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治·穆恩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他的工作已经做完,但他还留在办公室里,因为他没有心情去俱乐部。快要到午餐时间了,俱乐部的酒吧间里一定会有许多人。总会有两三个人请他喝酒,这叫他盛情难却。有些人他已经认识三十年了。这些人让他感到厌烦,总的来说,他不喜欢他们,不过今天是他最后一次见他们了,他竟然有些伤感。今晚大家要为他举办一个告别宴会,每个人都会出席。他们还会送给他一套银茶具,其实他根本不想要。他们还要在宴会上讲话,赞颂他在殖民地任职期间的辛勤工作,对他的离开表示遗憾,并祝愿他退休后能安享晚年。他也要致答谢词。他已准备好讲稿,他会详细回顾自己当初刚从军校毕业就来到新加坡,在任职期间马来联邦发生的每一个变化。他会感谢大家在他荣任丁邦岛行政长官期间的忠诚合作,还会为这个国家,特别是为丁邦岛描画未来发展的美好图景。他会提醒大家,他刚来时,这里还只是个贫穷的小村子,只有几家华人开的店铺;现在他即将离任,这里已变成了一个繁华的城镇。平整的马路上行驶着有轨电车,街边耸立着砖石楼房。这里有一个富裕的华人区,还有一个很气派的俱乐部会所,仅次于新加坡的俱乐部。他讲完话后会和大家一起唱《他是个快乐的好小伙》和《友谊地久天长》。接下来还会跳舞,很多年轻人会喝醉。当地的马来人已经为他办过一次告别宴会,华人也将为他大摆宴席。明天会有很多人到火车站为他送行,从此他就与这个地方告别了。他不知道这些人日后会对他作何评价。马来人和华人可能都会说他过于死板,但他们也会承认他处事是公正的。种植园主都不喜欢他,认为他太严厉,因为他不允许他们欺凌雇工。他的下属都怕他,因为他总是逼着他们做事。他对工作懈怠或办事不力的人没有耐性。他对自己从不宽容,也就认为没有理由要宽容别人。大家都觉得他不近人情。说真的,他身上的确没有什么招人喜欢的地方。即使去俱乐部玩儿时,他也不会放下他的官架子同大家一起说说粗俗的笑话,互相打趣逗乐。他看得出来,只要他到了俱乐部,那里的气氛顿时就会冷下来。同他一起打桥牌(他每晚六点到八点都要打牌)被看作一种特权,而不是娱乐。如果别的哪张牌桌上有四个年轻人在打牌,玩得兴致越来越高,大呼小叫起来,他就会看到有人不时地朝他这边瞅几眼。有时会有一个年长的会员走到那些吵闹的年轻人身边,低声关照他们安静点。乔治·穆恩轻叹一声。从官场角度来说,他当然称得上事业有成,他曾是被派驻马来联邦最年轻的行政长官,并且因工作出色而被授予三等勋爵士。但是就为人处世而言,或许就另当别论了。他的能力、勤勉和诚信的确为他赢得了尊重,但是他心里清楚得很,自己并没有赢得人们的喜爱。没有人会为他的离去而感到惋惜。几个月后,大家就会把他忘到脑后。

他苦笑了一下。他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他很享受自己的权威,看到自己可以要求每个人都规规矩矩做事,他感到极为满意。即使想到别人都只是怕他,而并不喜欢他,他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他将自己的生活看作在解一道高等数学题,需要聚精会神,全力以赴,至于解出来的是什么答案,就毫无实际意义了。解这道题的趣味在于其错综复杂,美就美在解题过程,但是一味追求美总是劳而无功的。他的未来仍是一片迷茫。他已五十五岁,但精力充沛,自己也觉得头脑还像过去一样机敏。他经历丰富,见多识广,不过他接下来能做的就是去英国的某个乡间小镇或者里维埃拉的哪个便宜地段定居,同老太太们玩玩桥牌,要不就同退役军官打打高尔夫球。他曾在休假期间遇见过他的几位老长官,也看到了他们是如何艰难地在适应生活处境的变化。他们也曾期盼退休后可以享受自由,在脑子里想象过各种休闲消遣的美好图景,但一切都化为泡影。这些人多年居住在宽敞的驻地官邸里,过惯了有六七个华人男仆前后侍候的日子,现在又要回去过黯然无光的生活,最多只有两三个女佣,这就够令人不快的了。更糟糕的是,他们已经习惯了各种阿谀奉承,知道自己夸人家一句就能让人心花怒放,皱一下眉头就让所有岛民胆战心惊,可是现在谁都不会把他们放在眼里了。

乔治·穆恩伸手从桌上的一个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就在这时,他留意到了自己的手背上已布满皱纹,手指也变得枯瘦了。他无奈地皱了皱眉头。这分明是一双老人的手。他的办公室里有一面中式镜子,那是他在很久以前买的,他准备留在这里不带走了。他站起身来照了照镜子,看到了一张发黄的瘦脸,爬满了皱纹,双唇紧闭,稀疏的头发已经花白,灰色的眼睛里满是倦意。他身材又瘦又高,肩膀很窄,而腰板总是挺直的。他一直玩马球,并且直到现在还能在网球场上打败多数比他年轻的人。你同他说话时,他总会直勾勾地看着你的脸,专心听你说。但是,他的表情不会有任何变化,你始终不知道你跟他说的话对他产生了什么效果。或许他从未意识到这会让别人多么不安。他脸上很少有笑容。

这时,一个勤务员拿着一张纸条走了进来,乔治·穆恩看了一眼字条上的名字,随即吩咐勤务员叫访客进来。他坐回到椅子里,用冷冷的目光盯着房门,因为来客会从这个门走进来。来人是汤姆·萨法里,他不知道此人有什么事要找他。说不定同今晚的送别会有关。他听说组织这次送别会的委员会的牵头人就是汤姆·萨法里,他觉得挺好笑的,因为在最近一年里,他们俩的关系一点儿也不融洽。萨法里是一个种植园主,他的种植园里有个泰米尔工头指控他打人。事情的起因是那个泰米尔人对萨法里太无礼,气得萨法里痛打了他一顿。乔治·穆恩也认为那个泰米尔人的行为实属挑衅,但是他一向反对种植园主擅自做主,所以在审理这个案子时他判了萨法里罚款。庭审结束后,为了表示自己只是秉公办事,他请萨法里一起用午餐,可是萨法里认为这个处罚不公正,为此感到愤愤不平,断然拒绝了穆恩的邀请,从此就不再同这位行政长官交往了。有时,乔治·穆恩会故作随意地同他说说话,但绝不容忍被冒犯,萨法里也会做出回应,不过他再也不同穆恩一起打桥牌,也不同他打网球了。萨法里经营着这个地区最大的橡胶园。乔治·穆恩不禁自嘲地在心里嘀咕,萨法里费心张罗这场告别晚宴,还收了大家的份子钱,究竟是因为他顾及穆恩的尊严呢,还是因为眼看这位行政长官现在要离任了,他不免有些伤感,想要表现一下大度?想到汤姆·萨法里会在晚宴上做主题发言,夸夸其谈地大赞这位离任行政长官的品行如何令人敬佩,并代表所有岛民对他离任造成的无可挽回的损失表示痛惜,缺乏幽默感的乔治·穆恩也禁不住哑然失笑。

勤务员把汤姆·萨法里领进了门。乔治·穆恩从椅子里站起身来,同他握了握手,淡淡一笑。

“你好,请坐。抽烟吗?”

“你好。”

乔治·穆恩指了指一把椅子,示意萨法里在那把椅子上坐下,等着他说出来意。他觉察到来客有些局促不安。萨法里长得身强体健,非常结实,脸红通通的,双下巴,黑色鬈发,蓝眼睛。他强壮得像一匹马,但是一眼就能看出他是个放纵的人。他总是大吃大喝。不过他很有经营头脑,人也勤劳,把橡胶园管理得很好。他在岛民中人缘很好,大伙儿都说他是个好人。他花钱大方,谁手头紧了,他都会慷慨解囊。乔治·穆恩突然想到,萨法里现在来见他,应该是想要在送别晚宴之前同他消除前嫌。看到他有心专程来见自己,乔治·穆恩不禁在心里生出一丝善意的轻蔑。他没有仇人,因为他觉得没有人值得他恨,但是如果他有仇人的话,他心想,他一定会一辈子恨他们的。

“我大早上来见您,您一定很吃惊吧,今天是您在这里的最后一天了,我想您应该会特别忙。”

乔治·穆恩没有回答,萨法里便继续说了下去。

“我来是要跟您说一件特别难为情的事。是这样的,我和我妻子今晚不能来参加您的送别宴会了。去年我们之间有些不愉快,所以我觉得必须过来跟您解释一下,这同去年的事没有关系。我觉得您对我过于苛刻,倒不是我计较被罚了钱,而是让我丢脸了,可是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现在您要离开了,我不想让您以为我还对您心存敌意。”

“我听说是你张罗了今晚的告别宴会,就知道你的心意了。”穆恩很客气地说,“我很遗憾你今晚不能来。”

“我也很抱歉。是因为诺比·克拉克死了。”萨法里迟疑了片刻后说道,“我和妻子都很难过。”

“是很不幸。他是你的好朋友,对吧?”

“他是我在这个岛上最好的朋友。”

汤姆·萨法里突然眼泪汪汪。胖子都特别容易动情,乔治·穆恩暗想。

“我很理解,遇到这样的事,你当然没有心情参加这种闹哄哄的聚会了。”他和气地说,“你听说具体发生了什么吗?”

“没有,我只知道报纸上说的那些。”

“他离开这里时,看起来身体还挺好的。”

“据我所知,他从没生过病。”

“我猜是心脏问题。他多大年纪了?”

“跟我同岁,三十八岁。”

“可惜这么年轻就死了。”

诺比·克拉克也是个种植园主,他经营的橡胶园紧挨着萨法里的橡胶园。乔治·穆恩喜欢这个人。他长相丑陋,浅黄色头发,颧骨很高,太阳穴深陷,一双浅色的大眼睛,眼窝很深,嘴巴很大。不过他笑起来很迷人,为人也随和。他很风趣,会讲故事。他脾气很好,总是大大咧咧的,大家都喜欢和他交往。他打球、玩牌都很拿手,脑子也不笨。在乔治·穆恩看来,这个人或许并没有什么特点。在他的职业生涯中,这样的人他见得多了。他们来了又走,没什么特别的。半个月前,这个人回英国去度假了,乔治·穆恩知道在他临行前的那天晚上,萨法里夫妇设宴为他饯行。他已结婚,他的妻子当然是同他一起去的。

“我真为他的妻子感到难过。”乔治·穆恩说,“这个打击太大了。他海葬了,是不是?”

“是的。报纸上是这么说的。”

消息是前一天晚上传到丁邦岛的。新加坡的报纸六点送到,那时大家正陆续到俱乐部去,很多人在等着凑齐人后一起玩桥牌或打台球,顺便看一眼报纸。突然有个人大叫起来:

“嘿,你们看到了吗?诺比死了。”

“哪个诺比?不会是诺比·克拉克吧?”

在报纸的普通新闻栏里登了一则简讯:

斯塔尔和莫斯利公司收到电报,获悉丁邦岛的哈罗德·克拉克先生在返家途中不幸溘逝,已海葬。 一个男人走过来,从说话人手中夺过报纸,满脸狐疑地想要自己读一读那则简讯。旁边又有一个人凑过身子来看,两人仿佛是漫不经心地翻到了那一页报纸,漠然读了一遍那条简讯。

“天哪!”其中一人叫道。

“真是太不幸了。”另一人说。

“他离开的时候明明身体很棒啊。”

俱乐部里的这些人本都是开开心心、无所牵挂的,此刻突然听到这个噩耗,每个人都顿时感到心情沮丧,终于想起了自己也终有一死。又有一些人陆续来到了俱乐部,大家都兴冲冲地满心想要在六点钟喝喝酒、会会朋友,不料一进门就听到了这个丧气的坏消息。

“嘿,听说了吗?可怜的诺比·克拉克死了。”

“没听说?太不幸啦!”

“真倒霉,是不是?”

“太倒霉了。”

“他可是个好人。”

“是个顶好的人。”

“我也是偶然在报纸上看到的消息,真是吓了一跳。”

“太意外了。”

有个人手里拿着报纸走进台球室来告诉大家这个消息。台球室里的人正在激烈角逐威尔士亲王杯比赛——奖杯是亲王大人在访问丁邦岛时赠送给这个俱乐部的。汤姆·萨法里正在同一个名叫道格拉斯的人对决,而行政长官已在前一轮被击败,这会儿正同其他十几个人坐在一起观战。记分员在机械地报着双方的分数。刚进门的那个人等着汤姆·萨法里打完这一杆才大声对他说:

“嘿,汤姆,诺比死了。”

“诺比?不可能的。”

来人将报纸递给他。又有三四个人围了过来,同他一起看报。

“天啊!”

一时间,大家都说不出话来。报纸在这些人手里传来传去。奇怪的是,在读到白纸黑字的简讯之前,似乎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

“哦,太遗憾了。”

“这对他妻子的打击太大了,”汤姆·萨法里说,“她快要生孩子了。我可怜的妻子也会很难过的。”

“怎么会呢,他离开这里才不过十几天啊。”

“他那时候很健康的啊。”

“活蹦乱跳的。”

萨法里红通通的胖脸耷拉下来。他走到桌边,猛地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还好吗?汤姆。”他的对手说,“要叫停比赛吗?”

“我打不下去了。”萨法里扫了一眼记分牌,发现自己的比分领先,“不,打完这一局吧,然后我回家去告诉维奥莱特这个信息。”

道格拉斯打进一球,得了十四分。汤姆·萨法里打空了一杆很容易落袋的球。道格拉斯又打了一杆,但是没有得分。然后,萨法里又打空了一杆平常肯定能打进的球。他皱了皱眉头。他知道他的朋友们下了很大的赌注赌他赢,他不想让他们输钱。道格拉斯得了二十二分。萨法里一口喝干了酒杯里的酒,咬紧牙关要打好这盘球,这样才对得起围在四周观战的那些人,他们都希望他赢。他一杆得了十八分,后来打了一个长杆母球没有落袋,但是围观的人还是给了他一阵掌声。这使他有了自信,开始快速得分。道格拉斯也打得很好,比赛越来越精彩。就在萨法里走神儿的几分钟里,对手追上了比分,现在赛局变得胜负难分了。

“道格拉斯二百三十五分,”马来人记分员用怪腔怪调的生硬英文宣布,“萨法里二百二十八分。道格拉斯击球。”

道格拉斯又得了八分,接着萨法里追到了二百四十分。他给对手留下了双障碍球。道格拉斯没有打进,送了萨法里一分。

“道格拉斯二百四十三分,”记分员宣布,“萨法里二百四十一分。萨法里击球。”

萨法里打了三杆漂亮的红球落袋,结束了比赛。

“漂亮!”围观者大喊。

“祝贺你,老兄!”道格拉斯说。

“伙计!”萨法里对服务生大喊道,“问问这几位先生想喝点什么。可怜的诺比。”

他沉沉地叹息一声。服务生端来了酒,萨法里签了账单,转身就说他要走了。另外两个人已经另开赛局。

“他还真能稳得住劲儿。”萨法里走出门后,有个人马上说了这么一句。

“是啊,挺坚强的。”

“刚才我还以为他要撑不下去了。”

“他好样儿的,硬是挺过来了。他知道很多人下了注赌他赢。他不想对不起支持他的人。”

“听到了那样的坏消息,当然是个沉重打击啦。”

“他们是特别好的朋友。我想问的是,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问得好,先生。”

乔治·穆恩回想起这一幕,不禁感到奇怪,汤姆·萨法里在刚听到他朋友的死讯时能表现出那样的自制力,为什么现在却显得如此悲痛呢?或许就像一个人在战争中受了伤,往往要过一些时间才会意识到自己伤得有多重,萨法里也是在事后才感受到哈罗德·克拉克的死给他带来了多么沉重的打击。可是他又觉得,更可能的是,按萨法里自己的想法,他还是会照常出席告别晚宴的,希望同大伙儿在一起可以慰藉自己痛失好友的悲伤。只是他的妻子恪守传统礼节,执意认为在这种悲伤的时刻他们必须回避出席任何欢乐的聚会。维奥莱特·萨法里是个身材小巧、性情温和的女人,比她丈夫小三四岁,相貌并不算漂亮,但也不难看,穿着总是很得体。她为人和善,气质端庄,从不装模作样。以前同萨法里夫妇关系还不错的时候,乔治·穆恩时常同他们一起用餐。他觉得这个女人不难相处,但不是很有趣。除了一些家长里短的事,他们几乎没有聊过别的。最近他很少见到她。偶然遇见时,她总是友好地朝他微微一笑,偶尔他会同她寒暄几句。不过他必须好好回忆一番才能想得起来她是谁,而不会把她同他在当地任职期间有过工作接触的另外六七个女人混淆起来。

萨法里应该已经说完了他特意过来要解释的话,穆恩不明白他为什么还不起身告辞。萨法里软塌塌地坐在椅子里的样子很怪异,给人的感觉好像是他的骨骼已无法支撑身体,身上的那一大堆肥肉都塌了下来似的。他目光呆滞,一直盯着他和行政长官中间的桌子。接着,他深深叹息了一声。

“你不要太难过了,萨法里。”乔治·穆恩说,“你也知道东方的生活有多么不稳定。我们总会失去自己喜欢的人,接受现实吧。”

萨法里盯着桌面的目光慢慢移开,抬眼瞪着乔治·穆恩。他的两眼一眨不眨,乔治·穆恩喜欢别人同他注目对视,也许他觉得,只要能这样盯住别人的眼睛,他就能有力量控制住他们。没过多久,萨法里的蓝眼睛里流出了两行眼泪,从脸颊上慢慢地淌了下来。他的神情有些奇怪,显得不知所措。看来是有什么事情把他吓坏了。是死亡吗?不是。是让他觉得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他满脸怯懦,举止畏缩,让人联想到一只没来由地被人打了一顿的狗。

“不是那件事。”他支支吾吾地说,“那件事我还承受得了。”

乔治·穆恩没有作答。他只是用冷冷的目光凝视着眼前这个身强力壮的高大男人,默默等待他说下去。意识到自己居然这么冷漠,毫不为之动容,他心里暗自感到惬意。萨法里厌烦地看了一眼桌上的文件。

“恐怕我占用了你太多的时间。”

“没关系,我这会儿也没什么事情要做。”

萨法里看了看窗外。他的双肩突然颤抖了一下。神情显得犹豫不决。

“我不知道是否可以听听你的意见。”他终于开口了。

“当然可以。”乔治·穆恩淡淡一笑说,“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纯粹是私事。”

“你尽管放心,我不会做出违背你对我信任的事。”

“是的,我知道你不会这样做,只是我觉得这件事很难说出口,这会让我以后见到你时会很尴尬的。好在你明天就要走了,我就比较容易说出口了,如果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的话。”

“明白。”

萨法里开始低声说了起来,一副闷闷不乐而又有些羞愧的样子。他像一个不善言辞的人,说得语无伦次,来来回回说着同样的话,毫无章法。他本想说一个几经斟酌的长句,但是说了一半又突然打住,不知道怎么说完这句话了。乔治·穆恩面无表情地默默听他讲,不停地抽烟。他的目光从萨法里的脸上暂时移开,也只是为了伸手从面前的烟盒里取出另一支香烟,用快要吸完的烟头点上接着抽。他静听着萨法里的倾诉,仿佛从这倾诉的背后看到了这位种植园主的单调生活。好像是听着一曲低沉的弦乐伴奏,突然奏出了一串精心编排的不和谐音符,让他听到了一段意想不到的旋律。

当前橡胶市场很不景气,经营者必须想方设法节俭,汤姆·萨法里的橡胶园很大,市场景气时有助手帮他打理,可是现在他不得不自己去做。他天不亮就起床,到劳工集合的地方,借着破晓的晨光点名,听到一个人答应就勾掉名字,接着把他们组成不同的小组分派工作,有的去割胶,有的去除草,有的去挖水沟。安排好工作后,萨法里才回家吃早饭,吃完一顿丰盛的早餐后他就点上烟斗,又出门去检查劳工的住处。一路上到处有孩子在玩耍,一个个小婴儿在爬来爬去。路边有一些泰米尔女人在煮米饭,她们黝黑的皮肤被太阳晒得油亮发光,穿着暗红色的棉布衣服,头发上插着金首饰。这些女人中有的长得很标致,身材挺拔,五官清秀,双手纤巧。但是萨法里对她们不屑一顾。他在自己的橡胶园里走来走去,欣赏着那一排排错落有致的橡胶树。走在这片树林里,他心里总有一种美妙的感觉,仿佛置身于德国童话故事里的密林之中。地上铺满了厚厚的落叶。他的身边跟着一个泰米尔工头,此人把长长的黑发梳成发髻,光着脚,穿着纱笼和土布短衫,手上戴着一枚显眼的戒指。萨法里走得很费劲,遇到沟渠就要跳过去,没过一会儿他便汗流浃背了。他时不时地在橡胶树旁停下来,检查工人割胶对不对。如果看到树皮割得太深,他就会大骂割胶的工人,并扣他半天的工资。如果看到哪棵树已经不能再割胶,他就吩咐工头解下胶桶,收好铁丝。除草工人总是成群结队干活。

到了中午,萨法里便回家喝杯啤酒,因为没有冰,他只能喝热乎乎的啤酒。他脱下刚才出门时穿的卡其布短裤、法兰绒衬衫、大靴子和长筒袜,然后刮脸、洗澡,换上纱笼和土布短衫,吃过午饭后躺下休息半小时,起来后去办公室工作到五点,用过茶点后就去俱乐部。大约八点回家,吃过晚饭后半小时就上床睡觉。

但是昨晚,他一打完台球就马上回家了。那天维奥莱特没有陪他去俱乐部。克拉克夫妇回国前,他们每天下午都会在俱乐部里见面。现在他们走了,维奥莱特也很少去俱乐部了。她说俱乐部里没有人让她觉得有意思了,每个人说的话她都早已听烦了。她不玩桥牌,觉得丈夫玩牌的时候她在一旁等着实在太无聊了。她告诉汤姆,不用在意把她留在家里,反正她在家也有很多事可以做的。

看到丈夫这么早就回家,她立刻猜想他一定是急着回家来告诉自己他赢球了。他像个孩子一样,只要稍获小胜就会扬扬自得。他心地善良、性情淳朴,维奥莱特知道他高兴不只是因为自己赢了球,他认为妻子也一样会为他开心。他这样急匆匆赶回家告诉她好消息,一刻都不耽误,多贴心啊。

“今天比赛怎样?”他刚拖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客厅,妻子便问他了。

“我赢啦。”

“轻松取胜?”

“嗯,没像我预料的那么轻松。我开始领先了几分,接着就僵持了,我一个球也打不进。道格拉斯打球怎样你也知道的,看上去平平淡淡,但是很沉稳,很快他就追上来了。这时,我就对自己说,哎呀,我要再不好好打就准会输的。还算运气不错,长话短说吧,我赢了他七分。”

“这不是很棒吗?你应该能赢下那奖杯的,对不对?”

“嗯,我还要打三场。如果我能进入半决赛,还是有机会的。”

维奥莱特粲然而笑。她急于要向丈夫表明,她就像他希望的那样对他的比赛有兴趣。

“你中间有一阵儿打不好,是什么原因呢?”

他的脸突然沉了下来。

“我就是为这个赶回来的。要不是我怕对不起在现场支持我的人,我早就撑不下去了。维奥莱特,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

维奥莱特向他投去探询的目光。

“怎么啦?不会是坏消息吧?”

“坏透了。诺比死了。”

维奥莱特盯着他足足看了一分钟,她那张俊俏而友善的脸上突然显得惊恐万状。她好像一时听不明白。

“你说什么?”她惊叫道。

“报纸上登了消息,说他死在船上,已经海葬了。”

她突然撕心裂肺地尖叫了一声,一头栽到地上,晕死过去了。

“维奥莱特!”他惊呼道,跪到地上,捧起了妻子的头,“来人!来人!”

一个男仆听到了主人的惊呼,赶紧冲进屋来,萨法里叫他快去拿白兰地来。他给维奥莱特灌了一口白兰地。她总算睁开了眼睛,随即想起了昏迷前的事情,两眼露出了极度的悲痛。她的脸扭曲起来,就像一个小孩快要哭出来的样子。萨法里把她抱了起来,让她躺到沙发上。她扭过头去。

“哦,汤姆,这不是真的。不可能是真的。”

“恐怕是真的。”

“不是!不是的,不是真的!”

维奥莱特放声大哭起来,她哭得浑身抽搐。她的哭声令人心惊胆战。萨法里不知如何是好。他跪在她身边,使劲儿安慰她。他想把她搂到怀里,可是维奥莱特一把推开了他。

“不要碰我!”她尖声大叫,这惨痛的叫声把萨法里吓坏了。

他站起身来。

“亲爱的,你别太难过了。”萨法里说,“我知道这太可怕了。他是我们的好朋友。”

维奥莱特将脸埋在沙发坐垫里,绝望地痛哭。萨法里看到她的身体随着剧烈的抽泣而不停颤动,感到痛苦极了。维奥莱特的情绪完全失控了。萨法里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扶住妻子的肩膀。

“亲爱的,别这么难过。这会伤身体的。”

她甩掉了丈夫的手。

“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她哭喊道,“哦,哈尔,哈尔!”萨法里从没听到过妻子用这个名字称呼诺比。当然他是叫哈罗德,不过大伙儿都叫他诺比。“我该怎么办?”她悲恸地哭喊道,“我受不了。我受不了啊!”

萨法里开始有些不耐烦了。他觉得这么痛不欲生未免夸张了。维奥莱特平常不是这么容易情绪激动的。他认为准是这该死的坏天气造成的。这样的天气容易让女人神经紧张,情绪激动。维奥莱特已经四年没有离开这个岛了。此刻,她不再把脸埋在沙发坐垫下了。她直躺在沙发边上,几乎要掉下来。她极度痛苦地张着嘴,泪如泉涌,一副丧魂失魄的样子。

“再喝点儿白兰地。”萨法里说,“你要振作起来,亲爱的。你再难过也没法让诺比起死回生的。”

维奥莱特突然从沙发上跳了起来,一把推开了萨法里。她用憎恨的目光看着他。

“汤姆,你走开。我不需要你的同情。我只想一个人待着。”

维奥莱特快步走到一把扶手椅旁,一屁股坐到了椅子上。她把头往后一仰,惨白的脸因痛苦而扭曲。

“哦,老天太不公平了。”她悲叹道,“我现在可怎么办啊?哦,老天啊,我宁愿死掉算了。”

“维奥莱特!”

萨法里用颤抖的声音痛苦地大喊。他也几乎要放声大哭了。维奥莱特不耐烦地跺着脚。

“走开,我叫你走开!”

萨法里大吃一惊。他怔怔地看着妻子,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硕大的身躯猛烈颤抖起来。他朝维奥莱特走过去,但是只走了一步就停下了,两眼始终盯着她那悲痛惨白的脸,他仿佛从那张脸上看到了什么让他惊骇不已的东西。随即,他低下头默默地走出了房间。他走进了房子后面的一间平时很少用的小客厅,一屁股跌坐到一把椅子上。他陷入了沉思。不一会儿,用晚餐的锣声响了一下。他还没有洗澡。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懒得去洗手了。他慢慢地走进餐室。他叫男仆去告诉维奥莱特可以用晚餐了。男仆回来说她不想吃。

“好吧,那我就自己吃吧。”萨法里说。

他为维奥莱特盛了一碗汤,在盘子里放了几片烤面包,又等鱼上来后用另一个盘子盛了一些鱼,然后吩咐男仆给维奥莱特端过去。可是男仆很快又端回来了。

“夫人说她不想吃。”男仆说。

萨法里独自用晚餐。他只是按习惯大口吃完了那几道熟悉的菜。他又喝了一瓶啤酒。吃完后,男仆给他端来一杯咖啡,萨法里点燃一支雪茄,坐在那里抽起来,陷入沉思。许久之后,他站起身走到了他们平常坐的露台上。维奥莱特还像刚才那样蜷缩在椅子里,听到萨法里的脚步声后,她睁开了眼睛。萨法里拉过一把轻便椅子,在她面前坐了下来。

“维奥莱特,你同诺比究竟是什么关系?”萨法里问。

维奥莱特吃了一惊,随即望向别处,一声不吭。

“我实在闹不明白,为什么你听到他的死讯会难受成这副样子。”

“这个打击太大了。”

“当然。可是,竟然有人会为朋友的死这样痛不欲生,这也太奇怪了吧。”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她说。

她很费劲地说出了这句话,萨法里看到她的双唇在颤抖。

“我从没听到过你叫他哈尔。连他老婆也叫他诺比。”

维奥莱特没有说话。她满是悲伤的眼睛茫然地望着空旷的前方。

“维奥莱特,看着我。”

她微微侧过头来,两眼无神地看着他。

“他是你的情人吗?”

维奥莱特闭上了眼睛,眼泪夺眶而出,嘴角怪异地抽搐了一下。

“你什么都不想说吗?”

她摇了摇头。

“你必须回答我,维奥莱特。”

“我现在很难受,不想跟你说话。”她呻吟道,“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

“恐怕此刻我一点儿都不同情你。我们必须马上把话说清楚。你要喝水吗?”

“我什么都不想要。”

“那就回答我的问题吧。”

“你没有权利问这个。你这是在羞辱我。”

“难道你是要我相信,像你这样一个女人听到某个认识的人死了就会晕死过去,醒过来后又这样号啕痛哭吗?哪怕一个人的独生子女死了,也不至于伤心成这样吧。当然啦,那会儿我们听到你母亲去世的消息时,你也哭得好伤心,谁都会伤心的。我知道你是真的悲痛极了。可那时你来找我寻求安慰了,你还说,要是没有我,你都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傻事来。”

“这消息太突然了。”

“你母亲去世也一样突然。”

“我当然很喜欢诺比。”

“有多喜欢?喜欢到你听说他死了就会不知道也不在乎自己在说什么了?你为什么会说老天不公平?你为什么会说‘我现在可怎么办啊’?”

维奥莱特长叹一声,左右摇晃着脑袋,就像一只绵羊要躲开屠夫的双手。

“维奥莱特,你不要把我当成个大傻瓜来糊弄。我告诉你,如果你们之间没有什么事,你不可能会痛苦成这样的。”

“既然你这么想,何必还要逼问我呢?”

“亲爱的,躲躲闪闪没意思。我们早晚要把事情说清楚的。你想过我现在的感受吗?”

听到他这么说,维奥莱特才看了他一眼。她一心沉浸在自己的痛苦中,丝毫没有顾及他的感受。

“我好累!”她叹了口气。

萨法里凑过身去,粗暴地抓住了她的手腕。

“快说!”他大喊道。

“你弄疼我了。”

“那我呢?你以为你没有弄疼我吗?你怎么能忍心让我这么痛苦呢?”

萨法里松开了抓住她手腕的手,猛地站起身来。他走到房间的尽头,又转身走了回来。好像是这么走了一下反而激起了他的暴怒。他一把拽住她的肩膀,拉她站起来,使劲儿摇晃她的身体。

“如果你不告诉我实情,我就杀了你。”他吼道。

“我巴不得你杀了我。”维奥莱特说。

“他是你的情人?”

“是的。”

“你这个荡妇!”

萨法里一只手仍抓住她的肩膀,不让她动弹,另一只手收回来使出全身力气连连抽她耳光。她被打得浑身战栗,但是毫不退缩,也没有叫喊。他不停地打她,打着打着,突然感觉到不对劲,发现她完全没有反应,赶紧放开了她。维奥莱特一下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萨法里吓坏了,赶紧俯下身去抚摩她,一边喊着她的名字。维奥莱特一动不动。萨法里把她抱了起来,放回到椅子上,几分钟前他就是从这把椅子上将她拽起来的。她第一次晕倒时男仆端来的白兰地还在房间里,萨法里连忙跑过去拿了过来,往她嘴里灌了一点儿。她被呛到了,酒洒到了她的下巴和脖子上。她苍白的脸上有一边脸颊被他打得发青了。她轻叹一声,睁开了眼睛。萨法里又将酒杯凑到她唇边,扶起她的头,让维奥莱特抿了一小口白兰地。萨法里看着她,眼神里满是后悔和担忧。

“对不起,维奥莱特。我不是故意的。我很惭愧。我从没想到自己竟会卑劣到打女人了。”

尽管维奥莱特感到四肢无力,脸上还很痛,但她的嘴角还是浮起了一丝笑容。可怜的汤姆。他说的是真心话,这就是他心里的真实感受。如果你问他,为什么一个男人不应该打女人,他该觉得多丢脸啊。萨法里看到了她的苍白笑容,觉得这笑容的背后有股子不服输的勇气。天啦,他心想,她真是个刚强的女人。可不能跟她闹着玩儿。

“给我一支烟。”维奥莱特说。

萨法里从烟盒里取出一支烟,放到她的嘴里。他用打火机打了两三次也没能点着火,原来打火机坏了。

“还是去拿火柴来吧!”她说。

看到眼前的情景,维奥莱特一时忘记了刚才撕心裂肺的悲痛,反倒隐约觉得有些好笑。萨法里从桌上拿来一盒火柴,为她点着了香烟。维奥莱特刚吸了一口就感到无比舒畅。

“维奥莱特,我真的说不出我有多惭愧。”萨法里说,“我很讨厌自己。我不知道我是中了什么邪。”

“哦,没关系。这很正常。你为什么不喝一杯?喝点酒你会好受些的。”

他一言不发,弓着肩膀,好像真的有一副有形的重担压在他的身上。他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加上苏打水,又回来坐下,还是一言不发。维奥莱特望着飘在空气中的蓝色烟圈。

“你打算怎么做?”她终于说道。

萨法里无力地做了一个绝望的姿势。

“我们明天再谈吧。今晚你的心情不适合谈这件事。抽完烟就去睡觉吧。”

“既然你知道了这么多,我干脆什么都告诉你吧。”

“现在别说,维奥莱特。”

“不,就现在说。”

维奥莱特开口说了起来。萨法里听见了她说的话,却听不懂她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感觉就像是自己精心打造了一所房子,原以为可以在这里住一辈子,可是他不明白为什么,突然有一伙人破门而入,用铁镐和大锤捣毁了每一个房间。现在眼看这么一所漂亮的房子被砸成了一堆碎石,而最让他悲愤难忍的是,这件事竟然是诺比·克拉克干的。他们当年一同坐船来到马来联邦,起初还在同一个橡胶园做事。当地的人管这些外来的年轻种植园主叫“爬山虎”,他们走在新加坡的大街上很容易被认出来——总是头戴双边呢帽,身穿卡其布外套,袖口在手腕处翻起。两个未经世事的毛头小伙子在街上到处闲逛,东瞅瞅西望望,结果被狡诈的华人欺骗,从他们手里买下很多用卡车从伯明翰运来的一文不值的物件,把它们当作东方古玩寄回老家。他们常常坐在廉价旅店的酒廊里没完没了地喝酒,晚上看一场电影后坐上人力车去华人区过夜。汤姆和诺比形影不离。汤姆身强力壮,性格单纯朴实,又能吃苦耐劳。诺比则有些笨手笨脚,却很讨人喜欢。他眼窝深陷,脸颊瘦削,说话很风趣。两人在一起时总是诺比讲笑话,逗得汤姆笑个不停。汤姆先结了婚。他在一次休假时认识了维奥莱特。维奥莱特的父亲是一名医生,丧生于战场。当时维奥莱特在她父亲的同乡家里做家庭教师。汤姆之所以爱上她,是因为看到她孤苦一人生活在这世界上,未来将面对惨淡的生活前景,他不禁动了恻隐之心。因为汤姆先结了婚,诺比没有了这个朋友的陪伴顿时无所适从,便娶了一个随亲戚来东方过冬的女孩。伊妮德·克拉克曾经是个很漂亮的金发美女,现在虽然皮肤已经褪去光泽,不像过去那样白皙透亮了,但她那张圆圆的脸还是很好看的,只是她的下巴小得几乎看不出来,所以从侧面看过去会让人联想到绵羊的脸。她有一双青瓷般的蓝眼睛,一头漂亮的淡黄色头发,直直的,因为天气太热,很难保持卷曲。虽然才二十六岁,但她看起来已经面露倦态。结婚一年后,她生下了一个孩子,但是孩子在两岁时夭折了。也就是在孩子夭折后,汤姆·萨法里设法帮诺比谋到了相邻橡胶园的经理职位。两个男人又快乐地恢复了往日的亲密交往,两人的妻子原本并不熟稔,但很快也成了好朋友。她们在穿着上互相模仿,在家里举办聚会时,会借用对方的仆人和炊具。这四个人每天都见面,去哪儿都一起。汤姆·萨法里觉得这样太好了。

奇怪的是,维奥莱特和诺比·克拉克这样亲近交往了三年才坠入爱河。他们俩都没有感觉到彼此已相爱,也都以为彼此这么愉快的交往只不过是出于两个人因缘际会产生的友情而已。他们在相处中并没有什么特别幸福的感觉,只是感到一种平静的宽慰而已。偶尔有一天没有见面,他们会感到莫名的无聊。一切似乎都很自然。他们一起玩游戏,一起跳舞,一起逗乐打趣。一次看起来纯属偶然的小事让两人意识到了这一点。有一天,两对夫妇一起去俱乐部跳舞,然后坐萨法里的车回家。因为途中会经过克拉克夫妇住的橡胶园,萨法里便顺路把他们两口子送回家。维奥莱特和诺比坐在后座上。诺比喝了不少酒,但还没有喝醉。两人的手偶然碰到了一起,诺比抓住了维奥莱特的手,没有松开。他们谁也没说话。他们都很累了。突然间,诺比从香槟酒的微醺中清醒了过来。刹那间两人都意识到彼此已经疯狂相爱,也就在那一瞬间,他们都感受到了自己从不曾爱过任何人。把克拉克夫妇送到家后,汤姆对妻子说:

“维奥莱特,你坐到我旁边来吧。”

“我太累了,一点儿也不想动。”她说。

她感到双腿发软,觉得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

第二天见面时,两人都没有提起前一天发生的事,但是彼此心照不宣,都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发生了不可避免的变化。他们仍像往常一样相处,这样持续了几个星期,但是他们心里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最后,两人再也克制不住肉体的欲望,成了情人。不过他们觉得,肉体的接触是他们的关系中最不重要的因素。事实上,在他们目前的生活状态下,他们也不可能有很多机会亲密相处。只要能每天见到对方,哪怕旁边还有别人,他们也就心满意足了。彼此交换一下眼神,碰一下手,表明两人依然相爱,这才是他们最看重的。性行为只不过是证明他们心心相印的一种方式而已。

他们极少提到汤姆和伊妮德,就算偶尔会一起嘲笑对方伴侣的缺点,也是毫无恶意的。他们只要肯花点心思想一想,或许会感到不可思议,为什么那两个同他们朝夕相处的人会在他们心里变得形同陌路呢?他们同自己伴侣的关系已经沦为谁都不在意的日常琐事,就像每日刮脸、穿衣服和一日三餐一样。他们温柔对待自己的伴侣,甚至像对待卧床不起的病人那样想方设法讨好他们,因为他们感到自己无比幸福,所以必须善待不如他们幸福的人。他们无所顾忌,完全沉浸在彼此的爱恋之中,一刻都感受不到愧疚。曾经有那么长时间他们过的是单调乏味的生活,如今美好的恋情点燃了快乐的火种。

可是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使他们陷入了慌乱。汤姆供职的公司开始谈判,要在英属北婆罗洲买下大片橡胶园,请汤姆去管理。这份工作要比他目前的工作好,薪水也更高,手下还有几个助理帮忙,所以他不用干得那么辛苦。萨法里欣然接受了这份工作。克拉克和萨法里都到了休假的时间,两对夫妇原本一起安排了回国度假的行程,船票也已经订好了。这件事打乱了一切安排。汤姆至少在一年内不能离开了。等到克拉克夫妇度假回来,萨法里夫妇应该已经到婆罗洲去了。维奥莱特和诺比很快就决定,他们只有一件事可做了。他们本来很愿意维持现状不变,尽管不能无拘无束地享受这段恋情,但起码还是能经常见面的。他们感到来日方长,对未来充满了无限幸福的憧憬。然而,他们俩一刻也不能忍受分离之苦。他们决定一起私奔。一想到私奔后就可以永远在一起,时时刻刻在一起,他们突然感到私奔前的每一天都是在虚度光阴。就这样,他们之间的爱发生了变化,演变成了熊熊燃烧的激情,使他们再也不想把任何情感浪费在别人身上了。他们毫不顾忌这会给汤姆和伊妮德造成多么大的痛苦。这样做固然不幸,但也是无可避免的。于是,他们做了精心筹划。诺比借口要去新加坡出差,维奥莱特则会告诉汤姆,她要同几个朋友一起去一个庄园住一个星期,然后她会去新加坡同诺比会合。接着,他们会去爪哇岛,再从那里乘船去悉尼。到悉尼后,诺比会设法找份工作。维奥莱特告诉汤姆说,麦肯齐夫妇邀请她过去一起住几天,汤姆听了很高兴。

“太好了,亲爱的,我也觉得你需要出去散散心了。”他说,“我感觉你最近看上去有些消瘦了。”

他情意绵绵地抚摩了一下她的脸。这个动作令她心如刀割。

“汤姆,你总是对我这么好。”她说着,双眼突然噙满了泪水。

“唉,我做得还远不够好。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

“过去八年同我在一起,你感到幸福吗?”

“太幸福了。”

“就是啊,这才是最重要的,是不是?没有人能夺走你的这份幸福。”

她心想,萨法里是那种可以很快找到自我慰藉的人。他不挑剔女人,在他重获自由后,用不了多久,他就会找到想要娶的女人。他同新娶的妻子也会过得很幸福,就像同她一起生活时一样。他或许还愿意娶伊妮德呢。不过伊妮德是那种什么都依赖男人的小女子,维奥莱特认为这个女人不可能有什么真挚的感情,这使她多少有些恼火。她的自尊心会受到伤害,但她不会为此心碎。然而现在木已成舟,一切都已是定局,私奔的日子也定好了,她却突然有些顾虑了。她摆脱不掉自责,满心希望还有可能不对另外两人造成太过惨痛的伤害。她迟疑了。

“我们在这里过得很好,汤姆。”她说,“我完全不知道离开这里是不是明智的选择,我们真的要为了不确定的事情放弃现在这么安定的生活吗?”

“宝贝儿,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挣到的钱也比现在多得多啊。”

“钱不是一切,还有幸福呢。”

“这我知道,但是我们去了北婆罗洲为什么就不能过得像现在一样幸福呢?再说,这也不是我可以选择的。我做不了主。董事会要我去,我不能不去,事情就是这样。”

维奥莱特叹了口气。她也别无选择了。她耸了耸肩。伤害别人是可恨的,但有时也是情非得已。对她来说,汤姆只不过是航行途中遇到的一个对她彬彬有礼的过客而已。要她为了这个人牺牲自己一生的幸福,未免太荒唐了。

两周后,克拉克夫妇就要回英国度假了,这也就为他们的私奔定下了日子。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维奥莱特感到既急躁又兴奋。她心中满怀着几乎伴随着痛苦的喜悦,期待他们登上船后就可以迎来平静的生活,她确信这种生活可以给她带来完美的幸福。

维奥莱特开始打包行李。她要去住上几天的朋友家里会有不少娱乐活动,这就给了她要带上很多行李的借口。第二天她就要动身。上午十一点,汤姆照例出门去巡视橡胶园了。一个男仆走进她的房间,通报克拉克太太来了,同时她便听见了伊妮德在大声叫她的名字。她赶紧盖上行李箱,匆匆走到露台上。让她吃惊的是,伊妮德走过来一把搂住了她的脖子,热情地亲吻她。她看着伊妮德,只见她平日苍白的脸上此刻红光满面,两眼闪着泪花。伊妮德突然哭了起来。

“亲爱的,你到底怎么啦?”维奥莱特大声问道。

一时间,她担心伊妮德是不是知道了一切。不过伊妮德涨得通红的脸上满是喜悦,没有嫉妒,也没有愤怒。

“我刚去看了哈罗医生。”伊妮德说,“本来我不想说的,因为有过两三次误诊了,让我空欢喜一场,不过这次他说不会错了。”

维奥莱特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什么意思?你不会是……”

她怔怔地看着伊妮德,伊妮德点了点头。

“是的,他说这次确凿无疑了。他认为至少已经三个月了。哦,亲爱的,我简直太开心啦。”

她再次扑到维奥莱特的怀里,紧紧搂着她,不停哭泣。

“哦,亲爱的,别这样。”

维奥莱特感到自己面如死灰,她知道自己要是不硬撑住,一定会晕过去的。

“诺比知道吗?”

“不知道,我什么都没说。前几次他特别失望。孩子没了,他心痛得不行。他特别希望我能再怀上。”

维奥莱特强迫自己说了几句这种场合该说的话,但是伊妮德根本没有听她说。她只想不停地说自己的事,自己的希望和担心,现在的身体反应,还有医生是怎么跟她说的。她说个不停。

“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诺比?”维奥莱特终于问道,“他回家就告诉他?”

“哦,不,他巡工回来会又累又饿。我要等到晚饭后再告诉他。”

维奥莱特强压住心里涌动的怒气。伊妮德是要大做文章了,她要挑个好时机呢。但不管怎么说,她这么做也很正常。幸运的是,这倒给了维奥莱特先见到诺比的机会。一摆脱掉伊妮德后,维奥莱特立刻给诺比打电话。她知道他在回家前总会先去办公室看看,所以给他留了言,要他尽快给她打电话。她只担心诺比会在汤姆回家后才给她回电,但她也只好冒险了。电话铃终于响起,汤姆还没有回家。

“哈尔?”

“是我。”

“你可以三点钟去小屋吗?”

“可以。出什么事了吗?”

“见面后再告诉你。别担心。”

维奥莱特挂断了电话。她所说的小屋就是诺比橡胶园里的一个小棚子,她很容易去那边,他们偶尔会在那里碰面。在橡胶园干活的工人时不时会经过那里,所以也不是个隐蔽之处,但是两个人在那里交谈几分钟倒很方便,不至于引起旁人的议论。下午三点是伊妮德午休的时间,而汤姆还在办公室工作。

维奥莱特走到小屋时,发现诺比已经在屋里等着了。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维奥莱特,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维奥莱特向他伸出一只手。他们不知道会有什么人看见他们,所以他们在这里见面会随时提防有人看见,从不轻举妄动。

“今天上午伊妮德来找过我。她打算今晚告诉你。我认为应该提前给你透个口风。她怀上孩子了。”

“维奥莱特!”

诺比满脸惊愕地看着她。她哭了起来。他们从没谈论过各自的婚姻关系——他不谈妻子,她也不谈丈夫。他们有意回避这个话题,因为这个话题会给双方带来痛苦。维奥莱特知道自己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她总是满足丈夫的欲望,但是同某些女人一样奇怪地对这种事有些冷淡,因为做这种事并未让她感到快乐,所以并不觉得这是什么重要的事。可是不知怎么的,她总是说服自己相信,同哈尔做这事就不一样了。此刻他本能地感觉到,这个消息给维奥莱特带来了多么大的伤痛。他试图为自己辩解。

“亲爱的,我也是没办法。”

她默默地流着眼泪,诺比满眼忧伤地看着她。

“我知道这样做很可恶。”他接着说,“可我能怎么办呢?我好像没有理由……”

维奥莱特打断了他的话。

“我不怪你。这是不可避免的。只怪我太傻了,听到这件事后会感到这么心痛。”

“亲爱的!”

“我们本该两年前就一起离开的。真是莫名其妙,我们居然以为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你认为伊妮德说的是真的吗?三四年前她就以为自己怀上了。”

“哦,是真的,她说的是真的。她开心极了。她还说你特别想要个孩子。”

“这事太出人意料了,我好像到现在都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

维奥莱特看了他一眼。只见他愁眉苦脸地盯着撒满落叶的地面。她微笑了一下。

“可怜的哈尔,”她长叹一声,“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了。我们到此结束吧。”

“你是什么意思?”诺比大声问道。

“哦,亲爱的,你现在不能离开她吧?在这之前没有问题。她会难过一阵,但终究能挺过来的。现在不同了。这种时候对女人来说是不好受的。会有几个月时间,她总会不舒服。她需要关爱。她需要有人照顾。丢下她不管是可恶的。我们不能这么狠心。”

“你的意思是说,你要我和她一起回英国吗?”

维奥莱特严肃地点了点头。

“好在你要走了。你离开后我们不能每天见面,这样反倒好受些。”

“可我现在离不开你。”

“哦,不。你可以的。你也必须这样做。我也可以。只是我会更难,因为我要留在这里,我什么都没有了。”

“哦,维奥莱特,我做不到。”

“亲爱的,不用争了。在她告诉我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这就是我要先见到你的原因。我担心你会受不了这个打击,情急之下把实情都说出来。你知道,我爱你胜过世上的一切,可是伊妮德从没伤害过我,我不能在现在这个时候把你从她身边夺走。只能怪我们俩倒霉,但事已至此,我无论如何没有勇气做出那样卑鄙的事情。”

“我宁愿死掉算了!”他呜咽道。

“你死掉对她有什么好处?对我也没好处。”维奥莱特微笑着说。

“那我们的未来呢?我们只能牺牲掉一生的幸福吗?”

“恐怕是的。这听起来很不幸,亲爱的,但我想我们早晚会挺过去的。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

维奥莱特看了看手表。

“我该回去了。汤姆快回家了。我们五点在俱乐部见吧。”

“汤姆要和我打网球的。”诺比满脸凄楚地看了她一眼,“哦,维奥莱特,我实在太难过了!”

“我知道。我也很难过。但是我们说再多也没用。”

维奥莱特向他伸出手去,但是诺比一把抱住了她,热吻起来。等她挣脱开后,她的脸上沾满了诺比的泪水。但是她已满心绝望,哭不出来了。

十天后,克拉克夫妇启程回英国了。

乔治·穆恩一边听着汤姆·萨法里讲述事情经过,一边超然冷静地暗自思索,心里感到奇怪,为什么过着如此平淡生活的普通人也会遭受这种悲剧的折磨。看上去如此娴静端庄的维奥莱特·萨法里,常常坐在俱乐部里一边喝着柠檬水一边看画报,时不时地同朋友们聊聊天,谁会想得到她竟然因为深深爱着那个平平常常的男人而内心饱受煎熬呢?乔治·穆恩想起来了,在诺比出发前的那天晚上自己还在俱乐部见到过他。那时他看上去兴致很高。大家都羡慕他可以回国度假。刚度假回来的人告诉他,千万不要错过伦敦展览馆的演出。大家开怀畅饮。萨法里夫妇设宴为克拉克夫妇饯行,没有邀请乔治·穆恩出席,但是他完全清楚晚宴是什么样的,一片欢声笑语,气氛亲切友好。晚饭后留声机奏响音乐,大家开始跳舞。他不禁纳闷,那晚维奥莱特和诺比一起跳舞时心里有什么感受。想到他们一定会装出高高兴兴的样子,而内心却充满绝望,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沮丧。

同时,乔治·穆恩想到了自己过去的一段经历。很少有人知道他的往事。毕竟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

“萨法里,你现在打算怎么办?”他问。

“嗯,我想要听听您的意见。现在诺比死了,要是我提出同维奥莱特离婚,我不知道她会怎么样。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等她提出同我离婚。”

“哦,那你想要离婚吗?”

“是的,必须离。”

乔治·穆恩又点了一支香烟,盯着袅袅上升的烟圈看了一会儿。

“你知道我结过婚吗?”

“知道,我好像听说过。你妻子去世了,是吗?”

“不是,我同妻子离婚了。我有个儿子,二十七岁了。他在新西兰经营农场。我上次回国度假的时候见到了我的前妻。我们是在看戏时碰到的。一开始我们都没认出对方。后来她先跟我说话了,我请她去伯克利饭店吃了午饭。”

说到这里,乔治·穆恩扑哧笑了一声。他是一个人去看戏的,看的是一场音乐喜剧。他坐在一个又胖又黑的女人旁边,他隐约感觉好像在哪里见过她,不过演出就要开始了,他也就没再多看她一眼。第一幕刚结束,那女人突然两眼发光看着他,同他说话了。

“你怎么样啊,乔治?”

原来这个女人就是他的前妻。她举止大方友好,显得气定神闲。

“好久没见了。”她说。

“是啊。”

“你过得还好吗?”

“哦,还好吧。”

“我想你现在当上行政长官了吧。还没退休,是不是?”

“是的。不过很快就要退了,不走运。”

“为什么?你看上去身体挺好啊。”

“我快到必须退的年龄了。他们认为我老不中用了。”

“你还能保持这么瘦就很幸运了。我现在这副样子很可怕,是不是?”

“你看起来不像会瘦下去的样子。”

“我知道。我很胖,而且越来越胖。我也没办法,我太喜欢吃了。我就爱吃奶油、面包和土豆,控制不住。”

乔治·穆恩哈哈大笑起来,但不是在笑她说的话,而是在笑他自己脑子里闪现的想法。在他们离婚后的这些年里,他有时的确会想到或许有一天会再遇到她,但他从没想到再见面时会是这样的场景。戏落幕后,她微笑着同他道别,他说:

“我能不能哪天请你吃个午饭?”

“哪天都行。”

他们约了日子,并且如期见面了。他知道她嫁给了那个导致他们离婚的男人。从她的穿着来看,她应该生活得还算优裕。他们喝了鸡尾酒。她胃口很好,大口吃完了前菜。她至少五十岁了,却还是精神饱满。她总是乐乐呵呵,无忧无虑,脑子反应机敏,话很多。像大多数心宽体胖的女人一样,她也时常会发出很有感染力的爽朗笑声。要不是他早就知道她的家族一个世纪来都在驻印度的行政部门任职,他简直会以为她是个歌舞演员。她的穿戴并不花哨,但她生性张扬,很容易让人想到歌舞演员。他们再见面后,她一丁点儿都没感到尴尬。

“你没有再结婚吧?”她问他。

“没有。”

“可惜了。就算第一次不成功,也没有理由不尝试第二次啊。”

“看来我没有必要问你过得幸不幸福了。”

“我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想我是个乐天派。吉姆对我一直很好,他现在退休了,我们住在乡下。我很爱贝蒂。”

“贝蒂是谁?”

“哦,是我的女儿,她两年前结婚了。我天天盼着做外婆呢。”

“我们都老了。”

她哈哈笑了几声。

“贝蒂二十二岁了。谢谢你请我吃饭,乔治。不管怎么说,要是对过去了这么多年的事还耿耿于怀,那也太傻了吧。”

“那就是白痴了。”

“我们彼此不合适,好在我们及时看清了这个问题。当然啦,我做得很蠢,可那时我太年轻了嘛。你过得也很好吧?”

“我想我还算是成功的吧。”

“哦,说来也是,成功很可能也就是你的全部幸福了。”

他微微一笑,很欣赏她的机敏。接着,她很轻松地撇开了这个话题,讲起了别的事情。尽管法院把他们的儿子判给了他,但是他那时没有能力抚养儿子,就让他母亲带走了。儿子十八岁时移民到国外去生活了,现在已经结婚。对乔治·穆恩来说,他就是个陌生人,他意识到要是在大街上碰见这个儿子,他也认不出来了。他没法假装自己很关心那个孩子。不过,他们还是谈到了他,只是没说几句就换了话题,聊起了演员和戏剧。

“好啦,”最后她说,“我要走了。这顿午餐很好吃。乔治,同你见面也很开心。谢谢你。”

他送她上了一辆出租车,然后摘下帽子,独自沿着皮卡迪利大街走去。他觉得她是个讨人喜欢也很有趣的女人,想起自己曾经狂热地爱过她,他忍不住笑了几声。在他同汤姆·萨法里讲起这些往事时,他的嘴角上还挂着一丝微笑。

“我和她结婚时,她长得可漂亮了。麻烦就麻烦在这里。当然啦,要是她不漂亮,我也不会娶她的。追她的男人就像围着蜜罐转的苍蝇一样多。我们常常吵架。最后,我还是发现她出轨了。当然,我同她离婚了。”

“当然要离啦。”

“是的,可是现在我知道自己做了件该死的蠢事。”他身体往前倾了一下,“亲爱的萨法里,我现在明白了,如果那时我理智一些,还不如睁一眼闭一眼的好。那样她就会安定下来,好好做我的妻子。”

他但愿自己向眼前的这位来访者解释清楚了,当他同那个开开心心、无拘无束的乐观女人坐在一起聊天时,他觉得自己当年太可笑了,实在不应该为了这种现在看来完全微不足道的事情小题大做。

“可是人总要考虑自己的名誉吧。”萨法里说。

“管它的名誉不名誉的。人要考虑的是自己的幸福。一个人的妻子同别的男人上了床,这真的跟名誉有关系吗?我们不是十字军战士,我是说你和我,我们也不是西班牙贵族。我很爱我的妻子,可是我没说自己没有过别的女人。我有过。但是她身上有别的女人不能给我的东西。我太蠢了,仅仅因为没有享受到独自占有的虚荣而抛弃了自己最想要的东西。”

“我万万没想到从你嘴里会听到这样的话。”

看到萨法里那张苦恼的胖脸上明显流露出窘迫不安的尴尬,乔治·穆恩淡淡地微笑了。

“我很可能是第一个对你说出这个赤裸裸的真相的人。”他这样应答。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有机会重新来过,你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如果我回到二十七岁,我想我可能还会像那时一样做傻事。但是如果我有现在这样的理智,我可以告诉你,要是我发现妻子对我不忠我会怎么做。我会像你昨晚那样:狠狠揍她一顿,然后就让事情过去算了。”

“你是要我原谅维奥莱特吗?”

穆恩微笑着缓缓摇了摇头。

“不是。你已经原谅她了。我只是劝你不要再跟自己过不去了。”

萨法里忧虑重重地看了他一眼。眼前这个冷静而又犀利的人竟然一下子看穿了他的内心感受,让他感到不知所措,他本来认为自己心里有这样的感受太不正常了,所以把它们从自己的意识中推了出去。

“你不了解真实情况。”他说,“我和诺比情同手足。他的工作也是我帮他找的。他的什么都是我给的。另外,要是没有我,维奥莱特或许一辈子都只能做个家庭教师。那多可惜啊!我不能不为她感到惋惜。你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最早注意到她,就是出于同情心。如果你千方百计对他们好,可他们却在你背后耍弄诡计,难道你不觉得这太不地道了吗?这不是十足的忘恩负义吗!”

“哦,年轻人,千万别指望别人对你感恩。没有人有这个权利。毕竟你做好事也是因为你能从中得到快乐。这才是最纯粹的幸福。指望别人对你感恩,实在有些过分。如果别人感激你,那就像你已经分到了股份的红利后又额外得了一笔奖金。这当然是大好事,但你不可以认为这是你理应得到的。”

萨法里皱起了眉头。他完全糊涂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乔治·穆恩会以这样奇怪的态度来看待他始终认为根本不可能有第二条路可走的事。凡事都得有个限度嘛。我的意思是说,但凡一个人还能分得清是非,那就总得堂堂正正做事吧。你总得想想自己的尊严吧。好笑的是,乔治·穆恩居然能说出这么堂而皇之的理由来为自己做的这种事辩白——不过话说回来,该死的,你也不得不承认,只要有办法做到,这种事恐怕谁都乐意为之。不用说,乔治·穆恩是个怪人。没有人可以完全看懂他。

“萨法里,诺比·克拉克已经死了,你不能再去嫉妒他了。除了你、我和你的妻子,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明天我就永远离开这里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何必放不下呢?”

“这会让维奥莱特瞧不起我的。”

乔治·穆恩微微一笑,真没想到,在这张古板而挑剔的脸上浮现出这样的笑容,竟然显得格外可亲。

“我对她了解不多。我一直觉得她是个很不错的女人。她真的有你说的那么可憎吗?”

萨法里突然一惊,脸红到了耳根。

“不,她是个善良的天使。可憎的人是我,竟然这么说她。”他的声音开始哽咽,抽泣起来,“天知道,我只是想要做正确的事。”

“善意的事就是正确的事。”

萨法里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他浑身颤抖,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我好像一直在付出,一直在付出,可谁又为我做过什么啊!我的心碎了又算得了什么呢,我终究还得活下去的。”他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我会原谅她的。”

乔治·穆恩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不会拿这件事大做文章。”他说,“你自己以后也要注意些,或许你也有不少需要她宽恕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因为我打了她?我知道,我那样做太不像话了。”

“根本不是。这对她倒是有好处的。我不是这个意思。老兄,你这样做已经很大度了,你应该知道,宽恕一个人的大度是很需要一些谋略的。幸好女人都是肤浅的,她们总是很快忘记自己所得到的好处。当然啦,若非如此,她们也就很难活得开心了。”

萨法里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说实话,穆恩先生,你真是个怪人。”他说,“有时你就像个冷血动物,但是听你说话,又让人觉得你还是很有人情味的。但是,正当别人认为过去看错了你,发现你原来还是很有善心的时候,你又会说出一些让人震惊的话。我想,这可能就是人们说的愤世嫉俗吧。”

“这个问题我没深思过。”乔治·穆恩微笑着说,“但是,如果所谓的愤世嫉俗指的是直面真相,发现真相难以接受也不怨恨,坦然承认人性的弱点,看到人性的荒谬时付之一笑,遇到人性的可怜时不过度悲伤,那么,我想我就是个愤世嫉俗的人。人性通常都是既荒谬又可怜的,但是如果生活教会了你宽容,你就会发现,能让你笑的事情总比让你哭的事情多。”

汤姆·萨法里离开后,乔治·穆恩不慌不忙地点上一支香烟,抽完这支烟,他就要吃午饭了。调解一个恼怒的丈夫和一个犯错的妻子之间的矛盾,这对他来说是个新的工作,他多少感到有些好玩。他继续思索着人性问题。他苍白的薄唇浮起了一丝冷冷的微笑。他想起了自己常常兴趣盎然地去海岸边的几处滩涂上观赏跳跳鱼。有时能见到好几百条:它们有的很小,只有两三英寸长;有的又大又胖;有人的脚掌那么长。它们生活在泥地里,身体的颜色也同泥一样。它们趴在那里睁着圆圆的大眼睛看着你,转眼间又突然钻进泥洞里。看着它们在淤泥上跳来跳去特别有趣,淤泥飞溅得到处都是。这会让你产生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那淤泥神奇地活了过来,再想想这些数量庞大的可怕生物曾经是地球上唯一的居民,你会感到有如返祖般的恐惧。这些跳跳鱼看上去既怪异又很有趣。它们会让你联想到人类自己。在那里站上半个小时看着它们嬉戏,真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

乔治·穆恩从衣帽架上取下遮阳帽,出门走到了阳光下,感到生活还是美好的。