的另一尊像,颜色和形状都很有力,而我刚刚开始了解它像谁——那就是说,像仆人和会长里欧——我就发现墙上有第二根蜡烛也照亮着它。我现在看到这尊双重的塑像代表的是里欧跟我自己,不但愈来愈清楚,并且每一个塑像也愈来愈像,同时,我也看到那些塑像的表面是透明的,可以看到里面,就像一个人看透一个酒瓶或花瓶的玻璃那样。在这些塑像的内部,我看到有什么东西在动,缓慢地,极为缓慢地,跟一条睡着了的蛇一样地移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好像有一种缓慢、平滑而不断流动或溶化的东西;的确,有某种东西从我的塑像溶化或灌注到里欧的塑像。我看到我的塑像正在增添跟注入里欧的塑像,滋润它和加强它。仿佛到了后来,来自一个塑像的一切物质将流到另一个里头,而只有一个会留下来——里欧。他必兴旺,我必衰微。

当我站在那里观看,想要了解我所见到的东西的时候,我想起了在布连加登的节日中,有一次跟里欧的短短交谈。我们谈到诗的创造物比诗人本身更加生动,更加真实。

蜡烛暗淡下去,熄灭了。我被无限的疲乏所征服而想睡觉。我转开去,寻找一个可以躺下来睡觉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