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六月,明艳的阳光普照着大地,卢克驱车翻过山坡,来到了小小的阿什威奇伍德。此时的乡村小镇静谧无邪地沐浴在阳光下,唯一的主要街道沿着阿什山脉的边缘蜿蜒伸展。看起来仿佛远离尘嚣,不受庸扰。卢克想:也许我疯了,这整件事都只是我的幻想。

他驾车缓缓地沿着弯曲的道路驶入那条大街。如前所述,威奇伍德只有一条主要街道,街上有些商店和乔治亚式[乔治亚式建筑,是指1720年至1840年之间,在大多数英语系国家出现的建筑风格]的小房舍,整齐而有贵族气派,门前是洁白的阶梯,门上的门环亮闪闪的;此外还有几处带花园的别致农舍。离大街稍远处,有一家叫“贝尔斯—莫特利”的小旅馆。村中有一片青草地和一个养鸭池,卢克起初以为上面那幢高雅的乔治亚式建筑就是他的目的地“阿什庄园”。但是走近一看门上的漆字招牌,才知道是“博物馆和图书馆”。再过去一些,有一幢巨大的白色现代建筑,和村中其他地方那种愉悦随和的气氛格格不入。卢克猜想那大概是当地的学校兼青年俱乐部。就在这时,他停车问了问路。

路人告诉他,阿什庄园大概还有半英里远,到时能看见大门在他的右手边。卢克继续向前行驶,很轻松地便找到了庄园大门,是一扇崭新精致的铁门。他驶进门内,瞥见树丛后的红砖房子。等他转到正面时,不禁被映入眼帘的那一座惊人而不谐调的城堡形建筑怔住了。

正当他仔细思忖着可怕的命案的时候,太阳躲进了云里。他突然意识到阿什山脉的影响力。一阵狂风迎面袭来,吹得树叶哗哗作响。这时,一位女子从城堡形房子的转角走过来,大风把她的黑发吹起,卢克忽然想起他看过的一幅画——尼文森[克里斯托夫·尼文森(Christopher Nevinson’s,1889-1946),英国画家,因一战题材的油画而闻名]的《女巫》。那张苍白、姣好的长脸,那头直冲星空的黑发,卢克几乎可以想象出她骑着扫帚飞向月亮的情景。

她径直走向他,说:“想必你就是卢克·菲茨威廉,我是布丽吉特·康威。”

他握了握她伸过来的手,现在他可以看清她的真面目,而不是胡思乱想。高挑、苗条,精致的长脸蛋,略微凹下的面颊,带有讽刺意味的黑眉、黑眼和黑头发,他觉得她就像一幅精美的版画,深沉而美丽。

他说:“你好!很抱歉这样打扰你,不过吉米说你不会介意。”

“对,我们觉得很高兴。”她笑了笑,两边嘴角高高翘起弯成弧形,“吉米和我向来交情不错。如果你想写有关民俗的书,这个地方再好不过了。不仅有各种传说,也有不少如画的风景。”

“太好了。”卢克说。

他们一起走向屋子,卢克又悄悄打量了一下这座庄园。他现在才看出,那原本是一幢朴素的安妮女王式建筑[安妮女王式建筑,对当时流传的所有建筑样式的装饰元素进行自由组合成为英国维多利亚时期建筑风格的代表,除大气恢宏的建筑立面外,常伴有精致塔楼、封闭式花园露台等,既形成了上层名流的私密空间,又增强了建筑的美学效果],目前已经经过多次华丽的粉饰。他想起吉米说过,这幢房子原本是布丽吉特家的财产,那一定是加上这些粉饰之前。进屋之后,布丽吉特·康威带他走进一间有书架和舒适椅子的房间。窗口有张茶几,旁边坐了两个人。

她说:“戈登,这是卢克,我的远房表哥。”

惠特菲尔德爵士身材矮小,头顶半秃,圆脸上露出坦诚的表情,嘴唇突出,眼睛像煮熟的醋栗似的。他穿着一套不甚考究的乡村衣服,与他那大腹便便的身材很不相称。他亲切地对卢克打招呼道:“很高兴认识你,太高兴了。听说你刚从东部回来,那地方很有意思。布丽吉特告诉我,你打算写一本书。有人说这年头出的书实在太多了,不过,好书总会受人欢迎的。”

布丽吉特说:“这是我姑姑,安斯特拉瑟太太。”卢克和那个不善言辞的中年女人握了握手。

卢克很快就知道,安斯特拉瑟太太全心全意地扑在园艺上面。寒暄过后,她就说:“我相信这些石生玫瑰在这种气候里会长得很好。”然后又埋头看着手上的花卉目录。

惠特菲尔德爵士把矮胖的身躯靠在椅背上,一边小口抿茶,一边用欣赏的眼光打量着卢克。

“原来你是个作家。”他喃喃地道。

卢克觉得有点紧张,正想加以解释,却发现惠特菲尔德爵士并非真想知道什么。爵士志得意满地说:“我也一直想亲自写一本书,可就是没有时间,我太忙了。”

“当然,您一定很忙。”

“你不会相信我担负着多大的责任,”惠特菲尔德爵士说,“我对我的每一本刊物都很关心,我觉得自己对端正人心有着很大的责任。只要过一个礼拜,就有好几百万人会完全依照我的意思去思想和感觉。这可是很严肃的事,这就是责任。老实说,我不在乎责任,也不怕负责任,我总是负责任地做事。”

说完,爵士挺了挺胸,试图缩回肚子,然后和蔼地看看卢克。布丽吉特·康威轻轻地说:“你真了不起,戈登。再喝杯茶吧。”

惠特菲尔德爵士简单地答道:“我是个了不起的人。算了,我不喝了。”然后又从他高高在上的宝座俯瞰下面的凡尘,亲切地问客人道,“你在这附近有熟人吗?”

卢克摇了摇头,忽然想到自己越早开始工作越好,又说:“不过我答应替别人去看一个人——朋友的朋友,他姓亨伯比,是个医生。”

“噢!”惠特菲尔德爵士努力坐直身子,说,“亨伯比医生?真可惜!”

“可惜什么?”

“一个星期前死了。”

“噢,天哪,”卢克说,“真遗憾。”

“我想你一定不会喜欢他,”惠特菲尔德爵士说,“顽固、讨厌、又昏庸的老蠢蛋。”

“换句话说,”布丽吉特插嘴道,“他和戈登意见相左。”

“是为了水源的问题,”惠特菲尔德爵士说,“不妨告诉你,菲茨威廉先生,我是个热心公益的人,对本地的公共福利非常关心。我出生在这里,不错,就是这个小镇。”

接着,他又向卢克详细说明他的事业。最后好不容易才用胜利的口吻说:“你知道我父亲从前店面的原址现在建了什么吗?我把它捐了出来,建了一座很棒的建筑——学校兼青年俱乐部。这是一座一流的、最新式的建筑,请的是全国最好的建筑师!我只能说他干得马马虎虎,我觉得它看起来就像贫济院或者监狱,可是别人都说不错,所以我想一定错不了。”

“振作点儿,”布丽吉特说,“这幢房子已经按照你的意思整修过了。”

惠特菲尔德爵士高兴地笑着说:“对呀,他们连这个地方都想要我听他们的,要是建筑师不照我的意思做,我就换掉他,另找一个。最后终于找到一个完全明白我想法的家伙。”

“他帮你把那些胡思乱想发挥得淋漓尽致。”布丽吉特说。

“她本想让这个地方保持原来的样子。”惠特菲尔德爵士说着拍了拍她的手臂,“光是生活在回忆中是没用的,亲爱的。我一直盼望有一座城堡,现在终于有了!”

“嗯,”卢克觉得有些词穷,“能了解你的想法真是不错。”

对方笑着说:“我通常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可是供水计划就几乎没按照你的意思。”布丽吉特提醒他。

“噢,那个!”惠特菲尔德爵士说,“亨伯比是个傻瓜。那些老头都顽固得很,不肯听别人讲道理。”

“亨伯比医生是个很坦率的人,不是吗?”卢克试探地说,“所以我猜他因此树敌不少。”

“不——不,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惠特菲尔德爵士揉了揉鼻子,喃喃说,“呃,布丽吉特?”

“我一直觉得他很受欢迎,”布丽吉特说,“我只有那次脚踝受伤时见过他,不过我觉得他很和蔼可亲。”

“对呀,大体上说来,他还蛮受人欢迎的。”惠特菲尔德爵士承认道,“不过我知道有一两个人总是和他过不去。像这种地方,往往有很多争执和派系。”

“对,我想是的。”卢克说,同时犹豫了一下,拿不准下一步该怎么走,“这地方大部分住了些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没有多大分量,可是他马上得到了答案。“大部分都是些未亡人,”布丽吉特说,“牧师的女儿、姊妹,或者妻子,还有些医生家的女眷。男女比例大约是一比六。”

“不过还是有一些男人吧?”卢克冒险地问。

“噢,对,有艾伯特先生,是个律师;年轻的托马斯医生;亨伯比医生的合伙人;维克牧师还有什么人,戈登?噢,对了,埃尔斯沃思先生,是古董店老板,另外还有霍顿少校跟他那些牛头犬。”

“我记得我朋友还提到过其他人,”卢克说,“听说是位亲切的老太太,就是太健谈了。对了,我想起来了,平克顿。”

惠特菲尔德爵士咯咯笑了起来,嗓音中透着些嘶哑:“说真的,你太不走运了!她也死啦!那天在伦敦被车子撞倒,当场就死了。”

“这里好像死了不少人嘛。”卢克漫不经心地说。

惠特菲尔德爵士立刻生气地说:“才不是呢,这是全英国最健康的地方。意外死亡当然不算,任何人都可能发生意外!”

但布丽吉特·康威却若有所思地说:“事实上,戈登,过去这一年里真的死了不少人,老是在举行葬礼。”

“亲爱的,别胡说。”

卢克问:“亨伯比医生的死也是个意外吗?”

惠特菲尔德爵士摇了摇头,说:“噢,不是,他是得了败血症死的。当医生的经常碰到这种事,手指被生锈的钉子或者别的什么划破,没有留意,结果被细菌感染,三天后就死了。”

“医生大都这样,”布丽吉特说,“所以我想他们大概一不小心就很容易感染。真叫人难过,他的太太伤心透了。”

“违抗天意是没用的。”惠特菲尔德爵士轻松地说。

可这真是天意吗?卢克回房间换衣服的时候自问道。败血症?也许是真的,可是确实死得太突然了,而且他脑子里一直反复想着布丽吉特·康威的那句话:“过去这一年里真的死了不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